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名叫哈利,被称为荒原狼的人。虽然用两只脚走路,穿着衣服,的确是个人,但实际上还是一只道地的荒原狼。他学会了头脑好的人能够学到的许多事情,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但是他也有不去学的事情,那就是满足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他做不到,他是个不满足的人。那或许是基于他总是在心底知道(或者相信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从荒野来的狼。聪明的人或许要争论这一点:他是否真的是狼?他是否出生前就已经被魔法从狼变成了人?或者虽是出生为人,但被赋予荒原狼的灵魂,被那灵魂纠缠住了?或者事实上他相信自己是狼,只不过是出于幻想或生病而已——比如他小时候性情粗暴、无法管教、生活散漫,因此教育他的人想把他体内的野兽打死,于是他开始幻想或相信自己原本实际上是野兽,只不过是披上教育和人性的肤浅外皮罢了。关于这一点如果要说的话,大概会洋洋洒洒,没完没了,可以写上好几本书。但即使写出来,对荒原狼也还是不会有任何用处。对他来说,狼是被用魔法赶进或者打进他的体内,或者只是他的灵魂空想的产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别人对此有什么看法,他自己对此有什么看法,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价值,都无法从他体内把狼赶出来。
荒原狼具有这两种性质,人的性质和狼的性质。这是他的命运。或许这种命运并不是什么特殊罕见的也说不定。在此之前,应该已经有过许多人身上具有无数狗啦狐狸啦鱼啦蛇啦的性质,但也并没有因此特别感到困扰。那样的人,人和狐狸,人和鱼一起过日子,一方并没有折磨另一方,甚至反而互相帮助。而在获得成功让人艳羡的人当中,赢得幸运的并不是人,有更多的情形反而是狐狸或猴子。这种事情众所周知。至于哈利则又是另一种情况。在他身上人和狼并没有并肩齐驰,更不要说互相帮助了。两者不断处在不共戴天的敌对关系中。一方只为折磨另一方而活。如果两者在一个血和灵魂中都是不共戴天的敌对关系,那真是不幸的生活。总之,两者各自拥有自己的命运,而且哪个命运都不轻松。
正如一切的合成体都会有的那样,我们的荒原狼有时候是作为狼,有时候是作为人活着:当他是狼时,他身上的人总是旁观着、批评着、审判着,蠢蠢欲动着——当他是人时,狼也做出同样的举动。比如哈利作为人具有美丽的思想,感受到纤细、高贵的感情,完成一切善行时,他身上的狼就龇牙而笑,以残酷的嘲弄显示出对荒野的动物,亦即对孤独地在荒野中奔驰,心中熟知有时吸血,有时追在雌狼身后有多么快活的狼来说,那样高贵的演戏,看起来不知有多么滑稽——在狼看来,人的一切行为全都是滑稽得几乎让人不寒而栗、仓皇失措、愚蠢可笑、荒谬无聊。可是哈利像狼那样行动,向他人龇露獠牙、对所有的人及其虚伪、堕落的礼仪和风俗习惯感受到憎恨和不共戴天的敌意时,也是完全相同。亦即在那样的时候,他身上的人的部分在蠢蠢欲动,观察着狼,说狼是畜生、野兽,要把单纯、健康、野生的狼的喜悦全都破坏掉,让喜悦变成苦涩。
荒原狼就是这样的性质。哈利认为他从来没有过快乐、幸福的生活。但话虽如此,他也并不是特别不幸(虽然正如所有的人都会把降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当成最大的痛苦那样,荒原狼自己确实也那样认为)。不管是谁,都不应该被认为是特别的不幸。就算身上不具备狼的性质的人,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幸福的。再怎么不幸的生活,在阳光普照时,沙地和岩石之间也还是会开出幸福的小花。荒原狼也是如此。通常他都非常不幸。这无法否定。他也可以让别人变成不幸。也就是在他爱着别人,别人爱着他时——因为会爱他的人全都总是只看到他身上的一面。有很多人认为他是具有纤细聪明的人爱着他,可是一旦不得不发现他内在的狼时,就会惊恐,感到绝望。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哈利和所有的人一样,希望别人爱他的整体,所以对于会给他重大的爱的人,他尤其无法隐藏、掩饰狼性。可是也有专爱他身上的狼性,爱他的自由、野性、难以控制、危险、强壮这个特点的人。对那样的人来说,这只野生的、不怀好意的狼会突然间变成人,向往着亲切和温柔,听莫扎特、读诗,想要拥有人类的理想,是非常让他们失望、让他们悲叹的。通常这些人会特别失望、气愤。就因为这样,荒原狼会将自己的双重性和分裂性,带进与他接触的所有人的命运中。
但那些人如果认为可以因此熟知荒原狼,想象出他那让人心痛的分裂生活,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些人还无法得知他的全部(正如所有的规则都有例外那样,正如神有时候会更爱一个罪人远胜于99个正直人那样)——总之那些人还不知道哈利也有例外,也有幸福的时候,他有时候可以像狼或像人那样去呼吸、思考和感受,完全不受干扰。有时甚至偶尔也可以和解、相爱,不只是一方睡着另一方醒着而已,两者还会彼此增强,相得益彰。正如人世间到处都可以看到的那样,在这个人的生活当中,习惯性的事情、日常的事情、受到肯定的事情、有规律的事情,有时也会瞬间停止,把席位让给异常的事情、奇迹和神的恩赐以寻求突破。而在这个短暂、罕见的幸福时间中,荒原狼的厄运是否获得了补偿,幸福和痛苦是否取得了平衡,或者在那极少时间中的虽然短暂但却强烈的幸福是否足以吸取所有的苦恼,那就交给闲得无聊的人去思考好了。荒原狼也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他在无事可做的闲散日子就做这件事情。
对这件事情必须再补充一点。和哈利类似的人相当多。特别是有很多艺术家属于这个种类。这些人身上全都具有两个灵魂,两种性质。正如哈利身上有狼和人那样,他们身上有神和魔鬼、母性的血和父性的血、接受幸福的能力和接受苦恼的能力在敌对、在扭打、在并存、在纠缠着。他们过着非常不稳定的生活,但有时在罕见的幸福瞬间,会感受到非常强烈的体验、美得几乎难以言喻的体验。瞬间的幸福泡沫有时会超越苦恼之海,扬起高大得几乎让人目眩神摇的水花,所以这个短暂、光辉的幸福会绽放光芒,散发出也会感动他人的魅力。而在这个幸福海中摇曳的贵重幸福泡沫,就形成一切的艺术作品。在那当中,由于每个苦恼的人都在片刻之间高高超越了自己的命运,所以他的幸福有如星星般灿烂,对所有看到的人来说,那就像某种永恒的事物、宛如自己的幸福梦幻似的。这些人不管他们的行为或作品被称为什么,实际上他们完全没有生活可言。他们的生活并不存在,不具形体。他们之所以成为英雄、艺术家、思想家,与别人成为法官、医生、鞋匠、教师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生活充满永恒的苦恼,在动乱着,是在岩石上破碎的波浪。在生活的混沌上方绽放光辉的那种罕有的体验、行为、思想和作品中,如果没有做好寻找出意义的准备,他们的生活立刻就会不幸、痛楚地分裂,成为叫人害怕的无意义。这种人之间产生了危险、可怕的思想,也就是认为人类全体的生命或许只不过是可怕的谬误;是人类之母夏娃生坏了的残暴的四肢不健全者;是大自然那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做坏了的凶残试制品。但也产生出别的思想,也就是认为人不只是半具理性的动物而已,并且还是众神之子,承受着不朽的命运。
不管是哪一种人,都各自具有不同的特征和记号,都各自具有美德和恶德,都具有应判永恒之死的罪。荒原狼的特征之一就是他是黑夜的人。早晨对他来说,是他们害怕的,绝对不会发生好事情的坏时刻。他从来没有在早晨享受过真正快乐的生活。在中午以前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做过好的事情,没有拥有过好的构思,没有过让自己或别人高兴的事情。到了下午,他才开始逐渐发热,生龙活虎起来。到了黄昏,要是情况好的日子,他会开始变成具有创造性的、活泼的,甚至是热情的、快活的。他之所以要求孤独和独立,也与这个特征有关。再也没有比他更深切、热情要求独立的人了。在身无分文,为赚取面包而奔波的年轻时候,他之所以甘愿忍受饥饿,身穿破衣,也只是为了维持那些许的独立。他从来不会为钱和过富裕生活而卖身给女人或掌权者。在世上任何人看来都是他的利益和幸福的事物,他放弃、拒绝了有一百遍。他那样做是为了保持自由。再也没有比完成职务、遵守一天或一年的时间安排、必须服从他人这个观念更可憎、更可怕的观念了。对他来说,办公室、公家机关和工作场所都有如死那样可憎。他想在梦中体验的最可怕事情,就是被关在军营里。他熟知如何从那一切处境中脱身出来,也因此经常付出重大的牺牲。在那当中可以看出他的坚强和美德。在这一点上,他是刚正不阿的。在这一点上,他的个性稳重、正直。然而他的苦恼和命运也与这个美德高度紧密结合在一起。他的情形和其他所有人的情形相同。他出于自己本质最深奥的本能,无论如何也要坚决获得的自由,确实是分给了他。然而那自由却超过了人所应有的程度。开始时那种自由是他的美梦和幸福,不过不久就成为苦涩的命运。有力量的人会被力量毁灭,有钱的人会被钱毁灭,阿谀的人会被服从毁灭,追求享乐的人会被享乐毁灭。同样的,荒原狼也因他的独立而毁灭了。他达到了目的,终于成为独立之人。没有人可以命令他,他没有必要顺从任何人。自己的行动由自己自由决定。因为一切具有强大性格的人,都一定能够依照真正的本能的要求和命令,去找到所要的东西。可是一旦站在所获得的自由正中央一看,哈利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的自由是死的,自己是孤立的,世界悄悄离开了他,人类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不,就连他自己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在愈来愈稀薄的无缘、孤独空气中逐渐窒息了。现在孤独和独立已经再也不是他的愿望和目标,而是他的命运、有罪判决,魔法的愿望只要一旦实现,就再也无法撤销,即使伸出充满向往和善意的手臂,说想要接受束缚的社会,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现在他被孤独地弃置在那里。但话虽如此,他也并不是面目可憎,受到大家厌恶。事实上他的朋友非常多。有很多人喜欢他。然而他找到的通常只不过是同情与亲切。别人请他吃饭,送礼物给他,写给他亲切的信。可是谁也不亲近他。哪里也没有和他产生关联。谁也不想和他一起生活,而且也做不到。现在孤独者的空气、宁静的气氛笼罩着他,周围的世界脱离了他,无法建立关系。不管怀着怎样的意志、怎样的憧憬,也是对此束手无策。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个特征是,他属于自杀者。这里必须先声明,只把真正自杀的人称为自杀者是不对的。事实上,在那样的人当中,有不少人只不过是偶然成为自杀者的人,自杀者的气质原本并没有与其本性相结合的人。在不具有个性、强烈性格和坚强命运的人当中,在平凡的畜生群般的人当中,虽有自杀成功的人,但有不少人并没有因此在其特征和整个性格属于自杀者的类型。另一方面在本质上可以列入自杀者的人当中,有非常多的人,也许大多数是实际上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性命下手。“自杀者”——哈利是其中之一——并不一定是全都活在对死特别强烈的关系中。即使不是自杀者,也可以活在对死特别强烈的关系中。只不过自杀者的自然特质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这个“我”,是特别危险的、绝望的性格的胚芽。虽然不知道那是否正确,不过他总是深信自己处在异常的危险中,濒临着危机。简直就像自己被追赶到悬崖前端,只要被外力稍微一推,心中稍微出现软弱的念头,自己立刻就会坠入虚无之中。沿着这种人的命运线去看,就会显示出这个特征——对他们来说,自杀成为可能性最大的死法。至少在他们的头脑中是那样认为的。像这样的心情通常都在青年初期就已显现,纠缠着那个人一辈子,但其前提并不是特别不具生活能力。事实上,在“自杀者”身上,可以找出异常的耐性,以及充满精力的、大胆的性质。正如有的性质只要罹患小病就容易发烧那样,被称为“自杀者”,经常是多愁善感的这种性质,即使只是受到极小的冲击,也会很容易强烈坠入自杀的观念中。如果我们有真的具有勇气和责任去研究活着的人类的科学,而不是只探讨生命现象的过程,如果我们有像人类学或心理学那样的科学,那么应该任何人都会知道这个事实的。
这里对自杀者所说的一切,当然都只是表面上的,亦即请认为这是心理学,也就是一部分的物理学。如果从形而上学来看,事态就有不同,会更为明确。根据那样的观察,“自杀者”是认为个体化乃是罪恶的人。他们认为人生的目的并不是自我完成和表现,而是自我的解体,使自我返回母性,返回神,返回全体。具有这种性质的人,有很多人完全不可能有一天会实际犯下自杀,因为他们深刻认识到那个罪恶——但是对我们来说,他们也还是自杀者。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死”中才有自己的救赎,而不是在“生”中。因为他们一开始就做好了返回的准备,随时可以抛弃、丢舍、消灭自己。
正如一切力量都可能变成柔弱那样(不,有时候是不得不变成柔弱),相反的,典型的自杀者外表上的柔弱,经常会变成力量,变成支柱。事实上那样的情形实在太多了。荒原狼哈利也是其中之一。他和与他同类的无数人一样,前往死的道路随时都为自己敞开的想法,并不单只是青春期忧郁的幻想游戏而已,并且还从那想法中建立起了安慰与支柱。的确,正如他那一种类所有的人那样,每次一受到冲击或痛苦,每次一陷入恶劣的生活状态,他立刻就会唤起想以死来解脱的愿望。不过他慢慢地从这个倾向中,创造出对生有用的哲学,和那个紧急出口随时都敞开的想法亲近的结果,给了他力量,让他涌现出好奇心,想把痛苦和恶劣状态都尝个透彻。每次他碰到真正悲惨的遭遇,经常会带着狂喜和一种不怀好意的喜悦,觉得“我怀着好奇心,想看看人到底可以忍受到什么程度。如果达到忍耐的极限,我只要把门打开就行了。那样我就可以逃出去了”。事实上有非常多的自杀者从这样的想法中汲取到异常的力量。
另一方面,自杀者也全都习惯和自杀的诱惑搏斗。每个人都在灵魂的某个角落熟知自杀虽然确实是逃避的方法,但其实只不过是有些悲惨的非法紧急出口罢了,比起死在自己手中,还是打倒生活要更为高贵、美丽。正因为有这样的认知,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良心愧疚——产生这种愧疚的泉源,和所谓自慰者的良心愧疚是相同的——所以大多数的自杀者都能不断和那个诱惑搏斗下去。他们像有偷窃癖的人和那个恶德搏斗那样地搏斗下去。荒原狼也熟知这个搏斗。他使用各种武器去搏斗。终于在47岁时,获得了一个相当有趣、幽默的构想。这个构想经常让他感到安慰。他把第50次的生日定为实行自杀的日子。他自己决定依照那天的心情,要不要利用紧急出口完全不受限制。对现在的他来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即使生病,即使会变得身无分文,即使会碰到最痛苦最悲惨的遭遇,万事都有期限了。万事顶多只是这数年岁月的事情,那日数一天一天在减少!实际上现在各种心烦的事情都变得更容易忍受了。以前那些事情烦他烦得更深切、更久,甚至把他的根基都烦得动摇了。每次基于某些理由让他变得特别不舒服,每次在他那荒废、孤立和野性化的生活中又加上特别的痛苦或损失时,他就向痛苦说:“等一等,只剩两年而已,到时候我就可以统治你们了!”并且他也很喜欢沉迷在这样的幻想中——在第50次的生日早晨,应该会送来信和贺词吧?在那段期间,我一定会使用刮胡刀和所有的痛苦告别,漂亮地关上人生的门扉。到了那时候,骨头里的痛风和忧郁、头痛、胃痛应该就会知道自己无处可去了。
这里应该说明荒原狼的个别举止,也就是回溯那个根本原则去了解他与小市民生活的独特关系,以及那种关系是怎样显现出来的。由于这是自然而然变成那样的,所以我们先从他对“小市民事物”的关系作为出发点。
荒原狼不知道什么是家庭生活,也没有社会式的名誉和野心,所以他依照自己的见解,完全处在小市民世界外面。他感觉到自己是个彻底孤立的人。感觉到自己有时候是个怪人、生病的隐士,有时候是个具有非凡天才素质、超越平凡生活狭小规范的个人。刻意地轻视小资产阶级,为自己不是小资产阶级感到骄傲。不过在许多方面,他过的是彻底的小市民生活。他银行里有存款,也接济穷亲戚。虽然不修边幅,但并不显得难看,也没有奇装异服。他试着要和警察、税务局等类似的公权力好好妥协过着日子。另外,暗地里的强烈憧憬不断把他向小市民的小世界、整洁的小庭院和打扫得晶亮发光的楼梯、具有秩序和彬彬有礼的严谨气氛的宁静、高雅家庭吸引过去。他喜欢犯下小小的恶德和脱离常轨的行为,以及感觉到自己从小市民当中走失了,是个怪人或者天才。但话虽如此,他却从来没有在不具备小市民性的生活领域中住过、生活过。他在掌权者或特别出类拔萃的人的空气中,以及犯罪者或被褫夺公民权的人之间都住不下去,总是继续住在小市民的领域里。他总是和小市民的习惯和气氛保持着关系——尽管那是对立或相反的关系。另外,他受着小市民式的教育成长,一直拥有许多和那种教育的观念和形式相符合的尺度。在理论上,他丝毫不反对卖淫,但是他本人却无法很认真地去对待妓女,把妓女视为是与自己同等的人。虽然他可以像兄弟那样去爱受到国家或社会驱逐的政治犯、革命家或精神上的诱惑者,不过对于小偷、强盗和变态性欲杀人犯,除了以相当普通的同情之外,根本就无法为他们做什么。
就像这样,他以一半攻击、否定他的为人和行为,却又以另一半总是予以承认、肯定。在有教养的小市民家里,在严谨的形式与管教中长大的他,总是以他灵魂的一部分执著这个人世间的秩序。即使在他超越了小市民生活中可能有的限度,早就已经将自己个体化,早就从小市民的理想与信仰的内容中获得了自由以后,也还是一样。
作为人的存在状态,永远存在着的“小市民事物”,除了试着寻求“和解”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除了努力从人的无数极端行为中,从对立的两种事物中找出妥协的中庸之道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在这个对立的两种事物中,我们就以圣徒和放荡者作为例子来看看好了。这样的话,就可以立刻了解我们的比喻。人具有试着想向彻底的精神事物,向神圣的事物接近,想献身给圣徒的理想的倾向。但是另一方面,人也具有尽一切努力,想在彻底本能的生活中,耽溺在情色欲望里,追求短暂性快乐的倾向。一条路通往圣徒,通往精神殉教者,通往舍身献给神。另一条路则通往放荡者,通往本能的殉教者,通往舍身献给腐败。小市民试着想在两者之间适度的中庸之道活下去。小市民绝不会舍身将自己献给情色的陶醉或禁欲,绝对不会成为殉教者,绝对不会同意毁灭——相反的,小市民的理想并不是献身,而是保存自我。小市民不会努力去成为圣徒,也不会努力去成为与圣徒相反的事物。小市民无法忍受极端。小市民虽然也侍奉神,但也侍奉情色的陶醉。虽然希望自己具有道德,但也希望在这个人世间过得安乐些。总之,小市民想要定居在两个极端之间,在既没有暴风,也没有雷雨的适度健康地带上过着生活。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做不到,不过必须牺牲那种绝对事物与极端事物所赋予的生活和强烈的感情。小市民最珍惜的是自我(事实上那是发育不完全的自我)。也就是牺牲激烈,换得自身的保障与安全;牺牲献身给神,换得良心的安稳;牺牲享乐,换得安乐;牺牲自由,换得舒适;牺牲炙身的热度,换得惬意的温度。也因此小市民从人的本质来看,只不过是具有微弱生存本能的生物罢了。最害怕牺牲自己,是最容易驾驭的东西。所以小市民用多数取代权力,用法律取代暴力,用投票决定取代责任。
尽管有这么多这样羸弱、胆小的人,但人数多还是没有用。所以从他们的本质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很显然的,他们夹在自由徘徊的狼之间,只能扮演着迷途羊群的角色。而在具有强大惊人性格的人统治的时代,小市民或许会一下子就被挤到墙边,但绝对不会灭亡。不,甚至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在统治着世界似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那群家畜的数量、他们的道德、他们所谓的常识和组织,都没有强大到足以把他们从毁灭中救出来。从一开始,他们的生命热度就非常薄弱,所以这个世界再怎么好的药,也无法维持他们的生命。然而小市民阶级却依然存活了下来,向世人夸耀他们的强大与繁荣——这是为什么呢?
答案没有别的,这完全要归功于荒原狼们。事实上,小市民阶级的生命力绝对不是来自一般小市民同伙的特质,而是因为小市民阶级的理想既笼统并且又具有弹性,因此能够包容非常多的局外人的性质,他们的生命力就是从这些性质来的。小市民阶级当中,经常有许多具有强大野性本质的人和他们一起过着生活。我们的荒原狼哈利就是一个具有特征的例子。个人早就发达到超越小市民程度的他;知道冥想的快乐,也知道憎恨和憎恨自我的阴郁快乐的他;轻视法律、道德与常识的他,依然受到小市民社会的强制拘留,无法从那里逃离出来。就像这样,人类的广大层面,无数的生命与知性围绕在真正的小市民阶级固有的大众四周。那一切虽然脱离了小市民社会,具有在极端者当中存活的使命,但却基于发育不全的感情,对小市民执著,受到小市民特有的微弱生命力些许感染,还是以某种形式停留在小市民阶级中,隶属于那个阶级,尽着义务,不断为那个阶级服务。因为在小市民阶级,他们通用的是与伟人使用的原则相反的原则。也就是“不反对我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接着探讨荒原狼的灵魂,很显然的,他因为高度的个体化,因此负有反小市民的宿命。个性化若是走到极端,就会变成与小市民式的“自我”相反,具有想破坏小市民式的“自我”的倾向。他的内心对于圣徒和放荡者也具有同样强烈的冲动。不过我们看到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软弱,或者是出于怠惰,他也没有能够鼓起勇气冲到自由的、狂暴的世界去,而是被束缚在小市民社会这个沉重的母亲大地上。束缚是他在这个叫做人世间的空间中的状态。大多数的知性人,大部分的艺术家都属于同一类型。他们当中只有最强大的人才能突破小市民世界的气氛,达到宇宙的境地。其他的人则全都不是死了心,就是妥协,虽然瞧不起小市民社会,却还是隶属那个社会,结果为了能够活下去,不得不肯定那个社会,因此强化、赞美着小市民社会。对这些无数的人来说,这即使算不上是悲剧,也是相当令人痛心的不幸,只能自认倒霉。不过在那样的地狱中,他们的才华受到磨炼,成为创造性的。少数从那样的地狱中逃离出来的人找到通往绝对事物之路,以让人赞叹的形式没落。他们才真的是悲剧性的人物。那样的人,数目非常少。相反的,其他的人,也就是停留在受到束缚状态中的人,才华经常受到小市民社会表示敬意的人面前,却敞开着第三个国度、优秀的幻想世界,也就是幽默。失去和平的荒原狼;不断坠入可怕的苦恼中的人;被拒绝赋予必要的弹性冲入悲剧、冲入星星的空间中的人;虽然感受到对绝对事物的使命感,但却无法在那当中存活的人;像这样的人,如果其精神在苦恼当中能够变成强大的弹性,就会敞开前往幽默的和解逃避之路。纯粹的小市民虽然不具备了解幽默的能力,不过幽默却经常以某种形式变成小市民式的。所有的荒原狼那复杂多样的理想,都可以在幽默的幻想领域内获得实现。亦即在那当中,圣徒和放荡者同时被肯定,两个极端不只弯曲连接在一起,甚至也能够将小市民拉进这个肯定中。即使是被神附身的人,也很有可能会肯定罪人,同样的,罪人也很有可能肯定圣徒。可是对两者来说,以及对其他所有没有受到限制的人来说,要肯定那中立的、模糊的中间,亦即小市民式的事物,是不可能做到的。只有幽默,只有那个由负有最伟大使命却遭受妨碍,几乎是悲剧性的人物、虽然被赋予最伟大的天才却以不幸收场的人所发明的幽默(幽默也许可以说是人类最独特、天才式的产物),只有幽默才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以其分光器的光芒照亮人存在的一切领域,将这些领域联结起来。看似不把人世间放在眼里却又活在人世间;看似尊重法律却又超越法律;看似没有却又拥有;看似没有放弃却又放弃——像这些高度的人生哲学所喜欢的、经常被公式化了的要求,只有幽默才能实现。
幽默的才华和素质都不欠缺的荒原狼,即使在几乎令人窒息的地狱混乱中,如果能提炼压榨出这种魔法饮料来,应该是可以获得救赎的。要提炼压榨出来,他还欠缺许多事物。不过还是有可能性和希望。爱他、与他保持着关系的人,应该会为他祈求这个救赎的。因此他或许会永远停留在小市民社会中,但他应该会承受得住苦恼,结出果实来的。他对小市民的关系不管是爱还是恨,应该都不会再失去感伤、不会再受到这个世界束缚,不会因屈辱一直使他苦恼的。
要达到这个目的,或者让他勇敢地飞跃进宇宙中,荒原狼首先必须和自己对决,深入看穿自己混沌的灵魂,达到完全的自觉。这样的话,他那生存的谜团就会将无法改变的容貌彻底暴露出来。之后他就无法一再从本能的地狱逃进感伤哲学的慰藉中,再从那里逃进狼性的盲目陶醉里了。人和狼若是没有戴上伪装的感情假面具,就不得不互相认识,互相面对面,看穿对方心中在想什么。这样一来,两者不是爆炸开来,永远分裂,荒原狼已经不再存在,就是在幽默升起的光芒下进行理性的结婚。
哈利或许有一天会站在这个最后的可能性前。他认识自己的日子,或许有一天会来到。那或许会是在他偶然拿起我们用的小镜子照自己时来到,也或许是在他遇到不朽事物时来到,也或许是在我们的魔术剧场中找到解放自己那悲惨灵魂的必要东西时来到。像这样的无数可能性都在等待着他。他的命运以难以抗拒的力量,在把那些可能性拉过来。这些小市民社会的局外人全都活在这个魔术式的可能性的气氛中。只要有小小的机会就够了。雷就会立刻落下来。
即使荒原狼没有看过自己内在的传记轮廓,这样的事情也全都无所不知。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在世界这个构造中的位置。隐隐约约感觉到、知道不朽的事物。隐隐约约感觉到与自己的对决,感到害怕。虽然他知道存在着不管愿不愿意都必须去照的镜子,不过他死也不敢去照那镜子。
在我们的研究结束之前,还留有一个非解明不可的最后的虚构、根本上的错觉。一切的“解释”,一切的心理学,一切的理解尝试,全都需要作为辅助手段的理论、神话和谎言。如果是诚实的作者,在本文结束之前,应该尽可能解明那谎言才对。如果我说“上”说“下”时,那就已经是一个主张,必须予以说明,因为“上”或“下”只存在于思维中,只存在于抽象中。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上”或“下”。
所以简单地说,“荒原狼”只是一个虚构。哈利感觉到自己是狼人,认为自己是成立在两个敌对的对立事物上,只不过是被单纯化了的神话罢了。哈利根本就不是狼人。如果我们将他自己发明、信仰的谎言照单全收,认为他实际上是双重人格,是狼人,去做解释的话,那么我们就会从要让理解变成容易的这个希望中产生错觉。现在非将这个错觉订正不可。
哈利努力地想将人分为狼与人,本能与精神两个部分,以便容易理解自己的命运,不过这个二分法太过于粗略,太过于单纯化,使得这个人身上所具备的至少会被视为是他苦恼之源的矛盾,由于被施以煞有介事的错误说明而扭曲了事实。哈利在自己身上找到人,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思想、感情、文化和受到训练的高尚性质形成的一个世界,但同时也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狼”,亦即找到了一个由本能、野性、残暴和没有被高尚化的粗野性质等形成的一个黑暗世界。即使乍看之下自己被明确地分割成互相敌对的两个领域,但也还是经常体验到狼和人在短暂的片刻,在幸福的瞬间相处融洽。如果哈利试着去确认人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狼与生活的每一瞬间,与每一种行为,与每一种感情具有何种程度的关系,那么他一定会立刻陷入窘境,他那漂亮的狼理论也全都会崩溃瓦解。因为不管是怎样的人,即使是原始的黑人,即使是白痴,本质也都没有单纯到可以用两三个合起来的要素去说明。要将像哈利这样严重分裂的人简单地分割成狼和人去说明,不仅是绝望的,也是孩子气的尝试。哈利是由成百上千的本质成立的,并非由两个本质成立。他的生活(就像所有人的生活那样)不只在本能和精神、圣徒和放荡者之类的两个极端之间摆荡,也在无数的极端组合之间,像钟摆那样摆荡。
像哈利那样受过教育的聪明人,竟然会认为自己是“荒原狼”,竟然会相信他生命的丰饶、复杂形体可以套进这样单纯的、这样血淋淋的、这样原始的方程式中,一点都不会让我们感到吃惊。因为人并不具备高度思考的能力,就连最具高度精神、最具教养的人,也还是不断通过最天真、单纯、虚伪的公式化眼镜去看世界和自己——特别是看自己时更是如此!所有的人都习惯将各自的自我视为一个统一体。显然这是所有的人天生就有的、完全无法拒绝的要求。这个错觉不管怎样经常受到激烈的动摇,也总是会恢复原状。法官坐在杀人犯面前,直视杀人犯的眼睛,在那一瞬间,杀人犯听到自己的(法官的)声音在说话,一切杀人犯的兴奋、能力、可能性,在法官自己的内心中也可以感觉到。但是下一瞬间他就又回到另一个自我,变回法官,匆忙回到幻想出来的自我的壳中,完成自己的义务,判杀人犯死刑。另外又假设天分特别优秀,心灵纤细的人预感到自己分裂的复杂性。并且假设他们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打破人格统一性的这个错觉,感觉到自己是多方面、复杂的,是由无数的自我结合形成的。要是他们将此感觉一说出口,那么人世间大多数的人一定会立刻把他们监禁起来,借助科学,宣告他们是精神分裂症,保护人类不去听到这些不幸的人口中发出来的真理呐喊。不过为什么要在这里多费唇舌呢?为什么要赘述只要是会思考的人就会知道的事情呢?而且说出那些事情来是很不礼貌的——所以如果有人能把由幻想捏造出来的“自我的统一”发展到双重人格,那么那个人简直就是天才,不然也是让人深感兴趣的罕见例外。事实上,不管是怎样的自我,就连最单纯的自我也不是统一体,而是极度多样的世界,小小的星空,包含各种形式、阶级、状态、遗传和可能性的混合体。而每个人都努力要把这个混合体看成统一体,从他们主张自我具有单纯、明确的形体,是具有清晰轮廓的现象看来,这个所有的人(就连最优秀的人也是一样)都一定会有的错觉,显然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了,就像呼吸和饮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那样。
这个错觉乃是产生自简单的推论。所有的人肉体虽然只有一个,但灵魂却绝对不是如此。在文学当中,就连最精致出色的文学,也还是依据习惯,探讨外观上是全体统一的人物。到目前为止的文学中,专家和有识之士最赞赏的是戏剧。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戏剧最能表现出(或者会表现出)自我的多重层面——可是视觉上的错误却让我们以为戏剧里的每个角色都是单独存在,每一个肉体都具有个别的统一性——于是朴素的美学就给予这些个性分明的戏剧最高的评价。只有少数人才会偶尔在朦胧中怀疑这一切会不会只是骗人的、肤浅的美学?我们将自古以来就有的美的概念归功于伟大剧作家,会不会是错误的?这些概念并不是我们天生就有的,而是被教导出来的。古代的美的概念也是从眼睛可以看到的肉体产生,自我或个人都只不过是虚构的罢了。古代的印度文学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印度史诗的主人公并不是个别不同的人物,而是人物的集团和一系列的化身。在我们近代的世界,有的戏剧虽然还蒙在单一个体与单一性格的障蔽之中,不过却是试着想要表现灵魂多样性的文学。要认识到这个事实,就不能将那种文学的人物视为个人,必须看成是更高的统一体的(或者是诗人灵魂的)一部分、侧面和各种样式。比如《浮士德》15对这样去观察的人来说,浮士德、梅非斯特16、华格那17及其他一切人物,就会成为一个统一体,一个超个人。在这个更高的统一体——而不是在个别的人物——当中,才会暗示出灵魂的某个真正的本质。当浮士德说出在教师之间非常有名,让俗人带着战栗去感叹的句子——“啊!两个灵魂栖身在我心中”时,正如他忘掉梅非斯特那样,他也忘掉了心中许多其他的灵魂。我们的荒原狼也相信心中拥有两个灵魂(狼与人),因此觉得自己心中拥挤不堪。不管什么时候心和肉体都只有一个,不过栖身在那当中的灵魂并不是两个或者五个,而是有无数。人有如由一百层外皮形成的洋葱,有如由许多丝线织成的布料。古代的亚洲人精确地认识、知道这件事情。佛教的瑜伽就发明了将个性这个错觉去除掉的准确技术。人演出的戏不但有趣,而且多彩多姿。印度以无比的努力,花费了一千年的时间去除掉那个错觉,然而西方人也以同样的努力去维护、加强同样的错觉。
从这个立场去观察荒原狼,就可以明白他为什么会为荒唐的双重人格那样苦恼了。他像浮士德那样,认为一个心有两个灵魂太多了,心一定会破裂。其实正好相反,两个灵魂未免太少了。当哈利试着要以那样原始的面貌去理解自己的灵魂时,就给可怜的灵魂施加了可怕的暴力。哈利虽是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可是举止却有如无法数到二以上的野蛮人一般。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叫做人,另一部分叫做狼,认为这样就够了,这样就完全说明了自己。他把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一切精神、一切理性、一切教养都塞进“人”当中,而一切本能、一切野蛮、一切紊乱全都放进“狼”那里。然而生活并没有像我们的思想那样单纯,没有像我们那可怜的白痴话语那样粗糙。哈利使用这种黑人也想得出来的“狼方法”时,双重地欺骗了自己。我们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把灵魂当中还未变成人的领域,已经全部归之于“人”,而早就已经脱离狼的部分,他仍然列入在“狼”当中。
像所有人那样,哈利也认为自己非常明白人究竟是什么。但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经常隐隐约约感觉到梦和其他难以控制的意识状态——他忘不了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想尽可能把那种感觉变成属于自己的!人绝对不是永恒持续的固定形体(尽管古代的贤人抱持着相反的看法,但这也仍然是古人的理想)。人其实是一个尝试,一种过渡状态。只是自然和精神之间的危险狭桥。内心深处的使命驱使人朝向精神、朝向神——内心深处的向往驱使人朝向自然、朝向母性。人的生活在两个力量之间不安地震颤着、动摇着。人在各个时候的“人”这个概念下理解的事物,都只不过是临时的、小市民式的认同罢了。某种原始的本能受到这个协定的驱逐、严禁。自觉、人性、非野兽化受到要求,不仅允许拥有些许的精神,也被视为是必要的。这种协定的“人”,正如一切的小市民的理想那样,是一种妥协;是欺骗了罪恶之母的自然与忧愁之父的精神,去除掉两者强烈的要求,想要定居在两者中间的温暖地带上的既胆小且单纯的狡猾尝试。所以小市民一旦允许有人被叫做“个人”,立刻就会把那个个人交给要求以人作为牺牲的牛身之神——“国家”,不断让两者互争,坐拥其利。所以小市民今天将某人当成异端者烧死,当成罪犯处以绞刑,明天就为那人立纪念碑。
“一人”并不是已经完成的东西,而是精神上的要求,也是受到期望但也被害怕的遥远可能性。在到达那里的路上,每次总是再差一点才能到达,必须经过可怕的苦恼和喜悦才能到达。能够到达的少数两三人,今天也为这些人建立了处刑台,明天又为他们树立光荣的铜像。像这些事情,荒原狼也预料到了。可是他在自己内部叫做“人”,与“狼”对立的东西,也只是具有小市民大部分卑俗性质的凡庸之人。哈利当然知道前往真正的人之路,前往不朽之路。有时候他也犹豫地应邀朝那边走去几步,因此付出极度苦恼、寂寞得让他心痛的代价。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害怕鼓起勇气跟上唯一前往不朽的狭窄道路,害怕去肯定那个最高的要求、那个由认真的精神所要求的成为人的道路。因为他非常清楚那条路通往更大的苦恼、通往放逐、通往最后的谛观,也或许通往处刑台——即使那条路最后导向不朽,他也不打算为那一切的苦恼而痛苦,也没有勇气为那一切而死。他比小市民更清楚人的极致,不过他还是闭上眼睛,绝望地执著于自我,不想去知道“我不想死”的这个绝望的意志,是通往永恒之死的最确实的道路;相反的,舍身而死、抛弃一切、自我变化献给永恒则是通往不朽之路。他在崇拜不朽的人物中他所喜欢的人,比如莫扎特时,他也是以小市民的眼睛去看莫扎特,像学校教师一般,只以禀赋超凡来解释莫扎特的成就,而不去说明莫扎特的努力和忍受苦难的伟大,还有不把小市民的理想放在眼里,以及想要成为苦恼之人将周围的小市民式气氛变成稀薄到有如包围寒冷宇宙的大气般的那种极度孤独,还有基督在客西马尼花园18的那种孤独等等。
总之,我们的荒原狼至少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浮士德式的双重性格。他看出肉体的单一性中并不存在精神的单一性,所以他顶多只不过是在以协和为理想路程上从事漫长的巡礼罢了。他希望能够克服狼性,完全变成人,不然至少也要放弃成为过着狼的单一性的、没有分裂的生活。显然他从来没有真正仔细观察过狼。如果仔细观察过,他应该会看到动物也没有拥有单一性的灵魂,即使是动物,在优美的形体背后,也还是隐藏着各式各样的努力和状态,狼的内心也有深渊,狼也会苦恼。事实上,经由“回归自然”,人常常走入充满苦恼、没有希望的迷宫。哈利也绝对无法完全成为狼。即使成为狼,他应该也会知道狼并非质朴单纯,而是具有非常复杂的多样性。狼也在心中拥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灵魂。想要成为狼的人,就和唱着“要是能够重返童年,真不知有多么幸福”歌曲的人同样健忘。因为唱着幸福的童谣,让人抱持好感不过却伤感的人,虽然同样想回到自然、天真、原始,但却完全忘了小孩子也是同样有各样格斗、各种矛盾,以及一切苦恼的。
事实上完全没有退路,既无重返狼的路,也没有重返童年的路。从一开始就没有纯真和单纯的事物,一切被创造出来的事物,即使乍看不是单纯的事物,也已经有了罪恶、有了矛盾,被抛进存在的脏污水流中,再也无法溯流而上。通往纯真、通往没有被创造的事物、通往神的路并不是在后方而是在前面。并不是通往狼或通往童年,而是通往更重的罪孽中、通往更深的人性中。可怜的荒原狼呀!即使自杀也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你一定会成为人,要走更漫长、更痛苦、更艰难的路。你必须将你的双重变为多重,把你的复杂变成更为复杂。你的世界不会变小,你的灵魂不会变单纯,而是必须将更多的世界——最后把全世界纳入你那痛苦、扩大的灵魂中,好让你有一天能够结束,能够到达安详。佛陀走过这条路。伟人全都走过。有的人怀着自觉,有的人无意识地,在冒险获得成功之际走上这条路。诞生意味着从一切全体的分离;从限定、从神的脱离,以及充满苦恼的新生。重返全体、从充满苦恼的个体的解放、成为神意味着灵魂扩大到可以将全体再度包容在内。
这里说的并不是学校、经济或统计学所知道的那种人;不是在街上熙来攘往的数百万人;不是像海沙或在岩石上破碎的波浪飞沫般的人。数百万人是多是少根本不是问题所在。那样的人只是材料而已,除此之外,就不具别的意义。不,我们这里说的是具有高度意义的人,说的是成为人的这个漫长的目标,说的是像王者那样的人,说的是不朽的人。天才并没有如我们平常所想的那样稀少。我们认为荒原狼哈利是个足以去尝试成为人这个冒险的天才,而不是遇到困难时,只会发牢骚,说反正自己是愚蠢的荒原狼,所以才会遇到困难。
具有这种可能性的人,竟然会用“荒原狼”,或者“啊!这两个灵魂该怎么办好呢”之类的话语去寻求救助,和经常对小市民阶层显示爱怜相同,都是既不可思议且令人悲叹的。能够理解佛陀的人,能够隐约感受到人性中的天国与地狱的人,不是不应该生活在常识、民主主义与小市民的教养所统治的世界里吗?一定是出于懦弱才会生活在那里。一旦世界变狭隘折磨着他了,一旦窄小的小市民房间变得太小了,他就把那归之于“狼”的罪,而不想去知道狼有时候是他最好的部分。他把自己身上粗野的部分全都叫做狼,感觉那是不好的、危险的,是小市民的恐惧之源——虽然他相信自己是个艺术家,具有纤细的感觉,可是却看不到在狼之外,在狼的背后,还有更多别的东西活在他身上,咬住他的并非全都是狼,那里也栖息着狐狸、龙、老虎、猴子、天堂鸟。另外他也无法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各种温柔、可怕、大大小小、凶猛、温驯的东西都齐聚一堂的乐园,被虚构出来的“狼”的故事震慑住了,被控制住了,就和他身上真正的人被小市民这种虚有其表的人震慑住、控制住一样。
可以想象一下充满着上百种、上千种树木、花朵、果实和杂草的庭院。如果这个庭院的园丁只知道“食用”和“杂草”这样的植物学上的区别,那么他就十之八九不会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庭院。大概最具魅力的花会被拔掉,最高贵的树会被砍倒,或者被憎恨被冷落。荒原狼也以同样的方法处理自己灵魂中上千种的花。他看也不看不能适用“人”或者“狼”这个标题的东西。他纳入“人”当中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呀!懦弱、笨拙、愚蠢与卑鄙,只要不是“狼”的,他全都归纳入“人”当中。这和只因为他还无法驾驭,就将强壮与高贵列入“狼”当中是一样的。
现在我们和哈利告别,让他一个人继续走他的路。如果他已达到不朽之人的世界,如果他已达到他那困难之路所要前往的地方,那么他看到自己这个东奔西跑、犹豫彷徨、曲折迂回的轨迹,应该会大感吃惊的,一定会向这个荒原狼满怀鼓励、指责与同情,深感兴趣地露出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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