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秋天还是温和的冬日,寒鸦都会唱着春天的歌,绕着尖尖的屋顶飞翔。它们不会舍弃自己的家,长年居住在此,忠实地遵守第一批寒鸦留下的传统,代代相传。寒鸦丰富多彩的一生为动物观察者提供了宝贵的资料,它们不屈的斗争精神也给人们带来更多生活上的启示。
如果,我们经手的有些东西,
能活能动,在未来有用,足矣。
——《追思》,华兹华斯
秋风在烟囱里唱着萧瑟之歌,书房窗前的老冷杉树也起劲儿地挥舞臂膀,大声合唱,尽管隔着双层玻璃,我依然可以听到它们哀怨的歌声。突然,在窗格构成的画框里,十几枚黑色的流线型“炮弹”穿透阴云密布的天空,急坠而下。它们像石块一般坠落,在接近冷杉树顶时突然展开翅膀,露出鸟儿的形态,如飞絮般轻盈,被暴风裹挟而去,从我视线中消失,比来时还要快。
我走到窗边,观看寒鸦和狂风之间的精彩游戏。游戏?是的,这是一场游戏,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游戏:熟练的动作,沉溺其中,乐此不疲,并不是为了实现某种具体的目的。而且这些动作并不是天生的,不是本能性的,而是认真学来的。寒鸦的这些精彩动作,它们对风的熟练驾驭,它们对距离的精准估算,以及它们对当地风力条件的了解,对所有上升流、气穴和旋涡的掌握——都不是天生的,而是靠每一只鸟自己学来的。
看看它们如何与风共舞吧!乍一看,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会觉得是暴风雨在玩弄寒鸦,就像猫玩弄老鼠一样。不一会儿你就惊讶地发现,恰恰是暴风雨扮演了老鼠的角色,而寒鸦左右着暴风雨,就像猫在戏耍着它的猎物。寒鸦会稍稍让着暴风雨,但不会让步太多,寒鸦故意让狂风把自己抛到天上去,抛到似乎要坠落时,寒鸦随意地挥一下翅膀,就转过身来,瞬间又把翅膀打开,开始逆着风俯冲(加速度比坠落的石头还要大),一路坠落。翅膀稍稍一展,它们又恢复了正常的姿势,接着它们收紧翅膀,像脱弦的利箭般射向来势汹汹的大风,一下子向西飞出了几百米。这些动作毫不费力,如儿戏一般,好像在故意气那蠢笨的狂风:“你休想把我吹到东边去。”无形的风魔肯定对寒鸦花了大力气,风速超过每小时120公里,而寒鸦的应对只不过是懒洋洋地扇动几下黑色的翅膀。寒鸦驾驭了大自然的力量,生物在对决非生物的无情蛮力中大获全胜!
从第一只寒鸦出现在阿尔腾贝格的天空算起,已经过去25年了,我从那时起就倾心于这种银色眼睛的鸟类。生命中那些伟大的爱出现时往往有相同经历,我刚认识第一只寒鸦时,也没意识到其意义之重大。这只寒鸦蹲在罗莎莉·邦加(Rosalia Bongar)的宠物店里,这家店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很多魔幻时光。当时寒鸦蹲在一个昏暗的笼子里,我只用4先令,就把它买了下来,我并不想拿它做科学实验,只是因为看到它张开黄边的大嘴,露出红色的喉咙时,突然想把美食塞满它的大嘴。我当时打算,等它能够独立生活了,就把它放飞,后来我也是这么做的。但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时至今日,经历可怕的战争后,我养的所有鸟类和动物都走了,只有寒鸦留了下来,仍在我家的屋檐下筑窝。我的滴水之恩,却换来它的涌泉相报,其他的鸟、兽都没有这么感恩。
没有哪种鸟——甚至没有哪种高等动物(群居的昆虫属于另外的类别),能像寒鸦这样拥有高度发达的社会和家庭生活。相应的,很少有幼小的动物会像年幼的寒鸦那样楚楚可怜,那么依赖主人。就在初级飞羽刚刚变硬可以飞行时,我的小寒鸦突然对我产生了孩童般的感情。它不肯独处,一秒钟都不行,它会跟在我身后,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房间。如果我不得不离开它,它就会绝望地大叫。根据它的叫声,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兆客”(Jock),后来我们延续了这个传统,凡是家里新养了一种鸟类,第一只单独养大的幼鸟都根据其叫声来命名。
刚刚羽翼丰满的小寒鸦,对养育者非常依恋,它也正是你能想到的最佳的观察对象。你可以带着它出门,近距离观察它飞行的样子、进食的方法,总之,它的所有习惯都是在完全自然的环境中发生,不会被笼子所束缚。1925年的夏天,通过研究兆客,我对动物的本性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没有哪种鸟或兽能像兆客这样让我受益匪浅。
肯定是因为我善于模仿兆客的叫声,它很快就喜欢上了我,而不是别人。我可以带着它去远足,甚至是骑车出去溜达。它会跟在我后面飞,就像忠诚的狗一样。尽管它认识我、最喜欢我,但如果有人走得比我快得多,特别是别人超过我时,兆客就会抛弃我,去追前面的人。年轻的寒鸦有一种强烈的冲动,看到前面有物体远离自己时,就会去追,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兆客一离开我,就发现自己错了,立即改正,很快又飞回我身边。它长大以后,渐渐学会了抑制追逐陌生人的冲动,即便那个人走得非常快。即便如此,我也经常注意到,在看到有人走得很快时,它身体会微微一抖,似乎很想飞过去。
如果看到一只或更多当地常见的戴冠乌鸦在前面飞,兆客要面对更强烈的内心冲突。一看到黑色翅膀拍打着消失在远方,寒鸦就会产生难以抑制的冲动,一定要跟上去,哪怕是吃过几次苦头,它也改不过来。它时常盲目地跟在乌鸦后面猛飞,被带到很远的地方,除非运气好,它一般都会迷失方向。最有趣的是乌鸦降落时寒鸦的反应:一旦黑色的翅膀停止扇动,魔咒也就消失了,兆客此时对乌鸦完全丧失了兴趣!尽管飞行中的乌鸦令兆客心醉神迷,但歇着的乌鸦却丝毫不能引起它的兴趣。只要乌鸦一降落,兆客也就玩够了,瞬间被孤独淹没,开始呼叫我,声音非常奇怪,充满哀怨,好像是走失的小寒鸦在找妈妈。一听到我的回应声,它会特别坚决地朝我飞过来,往往会把乌鸦也带动起来,领着一群鸟飞到我身旁。乌鸦会非常盲目地跟着寒鸦,有几次甚至都快撞到我了才发现我的存在,它们会陷入恐慌,急忙飞走,这群乌鸦的举动也会影响兆客,它再次跟着乌鸦飞走。后来我意识到了这种危险,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尽可能让自己更醒目些,这样乌鸦能够及早发现我,也就不会那么恐慌了。
天生因素与习得因素在一只幼鸟的行为中完美地拼接,就像小石子排列出的马赛克图案那样。但是对于人工喂大的鸟,这种天然的和谐在某种程度上被破坏了。所有的社会行为以及不是遗传决定而是后天学习到的反应,都容易产生不自然的扭曲。换言之,这些行为针对的对象是人,而不是鸟的同类。鲁德亚德·吉卜林笔下的莫格里(Mowgli)因为在狼群长大,会觉得自己是狼,而兆客要是会说话,肯定会称自己是人。只有在看到一对拍打的翅膀时,它才会本能地感觉到一个声音在说“和我们一起飞吧”。只要它在走动,它就会觉得自己是人,但它一旦用到翅膀,它会觉得自己是戴冠乌鸦,因为是乌鸦唤醒了它身上的种群本能。
在吉卜林笔下,莫格里身上的爱被唤醒后,这种强大的力量迫使他离开了自己的狼族兄弟,回到了人类的大家庭。从科学的角度讲,这种诗意的想象是正确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于人类(以及在大多数哺乳动物)性爱的潜在对象其特征是身体内古老的基因决定的,而不是经验上可以识别的符号——很多鸟类也是如此。而被人养大的鸟,如果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一般不知道它们属于哪一类,也就是说,在它最具可塑性的幼年时期,它们和哪种生物待在一起,其社会反应的对象以及性欲的对象,也会是这种动物。因此,被人单独养大的鸟,倾向于把人类而且只是人类,视作繁殖活动中的潜在伴侣。兆客就是这么做的。
人工养育的雄性家雀身上也有这种现象,因此,古罗马时期的放荡贵妇都很喜欢这种鸟。古罗马诗人卡图鲁斯还写下了小诗来歌颂此事。诸如此类联系引起的奇怪错误,实在是太多了。我家现在有只母鹅,本来一窝有6只,但其他几只都得肺病死了。于是它就在鸡群中长大。后来,尽管我们买了一只漂亮的公鹅来陪它,母鹅还是迷上了我家帅气的罗得岛公鸡,爱得神魂颠倒,不停地示爱,还不准公鸡和其他母鸡交配,对公鹅的关注则完全视而不见。另一场悲喜剧的主角,是维也纳休伯伦公园的一只可爱的白孔雀。他也是一窝孔雀的幸存者,其他孔雀都在寒流中死去,饲养员就把它放到了当时(那是一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整个公园中最温暖的地方——爬行动物的房间,里面住着巨大的海龟。后来,这只不幸的鸟只看得上大海龟,再漂亮的雌孔雀,都引不起它的兴趣。这种把性欲对象锁定在一个特别而不自然的对象上的情况,往往很难改变。
兆客成年后,爱上了我家的女仆。女仆结婚后,离开了我们家。几天后,兆客在几公里外的邻村发现了她,于是就搬到她住的地方,只在晚上才回到自己原来的窝。6月中旬,寒鸦的交配季节结束后,兆客又回到我们家。那年春天我又新养了14只小寒鸦,其中一只就被兆客领养了。兆客对待养子的态度和普通寒鸦对待子女的态度是一样的。不论鸟还是兽,其对待子女的行为必定是与生俱来的。以寒鸦而言,如果它对小鸟的反应不是天生的,发自遗传的,那么它初次见到时,肯定不知道该怎样照顾孩子,甚至会把它们撕碎吃掉,就像它见到同等大小的活物时一样处置。
现在,亲爱的读者,我要澄清一个错误观念。我之前也一直有此错觉,直到兆客性成熟时我才意识到,从它向我家女仆示爱的种种动作来看:兆客是只雌鸟!它对待女仆的方式,和正常雌鸟对待其伴侣的方式一模一样。我们往往以为,雌性动物会喜欢男人,而雄性动物会喜欢女人。其实这种“异性相吸”的法则并不存在。在鸟类中,甚至鹦鹉,情况往往相反。还有一只成年的雄性寒鸦也曾爱上我,对待我的方式就像是对待雌性寒鸦那样。它会一个劲儿地引诱我,想让我钻进一个几厘米宽的缝隙里,那是它选好的爱巢,还有一只驯养的雄性家雀也想用类似方式让我钻进我马甲的口袋。这只雄性寒鸦让我不胜其烦,因为它一直想给我喂吃的,那可是它眼中最美味的食品。让人惊讶的是,它竟然能够准确地搞清楚人类的嘴是消化系统的入口,如果我张开嘴,还适时发出一种请求的声音,它就会非常开心。于我而言,这可是一种牺牲自我的义举,因为嚼碎的虫子,和着寒鸦的唾液,味道真是难以忍受。它每隔几分钟就要喂我一次,我可没法配合它!想必你也会理解我的难处。但是,如果我不配合,那就得当心自己的耳朵。要不然,趁我不注意,它会向我的耳道灌满温热的虫浆,直到鼓膜。原来寒鸦在给雌鸟或者孩子喂食时,会用舌头把食物一直塞进对方的咽喉深处。幸好,这只寒鸦总是先试着给我的嘴喂食,若是我不肯张嘴,它才会选择我的耳朵。
就是因为兆客,1927年我在阿尔腾贝格又养了14只小寒鸦。兆客把人当作自己的同类,有一些显著的本能行动和对人的反应,不仅失去生物学目标,而且让我无法理解,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于是我想养一群自由飞翔的驯化寒鸦,研究它们的社会和家庭行为。显然,我没办法再像前一年养兆客那样充当养父,慢慢地训练每一只寒鸦。而且,通过兆客我知道寒鸦的方向感很差,我得想个办法,把这些小鸟限制在一个地方。经过深思熟虑,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方案。事实证明这个方案是完全成功的。就在兆客住的阁楼的小窗户前,我建了一个又长又窄的鸟笼,笼子分两个套间,架在宽度不到一米的石制排水槽上,长度几乎和房子一样长。
最初,发现家附近的建筑发生了变化,兆客有些不开心。过了一段时间,兆客才适应了这种变化,在鸟笼靠前那个套间的顶上有个活板门,兆客开始自由地从这个门出入。这时,我才开始把幼鸟放进鸟笼中。为了方便识别这些鸟,我在它们的一只或两只腿上安装了不同颜色的环。我根据这些彩环给小寒鸦命名。等寒鸦们都习惯了这个新家后,我把它们引诱到了笼子中靠后的那个套间。前面那间,也就是带活板门的那间,只留下了兆客和最驯服的两只小寒鸦——蓝蓝和红蓝。这样分隔之后,我让它们在笼子里先待上几天。之所以把它们分开,是因为我想让可以自由飞翔的寒鸦有所牵挂,它们会因为惦记着被关在后间的同伴而飞回来。我在上文提到过,兆客那时已经领养了其中一只小寒鸦“左金”(左腿上安了一个金色的环)。这对我在下文所说的实验很有帮助。我没有把左金列入第一批自由放飞的寒鸦中,因为我希望这样兆客就会留在我家房子附近。要不然,兆客很可能会带着羽翼丰满的左金飞到邻村去,找我先前提到的女仆。
我希望小寒鸦会跟在兆客后面飞翔,就像当初兆客跟随我一样。可是这愿望只实现了一半。我一打开活板门,兆客就猛地冲了出来,开始自由飞翔,几秒钟之后就不见踪影了。那两只小寒鸦不习惯活板门忽然打开,它们有点儿不敢相信,过来好久才敢飞出来。两只小寒鸦同时出来时,兆客刚好“唰”地在外面飞过。它们想要跟上兆客,可是不一会儿就跟丢了,因为兆客的急转弯和垂直俯冲它们学不来。优秀的寒鸦父母一般知道小鸟的飞行能力有限,在指导后代如何飞行时,它们会尽力避免这种高难度动作。后来,等左金被放出来时,兆客的举止就像是一位尽职的母亲了,它慢慢地飞,避免高难动作,而且经常回头看左金是不是跟在后面。兆客不关心其他小寒鸦,而其他小寒鸦也不拿兆客当老师。其实兆客非常熟悉当地的情况,作为向导,兆客要比寒鸦的其他同伴可靠得多。这些傻孩子想从同伴中找老师,每只鸟儿都跟在另一只后面飞。在这种情况下,这些鸟会漫无目标地盘旋,并不断向上高飞。在它们这个年龄,小寒鸦还不会直线俯冲。因此它们越飞越高,最终下落的时候,离家也越来越远了。14只小寒鸦,有几只就是这样飞丢的。如果有一只经验丰富的老寒鸦在,特别是雄鸟,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了(下文将讨论此事)。只是当时这群鸟中,还没有哪只鸟帮得上忙。
鸟群缺乏领袖,还有另一种更严重的后果:遇到威胁生命的强敌时,小寒鸦不会作出本能的反应。而像喜鹊、野鸭或歌鸲这样的鸟类,一见到猫、狐狸,甚至松鼠,就会立刻飞走。不论是人工养育,还是自己的父母带大的,它们都会有同样的反应。一只小喜鹊绝不会被猫逮住。如果你用绳子拴住一张棕红色的皮,沿着池塘边拖动,哪怕是人工养大的最温顺的野鸭,也会迅速作出反应。从它看待这张皮的态度,就可看出它对致命天敌——狐狸的一切特征都了然于心。它焦虑而谨慎,飞到水里,眼睛一直盯着敌人。敌人往哪个方向走,它就往哪个方向游,一边不停地大叫,发出警告。它知道,或者说是它与生俱来的反应机制知道,狐狸不会飞,游泳也不如她快,没法在水里逮住她,所以野鸭一直跟着狐狸,盯着狐狸,把狐狸的存在广而告之,这样狐狸就不会偷袭成功。
在野鸭等很多鸟类中,识别敌人是一种本能——而小寒鸦肯定是自己学到这种本领的。通过自己的经验学到的?不,让人好奇的是:它们是通过真正的传统,通过个体经验的代代相传来学习的!
寒鸦识别敌人的所有反应中,只有一项是天生的:任何生物,只要携带了黑色的东西,而且持续摆动或晃动,就会遭到寒鸦愤怒的攻击。同时,寒鸦还会发出刺耳的警告,这种叫声十分尖厉,就像是金属之间碰撞,即便是人耳,也能分辨出寒鸦的愤怒。这时,寒鸦还会摆出一种奇怪的前倾姿势,翅膀半张,不停颤动。如果你只养了一只驯化的寒鸦,你可以时不时地尝试用手去抓它,把它放进笼子里,甚至还可以为它剪趾甲。但要是养了两只,那就不行了。兆客和我很亲近,就像家养的狗一样,我偶尔用手去碰它,它也不生气。可是等到我家养了小寒鸦后,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她绝对不允许我去碰这些黑色的小家伙。我最初并不知道这一点,第一次去用手抓这些小鸟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了沙哑的“嘎嘎”声,仿佛是魔鬼在尖叫。然后上方射下一只“黑箭”,越过我的肩膀,直接射中我抓鸟的那只手——我很惊讶地看到,手背上被啄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流血了!这是我第一次观察到寒鸦的这种攻击,这次经历告诉我,这种攻击的冲动是本能的盲目反应。其实那时候兆客非常喜欢我,而痛恨那14只小寒鸦(它后来才领养了左金)。我当时不得不一直保护这些小鸟:要不然,如果让兆客和这些小鸟独处,哪怕只有几分钟,兆客就会用一次俯冲把它们灭掉。不论怎样,看到我把小寒鸦抓在手里,它就是受不了。那年夏天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对这种行为的盲目反射性有了更清晰的了解。有一天,暮色降临时,我从多瑙河游完泳回家。按照习惯,我会跑到阁楼上去,呼唤寒鸦回家过夜,把它们锁在笼子里。我站在屋顶的排水槽上,突然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有个又湿又冷东西,原来匆忙之中,我把泳裤塞进了口袋。于是我就把泳裤掏了出来,下一秒钟,我已经被一群愤怒的嘎嘎大叫的寒鸦包围,它们毫不留情地用喙攻击我犯错的那只手。
我手里拿其他黑色物品的时候,寒鸦的反应也很有趣。我有一台博物学家摄像机,块头很大,年代也比较久远了,我把这台摄像机拿在手里时,寒鸦不会骚动,可是只要我把包底片的黑纸抽出来,风吹动了黑纸,寒鸦就开始嘎嘎大叫。尽管它们知道我不是敌人,是它们的好朋友,但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反应。只要我手里有一个活动的黑色物体,我就被定性为“食寒鸦者”。更有意思的是,这种事情也可能发生在寒鸦自己身上:有一次,一只雌寒鸦叼着一根渡鸦的羽毛,想带回窝去,也遭到了典型的“嘎嘎”攻击。可是,如果小寒鸦还没有长出羽毛,身体还不是黑色的,你把它放在手里,寒鸦既不会嘎嘎乱叫,也不会发起攻击。在这批寒鸦中,绿金和红金已经被完全驯化,经常落在我的头上或肩膀上,如果我收拾它们的窝,或者近距离观察它们的一举一动,它们都不会不开心。即便我把它们的幼雏从窝里拿出来,放在手心里给它们看,它们也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就在幼雏的小羽毛刚刚冒尖,身体变成黑色的那天,我一伸手,就遭到了其父母的猛烈攻击。
如果有人或者有动物触发了一次典型的“嘎嘎”攻击,寒鸦就会特别怀疑这个人或动物,对他/它充满敌意。这种强烈的情感很快就会在寒鸦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它们会把凶手与“寒鸦陷入敌口”的场景联系起来。如果你连续两三次引起寒鸦的攻击,你就永远不可能再做寒鸦的朋友了!从此以后,寒鸦见到你就会“谴责”你,即便你手里没有活动的黑色物体。此外,一只寒鸦也很容易让其他寒鸦相信,你就是有罪之人。“嘎嘎”叫声的传染性很强,每只听到叫声的寒鸦都会立即发起攻击,就像是看到“敌人”手里拿着黑色的活动物体一样。如果曾有寒鸦看到过你拿过一两次这种物体,那么“可怕的流言”就会像野火一样蔓延,不消几天,你在整个地区的寒鸦中间就声名狼藉了,你成了捕食寒鸦的凶手,寒鸦会不惜代价地攻击你。
所有这些现象也发生在乌鸦身上。我的朋友,克雷默博士就有这样的经历:他肩上总有一只驯化的乌鸦,这被他家附近的乌鸦看到后,他在乌鸦圈子里的名声就变得很差。如果有一只寒鸦落在我身上,其他寒鸦看了不会生气。可是乌鸦不同,它们一定觉得我朋友肩上的乌鸦是被“敌人俘虏了”,却不明白那只乌鸦是自己情愿待在那儿的。没过多久,十里八乡的乌鸦都知道我朋友了,无论他是否带着自己的乌鸦出来,都会有乌鸦一直追着他愤怒地大叫。即便是他换了套装扮,乌鸦还是能认出来。这些事例证明,乌鸦会严格区分猎人和“无害”的人:即便不带枪,如果一个人有一两次被乌鸦见到手里有死乌鸦,他就会被乌鸦记住,且不容易忘掉。
这种“嘎嘎反应”的最初价值,显然是为了从捕食者口中拯救同伴,即便无法成功,也要骚扰一下捕食者,让它以后不敢捕食寒鸦。即便苍鹰(Goshawk)等敌人不会被这种小鸟的震慑吓到,但如果下次敌人可能更倾向于捕食其他动物,“嘎嘎反应”的价值也就得以体现了,种族的生存概率因此提高。鸦科的所有鸟类都形成了这种“嘎嘎反应”,即便是不怎么过群体生活的种类,甚至连小型鸣禽都有类似的反应能力。
随着社会关系的进一步发展,尤其是寒鸦,“嘎嘎反应”在“保护同胞”的意义之上,还有了另一项更重要的新价值:通过这种行为,识别潜在敌人的信息可以传递给幼鸟和毫无经验的鸟。这真正是寒鸦习得的知识,而不是其本能反应。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讲清楚了此事的重要意义,一种动物不是通过本能去识别敌人,而是从年老、有经验的同类那里学到的。这是真正的传统,是个体知识的代代相传。人类小孩也该向小寒鸦学习,认真对待父母好心的警告。敌人刚露面时,小鸟还无法识别,老鸟只需要“嘎”的大叫一声,小鸟就能够在头脑中把警告与这个特定的敌人联系在一起。我想,在自然状态下,没有经验的小寒鸦不可能初次看到有人手里拿着活动的黑色物体时,就知道他是危险的敌人。寒鸦总是一大群一起飞,按照概率,至少会有一只会在见到敌人时“嘎嘎”叫起来。
这一点和人类是多么相像!另外,无经验的小寒鸦发起典型“嘎嘎攻击”时的内在感知模式是多么的盲目、多么像条件反射!而我们人类不也有这种盲目的本能反应吗?善于煽动者指出一个靶子,不就能让所有人义愤填膺吗?在很多情况下,这个靶子之于民众,不就像我的泳裤之于寒鸦,都远非真正的敌人?如果不是这样,还会有那么多战争吗?
没有哪个导师把潜在的威胁告诉我的这14只小寒鸦。因为没有父母发出嘎嘎的报警声,所以即便是猫悄悄溜过来了,小寒鸦也会稳稳地待在原地,小寒鸦甚至会落到杂种狗的鼻子上,把狗当作朋友,就和它们生活周围的人一样完全没有危险。难怪我的小寒鸦在自由放飞后几周就数量锐减。当我意识到这种危险,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后,我只在白天把这些鸟放出来,因为在白天猫不怎么出来活动。每天傍晚我都要按时把这些小鸟引诱回它们的窝,这可是件费时费力的事。有句德国谚语叫“看管一袋子跳蚤”,与引诱14只小寒鸦回鸟笼相比,前者简直是小事一桩。我不敢用手碰它们,这样会引发“嘎嘎”攻击,我好不容易把一只鸟送进鸟笼,可是又有两只从笼子里飞了出来;即便我把鸟笼前面的那间当阀门,每天傍晚至少也要一个小时才能把所有鸟关进去。
让这群寒鸦在阿尔腾贝格安家,我付出了很大代价:大量的精力、时间、金钱,因为寒鸦会不断破坏我家的屋顶。不过,正如我上文讲到的,我的付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这群寒鸦完全自由,却又绝对忠诚,这是多么美妙的观察对象!在我的“寒鸦时代”,我了解每只寒鸦的面部表情特征。我不用去看脚环颜色,就能认出某一只寒鸦。这个成就倒也不是非同一般。每个牧羊人都认识自己的羊,而我女儿阿格尼丝(Agnes)才5岁时,就可以从我家养的众多灰雁中认出每一只灰雁来。如果我无法分清每一只寒鸦,就没法了解它们社会生活中暗藏的秘密。亲爱的读者,你可知道,要达到这一点,得花多少时间仔细观察它们,要花多少时间和它们密切接触?只有和动物生活在一起,你才能真正地了解它们的生活方式。
动物之间相互认识吗?尽管有很多著名的动物心理学家怀疑这一点,甚至直接否认这一点,但答案是肯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家的任何两只寒鸦,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对方。证据就是它们中间存在等级排序,动物心理学家称之为“啄序”。养家禽的农民都知道,即便是很愚蠢的家禽,它们中间也有严格的等级秩序,每只家禽都敬畏比自己高一级的同类。在经过几次争吵(不一定会打架)后,每只鸟都清楚它要畏惧哪些鸟,哪些鸟要对自己表示尊敬。啄序不仅仅取决于一只鸟的力气,还取决于其勇气、精力,甚至自信心。这种等级制度特别顽固。如果一只动物在与同类的争吵中处于下风,哪怕仅是气势上输了,只要两只动物在同一区域生活,败者就再也不敢轻易在胜者面前放肆。甚至最高等级、最聪明的哺乳动物,也同样如此。我的朋友,已故的图恩·霍恩施泰因(Thun Hohenstain)伯爵曾经养过一只猪尾猴(Nemestrinus Monkey),这只猴子高大魁梧、精力十足,但即便在成年后都从心底里尊敬一只老爪哇猴,这只爪哇猴的块头还不及猪尾猴的一半,只是在猪尾猴小的时候欺压过它。年老的暴君最终会被推翻,这是件极具戏剧色彩的事,而且往往是一场悲剧,尤其在狼群或雪橇犬群中。杰克·伦敦写过一些以北极为背景的小说,里面生动地描述了类似的情景。
寒鸦群的等级斗争,有一个方面和家禽很不相同。在家禽的等级斗争中,不幸沦为低等级的灰姑娘过着十分悲惨的生活。在社会化程度并不高的动物的人为群居中,比如家禽养殖场或养鸣禽的笼子里,高等级的鸟往往会任意欺凌低等级的鸟,等级越低,遭到其他鸟的欺凌就越狠。这种虐待往往让那可怜的家伙得不到片刻的安宁,一直吃不饱肚子,如果主人不干预,受害者可能会消瘦而死。不过,在寒鸦群中,情况却相反:高等级的寒鸦,特别是鸟王,不会欺负比自己等级低很多的寒鸦。而对待等级仅次于自己的寒鸦时才会脾气暴躁。这一点特别适用于鸟王和觊觎王位的寒鸦,即老大和老二。普通的观察者很难理解这种行为:一只寒鸦正在公用的食物盘旁边进食,这时第二只寒鸦缓慢走了过来,带着一副自炫的表情,昂首挺胸,前一只鸟稍稍让了让,仍未停止进食。现在,又来了第三只鸟,态度要谦逊得多。可是,让人惊讶的是,第一只鸟见状飞走了,而第二只鸟则摆出威胁的姿势,背上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开始攻击第三只鸟,把它赶走。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最后来的这只鸟的等级介于之前两只鸟之间,比第一只鸟高得多,就把第一只吓飞了,可是又比第二只的等级稍稍低一些,于是激起了第二只鸟的愤怒。对于等级很低的寒鸦,等级很高的寒鸦总是一副屈尊俯就的态度,觉得前者不过是脚底的灰尘不屑与争。所以前者的自炫行为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只有在等级接近的鸟过来时,居于高级的鸟才会采取威胁姿态,但也不会真正动武。
高级寒鸦对低级寒鸦的敌视程度,与低级寒鸦所在的等级成正比。有趣的是,这种本质上很简单的行为,却能够使各等级间寒鸦的争斗趋于平衡。愤怒的姿态和攻击行为也会刺激毫不相干的寒鸦。在拥挤的电车上,当我听到两个人对骂时,我就有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想要给两人一人一记耳光。高级寒鸦显然也有这种心理,只是它们可不怕大煞风景,于是只要两只下属鸟争吵过于白热,高级寒鸦就会积极干预。仲裁者总是对争端方中的强者采取强硬态度。这么一来,高级寒鸦,特别是鸟王自己,经常按照骑士原则办事——只要争斗不平等,它总是站在弱者一边儿。因为寒鸦间的争斗主要是围绕筑巢地点展开的(在其他情况下,弱者几乎都会乖乖地让步),强者的做法有助于保护鸟群中弱者的住所。
一旦居住地各个成员的社会等级确定了,寒鸦们就会尽力维持这种等级秩序。而母鸡、狗或猴子都没这么保守,我从未发现在没有外力干预情况下这种秩序会因为低等级寒鸦的不满而重新洗牌。我的寒鸦群中,我亲眼看到的王位更迭只有一次。当时的鸟王是金绿。篡位者是一位归来的流浪鸟,这只寒鸦离开鸟群太久了,原来对鸟王的深深崇敬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它归来后第一次遇见鸟王,就把鸟王打败了。这件事发生在1931年的秋天,征服者的名字叫“双铝”,这个奇怪的名字源自它脚上两只铝白色的环。它整个夏天都在外面,秋天时才回来。经过旅行的锻炼,它意志坚定、雄心勃勃,一举制服了先前的君王。胜利来之不易,原因有二:首先,双铝还没有结婚,孤身奋战,直面鸟王和鸟后的反击;其次,双铝才一岁半,而鸟王金绿和他的妻子属于最早的14只寒鸦,我从1927年就开始养的那一拨。
我是因为一个很不寻常的机会,才发现了这次革命。有一天,我突然惊讶地发现,一只又小又瘦、等级很低的雌鸟竟然靠近正在进食的金绿。似乎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帮助,它展示着自炫的姿态,而强大的金绿毫不反抗,默默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这时,我才注意到刚刚回来的英雄双铝,它已经篡取了金绿的王位。最初,我认为刚刚被废黜的金绿吃了败仗,所以鸟群的其他成员才可以欺侮它,包括刚才提到的那只雌鸟。但我的想法错了:金绿只是被双铝征服了,它降为老二。但是双铝爱上了刚才说的那只雌鸟,没过两天,就公开和它“订婚”了!因为在寒鸦的婚姻中,寒鸦夫妻会相互支持,勇敢地并肩作战,夫妻之间也不存在啄序,所以当他们与鸟群的其他成员发生争吵时,它们两个自动处于同等地位,这样一来,妻子的身份必然会被提高到和丈夫一个等级。但反过来不行,雄鸟不可以娶比自己地位高的雌鸟,这是寒鸦中不可逾越的一条禁律。这件事的惊人之处并不是妻子的地位提升了,而是这条消息传播的速度之快。此前,鸟群中八成的寒鸦都会欺负这只小雌鸟,可是,从今天起,它成了“第一夫人”,今后再不会忍受其他寒鸦的白眼。更有趣的是,地位得到提升的寒鸦自己也知道身份变了。动物在遭遇不幸的经历后,往往会胆小怕事,要想让它明白今后不会再有危险了,并勇敢地面对这一现实,还是很不容易的。在池塘里,身居王位的天鹅会独霸一片水域,除了妻子,谁都不得入内。如果你制服了这只暴君天鹅并在其下属面前将他带走,你可能以为,其他天鹅会长舒一口气,立即跳入久违的池塘中开心地嬉水。但这并不会发生。要过很多天,这些被欺压惯了的下属才能鼓起勇气沿着池塘边游一会儿,经过更长时间,才有天鹅敢游到池水中间。
但是刚才说的那只小雌鸟在48小时内就明白了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事情。我不得不遗憾地说,它开始充分利用自己的新地位了。面对低等级的寒鸦,高等级的寒鸦通常会展现出一种高贵和宽容,可这只小雌鸟完全没有这种品质。它会利用每一次机会去羞辱之前比它地位高的寒鸦。面对下级,高等级的寒鸦往往会摆出一副尊贵的姿态,而小雌鸟不只是这样,它会主动发起恶意的攻击。简而言之,它的行为非常粗鲁。
你认为我把动物人格化了?其实你不了解,我们常说的“人性弱点”,几乎都是人类出现之前就存在的,这些缺点是我们和高等动物之间的共同点。相信我,我并不是错误地把人类的特点赋予了动物。相反,我是在向你证明,时至今日,人身上仍然存留着大量动物的遗传特性。
刚才我讲到,一只年轻的雄性寒鸦爱上了一只雌性寒鸦。这并不是给动物注入了人性,相反,这表明人身上还有动物的本能。如果你不认同我的观点,觉得爱情并不是一种古老的本能力量,我只能推断你还没学会让自己成为激情的俘虏。
“坠入爱河”这个说法很奇怪,这一比喻用一种剧烈的现实感来形容一个心灵历程——一个可以听见的坠落,你恋爱了。没有更巧妙的表述了。这方面,很多高等鸟类和哺乳动物的行为和人类完全一样。即便在寒鸦中间,“大爱”往往也是突然降临,也就一两天时间,而且和人类一样,往往是一见钟情。马洛(Marlowe)曾写道:
虽然无人知道缘由,但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之所见,被眼镜所责备。
两人都算计,爱情定难觅;
哪对有情人,不是一见钟情?
在野雁和寒鸦的生活中,“一见钟情”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一点让观察者印象深刻。我见过好几个初次见面就萌生爱意并签订婚约的例子。人们会觉得两性天天在一起才会容易产生感情,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还会产生负面影响。有时候,多年相知并未成为眷属,小别重逢后反而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就野雁而言,我多次观察到,当两只关系密切的灰雁分开一段时间又重逢时,缔结了婚约。其实我自己也受到了这种典型现象的影响——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很多读者,特别是受过心理学教育的,在看到“婚约”这个词时,会惊讶地睁大眼睛。人们总是把动物视为“禽兽”,觉得动物的爱与婚姻更多地为感官冲动所左右。这种流行的观念是错误的,有些动物的生活中,爱情和婚姻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有为数不多的几种鸟会长期维持婚姻状态,研究者已经对它们的婚姻生活进行了非常细致的研究。结果表明,双方在订立婚约之后,过很长时间才会进行身体上的结合。有些鸟类结一次婚只养育一窝小鸟,小型鸣禽、苍鹭等都是如此。这些鸟的订婚时间必然会比较短。但是,对于维持婚姻终身制的鸟类,几乎所有的鸟都会在“结婚”之前很久就“订婚”。订婚时间最长的小鸟是山雀(Beared Tit)。我的朋友,奥特·克尼格和莉莉·克尼格对山雀进行了多年的观察研究,并写了一本非常有趣的书。这些生灵在两个半月大的时候就会订婚,那时它们连幼羽都还未换过呢。也就是说,再过9个月它们才会性成熟,并进行第一次交配。在行家看来,这是件奇特的事。这独特的自我展示仪式,尤其是公鸟的求爱,是为了展示自己成熟漂亮的羽毛细节,特别是它黑色的络腮胡子和漆黑的尾部基羽。这个小家伙又炫耀胡子,又展示尾羽,即便尾羽的颜色要到两个月以后才能充分显现。当然,雄鸟并不“知道”它自己的模样,这些与生俱来的动作只是为了展示成年后的羽毛。在水面觅食的鸭子会在秋天订立婚约,其情形又不一样。当时公鸭也和山雀一样没有生殖能力,但身上已经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到来年早春交配季节它们才会换羽毛。
和野雁一样,寒鸦会在出生后的第一个春天订婚,但是还要再过12个月,这两种鸟才会性成熟,因此,正常的订婚期刚好是一年。雄性寒鸦求爱时,有一点和雄雁及人类的年轻男子相似,就是它们都没有什么可资利用的求爱工具。它们既无法像孔雀那样,张开漂亮的尾巴,也无法像雪莱笔下的云雀那样“不吝用即兴的艺术,倾吐自己所有的心声”。“合格”的寒鸦没有这些配饰,只有充分利用自身条件,它的行为方式与人类惊人的相似。就像雄性灰雁一样,年轻的寒鸦也会“舒展自己”,以呈现旺盛的精力。它所有动作就像绷紧的弦,头和脖子骄傲地后仰,一直处于自我展示的状态。如果“她”在看,雄鸟就会不停地挑衅其他寒鸦,甚至卷入与它平时十分尊重的上级的冲突中。
最重要的一点是,它要让挚爱的雌鸟明白,它拥有一个洞穴,可以在那里筑巢,它会把洞附近的其他寒鸦全部赶走,不论这些寒鸦等级高低。与此同时,它还会发出高亢、尖厉的筑巢鸣声“叽咯,叽咯,叽咯”。这种“呼唤筑巢”仪式只是象征性的。在这个阶段,雄鸟占据的洞是否适合筑巢并不重要。与寒鸦的行为相反,家雀的“呼唤筑巢”仪式是很严肃的:只有当雄性家雀找到了合适的筑巢地点,并捍卫住这个地点,它才会考虑结婚。所以,雄性家雀为了“争抢”合适的筑巢地点经常会发生群体斗殴。而寒鸦的“叽咯仪式”没那么挑剔,任何黑暗的角落,或者一处小洞都符合目的,哪怕有的洞实在太小,寒鸦根本就钻不进去。我在上文提到过一只曾往我耳朵里塞粉虫的雄性寒鸦,它就喜欢站在一个很小的粉虫罐子边举行“叽咯仪式”。处于同样目的,我家的寒鸦还喜欢在我家烟囱的上檐举行“叽咯仪式”,尽管他们很少在那里筑巢。春天,我们坐在客厅里,常常听到壁炉传来模糊的“叽咯叽咯”声。
雄鸟求爱时所做的各式自我展示都是指向某只特定的雌鸟。但雌鸟如何知道雄鸟正在为它表演呢?“眼睛的语言”可以解释这一切。正如拜伦在《唐璜》中写道:
心灵的流露,是最雄辩的答案,
短暂的注视,是最相近的答复。
雄鸟求爱时,会不停地用眼去瞄心仪的对象,如果雌鸟凑巧飞走了,雄鸟就会立即停止求爱;当然,如果雌鸟对仰慕者感兴趣,它就不会飞走。
求爱时,雄鸟和雌鸟的眼神交流方式大不相同,十分有趣:雄性寒鸦会用滚烫的眼神直直地看着雌鸟的眼睛,而雌鸟会把眼睛转到其他方向,就是不去看热情的追求者。其实雌鸟也一直在观察雄鸟,它会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快速瞄雄鸟一眼。这几分之一秒足以让她明白,雄鸟的所有古怪动作都是为了赢得它的赞赏;这几分之一秒也足以让“他”知道“她”的想法。如果雌鸟真的不感兴趣,就压根不会去看雄鸟,而年轻的雄性寒鸦就会像任何年轻动物一样,很快放弃自己无谓的努力。面对容光焕发、骄傲地走过来的情郎,雌鸟最终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它在雄鸟面前蹲下,翅膀和尾巴都开始颤抖。双方的动作象征着邀请交配的仪式,不过这些动作并不会走向真正的结合,只是纯粹的欢迎仪式。婚后的雌寒鸦在欢迎丈夫时,也会做出同样的动作,即便当时不是交配季节。系谱学研究中,这种仪式仅仅被赋予了性方面的含义,但在这时,仪式完全与性无关,只是表明妻子对丈夫的顺从。仪式的含义几乎与鱼类的“象征性低级”相同。从未来的新娘顺从雄鸟开始,它开始变得很冷静,并对鸟群中的所有其他成员采取强硬态度。对于雌鸟,签订婚约意味着其在鸟群中的地位得以提升。通常而言,雌鸟都比雄鸟要弱小,雌鸟单身时,地位要比雄鸟的地位低很多。
缔结婚约后,这对寒鸦形成了真心实意的共同防御同盟,一方会非常忠诚地支持另一方。这很重要,因为要想占据一处筑巢的洞穴,它们要与年龄更大、地位更高的寒鸦夫妇展开争夺。这种军事化的爱情看上去很有趣。这对夫妻会一直非常夸张地自我炫耀,两者不离不弃,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1米,就这样度过一生。它们都为对方感到十分骄傲,它们会并排慢慢散步,头部的羽毛都张开着,凸显出它们黑色的光滑冠羽和浅灰色的光亮颈部。看着这两只野鸟之间甜情蜜意的样子,真是让人感动。雄鸟找到的所有美食都会喂给新娘,而新娘会摆出乞求的姿势,并发出幼雏一样的叫声。实际上,寒鸦夫妻之间爱的私语主要就是幼雏般的声音,成年寒鸦只有在亲密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声音。这和人类多么相似,奇怪得令人惊叹!人类之间,表达爱意的种种方式显然也带有孩子气——你难道不曾注意到,为了表达爱意,我们创造出的那些昵称几乎都是儿童化的。
雄性寒鸦给妻子喂食的习惯极富魅力,不难想象,雌鸟向雄鸟表达爱意的主要方式同样也很感人。雌鸟会帮雄鸟清洁头部的羽毛,因为雄鸟自己的喙够不到这些羽毛,无法清理。关系友好的寒鸦之间会相互进行“社交性羽毛清理”,和其他社会性的鸟、兽一样,这种举动没有任何潜在的性爱动机。但我还没见过有哪种生物会像坠入爱河的雌性寒鸦这样,十分用心地梳理丈夫的羽毛。连续好几分钟的梳理工作对于寒鸦这种活泼好动的鸟类可是不短的时间了。它精心地梳理着丈夫颈部漂亮、丝滑的长羽毛,而雄鸟则带着一副十分享受的表情,眼睛半闭着,把脖子伸向雌鸟。鸽子和爱情鸟(Love Bird)虽以恩爱著名,但其婚后夫妻之间表达爱意的方式,也没有这些声名狼藉的鸦科鸟类这样富有魅力。寒鸦的婚姻中最让人感动的一点,是它们的爱与日俱增,而不是逐渐衰减。寒鸦的寿命很长,几乎可以与人类同寿。(即便是小型鸟,差不多也能活20年,而且在十五六岁的时候仍然具有繁殖能力。)上文说了,寒鸦会在一岁的时候订婚,在两岁的时候结婚,那么它们的结合会延续很长时间,可能比人类的还要长。即便是多年以后,雄鸟仍然会悉心给妻子喂食,用同样的轻声细语表达爱意,好像他仍然活在生命中的第一个春天,仍然活在订婚的第一个春天。你也许不信,有些动物的婚姻关系虽然也会维持一生,但婚姻状态却与寒鸦的完全不同:第一年似火的热恋过去后,慢慢地,冷冰冰的生活习惯浇灭了爱情的火焰,随着时间的流逝,求爱阶段的迷恋完全消失。后续的婚姻和家庭生活中,所有活动都机械而冷漠,和其他日常活动没什么两样。
在我跟踪观察的很多寒鸦的订婚和婚姻过程中,只有一桩发生变故,不过那是发生在订婚阶段。制造麻烦的是一只年轻的雌鸟,它十分活泼,名字叫左绿,它的罗曼史最后还是以喜剧收场。1928年早春,在我养的第一批寒鸦的生命中的第一个春天,统治者金绿和红金订婚了,红金显然是鸟群中最漂亮的一只雌鸟。真的,如果我是一只寒鸦,我也会选择红金。寒鸦群中的二号雄鸟——蓝金,也主动向红金示好,不过蓝金很快放弃了红金,和右红订婚了,右红块头很大,在雌鸟中,是身体比较健壮的一只。与金绿和红金相比,蓝金和右红订婚后,感情进展比较缓慢、平和,前一对的感情可谓是“激情四溢”,而后一对的爱情显然是“不冷不热”。
4月初时,左绿甚至还不解风情,因为一岁大的寒鸦开始纯情萌动的时间各有不同。一直到5月初,左绿才走上婚恋的舞台,它的登场很突然,也很冲动。我在前文提到过,左绿身材矮小,等级地位也很低。从人类的角度看,它远不如右红可爱,更无法和红金相提并论。但是它有自己的一套……它爱上了蓝金,它的爱比右红不知道要热烈多少倍。先讲一下结局,尽管这结果听起来如此难以置信——它最终战胜了更强大、更漂亮的情敌。
我第一次意识到将有一场爱情大戏上演,是因为看到了这个场景:蓝金安静地坐在鸟笼的门口边,右红站在它的左侧,正在为它梳理颈部的羽毛。突然间,趁双方都不注意,左绿也落在了门旁,站在不到1米外的地方待了一会儿,时不时紧张地瞄几眼那对恋人。后来,它小心翼翼地从右侧向蓝金慢慢地靠近,伸着脖子,出于谨慎,翅膀还作好了起飞的准备,也开始梳理蓝金颈部的羽毛。蓝金这时已经非常享受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注意到两侧都有鸟在为它梳妆打扮。右红也没有注意到情敌的存在,因为它与左绿之间还隔着大块头的未婚夫,而且蓝金的羽毛都张开了,体形就更庞大。这种紧张的局势持续了几分钟,最后,蓝金不经意间睁开了自己的右眼,当它发现自己身边竟然有只陌生的雌鸟,突然就开始愤怒地去啄左绿。随着愤怒的蓝金变换位置,右红也发现了左绿。右红一下子从未婚夫头顶越过去,开始愤怒地攻击情敌。我这时还不明就里,但觉得右红已经看出了小小左绿的真实意图。合法的新娘似乎充分认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此前,我还从未见过一只寒鸦如此愤怒地追逐另一只寒鸦。但右红没有成功。左绿身材娇小、动作敏捷,飞行技术超过了右红,右红在空中飞了好远一段距离追逐情敌,最后又回来落到未婚夫身边,这时她已经气喘吁吁了,而小巧的左绿不到一分钟后也飞了回来,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一看就高下立判!左绿在死缠烂打的求爱过程中,靠的是耐心而非狡黠,它日复一日、从不停息地跟着蓝金夫妇,不论它们散步还是飞行,但左绿又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至于激怒这对夫妇。可是,只要蓝金夫妇靠在一起休息,左绿就会一点一点儿的靠近,耐心地等待右红为爱人梳理羽毛的时刻。
水滴石穿。右红的攻击渐渐没有那么猛烈了,蓝金也不再介意两只雌鸟的同时存在。有一天,我发现局势已经演变到了某个临界点:蓝金正站在那儿,右红正为它梳理脑后的羽毛。在另一侧,左绿也在做同样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什么原因,右红停了下来,飞走了。雄鸟睁开眼睛看了看另一侧的左绿。蓝金会去啄左绿吗?蓝金会把左绿赶走吗?没有!蓝金慢慢地扭头,有意把颈部需要梳理的羽毛朝向了左绿!然后它又闭上了眼睛。
此后,左绿很快就得到了蓝金的宠爱。几天后,我看到蓝金开始给左绿喂食,经常性地而且很温柔地喂食,当然,都是右红不在场的时候。并不是蓝金有意背着他的“合法”新娘这么做——如果这么想,就高估了寒鸦的智力水平。如果右红在场,那么得到美食的肯定是它,但它不在场,所以另一只雌鸟就得到了。我的朋友,A·F·J·波尔蒂杰(Portieje)观察到疣鼻天鹅(Mute Swan)身上也有类似的行为。有一只雌天鹅游到了一只已婚的老天鹅的窝边,老天鹅的妻子正站在旁边,新来的雌天鹅就开始向老天鹅求爱,老天鹅愤怒地把她赶走了。但是,就在同一天,在湖的另一半,在这个远离自己的窝、远离自己妻子的地方,老天鹅再次见到了这只新来的雌天鹅,没怎么绕弯子就屈从了对方的诱惑。这一点看上去和人类也有些像,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比之处。在窝周围的时候,雄天鹅主要关心的是保护自己的领土,只要见到陌生的天鹅,不论是雄性还是雌性,都会觉得它是入侵者。在自己的领土上,任何擅自闯入者都将被驱逐,但是离开自己的领地后,它就没有先入之见,因此会把新来者视作一只漂亮的异性。
左绿对蓝金越有把握,它对右红的态度就越大胆。它见了情敌不再逃避,有时两只雌鸟间还会发生决斗。蓝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行为很奇怪。通常,在与鸟群任何成员的争吵中,蓝金都会勇敢地支持自己的妻子,但它现在内心十分矛盾。它也会摆出威胁左绿的样子,但不会采取实际行动。而且,有一次,我还看到蓝金对着右红稍稍摆出了威胁的姿势。显然,在这种情况下,它十分压抑、尴尬。
这场罗曼史的结局很突然,也很有戏剧性。有一天天气晴好,蓝金不见了,跟着它消失的居然是左绿!我觉得,这两只成年的鸟经验丰富,不会同时遭遇不幸,显然它们一起远走高飞了。感情上的纠葛是十分痛苦的,动物与人在这一点上一样,下文我还要讨论这一点,我觉得蓝金有可能是因为感情上的矛盾而离开了鸟群。
在老的寒鸦夫妻中,我还从未发现有此类事情发生,我觉得应该也不会发生。凡是我长期观察的寒鸦夫妻,它们都至死不渝。可是,只要找到了合适的伴侣,寒鸦中的寡妇或鳏夫会毫不犹豫地再婚。不过等级较高的老雌鸟很难再找到合适的伴侣。灰雁绝对不会再婚,我在《灰雁的四季》一书里讨论了这个问题。
寒鸦在第二年里就可以生育。实际上它们大概是在第二个秋天才真正成熟。这时它们第一次全身换羽,不仅身上的羽毛会更换,翅膀和尾巴上的大型飞羽也会换新的。换羽之后,遇到晴好的秋日,这些鸟就会处于明显的性兴奋状态,尤其喜欢寻找可以筑巢的洞穴。前文提及的“叽咯叽咯”声充斥耳边。当天气变凉后,换羽后的性兴奋状态也会消退,潜藏于心底。在温暖的冬日,“叽咯叽咯”声有时也会从烟囱传到房间里。到了二三月,这种情况更为显著,“叽咯叽咯”的声音会响彻整个白天。
这个时候,寒鸦会进行另一项仪式,这可能是寒鸦整个社会生活中最有趣的仪式了。3月末,“叽咯”之声达到了高潮,墙壁的某些洞穴里,合唱格外响亮。与此同时,音色也发生了变化,更加深沉、圆润,像是“一噗、一噗、一噗”的声音,间隔越来越短,节奏越来越急促,到了唱段的末尾,音调变得很疯狂。于是,激动的寒鸦会从四面八方冲向这个洞穴,张开羽毛,拿出了威吓的架势,也加入“一噗”演唱会。
这场演唱会有什么用意呢?我过了好久才搞明白:这是针对“犯罪分子”的共同行动。要理解这种与生俱来的集体反应,我们还得仔细分析一下。
通常,如果一只鸟在筑巢的洞穴里叽咯叽咯的叫,其他寒鸦不会轻易地攻击它。因为侵略者总是处于劣势。寒鸦有两种不同的威胁方式,形式和含义都不一样:如果争议仅仅是关于社会地位,争斗的双方会把身体拉长,张开羽毛,威胁对方。这种姿态隐含着要飞起来,落到对手背上的意思。这种姿势是打斗的前兆,公鸡和其他鸟类也会这么做,双方都飞起来,扭在一起,用爪子和喙攻击对手,想挫败对方,把对方掀翻在地。第二种威胁方式恰恰相反。寒鸦会蹲下来,低下头和脖子,背部的羽毛耸起,形成“猫背”姿势,十分有趣。尾巴会侧向对手,展开成扇状。在第一种威胁方式中,寒鸦努力让自己显得尽可能高,而在第二种方式中,寒鸦努力让自己的块头变大。第一种姿态的意思是“如果你不让开,我会飞起来攻击你”,而第二种姿态表明“我会誓死保卫脚下的土地,一寸都不让步”。一只高等级鸟接近并想赶走一只低等级鸟时,如果后者采取了第二种威胁态度,前者就会撤退。除非入侵者自己也喜欢这个地点,例如想在这里筑巢,才会继续采取行动。在这种情况下,入侵者也会采取同样的威胁态度。这样一来,两只鸟就会肩并肩地长时间站在那里,用眼睛狠狠地盯着对方。它们之间很少爆发打斗,它们会一直蹲在原地,保持距离,快速、愤怒地去啄对方,但又够不着对方。每啄一次,它们都会大声呼气,上下喙磕出声音来。此类争吵的结果取决于谁坚持得更久。
整个“叽咯”仪式与第二种威胁态度密切相关,如果寒鸦不摆出那种姿势,它就无法发出“叽咯、叽咯”或者“一噗、一噗”的声音。和所有会划分势力范围的动物一样,两只寒鸦领地之间的边界取决于它们的打斗情况,一只寒鸦在自家附近会更勇敢地战斗,而到了别人的地盘就会泄气。因此,当一只寒鸦在自己“合法”的筑巢洞穴边叽咯时,与入侵者相比,它从一开始就占据了很大的优势。而且,这种优势比个体之间力量或等级的差异更重要。
不过,适宜筑巢的洞穴实在过于抢手,有时一只强壮的寒鸦也会攻击一只较弱的寒鸦,以抢走后者的筑巢洞穴,而且动起喙来毫不留情。这时,我所说的“一噗反应”就会出现。捍卫家园的寒鸦十分愤怒,一开始会大声“叽咯”,之后会逐渐变为“一噗”声。如果一开始它的妻子不在身旁帮忙,听到号令也会冲过来,羽毛蓬松,一起“一噗、一噗”叫,攻击入侵者。如果入侵者还不立即撤退,一件令人惊奇的事就会发生:只要是听到了“一噗”声的寒鸦,都会一边“一噗一噗”地大叫,一边暴风般地来到受威胁的洞穴旁。这时,最初的战斗场面不见了,只见一大群寒鸦愤怒地“一噗一噗”大叫,声音越来越响亮,频率越来越快。在发泄了愤怒之后,鸟群就安静地散开了,只有窝的主人还留在原地,在恢复平静的家里小声地“叽咯”。
一般而言,只要聚集了几只寒鸦,就足以结束战斗,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最初的入侵者也会加入“一噗”大叫的行列!喜欢把人类的特点赋予动物的观察者可能会觉得,这是狡猾的入侵者为了不让别人怀疑自己,才会贼喊捉贼。可实际上,入侵者也是不明不白地引发了“一噗”反应,它并不知道自己就是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它就这样一边“一噗”地叫着,一边环顾四方,好像它也在寻找犯罪分子,那伪装的样子竟是如此的真诚。
不过,我也经常看到赶来的救兵认出入侵者的情况,如果入侵者执迷不悟,救兵会狠狠地教训它一顿。在1928年,寒鸦群的君主是一只粗鲁的喜鹊,它是和寒鸦一起养大的。喜鹊的战斗力远在寒鸦之上,而且和寒鸦不同,喜鹊并不算是社会性鸟类。寒鸦群的社会动力和社会禁忌有很好的调节,这让人类特别感兴趣,而喜鹊完全没有这些特点。因此,这个长着羽毛的恶棍完全不知好歹,很快成了寒鸦群中的不安定因素,就像人类文明社会中的惯犯。这个恶霸一次又一次地强行进入寒鸦夫妇的窝中,引发一场义愤填膺的“一噗”仪式。尽管喜鹊不会做出“一噗”反应,而是继续它的恶行,但寒鸦群起而攻之,逼迫它停止攻击。喜鹊有了惨痛的教训,就再也不敢进犯寒鸦的窝了。因此,尽管我一度非常担心,所幸寒鸦的卵和幼雏都没有受到伤害。
在“一噗”反应和“嘎嘎”反应中,年老、强壮、高等级的雄性寒鸦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它们还以另外一种方式保护了自己的家园。1929年秋天,有一大群迁徙的寒鸦和白嘴鸦(Rook)经过我们村子,这群鸟足足有200多只,落在我家附近的田里。我家的寒鸦中,当年出生的和之前一年出生的都和这群野鸟混在一起,无法分辨。家里只剩为数不多的几只老鸟。我觉得这是一场灾难,眼看着我两年的心血就要化为乌有。我特别清楚,一群迁徙的同类对年轻寒鸦的吸引力非同小可,年轻的鸟看见一片黑压压的翅膀就特别神往,不由自主地就会和鸟群一起飞走;要不是金绿和蓝金,我的辛勤劳动成果就会随风而去。(更准确地说,是逆风而去,因为寒鸦更喜欢逆风飞翔)。我家的寒鸦中,老资格的雄鸟只有金绿和蓝金。它们俩不停地在我家和田地之间来回飞。它们做了一件让我非常难以置信的事,如果不是我多次亲眼目睹此事,而且我和同事们还一起通过实验证明了此事,我到现在都会怀疑这是不是真的。这两位长老各自从鸟群中找出一只我家的幼鸟,然后用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把它带回家。老鸟会用一种特别的动作引导幼鸟一起飞,寒鸦父母引导子女离开危险地点时也会做出这种动作。寒鸦父亲或母亲会从幼鸟后方飞过去,低空掠过幼鸟的背部,在刚好处于幼鸟正上方时,它会把收紧的尾巴很快地向侧方向一摇,这个姿势会迫使站在地上的鸟条件反射一样地“跟随领袖”。老寒鸦作完上述动作后,就会飞回我家,并回头看小寒鸦是不是一直跟着自己。兆客以前就用这种方式为自己的养子带路。
在整个过程中,金绿和蓝金不停地发出一种鸣声,这与它们的飞行鸣声完全不同。前者是一种拖长的低沉声音,后者是一种短促、轻柔的叫声。普通的飞行鸣声听上去像是调门比较高的“咔,咔”声,而新的鸣声听着是“咔哇,咔哇”。我突然想起自己以前也听到过这种叫声,但直到这时才明白了这种叫声的含义。
两只老鸟非常卖力,训练有素的牧羊犬能够把一大群羊赶到一起,可是它们也比不上这两只老鸟的效率。老鸟片刻不停地工作,直到天黑。正常情况下,寒鸦天一黑就休息了。老鸟的工作可不轻松,因为它们刚刚把几只鸟哄回家,这些鸟十有八九又会飞回到草地上去,加入迁徙的鸟群。幸好到天黑时,迁徙的寒鸦群继续前进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在我们家所有的小寒鸦中,只有两只飞走了。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决定更加深入地研究“咔”与“咔哇”两种鸣声的含义区别。不久我便搞清楚了,原来两种鸣声都表示“跟我一起飞”,但寒鸦发出“咔”的叫声时,它是想往远处飞,发出“咔哇”的叫声时,它是想往家里飞。我早就注意到迁徙中的寒鸦群会发出不同的叫声,比我家寒鸦的叫声更尖厉,现在我明白了背后的道理。迁徙中的寒鸦远离家乡,它们“回家的本能”暂时停顿了,也就不会想到要发出“咔哇”的鸣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听到远行的鸣声“咔”。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可以猜测一下春季寒鸦群重新飞回繁殖地时,会不会发出“咔哇”的鸣声呢。我的寒鸦群经常会发出这两种鸣声,那是因为它们的活动范围就在栖息地附近,即便冬天也是如此。
尽管这种鸣声可以解释为“和我一起飞”,但需要强调的是,这种鸣声只是表明这只鸟自己的情绪,而绝不是一种命令。但是寒鸦个体这种完全没有目的的情感流露却极具感染性,就像人类打哈欠那样。正是这种相互间的情绪感染,使得所有的寒鸦最终都能一起行动。因此,鸟群、兽群,甚至是鱼群的活动并不是专制的领袖决定的,而是由一种类似于民主投票的方式决定的。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你会发现在某些情况下,一群寒鸦的行为看上去毫无章法。这种情绪的互动有时会延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鸟群完全无法做出决定。要想做决定,就需要有意地压抑当前的各种冲动,专注于某一动机,但只有人类完全拥有这种能力,某些比较聪明的哺乳动物也在一定程度上具备这种能力。有时,一群寒鸦会意见不一,有的叫“咔”,有的叫“咔哇”,有时连续叫了半个小时还没有达成一致,让人类观察者很不耐烦。比如寒鸦飞到离家几公里外的一块地里,当它们填饱了肚子,其实马上可以飞回家,但对于寒鸦,“马上”是一种很宽泛的时间概念。最后,有几只鸟——往往是年纪比较大、反应比较快的寒鸦飞了起来,发出“咔哇”的叫声,于是整群鸟都跟着它们离开了地面。但是,刚刚飞到天上,问题就出现了:鸟群中显然还有一些鸟处于“咔”的情绪中。于是就发生了“咔”与“咔哇”的争辩,鸟群盘旋了一阵子,最后又落了下来,有时甚至是落在了离家更远的一块地里。如此反复十几次之后,“咔哇”的情绪逐渐在鸟群中占了上风,最终,这种情绪像雪崩一样蔓延到所有的鸟身上。
在维护鸟群团结方面,“咔哇”反应显然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刚刚讲过,这种反应挽救了我的鸟群。后来,这种反应又以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挽救了我的鸟群。这群鸟在我家安居了几年后,遭遇了一场劫难,至今仍然原因不明。
冬天是迁徙的季节,如果我的寒鸦仍然自由飞翔,难免会有几只跟着迁徙的鸟群飞走。为了避免这种损失,11月到第二年2月,我都会把寒鸦关在笼子里,花钱雇一位助手来照料它们,因为我当时住在维也纳。我在上文说过,我的助手很负责。可是有一天,所有的寒鸦都不见了!笼子的一处铁丝断了,破了一个洞,有可能是被风吹坏的。有两只寒鸦死了,其余的都消失了。也许貂钻进了笼子,但我一直没有搞清楚真正原因。让自己喂养的动物自由活动,就应该有忍受这种遭遇的心理准备。但这应该是我多年悉心照顾自己的动物中“最不幸的一次”。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倒让我观察到了原本没有机会看到的一些现象。好运是这样开始的:3天后,鸟群中的一只鸟突然又出现了。它是红金,前任鸟后。在阿尔腾贝格,是红金第一个孵化出了幼鸟并把幼鸟带大的。
这只孤独的寒鸦不再出去冒险,而是整天站在风标上唱歌!它几乎一刻不停地唱!所有的鸣禽(鸦类也属于鸣禽的一种)在孤独时,或者无法进行正常活动时,也就是说它们在“无聊”时,都会纵情放歌。因此,与自由生活的鸟相比,被单独关在笼子里的鸟唱得更多。本来鸟可以做一百零一件事情,但是现在它所有的精力只有一个发泄渠道,那就是唱歌。在自然界中,大多数小型鸣禽唱歌都是为了表明自己的领地范围,或者是为了邀请雌鸟。与婚姻幸福的雄鸟相比,没有找到伴侣的雄鸟唱得更响,唱得更久。自然界中雄鸟数量较多,所以很多雄鸟都会打光棍儿,但这并不会使雄鸟忧郁过度。动物保护协会认为,把夜莺或者金翅雀单独养在笼子里以倾听它们的歌声,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行为。但实际上这并不算特别残忍。著名诗人布莱克有句箴言:“笼中养歌鸲,老天很生气”,但你大可不必太当真。一个失落的老处女牵着一只公哈巴狗,是更值得我们同情的场景。不过,独处的鸟儿一直唱歌,会让我烦躁起来。我养了一种雄性的红尾鸲,它不怎么唱歌,因为它和妻子住在同一个大笼子里。在我写这段文字时,它正对着心上人跳求爱的舞蹈,这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远远胜过歌声最美的孤独歌手。不过,和多愁善感的人所想象的一样,独处的雄性鸣禽并不会伤心,它的歌声也不是为了表达悲伤和欲望。如果鸣禽不开心,它的歌声会立即停下来。
但是孤独的雌鸟,红金,真的是很伤心。它精神上十分痛苦,我这么说并不是拟人化。动物往往遭受了精神上的痛苦,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红金(其他的动物我还没见过)却用声音表达出了自己的悲伤,而且人类可以理解,至少懂“寒鸦语”的我可以理解。无论是雄性还是雌性寒鸦,歌都唱得很好,它们的歌曲包括无数的音符,有些是自创的,有些是模仿的。这么多音符交织在一起,尽管不是很优美,也是一首听着很舒服的朴实的歌。寒鸦并不会过多地模仿其他声音,它的模仿能力也远比不上乌鸦和渡鸦。但养在笼子里的寒鸦却能学会模仿人类的单词发音。寒鸦的歌声有一种有趣的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自我模仿”。寒鸦唱歌时,会时常重复寒鸦独有的那些叫声。我们在上文已经了解了寒鸦的各种鸣声,包括“咔”、“咔哇”、“叽咯”和“一噗”,还有保护同胞时的尖厉的“嘎嘎”声,都会在歌声中重现。据我了解,其他鸟类仅有一两次会在歌声中使用带有“含义”的声音,但是自由生活的寒鸦在唱歌时,会以这些鸣声作为歌曲主体。很独特的是,歌手在唱到某个鸣声时,还会做出相应的动作。在“嘎嘎”声时,它会身体前倾,抖动翅膀,就像是真的“嘎嘎”反应那样;在“叽咯”或“一噗”时,它也会采取相应的威胁姿态。换言之,它的行为就和人类一样,人在唱歌时会沉迷到歌曲中,歌词会唤起相应的感情和感受,并不由自主地做出相应的动作。在我耳中,寒鸦的“歌声”和真实的鸣声简直无法区分,当我听到“嘎嘎”的叫声时,就会担心有什么坏蛋叼走了我的寒鸦,于是就警觉地冲到窗前,却发现是一只高声唱歌的寒鸦愚弄了我,这种事情发生过很多次。但是其他寒鸦却没有和我一样上当受骗。我对这件事一直很好奇,因为在紧急情况下同类寒鸦“嘎嘎”声所引起的反应应该是盲目的、本能性的。对于理解寒鸦动作和声音的人,寒鸦的歌声,再配上极具表现力的姿势,十分令人沉醉。这些小黑鸟兴高采烈地重复着它们的歌曲,歌词讲述着寒鸦生活中令其激动的经历,这是多么让人愉悦的场景。
但孤独的红金所唱的歌真的令人心碎。令人难过的不是它唱歌的方式,而是它所歌唱的内容。它的整首歌都弥漫着它的所思所想,它用不同的节奏和声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咔哇、咔哇、咔哇”的鸣声,既有最温柔的轻声,也有绝望的最强音,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唤回自己失去的伙伴。在这首悲伤的曲子里,很少能听到其他音符。“归来吧,噢,归来吧!”它偶尔会中断自己的歌唱,飞到草地上去,仔细地搜寻绿金和其他寒鸦。这时,它会发出真正的“咔哇”声——与歌声存在着微妙的差异。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充满渴望的鸣声越来越少。它基本上会一直站在我家钟塔的风标上,用低沉的调子歌唱自己的哀伤。它在怀念失去的爱人绿金:
绿色和黄色的哀伤,
她耐心地坐在石碑上,
对着悲伤微笑。
红金就是这样挽救了我家的寒鸦群。目睹它的悲伤,听到它在屋顶上不停地哀叹,我决定重新在阿尔腾贝格的家里再养一群寒鸦。虽然我向来不会对动物过于怜悯,但那年春天我又养了一窝小寒鸦,就是为了抚慰红金。这窝小寒鸦一共有4只,等到它们可以飞了,我就把它们放到了鸟笼里,让它们和红金住到一起。可是,天哪,我太心急了,而且还忙着做其他事情,我忘记了笼子上还有另外一个大洞没补好,4只小寒鸦还未和红金混熟,就全部逃走了。正如我前文所说的那样,4只小寒鸦一起飞,彼此徒劳地充当领袖,于是它们越飞越高,最后落在了离我家很远的一处山腰上的山毛榉树丛中。我够不到它们,我也没有训练过它们,它们不会听我的呼唤,我几乎绝望了,觉得再也见不到它们了。虽然红金可以对着它们发出“咔哇”的叫声让它们一起飞回来。但开始红金并不觉得这4只小鸟是鸟群的成员,因为它们也就和红金在一起待了半天多一点儿。事情似乎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突然间,我在绝望之中想出了一个很棒的主意:我钻进阁楼,然后又爬了出来,我胳膊下面夹着一面黄黑相间的大旗。在庆祝已故的皇帝弗朗西斯·约瑟夫一世诞辰时,这面旗帜就会在我父亲的屋顶飞扬。我站到了屋顶的最高点,紧挨着避雷针,开始疯狂地挥舞这面大旗。这似乎有些不合时宜。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想用这个“稻草人”惊吓红金,让它飞到天上去,这样树丛中的小寒鸦就会看见它,并开始鸣叫。我希望红金会用“咔哇”声相应,把这些走失的孩子带回家。红金飞到了空中,但是高度还不够,于是我一边像印第安人那样一个劲儿地叫唤,一边像疯子一样挥舞旗帜!村里的大街上慢慢聚起了一群人。我打算事后再向村民解释,于是继续边挥旗边叫唤。红金又往高处飞了几米,这时,山腰上的一只小寒鸦叫了起来。我不再挥旗了,气喘吁吁地抬着头,看着天上盘旋的老寒鸦。感谢埃及所有鸟头神的眷顾,老寒鸦开始更加努力地拍打翅膀,飞得越来越高,并朝着森林的方向飞去。“咔哇”,红金叫了起来,“咔哇”、“咔哇”——“回来吧,回来吧!”我麻利地把旗卷起来,立即穿过阁楼的活板门下去了。
10分钟后,在红金的陪伴下,4只逃走的小鸟都回家了。红金和我一样疲惫。但是,从那天起,红金就开始非常细心地照看这些小鸟,再也没让它们飞走。以这5只寒鸦为核心,我家的寒鸦队伍很快就壮大起来。它们的头领就是雌鸟——红金。它的年龄比其他寒鸦都大不少,这样一来,它比鸟群普通的君主更有“威信”。红金把整个鸟群团结在一起,它在这方面的能力超出了以往所有的统治者。它很忠实地照管着小寒鸦,像母亲一样呵护它们,因为它自己的孩子都不曾留下。
如果关于寒鸦红金的故事就此结束,那真是一个浪漫的结局:无私的寡妇守卫着鸟群的安宁……这样的结局似乎太平淡了。而事实上最终的结局更加美好,令人难以置信。寒鸦群经历大劫难后,又过了3年,那是早春一个晴朗却多风的上午。这种天气特别适合鸟类的迁徙,一群又一群的寒鸦和乌鸦从天空划过。突然间,有一枚无翼的鱼雷状物体离开了鸟群,加速向下俯冲。快要落到我家屋顶时,它轻轻一摇,稳稳地落在了风标上。原来是一只魁梧英俊的寒鸦,深蓝色的翅膀闪耀着光芒,阳光照在丝滑的颈毛上,白晃晃的。这时,鸟后红金,这群寒鸦中的王者主动屈服了。这只强悍的雌鸟突然间变得少女般扭捏,摇着尾巴,翅膀颤抖,像新娘一样羞涩。陌生的鸟来了才几个小时,两只鸟就亲密无间,一举一动好似老夫老妻。有趣的是,其他寒鸦也几乎没有对这只大雄鸟表示反对。现任的统治者已经承认它是君主,那么鸟群的其他成员也会认可它老大的地位。
我觉得这只大鸟可能是绿金,红金走失了的丈夫,但我没有确凿的科学证据。它腿上没有彩色的塑料环;红金腿上的彩环也早就不见了。但是这只新来的鸟肯定是我家之前那群寒鸦中的一员。证据是它很温顺,而且它很快就钻进了阁楼里。之前也有野鸟加入我家的寒鸦群,它们的行为方式有很大的差异。这只鸟肯定属于我家寒鸦中的第一批,而且是四五只“长老”(年龄最大的寒鸦)中的一只。我希望且相信这个老家伙就是绿金。后来,破镜重圆的这对寒鸦又养育了很多窝小寒鸦。今天,在阿尔腾贝格,寒鸦的数量比可以筑巢的洞穴还多。它们的窝占据了墙上的每一个洞,屋顶上的每一处烟囱。
上次战争之前,我父亲在其自传中写到了阿尔腾贝格的寒鸦:“成群的寒鸦绕着尖尖的屋顶飞翔,特别是傍晚之时,它们用刺耳的叫声相互交流。有时我觉得自己能明白它们在说什么:我们是长年的住户,不会舍弃自己的家,只要石头还挺立在那里为我们提供庇护,我们就要绕着家飞翔。”
长年的住户!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特点,我们才非常喜爱寒鸦。在秋天,甚至在温和的冬日,寒鸦都会唱着春天的歌,它们会与暴风雨玩勇敢的游戏,此情此景都会触动我的心弦,就像是听到了鹪鹩(Wren)在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里唱歌,就像是雪中的常青树。它们让我心中充满希望,让我保持坚强,正如圣诞树所代表的力量。
兆客早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它会遭遇怎样的命运。红金在年迈时被邻居不慎射杀。我发现它死在花园里。但是阿尔腾贝格的寒鸦群仍然十分兴旺。寒鸦绕着我们的房子飞,飞过兆客第一次发现的路线,使用兆客第一次用过的上升气流飞到高处。寒鸦们忠实地遵守第一批寒鸦留下的传统,多谢红金,这种传统才延续至今。
如果我能发现一条路,在几代人过后,仍有我的同类在行走,我就太幸运了。如果我穷尽一生的努力,能够发现一股小小的“上升气流”,可以协助其他科学家飞得更高,看得更远,我也会对命运表示无限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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