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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训鼩记

水鼩看上去和企鹅一样笨拙,但入水之后,它们就完成华丽的转身,成为优雅的典范。它那圆鼓鼓的肚子和背部的曲线构成了完美的平衡,形成了漂亮、对称的流线体造型,再搭配上银色的外套、优雅的动作,真是一幅迷人的画面。如果你有能力置办一个大鱼缸,饲养几只水鼩将给你带来莫大的满足感。

所有的鼩鼱都很难养。这并不是因为谚语里是这么说的,而是因为这种小型哺乳动物新陈代谢非常快,如果没有食物,它们可能两三个小时就饿死了。它们只吃活的小动物,主要是昆虫,而且每天吃掉的食物远远超过了它们自身体重,所以养起来特别费心。在我写这本书时,我还从未成功地长时间喂养地栖的鼩鼱。我也曾偶然间得到过鼩鼱,它们可能都是因为生病了才被逮住的,很快就死掉了。我还从未得到过一只健康的鼩鼱。在哺乳动物的进化次序中,食虫目(Insectivora)动物的等级很低,因此比较行为学家对它们特别感兴趣。在食虫目动物中,我只对其中的一个代表算是比较熟悉,就是豪猪(Hedgehog)。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动物,柏林的赫特(Herter)教授对豪猪的行为进行了非常详尽的研究。对于食虫目的其他动物的行为,人们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它们都是夜行性、半地下生活的动物,没有办法在实地观测中研究它们,而且人工喂养特别困难,也没办法在实验室里研究它们。所以我决定把食虫目动物列入我的研究计划。

我首先从普通的鼹鼠开始。逮住一只健康的鼹鼠很容易,我岳父的苗圃里就有不少。而且我不用费什么事,就能够把鼹鼠养得很好。它刚来,我就把蚯蚓拿在手里喂它,它吃了一大堆蚯蚓,食量大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作为行为学研究的对象,鼹鼠特别令人失望。当然,它也有不少有趣之处,比如能够在几秒钟内钻到地下去,我们还可以研究它如何高效地利用自己铲子一样的前爪。如果把它放在手里,还可以感受一下它惊人的力气。此外,如果我把蚯蚓放在地面上,即便鼹鼠在地下,也能凭嗅觉十分精确地定位这只蚯蚓。但这也就是我从这些观察中获得的所有成果了。它一点儿都没有被驯化,而且只有吃蚯蚓时才会到地面上来,然后就像潜艇入水一样,很快地钻回地下。我要买大量的蚯蚓才够它吃,不久我就厌倦了,几周后,我在花园里把它放生了。

几年后,我们去奥地利和匈牙利接壤的美丽的诺伊希德尔湖(Neusiedlersee)游玩。在那里,我又产生了喂养食虫目动物的想法。这片湖水距维也纳不到50公里,却是东欧和亚洲大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湖泊。诺伊希德尔湖长50多公里,宽20多公里,最深的地方也只有1.5米深,平均深度很浅。几乎一半的湖面都长满了芦苇,是各种水鸟的理想栖息地。大群的白鹭、紫鹭、苍鹭和篦鹭(Spoon Bill)在芦苇中栖息。不久以前,这里还能看到彩鹮(Glossy Ibis)。灰雁的数量也非常多,而在湖的东岸,芦苇比较少,经常能看到反嘴鹬(Avocet)等比较罕见的涉禽。我说的这次出游,一行有十几名动物学家,我的朋友奥特·克尼格(Otto Koenig)经验丰富,担任向导。我们缓慢而艰难地在芦苇丛中跋涉,疲惫不堪。我们排成纵列前行,克尼格在最前面,我紧随其后,后面跟着几名学生,我们身后的灰色湖水中,留下了一条墨色的“航迹”。在诺伊希德尔湖的芦苇丛中跋涉,黑色的淤泥齐膝深,而且里面的细菌散发出的硫化氢味道,极其难闻。每次抬脚,又黏又滑的淤泥就会“啪”的一声掉下去。

就这样艰难地跋涉了几个小时后,你会发现身上多处肌肉都开始酸疼,而以前你从未意识到这些肌肉的存在。从膝盖到屁股,都浸在灰白色的湖水里,这里还有数不清的水蛭,它们都饥肠辘辘。就像古老的药方里所说的“Hirudines Medicinales Maxime Affamati”(药效最好的水蛭)。暴露在外的上半身也不能幸免,成群的蚊子包围上来,它们对你发起了疯狂的进攻,而你却无暇反击,因为你要用双手把茂密的芦苇拨开,只能偶尔拍一下脸上的蚊子。英国鸟类学家可能曾羡慕我们这里有罕见的鸟类,但他要是亲自来诺伊希德尔湖一趟,就会知道,在这里看鸟也不完全是一件令人羡慕的事。

在缓慢的行进中,克尼格突然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指着面前一处没有长芦苇的池塘。刚开始,我只能看到灰色的水、蓝色的天、绿色的芦苇,诺伊希德尔湖一带都是这样的风景。突然间,池塘中间出现了一只黑色小动物,像瓶塞一样浮出水面,几乎和人的拇指差不多大。动物学家很少能见到自己无法确认的物种,我却得到了这样一次机会:我不知道眼前的这种动物属于脊椎动物中的哪一种。在最初的零点几秒,我觉得它是某种水鸟的幼鸟,只是以前我没有见过。它好像有喙,像鸟一样在水面上游,而不像哺乳动物。它沿着很小的圈在游,就像是豉甲虫那样,留下很长的三角形尾流,这不像是块头这么小的动物所能做的。紧接着第二个小动物从水下浮了上来,一边发出蝙蝠那样尖厉的叫声,一边追逐第一个小动物。后来两个小动物都潜入水下不见了。整个场景也就持续了不到5秒钟。

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大脑在不停地转动。克尼格转过身来,咧着嘴对我笑,淡定地把一只水蛭从手腕上拽下来,擦去伤口处的血痕,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蛋,打死了三四十只蚊子。他以考官的口吻问我:“刚才那是什么?”我尽可能冷静地回答:“水鼩。”我在心中暗自感谢水蛭和蚊子,是它们给了我思考的时间。但我的大脑仍在快速运转:水鼩吃鱼和青蛙,为其准备充足的食物相对容易;水鼩待在地下的时间也比其他食虫目的动物少,它们才是最适合饲养的食虫目动物。“我一定要逮住它养起来。”我告诉自己的朋友。“太简单了。”他回答道,“我帐篷里的地毯下面就有一窝小水鼩。”我前一天晚上就睡在他的帐篷里,可是克尼格觉得水鼩的事不值一提。在他看来,这类生物太普通了,就像是从他手里吃食、身上带圆点的野秧鸡,在他的芦苇王国里,各种稀奇的生物太多了。

当天晚上回到帐篷里,克尼格让我看了一下那窝小水鼩。里面有8只小水鼩,还有它们的妈妈,可是我们刚掀开地毯,水鼩妈妈就跑掉了。与水鼩妈妈相比,小水鼩的体形已经很庞大。它们的体长有母亲的一半还多,每个小家伙的体重都有母亲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也就是说,这一窝小水鼩的体重之和至少是母亲的两倍多。但它们几乎还看不见东西,牙齿也刚刚在粉色的嘴里冒出尖。两天后,我开始照顾这窝小水鼩,它们还是吃不了什么东西,蝗虫柔软的腹部都吃不动,它们吃相很贪婪,不停地啃一块柔软的青蛙肉,却一点儿肉都没有咬下来。在回家的路上,我把蝗虫的内脏挤出来,把青蛙肉切成末,作为它们的食物,它们很喜欢吃。回到阿尔腾贝格后,我改善了它们的伙食:我把粉虫(Mealworm)幼体的内脏挤出来,把新鲜的小鱼切成丁,再用牛奶把这些肉混成肉汁。它们一天要吃好多肉汁。把盛食物的大瓷碗放到窝里,窝显得特别小。它们一天能吃三大碗肉汁。我不得不怀疑,水鼩妈妈怎么能够养活这么一大群孩子呢?显然,仅凭她的奶水是不够的。哪怕小水鼩吃的是高浓度的食品,它们每天的食量都和自己的体重相当,那么全部加起来,就相当于成年水鼩体重的两倍。但是水鼩妈妈把整条的鱼或整只的青蛙带回家,这些小水鼩又吞不下去。我养的小水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想水鼩妈妈只能把嚼过的食物喂给这些小家伙,才够它们吃。即便如此,水鼩妈妈居然能找到足够的食物,维持自己的生存,还能让自己贪吃的孩子够吃,也算得上奇迹了。

我把这些小水鼩带回家时,它们还看不见东西。所以一路上它们也不觉得难受,身体依旧肥硕,油光发亮。它们黑色的外衣闪着亮光,就像鼹鼠一样,但它们的腹部是白色的,身体浑圆,呈流线型,我联想到企鹅,这种相像并不是偶然的:流线型的身体和浅色的腹部,都是为了适应水中生活。很多在水中生活的动物,包括哺乳动物、鸟类、两栖动物、鱼类,腹部都是银白色的,这样在深水中游动的敌人就看不到它们。从下往上看,闪闪发亮的白色腹部就会和反射光线的水面融为一体。陆上动物背部和腹部的颜色也不同,但这两种颜色会在体侧逐渐地融为一体,避免强烈的颜色对比,这样它们就不易被发现。但水生动物的体色并不会在交界处融合。和虎鲸、海豚、企鹅一样,一条很显眼的分界线把水鼩白色的腹部和黑色的背部区分开,这条侧线看上去很漂亮。有趣的是,每只水鼩身上的黑白分界线都各不相同,甚至一只水鼩身体两边的侧线都不一样。这让我很开心,因为我可以根据侧线区分出每一只水鼩。

在抵达阿尔腾贝格3天后,我的8只小水鼩睁开了眼睛,它们开始很谨慎地四处探索自己的窝。该为它们搭建一处合适的家了。关于这个问题,我思索了很久。不能把它们放在普通的鱼缸里,因为它们一天要吃大量的食物,又要排泄很多,鱼缸里的水过一天就要发臭。水一定要是干净的,原因如下:对于鸭子、鸊䴘等所有水鸟,它们要想保持身体健康,就必须让自己的羽毛保持完全干燥;同理,水鼩的皮毛也要一直保持干燥。水被污染之后,很快就会变成强碱性的,这对水鸟的羽毛十分有害。羽毛表面的脂肪会皂化,而鸟就是靠脂肪防水的,羽毛没有了脂肪,鸟很快就会浑身湿透,没法浮在水面上。我创下过一项纪录:我在家里养了两只小鸊䴘,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它们都健康活泼,后来它们并没有死,而是逃走了,现在可能都还活着。据我所知,还没有哪个爱鸟者能打破我的纪录。养小鸊䴘的经历告诉我,一定要让水绝对干净,只要水有一丁点儿脏,我发现它们的羽毛就开始变湿,它们就开始焦虑地用嘴梳理羽毛,试图减缓这一过程。因此,我把这些小鸊䴘放在水晶一样清澈的水里,每天都换水,我觉得水鼩也应当得到同样的待遇。

我做了一个很大的鱼缸,长约1米,宽约0.6米。在鱼缸的两头,我放了两张小桌子,上面压上石块,这样桌子就不会浮起来。然后往鱼缸里注水直到水面与桌子的顶部平齐。最初,我并没有让桌子紧贴着鱼缸的玻璃内壁,害怕水鼩卡在桌下的死角里导致淹死;后来,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野生的水鼩经常在冰下游泳,而且能够在很困难的情况下找到破口钻出水面。我把它们的窝放在一个桌子上,窝是用一个盒子做的,配有滑动闸门。这样,在清理鱼缸时,我就能把它们关在窝里。每天早上,我都对鱼缸进行大扫除,这时水鼩一般都在窝里睡觉呢,所以大扫除也不会给它们带来什么不便。十分令我骄傲的是我创造性地设计出了合适的容器,来喂养以前没人养过的动物。为水鼩精心设计的鱼缸很好用,不需要做丝毫改动。

我刚把这些小水鼩放到鱼缸里时,它们花了很长时间探索自己窝边的桌面。它们似乎对水很感兴趣: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水边,闻一闻水面,并用细长的胡须尝试触碰。在它们的尖嘴边上,长有一圈细长的胡须,看上去像光环一样,这不仅是水鼩最重要的触觉器官,同样是它们最重要的感觉器官。通常而言,鼻子是普通哺乳动物的主要感觉器官。不过,在水生哺乳动物身上,情况并非如此。水鼩等水生哺乳动物在水下捕食的时候,鼻子毫无用处。水鼩的胡须就像昆虫的触角那样敏感,像盲人的手指那样灵活。

和老鼠以及其他小型啮齿类动物一样,水鼩在小心地探索新环境时,每隔几分钟就会疯狂地冲回自己的地窝里,以确保安全。这种奇特的行为是为了提高自身的生存能力。水鼩要不时地确保自己没有迷路,能够尽快回到安全的地方。这些又矮又胖的黑家伙小心翼翼地往前爬,一直用胡须探路,突然间,它闪电一般地跑回自己的窝。奇怪的是,它们并不会直接从盒子上的小门进去,而是在冲到盒子边的时候,一下子跳到盒子顶上,然后用胡须探索盒子的边缘,找到入口,再翻半个筋斗进去,此时它们的背部几乎垂直朝下。在多次重复这套动作后,它们不需要再用胡子去试探,就能直接找到入口了。它们非常清楚门的位置,但仍然要先跳到盒子顶上再进门。水鼩一直就没明白,这么做完全是多此一举,它们本可以直接跑进门里。下面我还要详细地讨论水鼩的习惯性路线。

到了第三天,水鼩完全熟悉了它们所处的四方形“小岛”。这一天,这窝水鼩中最大、最富进取精神的那只大胆地进入水中。无论是哺乳动物、鸟类、两栖动物,还是鱼类,往往是体形最大、颜色最漂亮的雄性扮演领袖的角色。一开始,它坐在水边,前身探入水中,前腿快速地划水,可同时还用后腿紧紧地抓着桌子边。随着身体滑入水中,它突然惊慌失措,疯狂地往前游,就像被吓坏的小鸭子,一口气游到对面,跳上了对面的那张桌子。它非常激动地坐在那儿,用一只后爪抚摸自己腹部,就像河狸鼠(Coypu)或海狸那样(Beaver)。不久它就平静下来,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它再次来到水边,稍作犹豫便跳入水中;这次它潜入水底,在水下游得非常开心,时上时下,又沿着水底小跑,最后跳出水面,刚好回到它第一次下水的地方。

当我第一次看到水鼩游泳时,发现了一件特别吃惊的事:这个小家伙身上是一半黑一半白,可是在潜水时,它看上去却是通体银色。与海豹、水獭、海狸、河狸鼠等大多数水生哺乳动物不同,水鼩的毛与鸭子、鸊䴘的羽毛比较像,在水下是完全干燥的。也就是说,在水下时,水鼩身体表面有厚厚的一层空气。而刚才提到的几种水生哺乳动物,只有贴近身体的短绒毛是干的,表面的毛会变湿,所以这些动物在水下时,你看到的仍然是它们的自然毛色,它们出水后,身体表面都是湿的。我早就知道水鼩的皮毛具有防水的特性,所以如果仔细想想,就应该能分析出来,水鼩在水下应该和水生甲虫或水蜘蛛一样,腹部有能保存空气的软毛。不管怎样,对我来说,能看到水鼩漂亮的透明银装,也是一个小小的惊喜,这是大自然为其仰慕者准备的礼物。

还有一个特别的细节,也是在我看到水鼩下水之后才发现的:它们第五趾的外侧和尾巴的背面有一排能够竖起来的硬毛。这就形成了可折叠的桨和舵。只要水鼩在干燥的地面,这些硬毛就会收起来,毫不显眼。可是,就在水鼩下水的一瞬间,这些硬毛就会张开、铺平,提供有效的驱动力并起到尾舵的作用。

在陆地上,水鼩看上去和企鹅一样笨拙,但入水之后,它们就完成华丽的转身,成为优雅的典范。水鼩走路时,下腹圆鼓鼓的,让人不禁联想到贪吃的老达克斯猎犬。但是到了水下,水鼩圆鼓鼓的肚子和它背部的曲线构成了完美的平衡,形成了漂亮、对称的流线体造型,再搭配上银色的外套、优雅的动作,真是一幅迷人的画面。

后来,所有的水鼩都开始嬉水了。这时,养水鼩的鱼缸成为我们研究站最主要的景点,到访的博物学家和动物爱好者都过来参观。大多数小型哺乳动物都是夜行性的,但水鼩基本上是昼行性的,除了凌晨时分,总有三四只水鼩在外面玩耍。它们在水面和水下的行为都十分有趣。就像喜欢打转的豉虫(Gyrinus)那样,水鼩能够高速地转着圈游动,而且圆圈半径很小,显然,带有可折叠硬毛的尾巴起到了关键作用。水鼩有两种不同的潜水方式:一种是像鸊䴘或水鸭那样,先往上跳起,然后一头扎进水里,直直地潜下去;另一种是把鼻子探到水下,然后用爪子快速划水,直至达到一定速度再全身入水,就像飞机起飞的方式,只不过水鼩是倾斜着下潜,而飞机是倾斜着上升。要想待在水下,水鼩肯定要花费不少气力,因为它皮毛中的空气会产生很大的浮力。水鼩很少直着身子往下潜,斜着身子时,水鼩必须一直保持稳定低速,才能避免浮上水面。在潜泳时,水鼩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把自己的身体摊平,这样就能与水形成一个很好的受力平面。据说河乌(Dipper)会用爪子抓着水底的东西,但我从没见过我养的水鼩这么做。看上去它们似乎是在鱼缸底部爬行,其实它们是紧贴着缸底游泳。不过,也许是因为水底的沙砾比较平坦,也不利于水鼩借力,所以当时我并没想到要往水底放些凸起的石块。它们一进到水里,就开始嬉戏,要么在水面上相互追逐,把水弄得哗哗响,要么在水下悄无声息地打闹。它们能够像水鸟那样浮在水面,而其他任何哺乳动物都做不到。它们经常一边侧身翻滚一边打扮自己,它们一出水就开始清洁自己的皮毛——人们更愿意说“梳理”而非“清洁”,因为它们的行为和刚出水的鸭子很像。

水鼩在水下的捕食方法最为有趣。一开始,水鼩沿着不规则的路线游动。突然间,它向着直线方向飞快地冲刺二三十厘米,然后就开始降低速度转圈。据我观察,在沿直线快速游动时,水鼩的胡须紧紧贴在头部,但在转圈时,胡须都竖起来,四散开,以便探测到猎物。我觉得,水鼩在捕猎时,基本用不到自己的视觉,至少在使用胡须之后就用不到了。我把活的蝌蚪或小鱼放到鱼缸里时,水鼩可能看到了,但是在真正捕杀猎物的时候,水鼩完全依靠触觉,也就是它鼻子上四散的胡须。自然界中,某些小型鲶鱼也用同样的方法寻找猎物。鲶鱼沿着直线快速游动时,嘴部周围长长的触须也贴在身上,但是感到周围可能有猎物时,鲶鱼的触须就会像水鼩的胡须那样伸直、张开,然后开始胡乱旋转,以便触碰到猎物。水鼩甚至不一定非要真的用胡须碰到猎物。小鱼、蝌蚪或水生昆虫的运动会造成水波振动,在距离很近的时候,水鼩敏感的触觉器官可能会感知这种振动。无法仅凭观察来证实这一点,因为水鼩捕食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人眼根本看不过来。水鼩头部一扭,猛咬一口,然后就开始往岸边游,这时猎物已经在它嘴里挣扎了。

尽管个头不大,但水鼩十分凶悍。所有脊椎动物中,水鼩或许是最恐怖的捕食者。水鼩的凶悍程度甚至能与无脊椎动物相提并论,包括本书第三章中提到的凶残的龙虱幼虫。A·E·布雷姆(Brehm)研究发现,水鼩能咬坏大鱼的眼睛和脑子,把体重超过自己60倍的大鱼杀死。这种情况发生在鱼缸里,因此鱼无处可逃。诺伊希德尔湖的渔民也向我讲述过同样的故事,他肯定不知道布雷姆的发现。有一次,我给自己的水鼩喂了一只大青蛙,后来再也没这么做过,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目睹后续的残忍场面。当时,有一只水鼩在水里碰到了这只青蛙,立即就开始追赶,水鼩一次又一次地咬住青蛙的腿,又接连被青蛙踢开,但水鼩并没有放弃进攻,最后迫使青蛙绝望地跳出水面,落到了桌子上。这时另外几只水鼩马上过来帮忙,咬住了青蛙的腿和臀部。这时,可怕的情况出现了:它们开始活生生地分食青蛙,从各自咬住的地方下嘴。一众水鼩开始大嚼青蛙肉,可怜的青蛙呱呱叫起来,令人心碎。我不得不立即终止这项实验,把血肉模糊的青蛙救出来。后来,我再也没有给水鼩喂过体形比较大的动物,只喂那些可以被水鼩一两口就咬死的动物。大自然有时真的非常残忍,大型猛兽往往能迅速杀死猎物,但它们这么做并不是出于怜悯之心。狮子必须很快终结一只大羚羊或水牛的性命,以避免自己被弄伤。这些野兽每天都要捕猎,即便一次捕食受到一点小擦伤,它们也难以承受。因为伤口积攒得多了,野兽就没办法捕猎了。由于同样的原因,巨蟒(Python)和其他大蛇也用很快、很“人道”的方法杀死身强体壮的哺乳动物。不过,如果受害者对杀手构不成什么威胁,那么杀手就不会有丝毫心软。豪猪凭着一身的尖刺,根本不怕蛇咬,豪猪吃蛇时往往从蛇尾开始,或者从蛇的身体中间开始,水鼩也以类似的方式对待毫无反击能力的猎物。可是,人类不应当对无辜的残忍生物妄加评论,人类为了取乐而猎杀,又给生物带来多大的伤害呢?

水鼩的思维能力并不强。它们挺温顺,也不怕我,我把它们拿在手里时,它们不会咬我,也不会逃避,但如果我把它们攥在手里太久,它们会试图钻出去。即便我把它们从鱼缸里拿出来,放到大桌子上或者地板上,它们也绝不会惊慌。我用手喂它们食物,它们就会过来吃,有时甚至还会主动爬到我手中,似乎是想得到保护。在鱼缸外的陌生环境中,如果我把它们的窝——那个盒子放到它们眼前,它们会认出来那是它们的家,立即奔过去,如果我一直把盒子举在它们头顶上,让它们够不到,它们就会抬着头一直往前追。总之,我为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我驯服了鼩鼱。

在熟悉的环境中,我的水鼩会严格按照习惯行事。我在上文已经讲到过它们的保守倾向:它们回家时要先爬到屋顶上,然后翻个筋斗从门里钻进屋,这种方法真是不实用。下面我再详细讲讲它们恪守习惯的特性。特别是水鼩的行路习惯,具有惊人的永恒性,用“苗歪树不直”这个谚语来形容水鼩的习惯,是再恰当不过了。

处于不熟悉的环境时,水鼩从来不会快跑,除非它们处于极度惊慌之中,这时它们会慌不择路,撞到东西上,最后被陷在死胡同里。但是,只要不是极度受惊,处于陌生环境时,水鼩会一步一步地向前挪,一直用胡须左右试探,而且绝对不会走直路。如果水鼩是第一次走某条路线,那么最终的路径是一百种偶然因素决定的。但是在重复几次后,水鼩就会记住这个地方,而且会精确地重复上一次的行动。与此同时,你还会发现,水鼩在重走经过的路线时,速度会快很多。如果把水鼩放在一条走过几遍的路线上,它一开始会走得很慢,小心地用胡须试探。突然间,它找到了熟知的方向,就会往前猛冲一段距离,精确地重复它上次的每一步、每一个转向。当它到达一个不再熟悉的地点时,就又开始用胡须试探,一步一步向前摸索。不久,又是一阵猛跑,之后又是一段摸索,就这样,一直快慢交替着前进。在探索路线的初始阶段,水鼩的平均前进速度很慢,快速前进的次数很少,距离也短。逐渐地,水鼩“烂熟于心”的路段变得越来越长,数量也增加了,直到这些路段都连接到一起,这时水鼩就能不间断地跑完整个路线。

一条路线习惯中会有一些比较难于识别的路段,水鼩到了这里总会失去方向,重新依靠嗅觉和触觉,不停地用鼻子和胡须试探,以便找到熟路的“接入点”。一旦水鼩形成了完整的路线习惯,它就会严格遵守路线,就像火车沿着铁轨那样,几厘米都不会偏离。如果它偏离路线两三厘米,它就会立即停下来,开始重新寻找方向。还可以做另一个实验,来证实它的这种反应,方法是在它习惯的路线上做出一些小小的改变。如果改动过大,水鼩就会茫然失措。前文提到,鱼缸内的木桌上压了两块石头,这两块石头刚好离鱼缸侧壁很近。水鼩在沿着侧壁跑时,习惯了跳到石头上再跳下去。如果我把这两块石头从路线上移开,放到桌子中间,水鼩到原来放石头的地方,就会跳到空中,然后“砰”的一声落在桌子上,这时它会很不安,开始用胡须谨慎地左右试探,似乎遇到了未知环境。它们之后的行为非常有趣:它们原路返回,仔细地感知自己的位置,直到重新找到方位。然后它们会回过头来,再次猛跑、起跳、跌落,就像几秒钟前的回放一样。直到这时,它们似乎才悟出来,第一次摔落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是因为熟悉的路线发生了变化。现在它们开始探索变化之处,谨慎地用鼻子嗅、用胡须试探原来放石头的地方。这种从头再来的方法,不禁让我想到一个小男孩的样子,他在背诗时卡住了,于是又从前一句重新开始。

包括老鼠在内,很多小型哺乳动物形成路径习惯的过程,比如学习走迷宫,和水鼩的行为很像;但老鼠的行为体现出更好的适应性,老鼠绝对不会往一块已经不存在的石头上跳。不相信当前感知到的情况,仍然依赖活动习惯,是水鼩最显著的特性。如果感官告知水鼩环境发生变化了,它需要立即修改活动习惯,水鼩会怀疑自己的感官。如果是在一个陌生的新环境中,水鼩绝对能够看到那么大小的石头,能够根据环境避开,或者从石头上跳过去;可是,一旦水鼩形成了一种习惯,并且这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习惯就胜过一切。水鼩俨然成为习惯的奴隶,我还不知道有哪种动物像水鼩这样恪守习惯。

几何公理告诉我们,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可是在水鼩看来并非如此。它们永远觉得两点之间最短的路线,是它们的习惯路线。而且某种程度上说,它们恪守自己的原则也是正确的。它们如果沿着直线走,需要不停地用鼻子嗅,用胡须试探,反倒是沿着习惯路线行进的速度更快,比走直线更早到达终点。它们会遵循习惯的线路,哪怕这个线路多次自相交叉。老鼠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在绕不必要的弯路,但水鼩却无法发现,就像玩具火车没法在十字路口直接右转一样。要改变路线,水鼩就必须改变整个线路习惯,这可不是一下子就能实现的,而是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逐渐改变。如果线路中有一个环形的绕弯,水鼩要花好几周才能让这个弯缩短一些,但过了几个月,这个弯也不会变成直线。这种线路习惯显然也有其优点:水鼩的眼睛几乎是瞎的,依靠习惯,它就丝毫不用浪费时间来寻找方向,在路线上能跑得相当快。可是,在特殊情况下,这种习惯又会给水鼩带来致命危险。

曾经有报道称,水鼩在跳入刚刚干涸的池塘时,把自己的脖子撞断了。尽管水鼩可能会遭遇此类不幸,但也不要因为水鼩解决空间问题的方式与人类不同,就轻易地就说水鼩愚蠢,这么说有些目光短浅。如果你深入思考,就会觉得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两种大相径庭的方式,却殊途同归,都能很好地抵达目的地,一种是认真的观察,就像我们人类所做的,另外一种是在头脑中记住特定区域的所有地物地貌,就像水鼩所做的。

我养的这窝水鼩数目不少,它们之间的关系挺融洽的。尽管它们之间经常在玩耍时相互追逐,情绪都很激动,但我从未见过它们之间真正打斗过。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天,我清洁完鱼缸后,忘记把它们的窝门重新打开。当我记起这回事,时间已经过去了3个小时。对于食虫目的小动物,由于它们新陈代谢很快,这段时间已经很长了。门一开,所有的水鼩都冲出来,直奔食物盘。它们急着出来,把粪便都弄到了自己身上,它们肯定还排出了某种气体,因为它们出门时带着一阵类似于麝香的强烈气味。虽然它们饿了3个小时,但看上去也无大碍,于是我就去忙别的事情了。可没过多久,当我又回到鱼缸附近时,却听到了非常尖厉的叫声,我发现8只水鼩正进行殊死搏斗,两只已经奄奄一息。我马上把它们分别放到了不同的笼子里,可是还是有两只当天就死了。为什么它们之间会突然爆发如此激烈的战斗?我也搞不清楚真正的原因,我猜测可能是它们身上的气味突然发生了变化,变得谁也不认识谁了,于是就开始相互打斗。过了一阵,4只幸存者平静下来,我让它们在鱼缸里重新团聚,也不用担心又会出什么事。

这4只水鼩我又养了4个月,它们一直很健康,如果不是替我喂养它们的助手犯了错,它们还会活得更久。有一次,我去维也纳办事,傍晚回来时,看到了我的助手。他平时办事都挺可靠的,可是这次他见到我时,脸变得煞白,他记起来自已忘记喂水鼩了。4只水鼩都还活着,但都很虚弱;我们赶快给它们喂食,它们大吃特吃,可是,没过几个小时,它们还是都死掉了。也就是说,它们的症状和我以前想要养的鼩鼱相同。这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我开始收养那些鼩鼱时,它们都已经快要饿死了。

如果你是高水平的宠物饲养者,有能力置办一个大鱼缸,最好提供流动的水,如果还能弄到足够的小鱼、蝌蚪或者类似的小动物,我强烈推荐你养水鼩,它们非常有意思,能给你带来莫大的满足感。当然,水鼩比较难伺候。只有在没有更好的食物时,它们才会吃生的切碎的内脏(内脏常常被用来代替活的小动物),而且不能长期作为唯一的食物。另外,绝对要保持水质的清洁。如果你能满足这些明确的要求,水鼩不仅能够活下去,而且会茁壮成长,它们甚至有可能在豢养环境中繁衍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