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斗中的狼不会咬断同伴的脖子,乌鸦也不会去啄同类的眼睛,如果动物在进化的过程中形成了能致同类于死地的武器,那么这种动物为了生存,就必须形成一种相应的社会禁忌,避免这种武器危及种族的生存。而人类创造了身体以外的武器,毫无节制地使用,我们是否也该拥有充分的禁忌?人类会不会有一天因为自己的发明而毁灭?
有力者耻于伤人,
有才者虚怀若谷。
——《十四行诗》,莎士比亚(Shakespeare)
这是3月初的一个周日清晨,空气中似乎已经有了复活节的气息。我和女儿正在维也纳的森林中散步,山坡上长满了高大的山毛榉树,没有哪片森林能与此地媲美。我们马上就要走进一处林间空地。前面不再有高大光滑的山毛榉树干,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角树(Hornbeam)。我们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前面再穿过一处灌木丛,就是开阔的草地。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野生动物,所有优秀的博物学家、猎人、动物学家都会这么做:仔细侦察前方,在暴露自身之前充分利用掩护的好处——猎手和猎物都知道,窥视别人而又不被发现。我和女儿也是这么做的。
事实再次证明,这种古老的策略颇有益处。我们真的看到了一只动物,他却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因为风是从它的方向朝我们这边吹来:在空地中间,坐着一只又大又肥的野兔。它背对着我们蹲在那儿,两只耳朵竖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字母“V”。它正密切地观察草地的另一侧。那边儿出现了一只同样大的兔子,朝着第一只兔子慢慢地跳过来。然后就是一次谨慎的会面,就像两只狗初次见面那样。双方相互打量了几眼,就开始了打斗。两只野兔开始绕着小圈相互追逐。这种令人头晕的转圈持续了很久。突然间,它们一直强压的怒火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争开始了。战争往往就爆发在这种时刻,敌对双方长期相互威胁,每一方都觉得对方不会采取断然行动。两只野兔面对面,都用两条后腿站起来,站得笔直,并用前爪愤怒地袭击对方。最后,它们相互扑打,一边尖叫,一边做出闪电般的连击,速度如此之快,如果没有慢镜头摄像机,你根本就看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它们打累了,又开始绕圈。这次绕圈的速度更快,之后又是一场恶战。两只野兔沉迷于战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和小女儿的脚步声,我们正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任何正常的兔子都能在很远的地方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但现在是3月,3月的兔子都是疯子。这场拳击比赛太搞笑了,连我女儿都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要知道她打小就接受我的严格教育,知道在观察动物时必须保持安静。两只兔子听到这么大的笑声,闪电般消失在不同的方向,草地一下子空了。战场上空还飘着一团兔毛,就像蓟花冠毛一般轻盈。
这是一场赤手空拳的决斗,两只温顺动物间的愤怒对决,看上去不仅有趣,也让人感动。但是野兔真的很温顺吗?它们真的要比猛兽心软吗?如果你在公园里看到两只狮子、两只狼、两只鹰在打架,估计你不会笑。不过,与无害的兔子相比,这些君王般的猛兽打起来并不会更凶狠。多数人都习惯于用不恰当的道德标准衡量食肉动物和食草动物。在童话中,所有动物甚至被描绘成一个大家庭,似乎所有动物都属于一个种类。因此,在普通人眼里,一只动物杀死其他动物,性质就和人杀人一样。而实际上狐狸杀死一只兔子,和猎人杀死兔子差不多,都是为了生计。但人们不会把狐狸看作正常的猎人,而是把它等同于邪恶的猎场看守人,觉得狐狸吃兔子就像猎场看守人杀死农民并烹而食之。“邪恶”的猛兽于是被认为是谋杀者,其实狐狸猎杀小动物是正当的,而且绝对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没有人把猎人的“猎囊”看作是他行凶的赃物。据我所知,尽管他个人遭受过最严厉的道德谴责,但只有奥斯卡·王尔德在作品中斥责过猎狐是“不足道的人在追逐没法吃的猎物”!其实,在对待自己的同类时,猛兽、猛禽要比很多“无害”的素食动物更克制。
与两只兔子之间的战斗相比,似乎斑鸠或斑尾林鸽(Ring Dove)间的战斗会更温柔。脆弱的鸟喙啄起来是那么的温柔,翅膀的拍打也很轻,在外行人看来,这不像是打架,而是在爱抚。不久前,我打算让灰色的非洲斑尾林鸽与当地更弱小的斑鸠交配,培育杂交品种。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把一只温顺、家养的雄性斑鸠和一只雌性斑尾林鸽关在了一个大笼子里。一开始,它们之间有些小摩擦,但我没有放在心上。这两种鸟都是爱与美德的典范,它们怎么可能互相伤害?我让它们待在一个笼子里,就去维也纳了。第二天,等我回到家时,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斑鸠躺在笼子里,它头部、颈部和整个背上的羽毛全被拔光了,而且皮肤上的伤口连成了一片,不停地滴血。在它血淋淋的身上,站着另外一只“和平使者”,如鹰般抓着捕获的猎物。斑尾林鸽脸上一副做梦般的表情,这是敏感的观察者很喜欢的样子,可是这只极富魅力的雌鸟却在用自己的银喙无情地啄击落败的雄鸟。雄鸟用尽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侥幸逃脱。可雌鸟再次落在了它身上,翅膀轻轻一拍,将雄鸟打倒在地,继续无情而缓慢地啄击雄鸟。如果没有我介入,雌鸟肯定会把雄鸟折磨死,即便雌鸟已经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把同类折磨成这个样子,类似的事情我只在脊椎动物上见过两次:一次,我在观察慈鲷之间的激烈战斗时,发现双方有时会把对手弄得体无完肤;另外一次,是我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战争中担任军医时经历的,在战场上,最高级的脊椎动物大规模屠杀自己的同类。我们还是接着讨论“无害”的素食动物吧。我们曾在林中空地看见两只野兔打架,如果这场战斗发生在笼子里,落败者无处可逃,那么最终结果肯定和两只鸽子间的斗争一样血腥。
如果温柔的鸽子和兔子都能给同类造成如此严重的伤害,那么猛兽之间又该发生怎样的惨剧呢?要知道,大自然赋予了猛兽最强大的武器,使它们能够杀死猎物。普通人肯定会觉得后果不堪设想。但出色的博物学家不会轻信表面上看似合理的推断,他要通过观察来证实这一点。我们仔细观察一下狼吧。狼是残忍、贪婪的象征。狼在和同类打交道时,会有怎样的表现?惠普斯耐德(Whipsnade)动物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生活着一群灰狼(Timber Wolf)。松木栅栏围住了一大片区域,狼就生活在这种近似天然条件的环境里。隔着栅栏,我们可以观察它们的日常生活。我们最初感到好奇的问题是,那些毛茸茸的小狼崽,爪子肥肥的,又那么喜欢做危险动作,怎么能完好地长到这么大呢?一只小家伙想要一个劲儿地猛跑,却撞见了它不曾预料的情况:它重重地撞在了一只恶狠狠的老狼身上。奇怪的是,老狼好像没感觉,叫都没叫一声。不过这时,我们听到了战斗的怒吼!声音很低沉,但是比狗打架时的叫声更凶恶。我们光顾着看小狼了,没注意到两只成年狼马上就要开始大战了。
这场打斗中,一方是身材魁梧的老狼,另一方是只年幼体虚的狼,它们来回绕着圈,展示它们娴熟的“步法”。与此同时,它们露出闪光的尖牙,你咬我一下,我咬你一下,动作之快,目不暇接。到这时,双方都还没有动真格。一只狼的嘴碰到了另一只狼的牙,后者警觉地躲开了攻击。只有嘴唇上受了一两处轻伤。年轻的狼逐渐被逼退。我们慢慢看明白了,老狼有意要把年轻的狼逼到栅栏边。我们屏住呼吸,等着看后者被逼到墙边时会发生什么。它碰到了铁丝网,跌了一跤……老狼扑在了它身上。这时,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与观众的期待恰恰相反。扭打在一起的灰色身躯突然停了下来。它们肩并肩站着,都强硬地挤着对方,脸朝着同一方向。两只狼都在怒吼,老狼的声音低沉,年轻狼的声调更高些,显示后者在坚强的表面下,其实有些胆怯。再仔细观察一下双方的位置,老狼把嘴紧紧地贴向年轻狼的脖子,后者把头扭开,把弯曲的颈部毫无防备地呈现在敌人面前,那可是它全身最脆弱的地方!年轻狼颈部肌肉绷紧,颈静脉就在皮肤下面,而敌人露出的白牙只有仅仅2厘米距离。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狼只会把自己的牙齿对着敌人,因为那是狼身上最坚硬的部位,可是现在,落败的狼有意把自己身体最脆弱的部分对准了敌人,只要敌人咬上一口,就足以致命。表象往往有些欺骗性,但让人惊讶的是,目前的状况是真实的!
街头野狗打架时,你也能看到类似的景象。我先拿狼做例子,是因为大家对狗太熟悉了,用狼作例子能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两只成年的公狗在街上碰面了。它们蹬直了4条腿,竖起尾巴,身上的毛也乍开了,向对手走去。它们走得越近,腿就越直、尾巴越高、毛越蓬松,它们走得越来越慢。与斗鸡不同,它们相遇时并不是头对头,面对面,而是好像要擦肩而过,但是在躯干对着躯干、一方的头对准另一方的尾巴时,它们停下了,距离很近。之后,按照传统,它们会相互去嗅对方的臀部。这时,如果其中一只害怕了,它就会把尾巴夹在后腿之间,并轻快地一扭身,旋转180度,不再让对方嗅它的臀部。如果两只狗都保持自我展示的姿态,尾巴竖的笔挺,那么这个嗅臀的过程可能会僵持下去。这场对峙仍然有可能以友好的方式结束,其中一只狗可能会稍稍摇动自己的尾巴,另外一只狗也开始摇动,它们摇尾巴的节奏越来越快,然后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就变成了开心的嬉戏玩闹。如果不是这种结局,形势就会越来越紧张,狗开始皱鼻子。嘴唇也卷起来,露出尖牙,一副凶残的样子。然后它们开始用愤怒地后爪挠地,胸部传出低沉的怒吼。下一秒钟,它们已经大声尖叫着扭打成一团。
我们接着来说狼。刚才我们说到两只狼处于紧张的状态。这并不是我缺乏写作技巧,而是因为这种紧张的气氛会持续很久。在观察者看来,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可是对于落败的狼,它可能会觉得是几个小时。每一秒钟,你都觉得暴力要发生,你屏气凝神,等着胜者的牙齿穿透败者的颈静脉。但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这种情况下,胜者肯定不会去咬败者。你能看出来,它很想这么做,但它不能这么做!如果一只狗或狼把自己的脖子交给了对手,就肯定不会被真的咬到。攻击者只会一个劲儿怒吼,朝着空气咬一口,甚至会像咬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凭空猛摇,像要把假想中的猎物晃死。因为战斗结束得如此突然,有时胜者跨在败者身上,姿势很难受。胜者就这么僵在那里,嘴对着败者的脖子,很快就累了。胜者知道自己不能咬下去,一会儿也就撤退了。这时,落败的狗可能急于躲开胜者。但败者肯定躲不开,因为只有落败方保持谦卑的态度时,这种胜者不得下口的奇怪禁忌才有效,一旦败者放弃了顺从的姿态,胜者就会像闪电一样重新攻击对方,而败者必须再次恢复屈从的姿势。似乎胜者在施欲擒故纵之计,就等着败者放弃顺从的态度,这样胜者就可以再蹂躏败者一次,好发泄自己不能下嘴的欲望。不过,胜者在战斗结束后,会急切地在战场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把这片区域划为自己的领土——也就是说,它必须把腿跷到最近的杆子或墙上,方便一下。这对落败的狗可是件好事,就在胜者举行宣示主权的仪式时,败者赶紧溜之大吉。
尽管这些现象很常见,但我们却触及到日常生活中一个经常碰到的现实问题,那就是社会禁忌。社会禁忌有多种呈现方式,在生活中随处可见,所以我们有些习以为常了,并不会深究这些问题。德语中有句古老的谚语:一只乌鸦不会啄另一只乌鸦的眼睛。这句谚语还真没错。一只驯化的乌鸦或渡鸦也不会啄你的眼睛,正如它不会啄同类的眼睛。我养的渡鸦罗亚经常站在我的胳膊上,我就有意把自己的脸贴到渡鸦面前,紧挨着渡鸦恶狠狠的弯喙。这时,渡鸦的举动很感人。它紧张兮兮地把喙从我眼前移开,就像父亲在刮胡子,而小女儿把手指伸了过来,想试试剃须刀的锋刃,父亲会赶快把剃须刀拿开。只有罗亚替我整理面部的须发时,它的喙才靠近过我的眼睛。很多比较高等的社会性鸟类和哺乳动物,特别是猴子,会帮同伴梳理他自己够不到的部位。在鸟类中,头部和眼睛周围的羽毛最需要同伴帮忙。在讲寒鸦时,我已经描述了这些鸟怎么邀请同伴给自己梳理头部的羽毛。我半闭着眼睛,把头斜对着罗亚,就像乌鸦一样,尽管我头上没有蓬松的羽毛,它也明白了我的动作,立即开始梳理我的头发。它从来不会夹到我的头皮,因为鸟的表皮很薄,经不起这样一夹。它精确地用喙梳理每一根头发,只要它能够着。它的专注程度和“捉跳蚤”的猴子、做手术的医生差不多,这并不是笑话。猴子在相互梳理时,特别是类人猿,它们并不是想捉寄生虫,因为它们身上一般没有寄生虫,这么做也不仅限于清理皮肤,还能做些更复杂的事,比如拔刺,甚至是挤小脓包。
看起来很危险的鸦喙在眼边活动,显然并不安全,在罗亚帮我梳理睫毛时,旁观的人也总是提醒我。“还是小心一点好,毕竟渡鸦就是渡鸦。”他们会说诸如此类的话。我就诡辩说,说不定提醒我的人比渡鸦还危险呢。经常有疯子非常狡猾地掩盖自己不正常的状态,然后突然开枪把人打死。有可能(虽然是可能性比较小)善良的提醒者已经犯上了这种病。一只健康的成年渡鸦不会突然间放弃禁忌,去啄人的眼睛,这种事情比好朋友攻击我的概率还要低。
为什么狗不可以咬同类的脖子?为什么渡鸦不能啄朋友的眼睛?为什么斑尾林鸽身上没有预防犯罪的这种禁忌?要全面回答这些问题几乎是不可能的。那需要从历史的角度分析,解释进化过程中是如何出现了这种禁忌。有一点没有疑问,随着猛兽慢慢进化出危险的武器,这些禁忌也逐渐形成了。为什么所有具备武器的动物都要有禁忌呢?答案很简单。渡鸦会啄任何活动、闪光的物体,如果渡鸦毫无顾忌地去啄伙伴、妻子或者孩子的眼睛,那么到今天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渡鸦了。如果狗或狼不管不顾地去咬同伙的脖子,并真的把同伙咬死,这个物种肯定就会在短期内灭绝。
斑尾林鸽并不需要这种禁忌,因为它无法造成严重的伤害,而且这种鸟有很强的飞行能力,哪怕是遇到了装备强大武器的敌人,它也能逃脱。只有在非自然条件下,比如关在笼子里时,落败的鸽子无处可逃,而胜者又没有什么禁忌,才会伤害甚至折磨自己的同类。还有很多“无害”的食草动物,一旦关到了狭小的空间,就变得肆无忌惮。最令人厌恶、最无情、最血腥的杀手是据说生性最温柔、仅次于鸽子的一种动物——狍。据我所知,狍是最凶险的动物,而且还长着角这种凶器。狍“消费得起”这种无约束的能力,因为即便最虚弱的雌狍,也能逃脱最强壮公狍的攻击。只有在大型的牧场里,才能把公狍和雌狍养在一起。在小地方,公狍迟早要把自己的同类,包括雌狍和孩子们,逼到角落里顶死。唯一能够防止谋杀的保险,就是雄狍的攻击要很长时间才能致死。它并不会像公羊那样低着头冲向敌人,它会缓慢地靠近,小心地用角触碰对手的角。只有当两者的角纠结在一起时,公狍感觉到了有力的抵抗,它才会用力去顶。据纽约动物园前园长W·T·何纳德统计,与人工喂养的狮子和老虎相比,驯养的鹿每年造成的严重伤害事故更多,主要是毫无经验的人看到公鹿在慢慢靠近时,并不知道公鹿打算发起攻击,甚至公鹿的角已经离得很近了都不知道。突然间,公鹿开始用锋利的武器一遍又一遍用力地刺你。如果你有时间抓住它的角,那算你幸运。这时摔跤比赛开始了,你大汗淋漓,手上滴着血,即便你非常强壮,也很难制服公狍,除非你跑到了它的侧面,把它的脖子向后扳。当然,你会羞于呼救——直到鹿角的尖刺进了你的身体!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建议,如果一只迷人、温顺的公狍活泼地走了过来,昂首阔步,优雅地晃动着自己的角,你就赶紧打它,用手杖、石头或者拳头,要用尽全力去打它鼻子的侧面,不要等到它用角顶住你。
现在,公正的评判一下,谁是真正的“好”动物呢?是我的朋友罗亚吗?因为它有禁忌,我可以把眼睛凑到它嘴边。还是温柔的斑尾林鸽呢?它不惜体力,几乎把公鸟折磨致死。谁是“坏”动物呢?是公狍吗?如果雌狍或者幼狍无法逃脱,公狍会把它们的肚皮挑破。还是狼呢?如果敌人请求宽恕,狼即使怀恨在心也不能下口。
现在我们再讨论讨论另外一个问题。社会性的鸟兽摆出屈从的姿势,到底是什么含义呢?为什么进攻者见状就会自我约束起来?我讲过了,狼与狼之间酣战时,双方都会竭力保护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可是落败之后,弱者会主动把这个部位呈现给胜者,实际上方便了胜者杀死它。根据我们现有的了解,社会性动物在表达顺从态度时,都使用同样的原则:乞怜者总是把身体最脆弱的部位呈现给敌人,更准确地说,是暴露致命性部分。对于大多数鸟类,这个部位是脑壳的底部。如果一只寒鸦想显示他对另一只寒鸦的顺从,它就会蹲在地上,把头扭向一侧,同时用力地伸喙,让颈部的背面鼓起来,并向强者倾斜,似乎在邀请它对着这个要害啄一口。海鸥(Seagull)和苍鹭也会把头顶伸向强者,脖子水平前伸,贴着地面,屈从者摆出这种姿势时,就毫无抵抗能力了。
在很多鸡形目的鸟类中,如果雄鸟之间发生争斗,结局一般是其中一只被掀翻在地,按在那里,身上的羽毛被拔掉,就像斑尾林鸽那样。只有一种鸟会宽恕败者,那就是火鸡。只有在弱者摆出一种无法继续发起攻击的屈从姿势后,胜者才会开恩。雄性火鸡经常进行疯狂的摔跤比赛,如果有一只服输了,它就蹲在地上,伸长脖子贴在地面。而胜者的行为和狼很像,它显然想去啄、踢落败的敌人,但却不能这么做。它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落败的敌手,气势汹汹的,还试探性地去啄对方,但并不会真正碰到对方。
这种反应尽管有利于火鸡种族的生存,却也可能酿成悲剧。比如火鸡和孔雀打起来时,对于圈养的火鸡和孔雀,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并不低,因为两种鸟都喜欢炫耀自己的“男子汉气概”,它们的血缘关系也很近,会相互欣赏。虽然火鸡体形、力气更大,但它常常落败,因为孔雀更擅长飞行,掌握不同的打斗技巧。当棕红色的美洲火鸡鼓起肌肉,准备开始摔跤时,蓝色的东印度孔雀已经飞到了它身上,用尖嘴开始啄它。火鸡肯定会觉得这么做违反了交战规则,很不公平。虽然它仍然浑身是劲儿,却像海绵一样瘫软下来,就像上文所说的那样。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孔雀不“明白”火鸡这种屈从的姿势,也就是说,这种姿势并不会抑制孔雀的战斗激情。孔雀会对着无助的火鸡又啄又踢。如果没有人来救火鸡,它肯定就完蛋了,因为火鸡遭受的打击越多,他的生理机制上的顺从心理就会越强烈,抑制了本能的逃生反应。火鸡不会想到、也无法想到要跳起来逃走。
不同的鸟类形成了不同的“符号机制”,来引发这种社会禁忌,这充分说明这些顺从性姿势是与生俱来的动作,是经过漫长的进化历程才形成的。比如小秧鸡(Water Rail)在头后面有一颗红痣,当小秧鸡把这颗红痣呈现给更强壮的老秧鸡时,这颗痣就会变得更红。至于高等动物和人类中这种社会禁忌是否也同样是机械反应式的,我们现在还不需要考虑。是什么原因阻止了强者伤害屈从者?或许是纯粹的机械性的条件反射,或许是高度抽象的道德标准,不管哪种,在现实中都无关紧要。屈从者和强者的行为本质是一样的:弱者突然失去反抗的意志,放弃了抵抗杀手的一切手段,似乎正是弱者放弃抵抗手段,使得进攻者的中枢神经系统中产生了无法超越的阻碍。
人类乞求宽恕的本质是什么呢?和我们刚才描述的过程有何不同?在荷马史诗中,如果一位武士打算屈服,乞求宽恕,他就会摘下头盔,丢掉盾牌,单膝跪地,并低下头,这一系列行为会让敌人更容易杀死他。可是,实际上这么做会阻止强者杀死他。在莎士比亚笔下,内斯特(Nestor)[1]说到了赫克托(Hector)[2]:
你将利剑停止空中,
不让它落在已经落败的人身上。
时至今日,我们的一些礼貌姿势中仍然保留了这些顺从的符号:鞠躬、脱帽、军礼中的献枪。如果古代史诗记载属实,那么,乞求宽恕并不一定会在对方内心引发无法逾越的“障碍”。荷马笔下的英雄并不像惠普斯耐德动物园的狼那样心软!诗人举了很多例子,强者杀死了求饶者,有些强者会内疚,有些根本不会。北欧英雄传说中,也有很多求饶姿势不奏效的例子。一直到了骑士时代,人们才觉得杀死求饶者是不恰当的。基督教骑士的行为出于传统和宗教道德,而狼则发自自然冲动和禁忌。这是多么自相矛盾的事情。
当然,动物这种天生的、本能的、固定的防止动物用武器滥杀自己的同类的禁忌,只是人类道德的一个类比,顶多算是人类道德的先兆、系谱学方面的先驱。在拿道德标准评判动物行为时,比较行为学的研究者最好谨慎些。不过,我得承认,我自己也感情用事:一只狼竟然不会咬对手送上门的脖子,而对手竟然相信胜者会如此克制,我觉得这种行为太崇高了。人类应该向它们学习,尽管但丁说它们是“La Bestia Senza Pace”(不懂和平的野兽)。至少我在了解了这种禁忌之后,对《圣经》中的一句话有了新的深刻理解,此前我一直反对这句:“如果有人打你右脸,就把你的左脸也给他。”(《路加福音》第6章第26节)。狼给了我启示:你把左脸转给敌人,并不是为了让他再打你一次,而是为了使他无法再打你。
在进化的过程中,如果动物形成了能致同类于死地的武器,那么这种动物为了生存,就必须形成一种相应的社会禁忌,避免这种武器危及种族的生存。少数猛兽过着非常孤独的生活,它们不需要这种克制。它们只会在交配季节聚到一起,这时性冲动超出了其他所有欲望,包括攻击的欲望。北极熊和美洲虎(Jaguar)就是这样的非社会性动物。因为没有社会禁忌,这些动物如果被关在动物园里,经常会发生同类相残的事情。天生的冲动和禁忌构成了一个系统,再加上自然提供给社会性物种的武器,形成了一个精心设计、自我管理的复合体。所有的生物都通过进化获得了自己的武器,进化的过程也塑造了它们的冲动与禁忌,动物的身体结构和行为系统有机结合,形成了一个整体。
如果这就是自然的精心安排,
人的所作所为岂不令我哀伤。
华兹华斯是正确的:只有一种生物,也拥有身体以外的,出自自身工作计划的武器,因此他的本能也就不了解武器的运行机制,在应用武器时也就没有充分的禁忌,这种动物就是人类。人类毫无节制地研发武器,在几十年间,这些武器就已经相当恐怖,数量惊人。可是天生的冲动和禁忌,就像身体结构,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形成,这时间是按照地质学家和天文学家的方式来计算,是历史学家难以想象的。我们并未从自然界得到武器,我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制造武器。未来哪件事情会更容易呢?是研发武器,还是培养与之同步的责任感?如果没有这些禁忌,我们人类肯定会因为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毁灭。我们必须有意识地建立这些禁忌,因为我们不能依赖本能。14年前的1935年11月,我的一篇文章《动物的道德与武器》刊登在维也纳的一本期刊上,结尾我写道:“总有一天,两个交战的集团会发现,他们都有可能将对方完全消灭。当整个人类分为敌对的两个阵营时,这一天可能会来临。我们应该像鸽子那样,还是向狼学习?人类的命运将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是值得令我们深思再三。
[1]内斯特是特洛伊战争中希腊的贤明长老。——译者注
[2]赫克托是特洛伊战争中特洛伊的王子,一位勇士。——译者注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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