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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读完之后,我忽然想起几个星期前的一个夜里,同样以荒原狼为主题所写下的一首有些许奇妙的诗。我翻着桌上堆得满满的纸张,找了出来,读着——


我是个荒原狼,踽踽独行。


外面是一片白雪。


乌鸦从白桦树上振翅飞起。


但哪里也找不到一只兔子。


哪里也找不到一只小鹿。


我整个为小鹿着迷了。


竟然连一只也找不到。


我想用牙齿去咬,用手去抓。


再也没有比小鹿更美妙的了。


我要尽情宠爱那个可爱的家伙,


深深咬进那柔嫩肥美的大腿,


饱饮一顿淡红色的血,


然后一个人嗥吠一整夜。


或许兔子也可以让我感到满足。


那温暖的肉发出甜美的夜晚气息——


可以让生活变得有些快活的东西,难道全都


远离我了吗?


我尾巴上的毛已经开始发白。


眼睛也看不清楚。


老婆也在几年前死了。


我边跑边梦想着小鹿。


边跑边梦想着兔子。


冬夜里听着风的怒号,


用雪润湿干渴灼痛的喉咙,


把我可怜的灵魂送到魔鬼那里去。


就这样我得到了两幅自己现在的肖像画:一幅是用笨拙的诗句形成的自画像,像我自己本人那样,充满着悲伤、不安;另一幅是冷静的、以乍看显得高度的客观性画成的,局外人从外面、从上面观察,比我自己本人知道得更多,但话虽如此,也还是由某个知道不如我多的人画成的。两幅肖像,亦即我那忧郁、结巴的诗,以及经由陌生人完成的聪明研究,都让我感到心痛。两者都正确地,两者都没有粉饰地描绘出我的绝望;两者都清楚地显示我难忍的、不安定的状态。这个荒原狼非死不可。必须亲手结束这个让人憎恨的生命——或者必须熔化在崭新的自我反省的炼狱之火中,去变化,去脱下假面具,去做出新的自我。啊!这样的过程对我来说既不新颖也不陌生。我知道那样的过程,早已经好几次在遇到绝望的时代时体验过了。每次我都感受到宛如刨肉剥骨般的激烈体验,粉碎了每一次的自我。每次深渊的力量都动摇、破坏了自我。每次我的生活中最珍贵的,特别是最爱怜的部分都背叛了我,离我而去。有一次我整个失去了小市民式的名声和财产。于是我不得不放弃在那之前在我面前脱帽的人的尊敬。接下来一夜之间,我的家庭生活就瓦解崩溃了。成为精神病患的妻子把我从舒适的家里赶出去。爱与信赖一下子变成憎恨和疯狂的厮杀,邻居们带着同情与轻蔑目送我离去。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孤立。又过了几年,过了艰辛痛苦的几年,在残酷的孤独和严格的自我锻炼中,树立起了新的禁欲精神式的生活与理想,再度达到生活的一种寂静与意境,全心投入在抽象思索修炼和受到严格规范的冥想后,这个生活形态再度崩溃瓦解,一下子失去了其高贵、崇高的意义。经由杂乱无章的旅行,我在新的世界里四处漂泊,累积起新的苦恼和罪恶。每次一张假面具被撕碎下来,每次一个理想崩溃瓦解之前,就会先出现那个恐怖的虚无与寂静。那个把我揪紧得几乎让我窒息而死,那个孤独、孤立、没有爱、充满绝望的空虚荒凉的地狱,现在我也还是非通过不可。


就像这样,每次我的生活一动摇,就总是会获得某些成果,这是无法否定的。在自由、精神和深度的层面虽然获得了成果,不过在孤立、不受理解、冷淡的层面上也添加上了某些东西。从小市民的眼光来看,每次我的生活从一个动摇移动到另一个动摇去,就不断地下降沉沦,离普通的事物、受到允许的事物、健康的事物越发遥远。我随着年龄增加,失去职业、失去家庭、失去故乡,站在一切的社会集团外部,孤立着,没有人爱我,受到许多人猜疑,不断和舆论与道德苦战。虽说我一直住在小市民的范围之内,就一切的感觉和看法来说,我在这个世界的正中央也还是个外人。宗教、祖国、家人、国家等,对我来说已失去了价值,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学问、同业工会和艺术的矫揉造作,都让我感到作呕。以前我是个有才华的受欢迎的人,经由直觉、兴趣和思索绽放出光芒,但现在我把那些东西全都抛弃,看也不看,颓废放荡,遭受别人用怀疑的眼光看待。悲惨经历了那样痛苦的变化,即使我获得了什么无法用眼睛看到的、无法估算的东西——我都不得不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每次我的生活都变成严峻、艰困、孤独、危险。事实上仔细想来,我完全没有理由期望要继续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这样继续下去,只会走入愈来愈稀薄的大气中,就像尼采《秋之歌》里的雾霭那样。


啊!不错,我当然知道命运赋予棘手的孩子、最不容易管教的孩子这些体验和变化。知道得太清楚了。正如野心虽然强烈但却捕捉不到猎物的猎人知道狩猎的程序那样,正如老投机客知道投机、赚钱、震荡、暴跌和破产的阶段那样,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到了这一大把年纪,难道我还非真的必须把那些都品尝过不可吗?这一麻药。遗憾的是,那并不适合用来自杀。几年前我也曾经试过一次。那也是在绝望围绕住我时,我服用了足以杀害六条人命的充分剂量,但并没有死。我确实沉睡过去,好几个小时陷入完全昏迷的状态,不过不久我就失望极了,由于胃的剧烈痉挛让我半清醒过来,在没有充分恢复意识中,将毒药全都吐出来,接着又沉睡过去。第二天中午时分,脑筋清楚地醒过来。我沮丧万分,头痛得就像有火在烧似的,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任何记忆。之后的一段时间,除了失眠和恼人的胃痛持续不断之外,毒药没有留下任何作用。


因此这种药不予考虑。不过我为自己的决心赋予如下的形式。亦即下次如果我又变成非拿出那个鸦片来不可时,我就要勇敢地一口吞下伟大的救赎,也就是死,而不是那种短暂的麻醉。而且我要选择不会失败,可以确实信赖的死,不是射进手枪的子弹,就是使用剃刀。这就是我的心理状态——遵照荒原狼的小册子那聪明的处方笺,一直等到第50次的生日那天,我觉得未免太漫长了。到那之前还有两年。一年之内,一个月之内,即使是明天也可以——门是开着的。


不能说这个“决心”重大改变了我的生活。那个决定让我变得有些不太关心病痛,让我对于鸦片和葡萄酒的喝法变得有些大胆,让我对自己能够忍受到怎样的界限感到有些好奇。就只是这样而已。那天晚上的另一个体验让我留下强烈的印象。我又看了好几遍《荒原狼论》。有时候就像获得无形的魔术师聪明地引导我的命运似的,让我满怀衷心的感谢;有时候我又对那篇论文的冷静带着嘲弄与轻蔑,那篇论文看起来完全没有理解我的生活的特殊心情与紧张。或许那篇论文对于荒原狼和自杀者写得很正确、精辟也说不定,但那适用于那种属性与形式,充满机智与抽象。但是我认为我的人格、固有的灵魂、我自己的每一次的每一个命运,并无法用那粗略的网捕捉住。


比起别的一切事物来,更吸引我的是出现在教堂墙壁上的那个错觉或者幻影,那个跳动的霓虹文字那别有深意的广告。那也与论文所暗示的一致,正是那个时候给了我许多承诺。那个不可知的世界的声音,强烈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经常长时间去沉思那件事情。这样一来,那个“不为任何人”“只为狂人”之类的警告句子,就越发是向我说的了。如果那个声音是传给我,那个世界是在向我说话,那么我一定是狂人,一定是被“任何人”疏远的人。啊!长年以来,我不就是远离了任何人的生活,远离了普通人的存在与思考的吗?早在很久以前起,我不是就已经孤立,成为狂人了吗?然而在内心深处我还是可以非常理解那个呼唤,那个呼唤在敦促我成为疯狂,敦促我放弃理性、克制和小市民性,敦促我献身给充满灵魂和幻想的规律之外的世界。


有一天,我又在大街和广场上徒劳地寻找那个扛着广告招牌的人,好几次从有着一扇无形大门的那堵墙壁旁边走过去,最后在郊外的马丁区遇到送葬的行列。看着跟在灵车后方蹒跚走去的人,我心里浮现出“这个小镇上,这个世界是否住着他的死对我来说会是损失的人呢?而哪里又住着我的死对他来说是具有意义的人”这样的人呢?的确,我有我的情人艾莉嘉。可是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分隔两地,很少见面,当然更说不上争吵了,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有时她会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到她那里去。我们两人都是既孤独且别扭的人,有同病相怜之处,所以我们两人的关系还是一直持续着。但要是听到我死了,她会不会松一口气,感到非常轻松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即使以自己的立场去想象,我也无法得知明确的答案。只有生活在实际的状况中,才能得知诸如此类的事情。


想着那样的事情,我也一时性起,加入送葬队伍,跟在服丧的人后面一起走去,走到基地去。那里是现代式的获得特别许可的水泥埋葬场,除了火葬场之外,还有其他一切精致的设备。不过这次的死者并没有火葬,棺材在简陋的洞穴前放下来。我看着牧师,以及其他以尸体作为食物的秃鹫——埋葬场的工人在忙来忙去。他们努力要让那工作添加上庄严和悲伤的外貌,因此异常吃力地在演戏,做出困惑与虚伪,陷入滑稽的状态中。我看着他们的黑色制服下摆在风中翻动着,努力着要把送葬队伍引进他们的心情中,要让他们不管愿不愿意都跪在严肃的死亡面前。但那努力是徒劳的。没有一个人哭。显然死者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人。谁也没有被引进虔敬的心情中。牧师一向大家重复过“亲爱的基督徒同胞”后,这些商人和面包师傅及其老婆那一言不发的生意人嘴脸,立刻有如被拖吊下去一般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地面。他们深感困惑,戴着假面具,其实心中都在希望这个不愉快的仪式能够尽早结束。葬礼终于结束了,基督徒同胞中最前列的两人和牧师握手,将埋葬时沾在鞋子上的黏土在近旁的草地上擦掉。一眨眼之间,他们的脸就又变成普通人那样的了。突然间我发现我见过那当中的一张脸——显然是当时扛着广告招牌,把小册子塞进我手中的那个人。


一想起就是他的那一瞬间,只见他转身弯腰下去整理黑色的长裤,仔细地将裤管高高折到鞋子上方,然后把雨伞夹在腋下,匆忙走了起来。我在他后面追去,追上了他,向他点头致意,不过他似乎不知道我是谁。


“今天晚上没有表演吗?”


我问他,试着想像知道秘密的伙伴互相向对方所做的那样对他眨眼睛,不过能够把那样的动作做得娴熟自在,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过着像我这样的生活,甚至连该怎么说话都已经忘记了。我觉得自己做出的是个滑稽的鬼脸。


“晚上的表演?”那个人喃喃说着,睁大眼睛瞧着我的脸,“想玩乐的话,就应该去黑鹰馆。”


事实上,我怀疑那是否真的是他。我失望了,继续走下去,但不知道要去哪里。对我来说,我并没有任何目的、努力和义务。活着让我感到苦涩不已。我感到积存许久的作呕达到了顶点,我从生活中被挤了出来,扔了出来。我疯狂地飞奔过灰色的市街。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散发出潮湿的泥土与埋葬的气味。不,我的坟墓上不可以站立着那只披着法衣,啼叫着感伤的基督徒同胞节奏的不吉祥的鸟!啊!不管朝哪里看,不管往哪里想,都没有喜悦或呼唤在等着我,哪里也感受不到邀请。一切都发出腐烂、陈旧和模棱两可的满足的恶臭。一切都古老、憔悴、灰蒙蒙的、松弛、无精打采。啊!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英姿焕发的青年、诗人、美丽的女神的朋友、世界的旅行者、有如燃烧般的理想主义者的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个麻痹状态、这个对自己与一切事物的憎恨、这个所有感情的停滞、这个坏心眼的深刻不愉快、这个内心空虚与绝望的脏污地狱,这些为什么会有如缓缓潜伏过来般压在我身上呢?


从图书馆旁边走过时,我遇到了年轻的教授。这个人以前我常常和他交谈,好几年前,上次我住在这个小镇上时,我好几次到他家里去拜访,和他谈论当时我一直在研究的东方神话。这个有些近视的矜持学者,朝我这边走来,就在我快要和他擦身而过时,他才终于看到了我。他像遇到老朋友般朝我跑过来。由于我正心情低落,所以对这样做的他半带着感谢。他高兴极了,热情奔放,想起我们以前交谈过的最细微部分,很明确地说我让他受益良多,经常想起我来。他说在那之后,他就很少和同事做过那样热烈、有益的讨论了。他问我是什么时候到这个镇上的(我撒谎说只来了几天)。又问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他。我看着这个和气的人那张学者式的善良的脸,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可笑,不过我就像饥饿的狗似的,很快乐地品尝着一小片的温馨、一小口的爱与一丁点敬意。荒原狼哈利感动得露齿而笑了。干渴的喉咙积满了口水。感伤的心情打倒了他的意志屈服了他。于是我不得不努力编了个借口,撒了个谎,说事实上我只是路过,稍微在这个镇上停留片刻做个研究罢了。由于身体有些不舒服,否则当然就去拜访他了。因此他衷心邀请我至少今晚要在他家度过,我表示感谢,接受了这个邀请,要他转达给他的妻子知道。那样热情地说着、笑着,由于我的脸颊早已不习惯做那样的努力,所以痛了起来。我——也就是哈利·哈拉出乎意料被人恭维奉承,殷勤认真地站在大街上,对着亲切的人那近视的、善良的脸微笑时,另一个哈利则站在一旁,同样露齿而笑,边笑边想着自己是多么奇妙的、言行不一的撒谎者呀!自己明明两分钟前还在对这个该诅咒的世界气愤得张牙舞爪,现在一被值得尊敬的老实人叫住,一被吹捧问候,立刻就陶醉了,非常起劲地点头称是,只是品尝到些许的好意、尊敬与亲切,竟然就像小猪似的躺倒下来。就因为这样,两个哈利——这两个双方完全无法相容的人物,面向着和气的教授站着,互相嘲弄对方,互相怒目而视,互相吐着口水,就像陷入那样的状态中总是会做的那样,质问这是否就是人的愚蠢与软弱?是否就是一般人的命运?或者这个感伤的利己主义,这个欠缺性格、污秽的分裂了的感情,只不过是个人的、荒原狼的特殊性而已?如果这种卑鄙下流是一般人都有的,那么我对世界的蔑视应该就会带着更新的暴力向那卑鄙下流扑过去了。如果那只是我个人的弱点,那么从那里很有可能又会引出对自己的蔑视的狂喜。


由于两个哈利之间起了争执,所以几乎把教授给忘了。突然间我觉得他很烦人,急忙摆脱了他。我目送着他以理想主义者、信仰虔诚的人那善良的、有些可笑的走路方式,从叶子落尽的街道树下方离去。在我的内心中,搏斗进行得既激烈又疯狂。我一边和暗地里刨剜着我的身体的痛风搏斗,无意识地弯曲、伸直僵硬的手指,一边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所骗,接受了7点半的晚餐邀请,负着彬彬有礼,做科学式的交谈,观看别人家庭的幸福的义务。我气愤地回到家里,用水冲淡白兰地,服下痛风药丸,在长椅上躺下来,想看看书。好不容易可以持续看了片刻18世纪迷人的娱乐书籍《苏菲从梅梅尔到萨克森之旅》,忽然间又想起了受邀赴宴的事情,发现脸没有刮,必须穿上外出的衣服。啊!为什么要背负着这样的事情呀!那么哈利,起来,丢掉书,涂上肥皂,把下巴刮到出血,穿上衣服,对人感到喜悦就好了嘛!我一边涂着肥皂,一边想起今天那个陌生人被用绳索吊下去的脏污墓穴,想起感到无聊的基督徒伙伴的扭曲的脸,但却完全笑不出来。在那里,在那个脏污的黏土洞穴旁边,在牧师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愚蠢话语中,在参加葬礼的人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愚蠢表情中,在白铁和大理石做成的十字架等绝望的光景中,在铁丝和人造花当中,在那里,不只是那个陌生人结束而已,在那里,明天或后天这样的我也会被埋葬,在参加葬礼的人的不知所措与欺骗中,被埋进那个泥泞里结束。不,不只如此而已,一切也同样都会结束。我们的一切努力,我们的一切文化、一切信仰,我们的一切生命的喜悦,生命的享乐,由于这些都非常病恹恹的,所以不久应该就会被用绳索吊下那里埋葬掉。可以说墓地就是我们的文化的世界。在这里,耶稣基督、苏格拉底、莫扎特、海顿、但丁、歌德都只不过是刻在生锈的白铁板上开始腐朽的名字罢了。围绕着白铁板的那些不知所措、虚伪的参加葬礼的人,如果能够依然相信以前对他们来说是神圣事物的白铁板,应该会不惜付出许多牺牲的。并且对于那灭亡的世界,如果至少能够说出一句悲伤与绝望的认真话语,应该会不惜付出许多牺牲的。可是那样的事情他们没有一样能够做到,只是不知所措、露齿而笑地站在坟墓四周而已。我气愤不平,一直刮着下巴的同一个地方。按住伤口片刻,又换掉才刚装上的新衣领。我对去参加那个邀宴一点都不感兴趣,所以完全不懂为什么我要做这许多事情。但是哈利的一部分还在演戏,把教授叫做可以产生共鸣的人,向往人的些许气味、交谈和社交活动,想起教授的美丽夫人,衷心觉得在亲切、好客的人们身边度过一夜真的是很愉快的,帮助我将英国药膏贴在下巴上,让我穿上衣服,系上高雅的领带,很平静地阻止我遵从本来的意愿一直待在家里。同时我这样想着:虽然自己并不想那样做,不过我现在却这样换上衣服,要离开家里去拜访教授,口是心非地和他交谈,与这相同,有很多人每一天、每一小时明明并不想那样做,却像这样地过着日子、活着、行动着,去拜访人、交谈、在公家机关或办公室工作。一切都受到强制,都是机械式的。这些都并不是自己主动要去做的。这些事情让机械去做其实也都一样,事实上停止下去做反而会更好。这个永远不会停止运转的机械主义,让人们和我一样,妨碍我们去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做评断,妨碍我们去怀疑其愚昧与浅薄,以及阴森森地露齿做出的冷笑,妨碍我们去认识、感受绝望的悲伤与空虚。啊!人之所以会那样活着、扮着家家酒,以及追求重大的事物,并且正如脱离常轨的人——我所做的那样,不去对忧郁的机械做自我防卫,不去凝视绝望的空虚,其实是理所当然的。太理所当然了。在这篇手记中,虽然我经常轻视人,也嘲笑人,但话虽如此,我希望不要有人相信我是在怪罪人,在弹劾人,将我个人的不幸归之于别人的责任!但事到如今,站立在坠入黑不见底的人生边缘上的我,如果我对自己、对别人也都说那部机器仍然在为我运转,我也还属于那个在永远扮家家酒的快乐孩子的世界,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那么我就是在做坏事,在撒谎。


那天晚上就成为与那相称的奇妙夜晚。我在教授家门前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窗户,心里想着:那个人就住在这里,岁岁年年都在持续研究,看原文,做注释,调查中东和印度神话的关联,为此感到满足。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行为的价值、相信自己所侍奉的科学、相信单纯的知识与累积知识的价值、相信进步与发展的缘故。他没有战争的体验。没有爱因斯坦将传统的思考基础动摇的那种体验(他认为那只与数学家有关)。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周遭在怎样为下次的战争做着准备。他认为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很可怕。他是个善良的、没有思想的、满足的、狂妄的孩子。是个非常值得羡慕的人。我终于下定决心进到里头去,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仆来迎接我。或许是我预料到了什么,我很仔细地注意看她将我的帽子和大衣拿去放的地方。我被带进温暖、明亮的房间里,她请我稍等片刻。我没有祈祷,也没有打瞌睡,而是半开玩笑地拿起手边看到的东西。那是摆在圆桌上的镶框小肖像画,用坚硬的厚纸板支撑,斜斜地站立着。那是用铜版画表达的诗人歌德。是个脸庞呈美丽的形状,头发被天才式地拳曲起来,充满个性的老诗人。那燃烧着的著名眼睛,以及宫廷人特有的那种孤独与悲剧的表情,都一样也不少。画家在这方面特别下了一番工夫,并且成功地为这个魔神式的老诗人添加上自制与忠诚老实的教授式,或者演员式的表情,而没有减损其深奥的内涵。总而言之,就是画家成功地把歌德做成了任何小市民家里都有可能摆饰着的那种迷人老绅士。这个肖像应该不会比这一类所有的肖像,比如认真的画匠所做的慈祥救世主、使徒、英雄、思想家和政治家的肖像逊色。这种肖像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只有老练的技巧。但是就不管那些了。总之,没有那个肖像我就已经够厌烦焦躁、气急败坏的了,现在老歌德这个虚荣的、自我满足的肖像画又面对着我,立刻就发出了致命的不谐和音,告诉我这里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住在这里的应该是被美丽地样式化的老巨匠或国家伟人,而不是荒原狼。


如果现在进来的是男主人,或许我可以在言之成理的借口下溜之大吉也说不定。但进来的是女主人。我虽然有不祥的预兆,不过还是把自己交给了命运。我们彼此问候对方。但最初的不谐和音之后只是持续接着新的不谐和音而已。女主人说我看起来很健康,让她感到很高兴,不过事实上自从上次见面以来这数年间我究竟老了多少,自己知道得实在太清楚了。和她握手时,痛风的手指的疼痛已经让我刻骨铭心地回想起来了。随后女主人又问我的妻子怎么了。我不得不回答她说妻子抛弃了我,离婚了。教授进来后,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他也真诚地向我问候。于是不协调的滑稽情况采用了最有趣的形式。教授手里拿着报纸。这是一次订阅一个月的报纸,是军国主义者和煽动战争者的机关报。他和我握过手之后,指着报纸,说那里刊登着和我同名的一个记者哈拉的事情。说那个人一定是坏人,是背叛祖国的人,不但嘲笑皇帝,还发表见解说祖国要为爆发战争所负的责任不比敌国少。这是个怎样的家伙呀!看,这里就把这家伙狠狠痛批了一顿。编辑部漂亮地收拾了这个害虫,让他成为笑柄。教授这样说。可是一旦知道我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随即改变了话题。教授夫妻完全想不到那个坏蛋事实上就坐在他们面前。可是毋庸置疑,那个坏蛋就是我本人。不,引发骚动,让这些人感到不安又有什么用呢?我在心中笑着,不过今晚想要感受到什么愉快事情的希望落空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一瞬间。亦即在那一瞬间,在教授谈论背叛祖国的人——哈拉时,自从目睹埋葬场面以后就在我心中累积,逐渐增强的那种沉滞、绝望的不愉快心情凝固了,成为剧烈的压力,成为肉体上(下腹部)可以感受到的痛苦,成为要让人窒息般的不安预兆。我感觉到有什么在对我虎视眈眈,危险从我背后潜伏过来。这时候幸好女仆来告知说晚餐准备好了。我们进到餐厅里。我尽量努力去说去问微不足道的轻松话题,吃得比平常多。并且时时刻刻感觉到自己愈来愈悲惨。不断想着,啊!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痛苦呢?我清楚地感觉到男女主人也一点不感到快乐,费尽苦心要让气氛变得愉快。或许是我让大家这样显得意兴阑珊的也说不定。或许是有别的事情让这个家里气氛变得凝重的也说不定——他们问我的都是我无法老实回答的事情。最后我也不得不撒下弥天大谎,每回答一句就要强忍着作呕的痛苦。终于为了改变话题,我说起了今天目击到的埋葬经过。可是口气却老是抓不准,明明想要发挥幽默的,却一再破坏气氛,我们的心离得愈来愈远了。我身上的荒原狼露齿而笑了。吃餐后甜点时,3个人都默不作声。


我们又回到先前的那个房间去喝咖啡和利口酒。或许咖啡和酒可以稍微鼓起兴致来也说不定。可是文豪的肖像虽然摆在旁边的橱柜上,但还是又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无法从那肖像离开,心中听着警告的声音,又将肖像拿在手中,开始和歌德交战了。我的这种感受,简直就像是被鬼附身了似的。我无法忍受这样的状态。无论如何,现在如果不是让那个主人公激动,卷进我的感受,完全配合我的情形,否则就是在这里尽情爆发解决一切,两者必须择一。


“我认为歌德实际上并不是这种表情,”我说,“这种虚饰与贵族式的姿势,矫揉造作地向列席的人抛媚眼,表面上虽是男子汉,但底下隐藏的却是温柔得叫人讨厌的感伤!对于歌德确实应该好好挑剔一番。我也常常对这个一本正经的老家伙表示不满。可是把他画成这样,未免太过分了。”


女主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斟好咖啡后,急忙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教授半带尴尬半带指责地向我说明这个歌德的肖像是他妻子的,是他妻子最珍贵的东西。


“即使你说得是既客观且公正,也不应该说得那样露骨。再说我也无法苟同你的意见。”


“你说得很对,”我承认,“但是很不巧,总是表达得极度露骨是我的习惯,我的怪癖。事实上歌德在高兴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这个肤浅、庸俗的沙龙里的歌德,当然是不会使用露骨的、真正的直接表达方式的。我衷心向你和你的妻子表示歉意——请向你的妻子说我是精神分裂症病患。顺便我也想要告辞了。”


不知所措的男主人有点想要留住我,于是一再重复说我们以前的交谈有多么有趣,多么激发他的灵感,那个时候我对米特拉斯19和克里休纳20的猜测给他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今天他也不知道有多么期待,等等。我向他表示感谢,说他实在太亲切了,只不过遗憾的是我对克里休纳的兴趣,以及对科学式交谈所怀的快乐都已经完全消失了,今天我已好几次对他撒了谎,比如我并不是几天前来到这个镇上,而是好几个月以前就待在这里了,一个人生活,首先我的心情总是非常不好,受到痛风的纠缠,其次是通常都醉醺醺的,因此我已经不适合再在善良的家庭出入了。并且为了漂亮地做个了结,至少为了不愿意成为撒谎的人离去,我对男主人说我必须明白地告诉他,他今天严重地侮辱了我。他把保守派报纸对哈拉所持的意见,把和愚蠢顽固的退休将官相称但却与学者不相称的态度,作为自己的态度。那个“坏蛋”、背叛祖国的哈拉,没有别人,就是我本人。我认为如果有少数具有思考能力的人不盲目地、疯狂地一头撞进新的战争中,而是理性地秉持和平与爱的理想,那么对于我们的国家、对于整个世界都会有很大的好处。所以我要和他道别了。


随后我起身,离开歌德和教授,在走廊那里从衣架上扯下帽子和大衣,跑了出去。在我的灵魂中,坏心眼的狼大声嗥叫,两个哈利之间演着激烈的戏。我立刻就明白了,这个不愉快的夜晚,比起气愤的教授来,对我来说具有更多的意义。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失望和小小的恼火罢了,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后的失败与逃走。是我向小市民的世界、对道德的世界、对学问的世界的告别。是荒原狼彻底的胜利。是作为遁逃者和失败者的告别,是对自己的破产宣告。是既无安慰,也无优越感,更没有幽默感的离别。我向自己从前的世界与故乡、向小市民生活、向风俗习惯、向学问告别了,但那和患了胃溃疡的人和烤猪肉告别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有如疯了般在街灯下奔跑着。有如疯了般悲伤欲绝——这是多么绝望、可耻、糟糕的一天呀!从早晨到夜晚、从坟场到教授家的这一整天!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背负着这样的一天、喝光这样的汤汁,难道还会具有更大的意义吗?不会!既然这样,今晚我就把这出喜剧结束好了。哈利呀!回到家里去,把喉咙割断!这件事情已经等得够久了。


我感到悲惨万分,在大街上四处跑来跑去。当然了,我向那些人客厅的摆饰吐口水,未免太蠢了,太可笑了,太不懂规矩了。可是我别无他法。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驯服的、虚伪的、彬彬有礼的生活。显然我也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孤独,厌恶再面对自己,对自己不屑一顾,在地狱的真空空间中窒息着、挣扎着,既然这样,难道我还有别的路可逃吗?无路可逃。啊!父母呀!我遥远地看着的神圣之火呀!啊!我的生活的无数喜悦、工作与目标呀!这一切没有一样留下来。就连后悔也没有留下来。留下来的只有让人作呕的心情与痛苦。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的必须活下去的感觉更让我感到痛苦的了。


我在郊外寒酸的酒馆里休息片刻,喝了水和白兰地,随后又受到魔鬼的驱赶似的继续奔跑起来,在旧市区弯弯曲曲的坡道上上下下,穿过林荫大道,横越车站前的广场。我心里想着,去旅行吧!我进入车站,看了墙上的时刻表,喝了些许葡萄酒,想要好好想一想。于是我所害怕的鬼魂愈来愈靠近,愈来愈清晰了。那意味着必须回到家里,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必须在绝望前停止下来!即使再奔跑几个钟头,也还是无法躲掉那鬼魂。回到自己的门口,回到堆着书的桌子前,回到情人的照片下的那张长椅上,是无可避免的了。必须拔出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的瞬间,是无可避免的了。那光景越发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心脏疯狂地怦怦跳不停,越发明确地让我感受到一切不安中的不安,亦即死的恐怖!是的,我对死抱着全身打着寒战哆嗦的恐怖。虽然找不到别的可逃之路,虽然作呕的心情、苦恼与绝望在我周围堆得高高的,虽然已经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我,给予我快乐和希望,但我对于处刑,对于最后的瞬间,对于用冰冷的刀刃刷地划过自己的肉体的这件事情,也还是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恐怖。


找不到可以逃避我所害怕的事物之路。绝望和胆小的搏斗,即使今天胆小也许可以获胜,但绝望从明天起,一定会每天崭新地经由自我轻蔑而越发高扬地出现在我面前的。在直到终于某一天实行之前,我一定会一下子拿起剃刀,一下子又抛开剃刀的!既然这样,不如趁着今天就实行,不是很好吗?就像面对感到害怕的小孩子那样,我面对自己举出道理说明,可是小孩子却不听,跑走了。小孩子想要活下去。我心惊胆战地继续在镇上转来转去。绕着远路绕过自己的住家,不断想要回家却又不断延迟回家。我在各处的酒馆驻足停留,喝下一两杯酒,然后又继续向前奔跑,在目标——剃刀和死四周,兜着大圈子。我几乎快要累死了,有时我会坐在长椅上、喷泉边或路旁的石块上,听着心脏怦怦乱跳,擦掉额头上的汗水,又继续奔跑,心中充满着几乎快要吓死了的不安,以及对活下去的熊熊燃烧的憧憬。


在这样的深夜,在我不很熟的一个偏僻郊外,我被拖进了一家餐厅里。餐厅的窗户响着节奏强烈的跳舞音乐。进去时,在入口上方,我看到了写着黑鹰馆的旧招牌。那里人声嘈杂,人头攒动,酒气烟味弥漫,吼叫声震耳欲聋。里头的大厅在跳舞,传来疯狂奔放的跳舞音乐声。我进去的是前面的房间,那里全都是朴素打扮的人,当中也有衣着寒酸的人。相反的,里头的舞厅则看起来都是些衣着入时的人。人群推挤着我穿过房间,把我挤到柜台旁的餐桌那里。一个脸色苍白的美丽少女,身穿胸口开得很低的薄舞衣,头发上插着枯萎的花朵,坐在墙边的长椅上。少女看到我走来,很友善地注意地看着我,微笑着向旁边挪过去一些,为我让出空位来。


“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问着,和她并肩坐下来。


“当然可以,”她说,“你是什么人呢?”


“谢谢你,”我说,“我不能回家。怎么也不能回家。如果你允许,我想在这里,待在你旁边。不,我绝对不能回家。”


她仿佛明白我所说的事情似的,点点头。她点头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从额头上垂到耳边的鬈发。我看出枯萎的花是茶花。音乐从对面尖锐高亢地传过来。女服务生在柜台那里忙碌地大吼着顾客点的菜。


“请你待在这里,”她用让我感到高兴的声音说,“为什么你不能回家呢?”


“我不能回去。家里有东西在等我——不,我绝对不能回去。那实在太恐怖了。”


“那么你就待在这里,让那东西等着好了。先把眼镜擦一擦。这样不是什么都看不到吗?是的,把手帕拿出来嘛!你想喝什么?勃艮第酒吗?”


她为我擦了眼镜。我这才终于看清楚了她。嘴上涂着血一般红的唇膏,五官端正,脸色苍白。眼睛呈明亮的灰色,额头光滑冰冷,垂在耳朵前面的鬈发短短地翘起来。她亲切地也半开玩笑地招呼着我,为我点了葡萄酒,和我碰杯,同时俯看我的鞋子。


“老天老天,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简直就像是从巴黎走来的似的。不应该穿那样的鞋子来跳舞的。”


我只回答是或不是,淡淡地笑着,任凭她说。我非常喜欢她。对此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因为在此之前我都一直避开这样的年轻少女,甚至是以不信任的眼光看着她们的。在这样的时候她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求之不得。啊!在那之后也是。她用远超过我所需要的慰藉对待我,同时也用远超过我所需要的嘲弄对待我。她点了三明治,命令我吃掉。她为我斟酒,叫我喝一口,但不能喝太快。随后她称赞我的顺从。


“真是听话的人,”她仿佛鼓励我似地说,“不会添人麻烦的。我敢打赌,你一定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不必听人指使的了。”


“你猜对了,你赢了。不过你为什么看得出来呢?”


“那太简单了。听话就和食物一样——长期饿肚子的人,就会觉得什么东西都很好吃。你会听我的话吧?”


“我很乐意听。你什么都知道。”


“是你让我很容易就知道的。在家里等着你的东西,你那样害怕的东西是什么,我大概可以猜中。不过那是你自己知道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必要说出来。真是太傻了!如果想上吊,那就上吊算了,人是有理由那样做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只担心活着的事情就可以。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啊!”我叫道,“如果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事实上,我已经为活着的事情担心得几乎要厌烦了,不过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要上吊应该是很难的。那我并不太清楚。但活着却要困难多了!谁也不知道有多么困难!”


“那我就让你知道那是简单得连小孩子都懂得的好了。你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已经擦了眼镜,吃了喝了。接下来你到那边去,用刷子把长裤和鞋子稍微刷一刷。那是有必要那样做的。然后你和我跳狐步。”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说得没错了!”我生气地说,“对我来说,虽然再也没有比不能执行你的命令更叫我悲伤的了,不过只有这个命令我无法执行。我根本不会跳狐步。就连华尔兹、波尔卡,不管叫什么名字的舞都不会跳。我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练习过跳舞。这样你应该知道一切并没有如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了吧?”


美丽的少女用那血一般红的嘴唇微笑着,摇着头发剪成有如男孩子般的聪明脑袋。凝视着她时,我想起了她像极了我很早以前的少年时代第一个爱过的少女萝莎·克莱斯勒。不过萝莎的皮肤是褐色的,头发是黑的。不,我想不起来这个陌生的少女让我想起了谁。只知道那是我非常年轻时的事情,少年时代的事情。


“别急,别急!”她叫着说,“那么你是不会跳舞了?完全不会跳?一步也不会跳?既然这样,你竟然说谁也不会懂你活得有多么辛苦!说得实在太夸张了。你还不到可以那样说的年龄。没错,连舞都不想跳,怎么能够说活得很辛苦呢?”


“因为我不会跳嘛!从来没有学过。”


她笑了。


“不过学过读书写字吧?算术也学过,还有大概拉丁语、法语之类的许多东西也都学过。你一定在学校读了10年或12年,大概也在大学做过研究,甚至拿到博士学位,中国话或西班牙话也都会说。或者我说的不对呢?对吧!可是却没有为了练习跳舞的几个钟头,把一点点的时间和钱花在那上面!”


“那要怪我的父母,”我辩解说,“我的父母让我学拉丁语、希腊语之类的各种事情,可是没有让我学跳舞。我们那里不流行跳舞。我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跳过舞。”


她用满脸冰冷、轻蔑的神色凝视着我。她的脸上又浮现出一些什么,让我想起非常年轻时的事情。


“是吗?那么是你的父母不对了!你问过你的父母今晚可不可以来黑鹰馆了?问了吗?你说他们早就死了?那就算了!如果年轻时只知道顺从,根本就没有想要去学跳舞——那就算了!虽然我不认为那个时候你是那样的模范少年,不过之后呢——那之后那么长的期间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啊!”我坦承说,“我自己也不懂。我从事研究、欣赏音乐、看书、写书、旅行——”


“你对于人生的看法实在太奇怪了!明明总是在做困难、复杂的事情,却为什么完全不学简单的事情呢?没有时间和兴趣吗?算了,就不去问那么多了。真是谢天谢地,我不是你母亲。不过不可以装出想尽情去尝试人生却什么也没有找到的样子!”


“请不要骂我嘛!”我恳求说,“我已经知道自己疯了。”


“你在说什么呀?不许发牢骚!你一点都没有疯,教授先生,不只没有疯,在我看来,你是没有疯得太过分了!我觉得你的聪明都用在很可笑的事情上,真是个道道地地的教授。现在再吃一块面包!然后继续说给我听。”


她为我拿来一块面包,撒了一些盐,涂上一点辣椒酱,也切了一小块自己的份,叫我吃。我吃了。只要是她命令的事情,我大概什么都肯做。除了跳舞以外,什么都肯做。再也没有比对人言听计从,被打破砂锅问到底、被人命令、被人狠狠责备、和什么人并肩坐在一起更快活的了。如果那对教授夫妻在两三个钟头前也那样对我做的话,应该就可以省掉很多麻烦了。不,还是现在这样的好。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就会坐失很多事情了!


她突然问: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哈利。”


“哈利?是男孩子的名字!哈利,你真的是个男孩子,虽然头发灰白,不过还是个男孩子。所以必须有人来稍微照顾你不可。我已经不再勉强你跳舞了。不过,你这是什么发型呀!没有妻子也没有情人吗?”


“已经没有妻子了。分手了。确实是有情人,但不住在这里。也很少见面。我们相处得并不是非常好。”


她从牙齿之间吹起了若有似无的口哨。


“从谁也没有在你身边看来,显然你真的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对了,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让你那样没命地到处乱跑。”


那太难说明了。


“那其实只是很小的事情。我应邀到教授家里去——我自己并不是教授——事实上是根本不应该去的。我早已经不习惯坐在那样的人身边交谈了。我早已经忘掉要该如何那样做了。事实上我也是带着大概不会很顺利的心情,进到教授家里去的。帽子挂在帽钩上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大概立刻就又要戴上帽子的想法。我没有骗您。那个教授家里的桌子上摆着肖像画。很愚蠢可笑的肖像画,我生气了……”


她打断我的话问:


“是怎样的肖像画?为什么生气呢?”


“是画着歌德的肖像画——就是那个诗人歌德。不过并没有如实画出歌德本来的面貌——事实上我也完全不知道歌德本来的面貌是怎样的,因为歌德早在一百年前就死了。可是那个近代画家却竟然依照自己的想象,把歌德化妆打扮了一番。我生那个肖像画的气,对那个肖像画嗤之以鼻——不知道您是否能懂。”


“我完全懂。不必担心。继续说下去!”


“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和教授有了摩擦了。他就像大部分的教授那样,是个非常狂热的爱国者,战争期间,大力协助欺骗国民——当然他是遵从至高无上的信仰的。但是我反对战争。不,就不要管那么多了。我继续说下去。要是不去仔细看那样的肖像画就好了……”


“一点也没错,要是没有看到就好了。”


“可是,我为我最喜爱的歌德感到惋惜。然后我开始思索了——不知道算不算是思索,总之我是这样感觉的……我在我认为是同类的人家里。我以为这些人也和我同样爱歌德,对歌德所怀的印象也和我一样,可是却竟然摆着这样庸俗的、虚假的、肤浅的肖像画,认为画得很好,完全没有察觉这个肖像画的精神和歌德的精神完全相反。他们觉得这个肖像画非常出色。他们爱那样做大可以那样做,不过对我来说,这样一来,我对这些人的信赖、友情和紧密相连的感觉也全都消失了。事实上那个友情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于是我生气了,感到悲伤,知道自己孤独无依,谁也不了解我。您能懂吗?”


“哈利,我非常懂。然后呢?你拿肖像画去敲那些人的头吗?”


“没有,我骂了他们,逃了出来,想回家里去——”


“不过,即使回家,也没有妈妈会安慰、责备蠢男孩的吧?我知道了。真令人同情,你的孩子气可真是天下第一。”


的确,我也认为自己显然是那样没错。她让我喝了一杯葡萄酒。真的像妈妈那样对待我。不过在那段时间——虽然很短暂——我也还是认为她真是既美丽又年轻。


“那么,”她又说了起来,“那么,歌德是在一百年前死的,而哈利又非常喜欢歌德。所以歌德是什么样子的,哈利不是也有描绘美妙幻想的权利吗?但是同样对歌德热衷,描绘他的画像的画家没有那个权利。教授也一样。不,任何人都没有。因为那会让哈利不满意,无法忍受。如果有那样的事情,哈利就会开口骂人,非逃出来不可!如果哈利是聪明的话,只要去嘲弄画家和教授就行了。如果是疯了的话,就会拿歌德的像去敲对方的头。不过哈利是小男孩,所以想跑回家里去上吊——哈利,你说的事情我完全能了解。实在滑稽。真是可笑。等一等,不要喝得那么快!勃艮第葡萄酒是要慢慢品尝的,否则会头昏脑涨。孩子,什么事情都非一一告诉你该怎么做不可。”


她的眼神有如六十岁的女家庭教师一般,带着严格的警告。


“噢!请您那样做,”我很满足地恳求她,“任何事情都请告诉我。”


“该说什么好呢?”


“任何您想说的都请说。”


“好,那我就说了。从一个钟头前起我就用‘你’叫你,可是你却依然称呼我‘您’。你始终动不动就拿出拉丁语啦、希腊语啦之类的东西,老是把话说得非常复杂!如果有哪个女孩子用‘你’叫你,要是你不讨厌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也应该用‘你’称呼她。这样你得知了一门小学问了吧?还有,半个钟头前我就知道你的名字叫做哈利。是问了你以后才知道的。可是你根本就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怎么会呢?我非常想知道。”


“已经晚了一步,孩子!下次见面时,你再问我好了。今天我已经不想说了。所以现在我要去跳舞了。”


她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我的心情一下子变沉重了。我担心她走了之后,我会孤独无依,于是一切就又会变得像刚才那样了。有如火燃烧起来一般,不安和恐怖又立刻出现了。啊!我能忘记在等待我的东西吗?情况有些许改变了吗?


“等一等,”我恳求地叫道,“请不要去——不要离开!当然你可以想怎么跳舞就怎么跳,但不要离开太久。请你再回来,再回来!”


她笑着站立起来。我本来以为她要是站起来,个子一定会更高的,不过体态虽然轻盈,但并不高。她又让我想起谁来了——是谁呢?我却想不起来。


“你还会再来吗?”


“还会再来。不过要花一点时间,也许半个钟头,也许整整一个钟头。我要稍微吩咐你一下。你闭上眼睛,小睡片刻。那对你是有必要的。”


我为她挪出地方。她走了出去。她的裙子轻轻抚过我的膝盖。她边走边照着手中非常小的一面圆镜,扬起眉毛,用小小的刷子拍着下巴,在舞厅里消失了身影。我环视四周。陌生的脸庞、抽着烟的男人、泼在大理石桌上的啤酒、四处不断传来的叫声和吼声、隔壁房间的舞曲音乐。她吩咐我小睡片刻。噢!亲切的孩子呀!你明明知道我的睡眠是比鼬鼠还更容易受到惊吓的!却竟然要我在这有如年底市集的喧闹声中,要我面对桌子坐着,要我在发出声响的啤酒杯之间睡一觉!我啜着葡萄酒,从口袋里掏出雪茄,寻找火柴,但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抽烟。我把雪茄放在桌子上。她吩咐我“闭上眼睛”。那个姑娘为什么能够将那样的声音、略带深沉的温柔声音,变成有如母亲般的声音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还是听那声音所说的事情的好。刚才我已经有过经验了。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头倚着墙壁,听着无数剧烈的声响在四周剧烈地盘旋着,觉得要在这样的地方睡觉的想法真是太可笑了,我微笑了。于是决定到大厅的入口,去看看跳舞的场所——我无法不去看我的美丽少女跳舞——因此脚在椅子下面动了动。于是我这才第一次感觉到经过数个钟头奔跑徘徊后的精疲力竭,就坐着没动。那个时候我已经遵守着有如母亲般的吩咐,我怀着感激的心情,贪婪地睡着,做着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清晰、美丽的梦了。梦是这样的:


我坐在旧式的休息室里等待着。开始时我只知道自己要晋见一个大人物。随后我才想起我要去见的是歌德阁下。遗憾的是我并不是以个人身份来到这里,而是一家杂志的特派员。这让我感到非常不高兴。我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魔鬼把我逼进这样的状况中的。而且还有一只蝎子在让我坐立难安。刚才还看到那个东西,想要爬到我的脚上。我想要抖掉,阻止小小的黑色爬虫类,但现在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哪里也不想伸出手去。


而且我也怀疑我会不会被弄错,被带到的是马蒂逊的地方,而不是歌德那里。可是那个马蒂逊在梦中被弄错了,变成毕格尔21。因为我把献给茉莉的诗当成马蒂逊的作品了。但我也非常想见到茉莉。我认为她是优秀的、温柔的、音乐式的、有如黄昏般的女性。如果不是受那可恶的编辑部之托坐在这里,真不知有多好!对这方面的不满愈来愈强烈,逐渐连歌德也波及到了,我突然对歌德抱着一切的怀疑与指责。这一定会成为有趣的晋见!和这个相比,即使蝎子躲在我的身旁,再怎么危险,大概也没有这么糟糕。我认为蝎子或许代表着善意也说不定,蝎子非常有可能和茉莉有什么关系,也许是茉莉派来的使者,也许是成为茉莉徽章的动物。是表示女性与罪恶的既美丽又危险的徽章的动物。蝎子的名字该不会是叫做伐皮斯22吧?不过这个时候仆人用力打开了门,我站立起来走进去。


老歌德站在那里,身材瘦小,表情非常僵硬——而且厚重的星形勋章确实佩戴在古典作家胸前。他看起来依然似乎在统治着一切。依然在接见人,看起来似乎依然在从威玛23的博物馆统治着全世界。他一看到我,就像上了年纪的乌鸦般摇头晃脑,点点头,很威严地说:


“你们这些年轻人,显然不怎么同意我们和我们的努力吧?”


“一点都没有错,”我被他那大臣般的眼神看得在心中打了个寒噤回答道,“我们这些年轻人确实无法同意你。对我们来说,你太过威严了。阁下,你太过于爱慕虚荣、太过于夸张、太过于不够诚实了。或许太过于不够诚实是基本原因也说不定。”


矮小的老人将严峻的脸向前方稍微动了动。他那有如官员般紧闭着的无表情嘴唇露出隐隐约约的微笑,洋溢着鲜活生动的魅力,使得我的一颗心急遽怦跳起来。因为我忽然浮现出“黄昏从空中降落下来”这句诗,想到这句诗就是从这个人的头脑中诞生出来的。事实上在这一瞬间,我已经被完全解除了武装,被震慑住了,如果能够的话,真想跪倒在他面前,但是我坚持着。接着我从他那微笑的口中听到如下的句子:“哦?这么说,你是在责备我的不诚实了?不诚实是什么意思?你不能说明得更详细些吗?”


我当然乐意说明,非常乐意说明。


“歌德阁下,你和一切伟大的思想家相同,清楚认识到、感受到人的生命的无助和绝望。也就是你认识、感受到刹那的美妙和悲惨的凋零,以及只能用牢狱般的日常生活去支付感情的美丽高扬的人的无力感。认识、感受到对精神领域的热烈爱慕,对丧失的率真天性的追求。认识、感受到这个在空虚与不安中的可怕动摇。认识、感受到必须承担这个虚幻命运的宣告,人在这个命运中是无常的、是永远不会完成的、直到最后都是被实验的、是门外汉式的——总之,你充分认识、感受到人的无助,脱离与熊熊燃烧般的绝望。你认识到那一切,一有机会就提起,坦承你相信那一切。然而你却以毕生之力,阐述相反的理论,宣扬信仰与乐观主义,让自己和别人相信我们精神上的努力是具有永恒性与意义的,你不但拒绝也镇压深渊的告白者、绝望的真理之声,你不但这样对待自己,也这样对待克莱斯特24与贝多芬。你花了好几十年的时间累积知识,收集材料,书写信件,收集信件,仿佛你在威玛的老年生活是将瞬间永恒化、自然精神化似的。但其实你只不过是将瞬间木乃伊化,将自然固定成型、戴上面具罢了。这正是我要指责你的不诚实之处。”


老枢密顾问官歪着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嘴边依然浮现出微笑。


随后他突然问我:


“你一定不喜欢莫扎特的《魔笛》吧?”


我还来不及抗议,他就继续说了下去:


“《魔笛》把人生表达成甜蜜之歌,把我们那虚幻无常的感情作为某个永恒的神去赞美。那也是在阐述克莱斯特先生与贝多芬先生都不赞同的乐观主义和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气愤地叫了起来,“我真弄不懂为什么你会想到我在这个人世间最喜爱的《魔笛》!不过莫扎特并没有活到82岁,在他个人的生涯中,他也没有像你那样要求永恒性、秩序与拘谨的礼仪!他没有像你那样矫揉造作。他歌唱神圣的旋律、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英年早逝。没有人理解他……”


我喘不过气来了。必须用十句话就把一千件事情说出来。我的额头开始冒汗了。


但是歌德非常慈祥地说:


“我活到82岁,也许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对于自己活那么久,我并没有如你所想的那样满意。正如你说的,我经常期望永恒性,经常怕死,与死搏斗。我相信和死的搏斗,想要活下去的无条件的顽固意欲,正是让一切卓越的人采取行动活下去的原动力。但尽管如此,人最后还是非死不可。虽然我活到82岁,但还是简洁地证明了这个事实,即使我还在学校当学生时就已经死了,也仍然可以证明这个事实。如果有助于辩解,我也很乐意补充说,在我的个性中,也应该具有孩子气。事实上我就有过很多好奇心、想要玩游戏的本能,以及从浪费时间中感受到的乐趣。所以在领悟到游戏有一天也会厌倦之前,花掉了我不少的时间。”


在这样说着时,他一直带着狡猾的、恶作剧的微笑。他的身体变大了,拘谨的态度和出现在脸上的僵硬表情消失了。现在周围的空气中充满着旋律和歌德的歌曲。可以清楚地听出莫扎特作曲的《紫罗兰》,以及舒伯特作曲的《你的温柔亮光又围绕着森林和山谷》。歌德的脸庞呈粉红色,变年轻了,笑着,和莫扎特或是和舒伯特宛如兄弟似的。佩戴在胸前的星形勋章全都由原野上的草花编成,黄色的樱草在那正中央快乐地、浑厚地绽放着。


老人以这样的开玩笑方式想要避开我的诘问和弹劾,让我感到很不满。我用责备的眼光凝视对方。只见他俯身向前,将已经变成十足孩子气的嘴凑到我的耳边,低声在耳中喃喃地说:


“你听我说,你对待老歌德太过严肃了,对已经死了的老人不能太过严肃,否则对老人就会不公平了。我们这些不朽的人不喜欢被别人严肃对待。我们喜欢开玩笑。严肃和时间有关。这件事情我得向你表明,严肃是从太过尊重时间当中产生出来的,以前我也太过于尊重时间的价值。所以我想活到一百岁。不过在永恒中时间是不存在的。永恒只不过是瞬间罢了。顶多长得只能开个玩笑而已。”


事实上,和这个人已经无法用严肃的话语交谈了。他很满足地踩着轻盈的脚步四处走来走去,让勋章中的樱草有如烟火般飞出来、变小、熄灭。看着他的舞步和各种姿势这样美、这样灿烂,使我不得不认为这个人至少下过工夫去学跳舞。他跳得非常好。于是我又想起了蝎子。不,应该是想起了茉莉。我向歌德叫道:


“请告诉我,茉莉小姐没有来这里吗?”


歌德大声笑了,走到书桌旁边,拉开抽屉,取出昂贵的皮制或天鹅绒小盒子,打开来举到我的眼睛下方。那里乌黑的天鹅绒上,摆着小如豆子般的女人的腿。那是美得无可挑剔、晶莹发光、会让人陶醉的腿。膝盖微微弯曲,脚脖子朝下伸直,尖端的脚趾纤细而优雅。


我伸出一只手去,想要抓起让我整个着迷了的小小的腿。可是两只手指正要夹住时,我看到玩具的腿动了一下。猛然间,我怀疑那或许是蝎子。歌德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不只知道,他似乎更期待、希望我能在深深的怀疑、欲望和不安之间痉挛、抽搐、分裂。他将充满魅力的小蝎子举到我的鼻尖,看着我既想要那个东西又害怕那个东西。这似乎让他感到非常有趣。他在用这个可爱、危险的东西嘲弄我时,又完全变成了老人。满头白发,年龄高达一千。干瘪的老人脸庞上静静地、无声地笑着。肚子里则以莫测高深的幽默哈哈大笑。


醒过来时,我就把梦给忘了。之后才又终于回想起那个梦来。我在音乐与喧闹中,倚着餐厅的餐桌睡了约一个钟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我竟然能够做到。可爱的姑娘站在面前,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给我两三马克,”她说,“我在那边吃了点东西。”


我把钱包递给她。她带着钱包走去,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


“好了,现在我可以陪你片刻了。然后我就得走了,我还有个约会。”


我吓了一跳,急忙问:


“到底跟谁有约会?”


“哈利先生,跟别人。那个人要请我到奥迪昂酒吧去。”


“噢!我以为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不管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早邀请我呢?别人比你抢先了一步。这样一来你可省了一大笔钱了。你知道奥迪昂吗?半夜过后只有香槟,有扶手椅,还有黑人乐团,气氛非常棒呢!”


这种事情我完全没有想到。


“噢!”我恳求说,“请让我邀请你!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请让我邀请你到你喜欢的地方去,拜托。”


“你的好意真让我高兴。不过,答应了就要做到。我已经接受邀请了,所以我必须去。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现在你再喝一杯。瓶子里还留有葡萄酒。喝完后,你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睡觉。答应我。”


“我,我不能回家。”


“老天,你还在斤斤计较那种无聊小事吗?你还没有解决掉那个歌德吗?(这一瞬间,我又想起了歌德的梦。)不过既然真的不想回家,就留在这里好了。这里也有过夜的房间。要不要我去帮你订一个房间?”


我很高兴,问她在哪里还可以再遇到她,她住在哪里。她没有回答。说只要我肯稍微找一找,一定会找到她的。


“我不能邀请你吗?”


“去哪里?”


“你喜欢的地方,你喜欢的时间,哪里都可以。”


“好的。星期二在阿尔登·法兰契斯卡纳二楼吃晚餐。再见!”


她伸出手来。我第一次看到这只手。那是与她的声音完全相称的美丽、丰满、精明、亲切的手。我吻了那只手,她嘲弄般地笑了。


最后她再一次回过头来对我说:


“关于歌德,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些。就像你无法忍受歌德的肖像那样,我对圣徒也常常有同样的感觉。”


“圣徒?你那样虔诚吗?”


“我,很遗憾,我并不虔诚。不过,以前我是虔诚的,将来有一天也还会再度变得虔诚。现在没有时间虔诚。”


“没有时间?虔诚需要花时间吗?”


“那是当然的。虔诚需要花时间,不只需要花时间,而且要花很多时间。有必要不能受时间控制!就连你也无法既认真地成为信仰虔诚的人,同时又活在现实世界中,去很认真地思考时间、钱或奥迪昂酒吧之类的事情。”


“我明白了。不过你说的圣徒又是怎样的呢?”


“有很多我特别喜欢的圣徒,史蒂芬25和圣法兰西斯26都是。我经常看到他们的肖像。救世主和圣母的也常常看到。那都是些虚伪、骗人、可笑的肖像。正如你无法忍受歌德的肖像画那样,我也无法忍受那种东西。看到肤浅、滑稽的救世主或圣法兰西斯,看到别人说那种肖像很美,值得感激,我就觉得那是在侮辱真正的救世主似的,我心里想着:啊,如果那样可笑的肖像对世人来说已经足够了的话,那么救世主到底是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饱尝那样的可怕痛苦的呀!但话虽如此,我也还是知道我所描绘的救世主和圣法兰西斯的肖像其实也只不过是人的像,离本尊还差得远,我心中的救世主像对救世主本人来说,应该也会被认为既可笑又愚蠢的,就和那些肤浅的复制像给我的感觉相同。我这样说,并不是同意你对歌德的肖像画那样不高兴和生气是对的。不,在这一点上,你做错了。我只是为了表示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才这样说的。你们这些学者和艺术家,虽然脑袋里有许多与众不同的想法,可是和别人一样,你们也是人。我们的脑袋里也有我们的梦想和游戏。伟大的老师,我就注意到在该怎么说明歌德的事情时,你显得有些为难——你必须费尽力气,才能让像我这样单纯的姑娘了解你的理想。所以我想告诉你可以不必那样费力。我懂你的感觉。那么我说完了!你快上床去睡觉。”


她出去了。上了年纪的服务生带我到三楼去。事实上他是先问我的行李在哪里的,听到我回答说没有行李,就叫我先缴清叫做“住宿费”的钱。随后上了老旧、阴暗的楼梯,带我走进一个房间,留我一个人在那里。那里有一张粗糙的木床,非常短而且非常硬。墙上挂着军刀和加里巴迪27的彩色肖像画,以及不知是什么团体的枯萎了的喜庆花圈。刚才应该多付一些钱,租一套睡衣的。不过有了水和小毛巾,也可以洗脸了。随后我和衣躺在床上,点着灯,沉湎在思绪中。现在似乎已经与歌德和解了,他会出现在我的梦中,实在太美妙了!然后是那个不可思议的少女——要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就好了!就那样突然间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把笼罩在处于无感觉状态中的我头上的不透明吊钟形玻璃打碎了,向我伸出手,伸出温柔、美丽、温暖的手来!突然间又出现了与我有些许关联的事物,又出现了可以带着快乐、担心与紧张去思考的事物了!突然间,门打开了,生命从那里进来了!我大概又可以活着,又可以变成人了!我那冰冷、沉睡、几乎冻僵了的灵魂又再度呼吸了,纤弱的小翅膀,睡眼惺忪地鼓动着。歌德在我那里出现过。一个少女命令我吃喝、睡觉,向我显示善意,嘲笑我,叫我傻孩子。那个不可思议的女朋友也向我说起了圣徒,即使我极度脱离常轨,即使那是我个人的事情,即使那是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也还是向我显示我并不是病态的例外,我也有兄弟,还是有人会理解我。还能再见到她吗?是的,当然能。她可以信赖。她说过“答应了就要做到”。


不知不觉间我睡着了。睡了四五个钟头。醒来时,已经过了上午10点。衣服皱巴巴的,感到筋疲力尽。脑海中虽然还有昨天的可怕记忆,不过我充满了朝气和希望,脑海中洋溢着快活的念头。即使回到自己的住处,也完全没有昨天的那种恐怖感觉了。


在南洋杉上方的楼梯那里,我遇到了“姑妈”。虽然她把房间租给我,不过我们却很少碰面,她那和善的态度一直都让我感到非常愉快。在这里遇到她,让我有些尴尬。我衣衫不整,睡眠不足,一脸倦态,头发也没梳,胡子也没刮。我打了招呼,就要走过去。平常的话,她总是尊重我,知道我想一人独处,不希望有人打扰,可是今天,我和周围之间的帷幕似乎撕裂了,栅栏仿佛撤除了——她笑着停下脚步。


“哈拉先生,你去闲逛了?昨晚你没有回来过夜,一定很累了!”


“是的,”说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昨晚稍微放纵了些。由于不想扰乱府上的生活规律,所以我住到饭店去了。我非常尊敬府上的稳重和高雅,因此在这里我经常认为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异类。”


“哈拉先生,请不要开玩笑!”


“不,我只是在笑我自己而已。”


“那可不行。在我家里不能觉得自己是异类。必须依自己所想的、所喜欢的方式过日子。在此之前我都把房间租给非常高雅的人。这些都可以说是最高雅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安静,最不会打扰到我们的了。对了,你愿意来喝一杯茶吗?”


我没有拒绝,在摆饰着祖先的精致肖像画,以及祖先传下来的家具的客厅,我品尝着茶。我们聊了一会儿。亲切的夫人并没有特别追问,却问出了有关我的一生、我的想法的种种事情。而且带着某种敬意,以及聪明的女人在处置男人的乖僻、顽固时的那种宛如母亲般“不会当真”的态度倾听着。她也说起了她的侄儿。她把她侄儿最近在隔壁房间利用工作余暇所做的收音机拿给我看。那个勤快的青年到了晚上就坐在那里,全心投入在“无线”的理念中,虔诚地跪在技术之神面前膜拜,用手组合装配那样的机械。但虽说是技术之神,其实也只不过是一切思想家都已经知道,更聪明地去利用的事情,经过几千年之后才终于被发现,被以极度不完全的方法表现出来罢了。我们谈起了这件事情。因为姑妈似乎相当虔诚,并不讨厌宗教话题。我这样对她说,古代印度人早就知道一切力量和行为存在于四处。可是近代技术只是将这个事实的一小部分让一般人知道而已。因此为了接收那个音波,首先必须先组合不完整得吓人的接收器和发送器。至于那个古代认知的要点,亦即时间并非实际存在这件事情,在此之前还没有经由技术获得确认。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时间并非实际存在的事实,最后当然也会“被发现”,会经由精明的工程师的巧手给做出来。大概不久的将来,就像巴黎和柏林的音乐现在在法兰克福和苏黎世也可以听到那样,也会发现不只现在目前的情景和事件不断发射到我们周围,就连过去所有的事情也可以同样被记录重现出来,不管是有线还是无线,也不管会不会伴随着扰人的杂音,我们应该有一天可以听到所罗门王或瓦尔塔·封·德亚·封根怀德28的谈话的。并且正如今天广播开始后所造成的那样,人也应该会发现那一切东西只会让自己远离自己的目标,让消遣和无用的忙碌的网越发严密地笼罩自己罢了,其他别无用处。我这样谈起自己熟悉的话题,不过并没有像平常那样痛贬、嘲弄时代和技术,而是半开玩笑半戏谑地说出来。姑妈微笑了。我们共处了约一个钟头,喝着茶,感到心满意足。


我邀请黑鹰馆那个美丽的奇妙少女星期二共进晚餐。在那之前的时间真是难熬。好不容易终于到了星期二,这才明确知道与那个陌生少女的关系对我有多么重要,几乎让我吓了一大跳。我想的只有她,期待可以从她那里获得一切,我愿意把一切都献给她,即使跪在她的脚边我也愿意。而且我根本没有爱上她。光是想到她也许会撕毁承诺,也许会忘掉承诺,我就已经清楚知道自己是处在怎样的状态中了。若是发生那样的事情,世界就又会变成空虚,每天的日子就会变成灰暗、没有价值。我的周围就又会变成可怕的彻底沉默与灭绝,要从这个无言的地狱逃出去,除了剃刀之外别无他法。可是这几天那把剃刀并没有让我产生好感,恐怖的感受也一点都没有消失。这正是最麻烦的地方。对于割开喉咙这件事情,我怀着有如紧紧揪住胸膛般的不安。就像自己是最健康的人,自己的生活有如天堂般,我以强大的韧性,以抵抗、挣扎的力量害怕着死。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一点都不含糊,我知道正因为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处在这样难忍的紧张中,才使得那个不知名的女孩,那个黑鹰馆的可爱舞娘对我变得这么重要。她是我这个黑暗、不安的洞穴里的小窝,透光的隙缝。她是我的解脱,是通往户外的路。她必须引导我生存,不然就必须引导我死亡。她必须以光滑美丽的手,触摸我凝固的心脏,好让这颗心脏接触生命,不是再度开花,就是碎裂化为灰烬——我无法知道她是从哪里获得那种力量的,那种魔法是从哪里来的,她是从怎样的神秘根源产生对我这样深奥的意义的。就不管这些了。知道那些事情对我并不重要。知识或概念什么的,都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已经厌倦了那些东西。明确知道自己本身的状态,很强烈地去感受到自己本身的状态,对我来说正是最大的痛苦与耻辱。我在眼前看到这个人,看到这个叫做荒原狼的动物,就像陷入网中的苍蝇似的。我看到他未来的命运,看到他被纠缠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吊在网上,看到蜘蛛做好了噬咬的准备,同时也看到救兵在逐渐接近过来。对于和自己的苦恼、精神病、疯狂的状态和神经衰弱等相关联的原因,我可以说是观察得极为精辟吧?我早就看出了那伎俩。可是我所需要的,我在疯狂追求着的,并非知识或理解,而是体验,是决策,是行动,是冲刺。


我在迫不及待的那几天,并不担心那个女朋友会爽约,不过最后一天还是感到非常激动与不安。自从出生以来,我第一次像那一天傍晚那样焦急等待。紧张和焦虑令人难忍,但同时也快乐得难以言喻。对我这个长久以来已经没有等待过什么,已经没有享乐过什么的人来说,那种经验真是美妙、新鲜得几乎难以想象。这一整天我充满不安、担心和强烈的期待,到处乱转,事先把那天晚上的相遇、对话和会发生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为那天晚上而刮胡子,特别仔细地用新内衣、领带和鞋带打扮自己,真是太美妙了。不管那个慧黠的不可思议的少女是谁,不管她和我发生哪种形式的关系,我都无所谓。总之她是存在的。我又再度产生了奇迹,找到了对一个人和生活的新兴趣!只有让这个奇迹持续下去,把自己委身给这吸引力,服从这颗星星,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与她重逢的瞬间,真是叫我难忘!明明没有必要,我却用电话预订了席位,坐在舒适、古老的餐厅的小餐桌前翻阅着菜单,将为女朋友买的两朵美丽兰花插在杯子里。虽然必须久久地等着她,不过我感觉到她确实会来,已经不再坐立不安了。她终于来了,站在随身物品保管处前,只用浅灰色的眼睛抛来小心翼翼的、仿佛在斟酌什么似的眼神向我打招呼。我满怀猜疑地注视着服务生对待她的态度。真是谢天谢地,并没有亲狎之处,充分保持着距离。服务生热忱得无懈可击。事实上两人是认识的,她叫他爱弥儿。


我送给她兰花,她高兴地笑了。


“哈利,你真好。你想送我礼物,却不知道该送我什么的好。对吧?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送礼物给我,我会不会生气,这些事情你完全不知道,所以就买了兰花的吧?虽然只是花,不过却相当贵。谢谢你。我要顺便告诉你,我不想接受你的礼物。虽然我靠男人过活,不过我却不想靠你过活。可是,你改变了很多,对吧?没有人会认出是你。前几天你就像刚从陷阱里被放出来的动物似的,现在已经差不多恢复成人了。对了,你执行我的命令了吗?”


“什么命令?”


“你这么健忘吗?就是你会不会跳狐步了嘛!你不是对我说过再也没有比受到我的命令更让你满意,再也没有比听我的吩咐更让你高兴的了吗?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并且会照你的吩咐做!我是很认真的。”


“不过,你还没有学跳舞吧?”


“会那么快就学会吗?只花两三天就会吗?”


“那是当然的。狐步的话一个钟头,波士顿华尔兹舞的话,两个钟头就会记住。探戈虽然要花更长的时间,不过你完全没有必要学探戈。”


“可是这次非知道你的名字不可!”


她一言不发地凝视我片刻。


“你一定猜得出来的。要是猜得到,我会很高兴的。你仔细地注意看我!你没有发觉我有时候会变成男孩子的脸吗?比如现在如何?”


果然仔细看她的脸,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没有错。确实是男孩子的脸。隔了约一分钟的时间,那张脸开始向我说话,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与那个时期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名叫赫曼。有一瞬间,我觉得她似乎整个变成了这个赫曼。


“如果你是男人的话,”我吃惊地说,“名字一定叫做赫曼。”


她开玩笑地说:


“或许我是男人,只不过是扮成女人而已呢!”


“你的名字是叫荷蜜娜吧?”


我猜中她的名字让她感到非常高兴,眼神晶亮地点点头。这时候汤上来了,我们喝了起来。她像小孩子那样感到满足。在她让我喜欢、让我着迷的特点当中,最具魅力、最独特的地方,就是她会突然从极度深刻的严肃转成极度戏谑的快活,反之亦然,而且在那转移中,她没有丝毫变形和扭曲。简直就像得天独厚的幼童似的。现在变得快活极了,用狐步来嘲弄我,甚至用脚来踩我的脚,不断称赞菜肴。也看出我在服装上费了心,但是从我的外观上,她又找到了更多应该指责之处。


利用空当,我问她:


“为什么你要突然装出男孩子的模样,让我可以猜出你的名字呢?”


“啊!那全是你自己做到的呀!学者先生,难道你不懂吗?对你来说,我就像镜子似的,而且在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回答你、理解你,所以才会使你高兴,对你那么重要。事实上,人都必须互相是镜子,互相那样回答,互相配合才对。不过像你这样的怪人实在奇妙,立刻就会着迷,所以从别人眼中看不到也判断不出任何事情,仿佛和别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似的。而那样的怪人要是突然又找到能够真正凝视自己的脸,能够感觉到回答与亲切的脸,当然会觉得高兴了。”


“荷蜜娜,你什么都知道,”我惊叫着,“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不过,你和我完全不同!你和我正好相反。我欠缺的东西你都有。”


“那只不过是你那样认为罢了,”她简短地说,“你要那样认为也可以。”


于是这次她那张对我来说实际上有如魔镜般的脸上,布满了严肃、厚重的云。突然间,那整张脸变得就像面具的空洞眼睛似的深不可测,只诉说着严肃,只诉说着悲剧。她缓缓地、一字一字地,仿佛连说出口都很费劲似的说:


“不要忘了你对我说的事情!你要我命令你!只要是我的命令,任何命令你都会很乐意遵从!你是那样说的。不要忘了!我的小哈利,正如你对我所认为的那样——我的脸回答了你,我的心和你的心相吻合,让你觉得可以信赖我——与这完全相同,你也让我有这样的感觉,这件事情你非知道不可。上次你在黑鹰馆,看到你精疲力竭、垂头丧气,仿佛已经不是这个人世间的人般进来时,我就立刻感觉到这个人应该会听我的吩咐,会期望受我的命令的。我就照我的感觉做了。所以我才向你搭话,我们才成为朋友的。”


她以非常沉重的严肃在灵魂的高压下这样说,所以我无法充分跟得上,只能试着让她的心镇静下来,想把话题岔开。不过她只扬起眉毛就把我的努力推开了,她宛如把我紧紧按住般凝视着我,以冰冷的低声继续说:


“你非遵守承诺不可。小东西,我要把话说清楚,如果不遵守,你一定会后悔的。你要从我这里受到许多命令,服从那些命令。那是快乐的命令和愉快的命令,服从那样的命令你也会感到很有趣。哈利,最后你也会完成我最后的命令。”


“应该会的,”我已经快要身不由己了,“给我的最后命令是什么呢?”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我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那个命令了……


她有如感受到轻微的恶寒般,身体哆嗦了起来,似乎从深刻的沉思中逐渐清醒过来了。她的眼神没有放开我。突然间,她变得更加阴郁了。


“如果我是聪明人,就不应该告诉你。但是这一次我并不想做聪明人,哈利。我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你要注意听着!你听了又会忘掉的。你听了会笑也会哭的。小东西!你要注意。我想和你玩生死攸关的游戏。在开始之前,我的牌要先大大地摊开来给你看。”


在那样说的时候,她的脸是多么美,多么超凡脱俗呀!眼睛里洋溢着冰冷的、明亮的、自觉到的悲惨。这双眼睛看起来似乎已经饱尝一切苦恼、肯定那一切苦恼了。而那嘴唇,仿佛给吓人的寒气把脸庞冻僵的人在说话那样,沉滞凝重,很费力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然而嘴唇之间、唇角,以及从外边很难看到的舌尖的移动等等,却与眼神和声音相反,流露出甜美欢愉的性感和强烈享乐的欲望。那寂静、光滑的额头上,垂下短短的鬈发,从那里,亦即从鬈发覆盖的额头角落里,有时会涌现出有如生命的呼吸般的男孩神情、男女两性的魅力。我满怀不安,仿佛麻痹了一般,仿佛半昏迷了一般,竖耳倾听她说。


“基于前述的理由,你喜欢我,”她继续说,“也就是因为我突破了你的孤独,在地狱之门前面抓到了你,把你唤醒过来。不过我对你有更多、非常多的期望。我要你爱上我。不,不要违抗我,让我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很喜欢我,也很感谢我。但是并没有爱上我。我要你真的爱上我。因为那是我的老本行。我是以让男人爱上我过日子的。不过你要注意听,我并不是因为认为你特别具有魅力才那样做。哈利,正如你没有爱上我那样,我也并没有爱上你。可是,就像你需要我那样,我也需要你。现在你需要我。因为现在你处在绝望中,而且你需要有推你一把,让你掉入水中,让你再度复活过来的力量。你需要我教你怎样跳舞、怎样欢笑、怎样活着。不过我需要你并不是现在,而是将来为了某个非常重要、美丽的事物的缘故。要是你爱上我了,我就对你下最后的命令。你会服从那个命令的。那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她从杯子中稍微抽起一朵有着绿色纹理的棕紫交错的兰花,脸在那上面俯下片刻,一直凝视着花。


“虽然那并不是容易办到的事情,不过你一定会那样做的。你会执行我的命令,杀掉我。就是这样。你不要再问了!”


她继续凝视着兰花,住口不说了。她的脸庞松弛了,有如绽放的花蕾般舒展开来。突然间,嘴唇上露出会让人陶醉的微笑,但眼神依然呆滞了片刻,动也不动。随后她摇了摇头,晃动那宛如男孩子般的短短鬈发,一口气将一杯水喝干。接着突然发觉她是在和我共进晚餐,就发挥快乐的食欲,埋头吃了起来。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她每一个阴森森的字眼,甚至她还没有说出“最后的命令”时,我就已经猜到了。对于“你会执行我的命令,杀掉我”这句话,也已经不觉得吃惊。她所说的事情我都认为非常正确,在我听来就像命运的判决似的。我接受那一切,不去违抗。但虽然她说话的态度严肃得近乎可怕,可是对我来说,一切却又欠缺着充分的现实性和严肃性。我的灵魂的一部分被她的话语吸进去,相信她;但另一部分则宽容地点着头,知道这个聪明、健康、稳重的荷蜜娜也还是具有幻想和做梦的心理状态。在她一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非现实与非创造性的一个层面,就笼罩住整个场面了。


无论如何,我无法像荷蜜娜那样,以走钢索特技演员式的轻盈,跳回实际的现实世界。


“那么,有一天我会杀掉你了?”


我静静地追逐着梦幻问道。她已经像以前那样笑着,飞快地切着盘子里的鸭肉。


“那是当然的,”她坐着点点头,“不要再说那些了。现在在吃饭。哈利,拜托,再点一些绿色沙拉嘛!你没有食欲吗?我觉得你必须先学会对别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连如何享受美食都要学。你看,这是鸭腿。把漂亮的白肉从骨头上剥下来,这不是美食吗?这样的时候,就和恋爱中的男人第一次帮自己所喜欢的姑娘脱下上衣时一样,如果食欲一下高涨得快要裂开来,心中不会觉得紧张和感激,不是很奇怪吗?你懂了吗?不懂?你真是个傻子。那么,我帮你将这条漂亮的鸭腿切下一片肉好了。这样你就会懂的。把嘴张开——啊!真是个坏孩子!竟然在偷望别人那边,怕你从我的叉子上吃东西时会被别人看到。不必担心,真是难搞的家伙,我不会让你出丑的。不过,如果先要获得别人的许可才敢享乐,你也真是个可怜的笨家伙。”


刚才的情景变得越发非现实的了。我越发无法相信这双眼睛在几分钟前会那样沉滞、可怕地凝视着。啊!这一点似乎正是荷蜜娜的生命本身:经常只有瞬间,无法事先去预测。现在她在用餐。鸭腿、生菜沙拉、奶油水果馅饼和利口酒被认真对待,成为快乐和批评、对话与幻想的对象。盘子撤下后新的一章就又开始。这个彻底看穿我、比任何贤人都更熟知人生的女人,巧妙、成功地扮演着孩子,以及每一瞬间的生命小玩笑。她那技巧轻易地就将我变成了她的学生。不管那是高度的智慧,还是极度单纯的朴素,能够这样熟知如何活在瞬间,能够这样地活在现在,路旁再怎么小的花朵,再怎么小的游戏的瞬间,都能这样温柔、细心地熟知其尊贵价值的人,是不可能从人生中感受到痛苦的。这个具有旺盛食欲和游戏式美食乐趣的快活孩子,会同时也是期望死亡的梦想家、歇斯底里症病患吗?那是不可能的。不,她只是单纯地委身给彻底的瞬间而已。所以和一切快活的念头相同,她也敞开心胸,尝遍从遥远的灵魂深处涌上来的一切瞬间的阴暗战栗。


这个荷蜜娜,明明今天只是第二次见面,却知道我的一切。我觉得我根本就不可能对她保持秘密。或许她并不怎么了解我的精神领域,也许比不上我和音乐、歌德、诺伐里斯、波特莱尔29的关系——但这也无法确定。或许这对她也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精神领域”还留下什么呢?不是一切都化为粉碎、丧失意义了吗?我最个人的问题和愿望,她应该全都能了解的。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不久我应该就能向她说起荒原狼,说起论文,说起到目前为止只存在我身上的一切事情,说起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一切事情。我无法抗拒想立刻开始说出来的念头。


“荷蜜娜,”我说,“几天前我遇到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一个陌生人给了我一本印刷成的小册子。虽然是像在年底市集上贩卖的那种简陋的书,不过那里头却把我的身世和与我有关的事情全都详细地写了出来。你不认为很不可思议吗?”


她若无其事地问:


“书名叫什么?”


“《论荒原狼》。”


“噢!荒原狼!这个名字真是太美了!那么你是荒原狼了?你是那样的人吗?”


“没错,我是那样的人。我就像半人半狼似的,至少我是那样认为的。”


她没有回答。非常仔细地、仿佛在探索什么似的注视着我的眼睛,随后俯看我的眼睛。有一瞬间,刚才的深刻严肃与阴暗的热情又回到了她的眼神和脸庞上。我觉得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亦即她一定是在想我是否真的是能够执行她“最后的命令的狼”。


“那当然是你的幻想,”她恢复快活的神情说,“如果你希望,也可以说那是诗。不过你确实是有些许像狼之处。今天你虽然不是狼,但那天你有如从月亮上坠落下来般进到那个大厅时,你那样子就像极了残废的野兽。我正是欣赏这一点。”


突然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中断话语,困惑地说:


“野兽、猛兽之类的字眼,听起来很没有意义!对动物不能这样说。虽然动物确实有时候很可怕,不过却比人真实多了。”


“什么是真实?那是什么意思?”


“仔细看某一种动物吧!猫、狗、小鸟、动物园里的美丽大动物之一,比如豹或者长颈鹿都可以,就一定可以知道动物全都是真实的,没有一只动物会不知道该怎么做或该怎么表现才好而在那里举止无措。动物们不会想去谄媚你,想去吸引你的注意。它们不会演戏,就像石头、花朵、天上的星星那样,是什么样子就表现出什么样子来。你懂吗?”


我理解了。


“大部分的场合,动物都是悲伤的,”她继续说下去,“而若是人非常悲伤时——并不是因为牙齿痛,或者丢掉了钱,而是忽然间感觉到一切的真理究竟是什么,这个人生整体到底是什么时,那时候人就会真正悲伤了。那时候的人和动物有些许类似——也就是显现出悲伤的样子。这会比平常更加真实、更加美丽。我说的是真的。荒原狼先生,我第一次看到你时,你就是那个样子。”


“那么,荷蜜娜,你对那本写我的书有什么看法呢?”


“噢!我不喜欢思索。那件事情就等下次再说吧!什么时候借我看看吧!或者不看那本书,反正要看,你就把你自己写的一本书借我看好了。”


她叫了咖啡,神情恍惚了片刻,但突然间眼睛发亮,似乎决定了思索的目标。她高兴地叫道:


“哦!我想起来了!”


“到底想起了什么?”


“狐步嘛!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没有我们可以偶尔跳上一个钟头的房间吗?很小的房间也可以。我才不在乎房间大不大,只不过下面不可以有人住。因为要是头上砰砰作响,下面的人上来,就会吵起来了。要是有那样的房间就好了。真是太棒了!这样你在家里不就可以学会跳舞了吗?”


“是的,”我畏畏缩缩地说,“那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学跳舞也需要音乐吧?”


“当然需要,所以你仔细听我说,把音乐买来,那顶多只花女老师教一节舞的价钱。我来教你,你可以省下付给老师的钱。这样我们就能随时听到音乐,而且留声机是我们的。”


“留声机?”


“那是当然的。要买一架小小的留声机和几张舞曲唱片……”


“太好了,”我叫道,“教我跳舞要是真的成功了,我就把留声机送你。好吗?”


虽然我起劲地那样说,但却不是出自真心诚意。实在很难想象我那堆满了书的小书房,放了一架我完全无法喜欢的留声机,会是什么样子。即使是对于跳舞,我也有很多异议。虽然我确信自己年纪实在太大了,身体僵硬,根本学不会跳舞,不过还是认为有机会试试也不坏。但那样持续练习,对我来说未免太快了,也太激烈了。我感觉到作为一个精通音乐的老行家,对留声机、爵士乐和近代舞曲所怀的不同意见,一起在我的心中表示反对。现在要在我的房间里让诺伐里斯与冉·保罗并列,在自己思想的闲静隐居之处,响遍美国的爵士流行歌,我必须配合那音乐跳舞,实际上那已超过了人能够对我的要求限度。可是要求我那样做的,并不是“人”,而是荷蜜娜。她负责命令。我则服从那命令。我当然服从。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咖啡馆碰面。我去的时候,荷蜜娜已经坐在那里喝着茶了,她微笑着,把发现有我的名字的报纸给我看。那是我故乡的激进军国主义报纸之一,一年到头一有机会就散布严重侮辱我的报道。我在战争期间反对战争。战争结束后我有时会恢复冷静,警告自己必须忍耐,要有人道,要自我批判,对一天比一天激烈、卑鄙、凶暴的国家主义者的煽动进行自我防卫。现在那家报纸又在对我进行那样的攻击。文章非常拙劣。有一半大概是主编自己写的,另一半则是顺手从同类的言论机关相同的评论中剽窃来的。正如众所周知的,再也没有比具有这些陈腐观念的卫道士写得更拙劣的了,也没有人比他们在自己的工作上更卑鄙、更随便的了。荷蜜娜看了那篇论文,那篇文章告诉她哈利·哈拉是个有害的人,是个背弃祖国的家伙,只要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思想受到容忍,只要青少年被教育成具有感伤的博爱思想,而不去对深仇大恨的敌人进行报复之战,当然只会使祖国的状态愈来愈恶化。


“你是那样的吗?”荷蜜娜指着我的名字问,“哈利,你真的树敌了。你不会生气吗?”


我看了数行。照例是陈词滥调。像这样一成不变的侮辱字眼,我早已厌烦了。


“不会的,”我说,“我不会生气的,早就习惯了。我陈述过几次意见,说任何国民,不,任何个人都不能遭受虚伪政治的‘战争责任问题’玩弄,让良心睡着。每个人都必须仔细检视自己,看看自己有没有因为各自的过失、怠惰和恶习而造成战争和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不幸,只有这样做才是有可能避免下一次战争的唯一方法。结果他们无法容忍我这样说。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亦即皇帝、将军、大工业家、政治家和报纸完全没有责任的缘故。任何人都没有应自责之处。任何人都不必负一丝责任。几乎可以说世界一切都非常美好,只有1200万被杀的人躺在地上而已。荷蜜娜,这种造谣中伤的报道虽然已经不会让我生气,但还是会让我深感悲伤。我的同乡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看这种报纸。早晚都在看这种口吻的句子,每天都被说服、被警告、被怂恿、煽起不满和憎恨。而这一切的目的,结果还是战争。是下次一定会来到的战争。而下次的战争一定会比这次的还要惨烈。这是非常明显的。任何人都会明白,只要思索一个钟头,就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可是谁也不肯花脑筋去想。谁也不想避免下一次的战争。谁也不愿意为了自己为了孩子们,去阻止好几百万的大量屠杀。明明这是很容易做到的。思索一个钟头、稍微反省自己的内心,询问自己助长了多少世界的混乱与罪恶,自己是否要负共同责任——谁也不肯这样做!于是就以这种冲劲前进,每天都有数千人在热心地为下次的战争做准备。知道这个情况后,我灰心沮丧,被逼进绝望中。对我来说,‘祖国’和理想都已经不存在了。那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下一次的杀人做准备的绅士们的装饰罢了。思考人性、谈论人性、撰写人性,在脑海中动着好的思想,这一切都已经变得没有意义——即使有两三个人这样做,每天还是有无数的报纸和杂志、演讲、公开或私下的会议在唱反调,努力达成他们的目的。”


荷蜜娜听得津津有味。


“是的,”这时候她说话了,“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当然还会再发生战争的。这种事情不必看报纸也会知道。那当然是令人悲伤的。不过悲伤也没有用。那和为即使尽一切手段,也还是总有一天非死不可而感到悲伤是相同的。哈利,为反抗死亡而搏斗,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美丽、高贵、伟大、值得尊敬的。为反抗战争而搏斗也是一样。不过那种事情不管什么时候都只不过是毫无希望的唐吉诃德式的幻想罢了。”


“或许是那样的没错,”我激动地叫着,“可是既然我们都非死不可,所以不管做什么都没有什么不同,像这样的真理,只会让整个人生变得既肤浅又愚昧。那样的话我们不是就要放弃一切,丢开一切精神、努力和人道主义,任凭虚荣心和金钱支配全世界,我们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杯啤酒前,等待下次的战争动员令下达了吗?”


这时候荷蜜娜看我的眼神,那充满好奇、嘲笑与恶作剧,却又洋溢着善解人意的友谊,同时又显出沉郁、智慧与深刻严肃的眼神,实在太怪异了!


“没有必要那样做,”她像极了母亲般说,“即使知道你的努力不会成功,你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就变得肤浅、愚昧。要是你认为必须为某件好事、为理想的事情而搏斗,达成其目的,那才肤浅呢!难道理想是为了被实现才存在的吗?难道我们人是为了消灭死亡而活着的吗?不,我们是害怕死亡并且热爱死亡而活着的。正因为有死亡,所以小小的生命才会在短暂的期间显得那样美丽、那样光辉。哈利,你是个孩子。乖乖跟我来。我们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今天已经不想再为战争和报纸烦心了。你呢?”


噢。我当然也够了。我很乐意同去。


我们一起出门——这是第一次在街上相偕同行——进到乐器店里看留声机,一下打开一下关上,试听演奏。当中有一架相当不错,又好又便宜,我正想买下,但荷蜜娜却不想这么快就决定。她阻止了我。我只得又和她一起到另一家店去,在那里也是从最贵的到最便宜的,把所有的形状和大小的留声机都看了听了一遍。她这才同意我们回到第一家店去,把在那里看到的留声机买下来。


“你看,”我说,“刚才要是买下来不是更简单吗?”


“你那样认为吗?要是那样做的话,或许明天就会在别的橱窗看到陈列着相同的一架,价钱却要便宜上20法郎。而且买东西是很有趣的。有趣的事情必须充分享受才好。还有很多事情你非学不可。”


我们让店员把买的东西送到我的住处。


荷蜜娜仔细观察我的起居间,称赞壁炉和长椅,试试椅子好不好坐,拿了我的书,在我的情人照片前伫立了许久。留声机摆在衣柜上的书堆中间。于是我的练习开始了。她放了狐步舞曲,让我看了基本舞步,随后牵住我的手,带领我跳了起来。我乖乖地跟着她,可是我不是撞到了椅子,就是听不懂她的命令,或者踩到她的脚。虽然我热心地想要达成义务,但却笨手笨脚到了极点。第二次跳完后,她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像小孩子般笑了。


“啊!你实在太僵硬了!只要像散步那样,自然地、悠闲地走着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那么费劲。你流汗了吧?那么休息5分钟怎么样?等会儿跳舞以后,你就会知道跳舞和思索同样简单,学起来更是容易。这样别的人不想养成思索的习惯,却把哈拉先生说成是祖国的叛徒,若无其事地看着下次的战争的来临,你也逐渐不会生气的了。”


一个钟头后,她向我保证下次我一定会跳得更好,便离去了。我可不那样认为,对自己的愚蠢和鲁钝深感泄气。这个钟头内我显然什么也没有记住,不相信下次我会跳得更好。不,要跳舞必须具有我完全欠缺的性质——亦即快活、天真、轻松、活力才行。我从很早以前就这样认为了。


不过叫我吃惊的是,下次时我真的跳得很好,甚至觉得很有趣。时间结束时,荷蜜娜宣布说我已经会跳狐步了。但是当她提出明天必须一起到餐厅去跳的计划时,我吓了一大跳,竭力反对。她冷冷地让我想起我要服从的誓言,吩咐我明天到巴兰斯饭店去喝茶。


那天晚上我待在家里,想要看书却看不下去。明天的事情让我不安。像我这样上了年纪、胆小神经质的怪人,不只要到放着爵士音乐的庸俗的、近代式的喝茶、跳舞大厅去而已,明明什么也不会,却要在那里,在陌生人之间作为舞者登场,光是这样想就让我害怕。我一个人在静静的书房里扭开留声机,放上唱片,只穿着袜子悄悄地练习狐步的舞步时,我嘲笑着自己,为自己感到可耻。


第二天在巴兰斯饭店有小小的乐团演奏,也供应茶和威士忌。我试着想要蒙混过关,问荷蜜娜要不要叫点心和上好的葡萄酒,她毫不留情地说:


“你今天不是来这里玩的,这是你的跳舞课程。”


我不得不和她跳了两三次。随后她把萨克斯手介绍给我。那是个西班牙或南美血统的英俊黑发青年,据她说他会吹奏任何一种乐器,全世界所有的语言他都会说。这个西班牙先生和荷蜜娜似乎非常熟稔亲昵。他的面前放着两支大小不同的萨克斯,一边轮流吹着,一边用乌黑、晶亮的眼睛很注意地、愉快地凝视着跳舞的人。我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嫉妒这个友善的英俊乐手。由于我和荷蜜娜之间并不存在着爱情的问题,所以那当然不是情人的嫉妒,而是更具精神式的友情的嫉妒。荷蜜娜对他显示出兴趣、明显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不过我认为他并没有那个价值。我很不痛快地想着,显然我得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了。


随后荷蜜娜不断被邀请去跳舞。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喝着茶听着音乐。那是以前我无法忍受的音乐。我心里想着:噢!上帝,难道我非得被带到这样的地方来,和这样的地方亲近不可吗?这个和我无缘的、这个可憎的、这个以前我努力去避开、打从心底瞧不起的游手好闲的人和纨绔子弟的世界;这个充满大理石桌子、爵士音乐、妓女、出差旅行者的肤浅、陈腐的世界!我忧郁地啜饮着茶,心不在焉地望着优雅的人群。有两个美丽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眼光。两人都舞技精湛。我又赞叹又羡慕地看着她们以怎样具有弹性、美丽、快活、正确的脚步跳着。


这时候荷蜜娜又出现了,向我表示不满。指责我说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显出那样的神情,为了一直黏着餐桌的,她要我尽情去跳。什么?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必要认识。难道连一个中意的姑娘也没有吗?


我指着那个漂亮的姑娘给她看。那个姑娘刚好在我们旁边,身穿美丽的天鹅绒上衣,丰盈的金发剪得短短的,浑圆的手臂充满女人味,看起来非常迷人。荷蜜娜坚持要我立刻过去邀对方跳舞。我绝望地反抗着。


“我做不到,”我悲惨地说,“当然,若是我既年轻又英俊的话,那就不同了!不巧我完全不会跳舞,又老又笨又死板——只会被她笑而已!”


荷蜜娜嘲弄地看着我。


“那么,会不会被我笑,你当然是不在乎的了?真是个胆小鬼!去接近年轻女孩,任何人都是要冒着会被笑的危险的。那是一种赌注。所以哈利,要一头撞过去。顶多不过是被嘲笑罢了——如果不去,那么我也不会相信你说要服从的誓言了。”


她一步也不退让。我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向漂亮的姑娘走过去。刚好音乐又开始了。


“事实上我已经被邀请了,”她说,灵活的大眼睛很好奇地凝视着我,“不过我的舞伴显然在那里的酒吧被缠住了。好的,来跳吧!”


我扶着她,踩出第一个舞步。她没有把我赶走,依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她看出我的舞技,由她带领我。她跳得非常好。我跟随着她,把跳舞的义务和规则全都忘得精光,只是和她一起移动,我感觉到对方紧凑的腰身和浑圆柔软的膝盖,看着她那宛如会发光的年轻脸孔,我向她坦承说今天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跳舞。她微笑着鼓励我,没有用言辞回答我那陶醉的眼神和奉承,而是用会让我陶醉的轻巧动作,优雅得难以言喻地回答我。那个动作让我们越发陶醉地紧贴在一起。我的右手牢牢地按在她的腰上,满怀幸福,一心一意跟着她的脚、手臂和肩膀的动作,竟然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音乐结束后,我们两人站在那里一直鼓掌到舞曲又开始响起为止。随后我再一次着迷地、留恋地、谦虚地完成跳舞的仪式。


舞曲结束时,我觉得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了,身穿美丽天鹅绒衣裳的少女退了下去。突然间,荷蜜娜出现在我的身边。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我们。


“知道了吗?”她笑着夸奖我,“女人的脚和桌子的脚并不相同,知道了吗?跳得真好!真是谢天谢地,这样你已经会跳狐步了。明天进行波士顿华尔兹舞。三星期后,在地球厅有一场化装舞会。”


由于是跳舞的休息时间,所以我们坐了下来。这时候吹萨克斯的俊美青年帕布罗也来了,向我们点点头,坐在荷蜜娜身旁。他和她似乎非常要好。不过老实说,从第一次看到他以来,我就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不否认,他很俊美,身材也好,脸庞也潇洒,但除此之外就找不到别的优点。即使会说多种语言,也是极其肤浅。亦即言之无物,只有请、谢谢、很好、确实、哈啰之类的字眼,的确会说好几种语言。事实上,这个帕布罗先生什么也不会说。而且这个漂亮的骑士也似乎不怎么会用脑筋思考。他的工作是在爵士乐团吹萨克斯。显然他满怀着爱和热情在专心从事这项职业。有时候他会吹奏着音乐拍着手,爆发其他的激情。比如发出“噢、噢、噢、噢、哈、哈、哈啰”这样的嘹亮歌声。然而在别的方面,他显然一无是处,只会为了讨好女人,佩戴最新流行的漂亮衣领和领叶,在手指上套许多指环而已。至于他和人相处的方式,就是坐在我们中间,微笑着,看着手表,非常巧妙地转动着雪茄。他那克瑞欧人30典型的黑眼睛和黑头发,没有寄宿着一丝浪漫、问题和思想。从近处去看,这个美丽的异国风情的半人半神,只是个享乐之徒,只是个心满意足、有些受宠的青年而已。我和他谈起了他的乐器与爵士音乐的音色。他一定发觉和他说话的是个热爱音乐的老行家,是个音乐通。但是在那方面,他完全不侃侃而谈。我对他出于礼貌,其实是出于对荷蜜娜的礼貌,想要以音乐理论去肯定爵士音乐,可是他却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可以看出他完全不知道在爵士音乐之前,爵士音乐之外还有一些别的音乐。他是个善良的人。这个善良的人用文静的、大而空洞的美丽眼睛微笑着。可是他和我之间显然没有任何共通的事情——对他来说是重要、神圣的事物,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神圣的事物,显然是一个也不会存在的。我们是从地球的相反部分来的,我们的语言中没有一个共通语。(不过后来荷蜜娜告诉我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据她说,帕布罗和我进行了那场交谈后,对她说和我交往必须十分小心,说我非常不幸。她问他为什么看得出来,他说:“那是个可怜的、非常可怜的人。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那双眼睛不会笑。”)


随后黑眼睛的男人说他要失陪了,音乐又开始了,荷蜜娜站了起来。


“哈利,再和我跳一次。或者你已经不想跳了呢?”


这次我和她跳得比以前更加轻盈、自由、快活。不过并没有像和刚才那个少女跳那样悠闲、忘我。荷蜜娜让我带领她,有如花瓣般温柔、轻盈地跟着我。这次我也可以从她身上看出、感觉到她有时候仿佛邀请般地贴近我,有时候又仿佛逃跑般地远离我的美。她也散发出女人和爱情的芬芳。她的舞也柔情蜜意地唱出欲望的迷人、醉人歌曲——可是完全无法自由、开朗地回答那一切,无法彻底忘掉自己,献身给那诱惑。荷蜜娜离我太近了。她是我的旅伴、我的妹妹、我的同类。她像我自己本身,像我的青春之友赫曼。她像那个梦想家、那个诗人、那个我修养精神和脱轨行为的热情伙伴。


“我懂,”后来我对她说起我的这个感受时她说,“非常懂。不过我还是会让你爱上我的,但不必急,目前我们是旅伴。是两个互相了解之后,想要成为朋友的人。那么我们就来互相了解,一起玩乐吧!我会让你看看我小小的舞台,教你跳舞,以及会稍微感到满足的蠢事。你也要把你的思想和知识的一部分给我看。”


“啊!荷蜜娜,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看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你这个姑娘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人呀!在所有方面你了解我,胜我一筹。对你来说,我到底有什么价值呢?我不会让你感到枯燥乏味吗?”


她显出阴郁的眼神,看着地板。


“我不想听你那样说。你想想你自暴自弃地从痛苦和孤独中冲到我面前,成为我的旅伴那天晚上的事情好了!你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我能懂得你、了解你吗?”


“荷蜜娜,告诉我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的缘故。因为我和你同样孤独,和你同样既无法爱人生、人和自己,也无法认真地去面对。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会有两三个期望最美好的人生,无法忍受人生的愚蠢和野蛮的人的。”


“噢!等一等!”我真诚地惊叫道,“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你。以为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可是你对我来说,却依然是个谜。你把人生当成游戏。你对小小的事物和乐趣显示出惊人的尊敬。我觉得你是优秀的人生艺术家。这样的你为什么会对人生感到苦恼,感到绝望呢?”


“哈利,我才没有绝望。不过对人生感到苦恼——是的,在这方面我是很有经验的。我会跳舞,熟知表面的人生,所以我不幸福让你感到不可思议吧?事实上像你那样熟知最美、最深奥的事情;亦即精神、艺术和思索,却对人生失望,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所以我们在彼此吸引着。所以我们是兄妹。我可以教你跳舞、玩乐、微笑等无法满足的事情。你也可以教我思考、认知等无法满足的事情。你不认为我们两人是魔鬼的孩子吗?”


“对,没错。魔鬼就是精神。我们是精神的不幸的孩子。我们从自然当中坠落下来,飘浮在虚无中,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我对你说过的《论荒原狼》中,说哈利认为自己拥有一个或两个灵魂,自己是由一个或两个人格构成的,其实只是他的幻想,人全都是由十个、百个、千个灵魂构成的。”


“我非常同意,”荷蜜娜叫道,“比如你的情形,精神部分高度发达,但在各种小小的处世术上却非常落后。思想家哈利虽然有一百岁,可是舞者哈利却只是出生约半天的婴儿。从现在起我们要训练的就是这个哈利。其他几乎同样小,既愚笨发育又不良的小兄弟们也都一样。”


她微笑着凝视着我。随后改变语气,低声问我:


“对了,玛丽亚怎么样?你喜欢吗?”


“玛丽亚?那是谁呢?”


“就是和你一起跳舞的人呀!真是个漂亮的、非常漂亮的姑娘。我看你有点对她着迷了。”


“你认识她?”


“那是当然的,我们非常熟。你对她着迷了吧?”


“我喜欢她。因为她宽容地接纳了我的舞。”


“咦?就只是那样吗?哈利,你非讨她的欢心不可。她那么漂亮,舞又跳得好,而且你已经对她着迷了。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


“可是我没有那样的野心。”


“你骗人。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有情人,半年见一次面,也吵架。想对那个不可思议的女朋友讲道义,非常让我佩服。不过不把那样的事情看得那么认真,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怀疑你是否把爱想得太过于认真了。不过你可以那样做,你以你的理想方式,想怎么做都可以。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我必须管的是,你要稍微学会处世的小技巧,如何逢场作戏。在这方面我是你的老师。比起你理想的情人来,我可以成为更好的老师。要相信我这一点!荒原狼先生,有一天又和漂亮的姑娘睡觉,真的是有必要的。”


“荷蜜娜,”我受不了,大叫道,“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个老人呀!”


“你只是个孩子。你不是懒怠学舞,差点就来不及了吗?和那相同,你也偷懒不去恋爱。理想地、悲剧地恋爱,你确实可以做得很好。我不怀疑,非常尊敬!不过这次你必须学习稍微平凡、像一般人那样地恋爱。已经有开头了,很快就可以去参加舞会了。因此先要学会波士顿华尔兹舞,明天就开始。我3点去。对了,你喜欢这里的音乐吗?”


“太美了。”


“你看,这也是一个进步,学问又增长了。以前你无法忍受舞曲和爵士乐。对你来说,这种音乐太欠缺严肃和内涵。现在虽然你也还是无法认真对待那样的音乐,不过你已经知道这种音乐也相当不错,也是很有魅力的了。对了,要是帕布罗不在,整个乐团就完了。他是领导人物,带动整个乐团。”


正如留声机毒害了我的书房那禁欲式的、精神式的空气,美国的舞曲音乐异样地入侵到我那精致的音乐世界,产生搅乱、破坏的作用那样,以前我那仔细区分、严格隔绝的生活中,新的事物、可怕的事物也从所有的方面入侵进来,产生解体的作用。拥有一千个灵魂的荒原狼论和荷蜜娜的说法都是正确的。除了古老的灵魂之外,又有好几个新的灵魂出现在我身上,引发骚动,提出各式各样的要求。现在我清晰如绘地看出自己以前人格的错觉。我只是驱使自己偶然擅长的几种能力和技术,描绘出叫做哈利的人的肖像,过着叫做哈利的人的生活。事实上那个哈利只不过是受过文学、音乐、哲学的非常纤细训练的专家罢了——我把我这个人物全部的残余,把能力、冲动、努力全部残余的混合体,都感觉成让我厌烦的事物,命名为荒原狼。


但纠正自己的错觉,让自己的人格解体,绝对不单只是痛快、愉快的冒险。不但不是,甚至还经常伴随着剧烈的痛苦,几乎无法忍受。在这个环境的正中央,留声机经常发出真正的魔鬼式的回响。因为在这里一切都具有别的色调。在任何一个时髦的餐厅,夹在全是纯粹的游荡之徒和骗子型人物的人群之间,踩着舞步跳舞,我就会觉得自己仿佛背叛了以前视为尊贵、神圣事物的一切东西似的。如果荷蜜娜肯让我独处一个星期,我大概立刻就会从这个吃力的、滑稽的游荡之徒的尝试中逃出来了。但荷蜜娜总是紧跟在我身边。虽然不是每天都见面,不过我还是始终被她看到、受到她的指导、监视和监定——就连我那想要强烈反抗、脱逃的念头,她也还是微笑着从我的脸上看出一切。


随着以前叫做自己的人格的东西逐渐受到破坏,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绝望到了极点,却又那么害怕死。开始察觉到这个懦弱、可耻的死的恐怖也是自己那陈腐的、小市民式的虚伪的一部分。这个旧有的哈拉先生、有天分的作者、精通莫扎特和歌德的人,这个对于艺术的形而上学、天才与悲剧、人道主义的评论值得一读的笔者,这个住在堆满了书的隐居处的忧郁隐士,虽然毫不留情地不断自我批判,但却始终掌握不到自己的真面目。这个具有天分、让人深感兴趣的哈拉先生确实提倡理性和人道主义,虽然抗议战争的野蛮,可是却遵从他的思想原来就有的结论,找出某种顺应之道,没有在战争中被推到墙边遭受枪杀。那当然是极其绅士式的高贵顺应,不过显然是一种妥协。另外,虽然他反对权力和压榨,但他却在银行里存放着好几家工业公司的有价证券,而且使用那利息消费,良心没有感到一丝不安。一切都是像这样。虽然哈利·哈拉先生很成功地装扮为理想主义者、蔑视世界者、悲伤的隐士、愤怒的先知,但骨子里其实只不过是个资产阶级罢了,认为应该排斥像荷蜜娜的生活那样的生活,为虚掷在餐厅里的夜晚和在那里消费掉的金钱感到气愤。并且感到良心不安,一点也不期望寻求自我解放和自我成长。相反的,倒是强烈希望能够在他的精神式游戏中获得欢乐,回到为他带来声名的从前那个舒适的时代。与此完全相同,他所轻视、嘲笑的报纸的读者,也都向往着、想回到战前的理想时代。因为比起在痛苦的体验中学到东西,还是那样比较轻松。这个叫做哈拉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呀!真是个叫人作呕的家伙,而我还依然紧抓住那个家伙不放。还执著于他那已经开始斑驳的假面具,执著于对精神的媚态,执著于对丧失秩序与偶发事件(死也是其中之一)的小市民式的恐惧。并且带着嘲弄与嫉妒,将不断新生的哈利,将在舞厅中显得有些畏缩、滑稽的业余爱好者和那个从前的、虚伪的、理想的哈利肖像作比较。并且在那段期间,他也在那个哈利肖像上,找到了在教授的歌德铜版画上所发现的彻底搅乱他的心的、该诅咒的一切特征。他本身——老哈利正是那样被小市民式理想化了的歌德。简直就和那个具有高贵眼神的精神上的英雄没有两样!有如涂上发油般,发出崇高的、精神式的、人道主义的光辉,为自己的高贵灵魂深受感动!哼,如今这幅高贵的肖像已经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破洞,理想的哈拉先生已经被摧毁得惨不忍睹了。有如遭受强盗洗劫,穿着撕得稀烂长裤的达官显贵一般。要是他是个聪明人,现在就应该扮演落魄潦倒的人,可是却有如佩戴着勋章似的,披着破烂衣服,哭哭啼啼地继续寻找失去的地位。


我和乐师帕布罗见了几次面。既然荷蜜娜那样喜欢他,一直想和他在一起,我对他的评价也就不得不修正。我把帕布罗当成美丽的虚无,有些爱慕虚荣的小纨绔子弟,以吹奏廉价的喇叭为乐,用奉承和巧克力就可以轻易驾驭、满足的天真孩子留在我的记忆中。可是帕布罗根本就不把我的评价当一回事。那种东西就和我音乐上的理论相同,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他友善地、热心地听我说话,不断微笑着,但绝对不回答。即使如此,显然我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努力想要让我喜欢他,想要向我示好。就在那样的毫无用处的交谈中,有一次我生气了,显示出近似粗暴的态度。于是他不知所措了,悲伤地看着我的脸,牵起我的左手摩挲着,从镀金的小盒子里取出不知是什么的闻嗅气味的东西,要我嗅一嗅,说这样心情就会舒畅。我用眼神向荷蜜娜询问。她点点头,因此我把那东西接过来,嗅了嗅。的确,没有过多久,我就变得清爽、快活了。也许在那粉中含有些许古柯碱。荷蜜娜告诉我说,帕布罗经由秘密管道获得那样的药,手边有很多,有时会建议朋友吸,他是调制那种药的名人,有镇痛剂、催眠剂、让人做美梦的药、变成快活的药、春药等多种。


有一次,我和他在码头旁的大街上相遇。他立刻和我同行。这次我终于能够让他开口说话了。


“帕布罗先生,”我对摆弄着黑色和银色交错的细手杖的他说,“你和荷蜜娜是朋友,这是我对你感兴趣的理由。不过老实说,我很难和你交谈。我好几次想和你谈谈音乐——因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判断和异论,可是你连一句话都不屑作答。”


他向我露出真诚的笑容,这次没有吝惜回答,平静地说:


“事实上我认为音乐根本就不值得谈。我绝对不谈音乐。对于你那聪明、正确的看法,我要怎么回答呢?你说的每一件事情都非常对。我是乐师,不是学者。我觉得对音乐来说,正确的事情,一毛不值。对音乐来说,是否正确,是否具有品位或修养,根本就不是问题所在。”


“原来如此。那么到底什么是问题所在呢?”


“哈拉先生,就是做出音乐来,专心地做出尽可能好、尽可能多的音乐来!先生,就是这一点。比如即使我把巴赫和海顿所有的作品全都放进脑袋里,说出最高明的理论来,对任何人也是没有帮助的。不过我拿起萨克斯,只要吹出充满活力的狐步来,不管狐步好不好,大家都会很高兴的。大家都会手舞足蹈,热血沸腾。问题就只在这里。经过长时间的休息后音乐再度开始的瞬间,你仔细看看舞厅里每个人的脸好了——眼睛是多么晶亮,脚动得是多么灵活,脸上的笑是多么欢乐呀!音乐正是为此而做的。”


“帕布罗先生,你说得很好。但并不是只有感觉的音乐,也有精神的音乐。不是只有在眼前演奏的音乐,也有虽然没有实际被演奏,却始终存活下去的不朽音乐。任何人都可以一个人躺在床上,在心中唤起《魔笛》或《马太受难曲》的旋律。那就成为音乐,即使没有人吹长笛,没有人拉小提琴,也一样是音乐。”


“哈拉先生,确实是那样没错。即使是像《思慕》和《瓦伦西亚》那样的曲子,每晚也是会由很多孤独、梦想的人沉默地演奏出来。在办公室上班的最贫穷的打字员,也会记得刚听到的一个舞步,配合着那节奏打字。寂寞的人会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我就承认这些人都拥有这种沉默的音乐好了。不管那是《思慕》《魔笛》,还是《瓦伦西亚》!可是那些人是从哪里借来孤独、沉默的音乐的呢?他们是从我们乐师这里取得的。即使是沉默的音乐,在自己家中的房间里回想起来、梦想出来之前,也必须先被演奏、先被听到、进到血液里去才行。”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我冷静地说,“但是不能将莫扎特和最新的狐步摆在同一位置。你让大家听神圣、永恒的音乐,和听廉价的、只能存活一天的音乐,绝对不是相同的事情。”


帕布罗从我的声音中听出激动的口气,立刻显出最和悦的神情,仿佛爱抚般摩挲我的手臂,以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安详声音说:


“是的,对于位置你说的完全正确。你把莫扎特、海顿和《瓦伦西亚》摆在你喜欢的位置上,我没有任何异议!那对我来说都没有两样。我没有必要去决定位置。也没有人问过我那样的事情。莫扎特大概一百年后也会被演奏,《瓦伦西亚》大概两年后就没有人演奏了——我认为这可以放心地交给神去处置。神是公正的,把我们大家的寿命都掌握在手中。一切华尔兹和狐步的寿命也都一样,神一定会公正判决的。可是我们乐师必须做我们应做的事情,尽我们应尽的义务和课题。那就是必须演奏大家现在所期望的音乐。而且必须尽可能演奏得更美、更确实。”


我叹息着中断了交谈。这个人让我束手无策。


有很多时候,新的事物和旧的事物、痛苦和快感、恐怖和喜悦会很奇妙地交错在一起。有时候我身在天堂,有时候身在地狱,但通常是同时身处这两个地方。旧哈利和新哈利有时候会猛烈缠斗,有时候则和睦相处。有时候旧哈利会仿佛完全死了被埋葬掉似的,但却又突然复活过来下命令,施加暴力,比以前更加熟知一切。而新的、小的、年轻的哈利则羞得无地自容,沉默着、被推挤到墙边。其他的时候年轻的哈利则抓住老哈利的脖子,狠狠地掐紧。这样一来,就不断发出惨叫声,重复即将气绝身亡时的痛苦,不断想起剃刀。


可是苦恼和幸福常常形成一道波浪撞击到我的头上。我第一次试着在别人面前跳舞后过了几天,夜里回到自己的寝室时,发现美丽的玛丽亚躺在我的床上,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吃惊、讶异和恐怖,而产生陶醉之感也是在那瞬间。


在此之前,荷蜜娜已经好几次让我出乎意料,而这次则最为强烈。我毫不怀疑送这只天堂鸟到我这里来的正是荷蜜娜。那天夜里我没有像平常那样和荷蜜娜在一起,而是在一座教堂聆听古老教会音乐的出色演奏。那是前往我往昔生活的,前往我广大的青春原野的,前往理想的哈利领域的既美丽也悲伤的远足。美丽的网状圆穹在数个油灯的火影中,宛如具有灵魂般左右摇曳,在高大的哥特式教堂内部,我聆听了布克斯泰乌德31、帕海贝尔32、巴赫和海顿的曲子,再度走着从前怀念的道路,又听到巴赫的女歌手那美妙的声音。那个女歌手以前和我非常熟稔,听过她无数次出色的演唱。听到那古典的音乐和歌声,沉浸在那无限的高雅与神圣中,我再度唤起了青春时代的激昂、陶醉和感动。我悲伤地聆听着,坐在教堂高大的合唱席上,一个钟头之间,成为从前是我的故乡的高贵、至福世界的客人。听着海顿的二重奏时,眼泪突然涌现出来。我无法等到演奏会结束,于是放弃与女歌手重逢的念头。(啊!从前在那样的演奏会之后,我和艺术家们一起度过的许多夜晚,是怎样的光辉灿烂呀!)我悄悄溜出教堂,在夜晚的小路上走着,直到筋疲力尽为止。四处的餐馆窗户深处,爵士乐团演奏着我现在的生活旋律。啊!我的生活变得是多么彻底的悲伤、混乱呀!


走在夜路上,我也长久地思考着自己和音乐的奇妙关系。并且知道这个和音乐的既是感动的,也是宿命的关系,是德国精神全体的命运。统治德国精神的是母权,采取音乐的指导权的形式,亦即与自然的结合统治着,这在其他的民族是看不到的。我们这些精神式的人不是像男子汉那样去抵抗,不是去服从精神、服从理念、服从语言、服从命运,而是用相反的想去表达出那个用语言难以名状的事物,表达出那个用形状难以表达的事物,梦想那个没有语言的语言。精神式的德国人没有尽可能忠实、诚实地演奏乐器,而是经常反抗语言、反抗理性,向音乐抛送秋波。德国精神沉溺在音乐中,沉溺在灵妙至福的声音构成物中,沉溺在从来没有被迫成为现实化的灵妙优美的感情与气氛中,怠忽许多现实的任务。我们这些精神式的人全都不停留在现实中,疏远现实,敌视现实。所以不管是在我们德国的现实中,还是在历史上、政治上、舆论上,精神的角色都非常悲惨。事实上,我经常深深思考思想,并且有时候会感受到有一天要让现实形成、有一天要认真地负责任去行动的这种强烈憧憬。但最后每次总是放弃了,以服从宿命告终。将军们和工业家们说得一点都没有错。亦即从我们这些“精神式的人”这里,绝对不会诞生出什么东西来。我们这些人可有可无,只不过是疏远现实、不负责任、才气焕发的饶舌集团罢了。可恶!拿剃刀来!


我充满像这样的种种念头与音乐的余韵,对生活、现实、意义等失去了的却无法取回的东西感受到的绝望憧憬与悲伤,怀着沉重的心情,终于回到家里,爬上楼梯,开了起居间的灯,想看点书却看不下去,我想起明晚必须到塞西尔酒吧去喝威士忌和跳舞的承诺。不只对自己本身,也对荷蜜娜感到气愤和非常不快。即使她是出于善意和体贴,即使她是个出色的人物,但与其把我拖进这样混乱、陌生、五光十色的享乐世界,让我堕落,还不如那个时候就让我毁灭的好。总而言之,我和这样的世界是无缘的,再继续这样下去,我所拥有的最美好性质也会遭受破坏,暴露在危险中!


这让我悲伤地熄了灯,悲伤地进入寝室,悲伤地开始脱下衣服。突然间,异常的香气使我吓了一跳。有隐隐约约的香水气味。环视四周,只见美丽的玛丽亚微笑着,蓝色的眼睛有些不安地睁得大大的,躺在我的床铺上。


“玛丽亚!”


我说。首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的是,要是这栋房子的女主人知道了这件事,大概会要求我搬出去的。


“我来了,”她低声地说,“你生气了?”


“不,不。是荷蜜娜把钥匙给你的吧?真是拿她没办法。”


“啊!你这样生气,我要回去了。”


“不,玛丽亚,请你留在这里!只是不巧我今晚非常悲伤。今天是无法变愉快的了。也许明天就又会愉快起来。”


我向她稍稍屈身下去,她用大而结实的双手抓住我的头,拉我过去,久久地吻了我。随后我和她并肩坐在床铺上,牵住她的手,拜托她要低声说话,不能给别人听到。接着我俯望有如巨大的花朵般,异样地、奇妙地躺在我的枕头上的她那美丽、丰满的脸庞。她缓缓地将我的手按在她的嘴上,拖进棉被中,搁在她静静地呼吸着的暖和胸脯上。


“不必愉快也可以,”她说,“荷蜜娜已经把你的痛苦告诉我了。谁都会了解的。你还喜欢我吧?上次跳舞时你显然对我非常着迷。”


我吻着她的眼睛、嘴唇、脖子和乳房。直到刚才我还那样对荷蜜娜感到不满、不快,但现在却已经将她的礼物捧在两只手上,感谢她了。玛丽亚的爱抚不仅没有伤害到那天所听到的美妙音乐,甚至和那种音乐非常相称,洋溢着那种音乐之美。我缓缓地将棉被从美丽的女性身上掀开,继续吻下去一直达到她的脚上。与她共枕躺下来后,她那花朵般的脸庞,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向我温柔地微笑着。


那天夜里在玛丽亚身旁,虽然时间并不长久,不过我却有如小孩子似的熟睡得非常香甜。并且在睡眠和睡眠之间,我贪婪地吸吮着她那鲜嫩美丽的青春。而在低声聊着之际,我听到了和她与荷蜜娜的每一个有关的许多值得一听的事情。关于这种人和他们的生活,我知道得非常有限。以前只偶尔在剧院里看过过着类似生活的男女。他们是一半属于艺术家,一半属于游荡社会的人物。现在我第一次窥看到了这种奇妙的、异样纯洁的、异样堕落的生活。这些少女通常出生在穷人家里,但若要将整个一生去做收入低微、毫无乐趣、只能赚一点钱的工作,她们又太过聪明、太过美丽了,所以她们都靠临时工作过活,或者靠出卖美丽和温柔过活。她们有时会当几个月的打字员;有时成为有钱的花花公子的短期情妇,收取零用钱和礼物;有时会身穿毛皮大衣,坐着汽车,在豪华大饭店过夜;有时则栖身在阁楼小房间里;有时候要是堆起大把钞票,也能和她们结婚,不过通常她们都并不期待结婚。在她们当中有不少人即使恋爱也不会产生情欲,会不情愿地显示好意,把自己卖到最好的价钱。另外也有非凡的恋爱天才,以及恋爱的追求者。玛丽亚也是其中之一。大多数人都经验过与异性和同性的恋爱。她们主要为恋爱而活,除了支付金钱的表面上的朋友之外,她们也总是拥有其他的恋爱关系。这些花蝴蝶们汲汲营营,既辛苦又轻松地,既聪明又鲁莽地过着天真无邪的优雅生活。她们行事独立,不会对任何人都出卖肉体,听天由命,将自己交给运气和机会,虽然对生活着迷,但并没有像小市民那样受生活束缚,虽然随时做好准备,要跟随童话中的王子进入城堡,但却又随时模糊感受到自己的末路一定是非常悲惨的。


玛丽亚——在那个奇妙的第一夜和之后的数日之内——教了我许多事情。不只是性欲的优美新游戏和欢乐而已,也教了我新的理解、新的知识和新的爱。舞场与娱乐场的世界、电影和酒吧与饭店的咖啡厅的世界,对既是隐士也是美学家的我来说,依然是没有价值的、被禁止的、攸关身份地位的东西,但是对玛丽亚、荷蜜娜和她们的同伙来说,却是她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既无善也无恶,既无渴望的事物也无憎恨的事物。在这个世界里,展开着她们所向往的短暂生活,她们熟知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当成她们的家。就像我们热爱作曲家和诗人那样,她们热爱餐馆的香槟和特别的菜。我们献给尼采和哈姆逊33的感激与感动,她们也同样毫不吝惜地倾注给新的舞曲流行歌和爵士歌手那感伤的、纠缠不休的曲子。玛丽亚向我说起那个英俊的萨克斯手帕布罗,告诉我帕布罗经常唱的美国歌曲。她说话的样子充满了敬佩、感叹与爱,比具有高度教养的人在叙说精选出来的高尚艺术鉴赏时的那种陶醉更让我感动。不管那是怎样的歌曲,我都很想和她一起热衷。玛丽亚那满怀着爱意的话语,那充满着向往的晶亮眼神,把我的美学开出了个大洞。的确,对我来说,是有着以莫扎特为首,被视为超越一切争论与怀疑的些许的美、少数精选出来的美。但是那个界限在哪里呢?像我们这样的行家或者评论家之类,大家在青年时代,不是都热爱过现在被认为是可疑的、无药可救的艺术品和艺术家吗?我们对李斯特和华格纳不是也那样爱过吗?对大多数人来说,贝多芬难道也不是那样的吗?玛丽亚对美国歌曲的童稚感动,以及某个中学教师对崔斯坦34的钦佩,还有某位指挥家对第九交响曲的陶醉,难道不全都是同样纯粹的美,超越一切怀疑的艺术体验吗?那和帕布罗先生的见解不是奇妙地一致,不是证明他的说法是正确的吗?


显然玛丽亚也深爱这个美男子帕布罗。


“那个人是美男子,”我说,“我也很喜欢他。可是,玛丽亚,告诉我,为什么你能同时也喜欢我呢?我是个乏味的老人,既不英俊,头发也已斑白,不会吹萨克斯,也不会唱英文情歌。”


“不许说这样叫人烦心的事情!”她责备我说,“这不是最理所当然的吗?我也喜欢你。你也有潇洒之处、可爱之处和特别的地方。你就是你,不要想去变成别人。这种事情不应该说出来,也不应该要求解释。你吻我的脖子和耳朵时,我就觉得你喜欢我,我让你感到愉快。你以某种方式,仿佛有些畏缩地吻了我时,我就知道‘这个人喜欢我,这个人由于我是美丽的而觉得感激’。我非常喜欢这样。而别的男人则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让我感到高兴。对那些男人我会装成我是个一无是处的女人,而他们就会有如怜悯我似的吻我。”


我们又熟睡了,接着又醒了。我的两只手臂仍然紧紧拥抱着她,拥抱着我最美丽的花朵。


奇妙的是——这朵美丽的花朵始终不变,始终是荷蜜娜送给我的礼物。荷蜜娜始终站在她背后,有如戴着面具似的,被她掩盖着。之后突然间我突然想起那个远离我的、故意折磨我的情人,想起那个可怜的女朋友。艾莉嘉的美貌不输玛丽亚,不过并没有像玛丽亚那样娇艳和大方,也缺乏细致的天才型恋爱技巧。艾莉嘉宛如清晰地、楚楚可怜地、眷恋地织进我的命运中的肖像一般,在我面前伫立了片刻,但随即又在睡眠中、在遗忘中,沉没消失在半受到爱惜的远方去了。


就这样在这个柔情蜜意的美丽一夜,我生命中的各种形象,又在长期空虚、贫穷,任何形象也回想不起来的我面前,栩栩如生地出现了。现在影像之泉经由爱神之手妖冷地开启了,深深地、丰盈地涌现出来。刹那间,想到自己生命的画廊是多么丰饶,可怜的荒原狼的灵魂充满了怎样高贵、永恒的星星和星座,我的心脏因陶醉和悲伤过度而停止了。幼年时代与母亲就像无限湛蓝、在远方隐现的绵延群山的一部分似的,充满着温柔的纯洁光辉,在向这边眺望着。由荷蜜娜的灵魂兄弟——传说式的赫曼开始的我的友情合唱,有如青铜般嘹亮地回响着。就像从水中温润绽放出来的水草花朵般,芬芳扑鼻、不属于这个尘世的许多女性影像向我飘逸过来。那些我爱过、追求过、歌咏过的女性,能够让我获得的,以及我想去获得的,都只是极少数。和我一起生活过几年的妻子也出现了。这个妻子让我知道什么是友谊、斗争和放弃。虽然生活中不如意事情居多,但是在我心中仍然一直对她怀着深深的信赖,可是有一天她终于还是疯了、病了,激烈地反抗,突然逃跑了,抛弃了我——我知道我一定是深爱着她,深深信赖着她。所以她背叛了我的信赖,才会给我的一生带来巨大的打击。


这些形象——有好几百个,有的有名称,有的则没有名称——又都浮现了。以崭新的年轻面貌,从这个爱情之夜的涌泉中浮现了。虽然由于我过着悲惨的生活而被遗忘了许久,但我还是再度发现这些形象是我生命的财产和价值;是作为难以破坏的事物存积下来、即使曾被遗忘但并不会消失的化为星辰的体验;那些无数的体验是我一生的传说,那有如星辰般的光辉是我的生命难以破坏的价值。我的生命充满着艰辛困苦,容易迷失,通往不幸、放弃和否定。虽然被身为人的这个命运之盐变得苦涩,但却丰盈。我为那丰盈感到自豪,即使处在不幸当中,也过得比国王的生活还要绚烂。不管在没落之前的短暂路程会走得多么悲惨,这个生活的核心仍然是高贵的,具有纯正的容貌和血统。不会庸俗地去争些微的金钱,而是过着寻求星辰的生活。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发生了各种事情,产生了变化。那天夜里的细微情节我只记得些许。只记得我们之间交谈过的片言只语、零碎的浓情蜜意举止和动作,以及从爱情的精疲力竭沉重睡眠中清醒过来的那星光灿烂的瞬间等等。但那一夜正是自从我沦落以来我自己的生命又第一次以毫不留情的晶亮眼神凝视我的夜晚,是我再度将偶然视为命运,再度将我生命的残骸视为神圣片断的夜晚。我的灵魂再度呼吸了,我的眼睛再度可以看到了。并且在短暂期间热烈地感受到自己只要将散乱了的形象世界搜集聚拢来就行了,只要将哈利·哈拉的荒原狼的生活提升为具体的形象就行了,这样自己就会进入形象的世界,成为不朽。一切的人的生活,难道不是朝向那个目标的开始和尝试吗?


第二天早上,共进早餐后,我必须把玛丽亚悄悄地从家里带出去。这事进行得非常顺利。当天我为了她和我自己,在附近的市区租了一个小房间,供两人幽会之用。


我的舞蹈老师荷蜜娜没有怠忽义务,来到我这里。我必须学会波士顿华尔兹舞。她既严格又毫不留情,一个钟头也不让我偷懒。因为我们已经说好,我要和她一起去参加下次的化装舞会。她拜托我拿出置装费,但拒绝为那费用做任何说明。甚至依然禁止我去找她,也不许我问她住在哪里。


离化装舞会约有三星期的这个时期,我感到非常快乐。觉得玛丽亚在我到目前为止的情人中,是第一个真正的情人。在此之前,我总是习惯向爱上了的女人要求精神和教养,却没有清楚地察觉出不管精神再怎么丰饶,比较起来,不管学识再怎么高的女性,也绝对无法解答我心中的理念,事实上反而是与我的理念对立。我把自己的问题和思想强加在那些女性身上。我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爱一个几乎不看书、几乎不知道什么是阅读、无法区别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的少女,超过一个钟头。玛丽亚并没有学识。玛丽亚不需要那种迂回、代用的世界。她的问题全都由感官产生。她以天生的感官、独特的姿态、色泽、头发、声音、皮肤、气质获得一切能够得到的乐趣和恋爱的幸福,作为她所有的能力、她容貌线条的曲折、她肉体所有的微妙姿势的报酬,向情人导出、找出回答、理解和活泼、甜蜜的反应,正是她的技术,也是她的课题。第一次畏畏缩缩地和她跳舞时,我已经感觉到、闻嗅到那天才型的、会让人陶醉的高度洗练的感官香气,受其吸引了。的确,无所不知的荷蜜娜会把这个玛丽亚送给我,并非出于偶然。她的香气和所有的特征,都具有夏天的风味和玫瑰的娇艳。


我并没有幸运到可以成为玛丽亚唯一的,或者特别受到礼遇的情人。我是她数名情人当中的一个。她经常无法为我挪出时间来。只能和我待下午一个钟头的情形并不罕见。而陪我一夜则是少之又少。她不想向我拿钱。这显然是荷蜜娜的命令。她会很高兴收下礼物。送给她新的红色漆皮小钱包时,里头也可以放进两三枚金币。不过红色的钱包却被她大大地嘲弄了一番!虽然非常可爱,但却是卖不掉的存货,早已跟不上流行。以前我对这种流行的玩意,绝对不比我对爱斯基摩语知道得更多,在这方面,玛丽亚教了我许多事情。特别是我学到了像这样的小玩具、流行服饰、奢侈品,并不是单纯的庸俗东西,也不是一心只想赚钱的工厂老板或商人的发明,从脂粉、香水到舞鞋,从指环到香烟盒,从皮带扣到手提包,都是具有相当大的存在理由的美丽、多彩多姿的东西,是一个小世界,不,应该是一个大世界才对。这些东西全都具有将一切奉献给爱情、让感觉变纤细、为失去朝气的环境赋予活力、以魔法赋予人爱的新器官的唯一目的。像那样的手提包已经不再是手提包,钱包不再是钱包,花朵不再是花朵,扇子不再是扇子,全都是雕塑爱情、魅力、诱惑的材料,是使者、走私者、武器和战斗的呐喊。


我经常思索着玛丽亚到底爱的是谁呢?我认为她最爱的是有一对让人陶醉的黑眼睛,以及一双修长、苍白、高雅、忧郁的手的吹奏萨克斯的青年帕布罗。虽然我觉得这个帕布罗在恋爱上是个有些许迷糊、受到宠爱、被动的男人,但是据玛丽亚很肯定地对我说,虽然他要花很长时间才会燃烧起情欲,可是一旦情欲燃烧起来,他就会比任何拳击手、骑马师都更起劲、更耐久、更像男子汉、更精力充沛。就这样我打听到许多人——爵士音乐家、演员、我们圈子里的夫人、少女和男人的秘密。我知道了形形色色的秘密,看到了表面上没有显现出来的结合或敌对关系(虽然我与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关系),开始熟悉这个世界,被吸进这个世界里去。我也听到有关荷蜜娜的许多事情。特别是我经常与玛丽亚热爱的帕布罗碰面。有时候她也会使用帕布罗的秘药,偶尔也让我尝尝那种药的滋味。帕布罗总是非常热心地照顾我。有一次,他很坦白地对我说:“你非常不幸。那样不行。不能变成那样。太可怜了。你吸吸淡鸦片看看。”我对这个快活的、聪明的、有如小孩子般但却莫测高深的人的看法不断改变。我们成为了朋友。使用些许他的药也已经不再是什么稀罕事情。他略觉有趣地看着我热爱玛丽亚。有一次,他在郊外一家饭店阁楼里的自己房间中“庆祝”。那里只有一把椅子。玛丽亚和我不得不坐在床铺上。他拿出饮料来。那是从3个小瓶子里倒出来混合在一起的既不可思议又好喝的利口酒。随后当我变得非常兴奋快活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提议3个人一起玩“爱的游戏”。我严词拒绝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做那种事情。不过我还是用眼角瞄了玛丽亚一下,看看她对此要采取什么态度。虽然她立刻就赞成我的拒绝,但我还是看出她的眼睛隐约亮了起来,可以感到她对要放弃“爱的游戏”觉得遗憾。我的拒绝让帕布罗失望,但他并没有生气。“真是可惜,”他说,“哈利想得太道德了。本来应该会很有趣的,应该会非常有趣的!不过还是有很好的事情可以替代。”他让我们分别吸了两三口鸦片。一直坐着不动,睁大眼睛,3个人都体验到他所暗示的场面。玛丽亚陶醉得身体哆嗦了起来。之后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帕布罗让我躺在床上,喂了我几滴药。我将眼睛闭上几分钟,感觉到两边的眼皮上有着仿佛非常轻微的呼气般的吻,我把那吻当成玛丽亚的吻,接受了。不过我非常明白,那是帕布罗的吻。


一天夜里,他让我更加吃了一惊。他出现在我住处,说他需要20法郎,希望我借他那笔钱,交换条件是我今晚可以代替他使用玛丽亚。


“帕布罗,”我吃惊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我们的圈子里,为了钱把情人让给别人是最可鄙的事情。帕布罗,就当作我没有听到你提出的要求好了。”


他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哈利先生,你不想那样做吗?那么好吧!你总是把自己的立场弄得变成非常艰难。既然你认为这样比较好,今晚你就不要和玛丽亚一起睡了——请借我钱。我会还你的。无论如何我也非用那笔钱不可。”


“到底要做什么用呢?”


“为了安格斯丁诺——拉第二小提琴的小矮子。已经生病一个星期了。没有人照顾他,至于钱,他更是身无分文。现在连我的钱也用完了。”


出于好奇心,也出于些许的自责之念,我和他一起到安格斯丁诺那里去。帕布罗带着牛奶和药到那个阁楼房间去,到那个最悲惨的阁楼房间去。为他把床铺拍打干净,让空气流进房间里来。娴熟、利落地为发烧的额头冰敷。一切都做得既敏捷又温柔,熟练得就像出色的护士似的。那天夜里我看到他在城市酒吧一直演奏到清晨。


荷蜜娜和我经常久久地详细谈着玛丽亚的手、肩膀、腰、笑的方式、接吻的技巧和跳舞的样子。


“她已经让你看到那个了吗?”有一次荷蜜娜说,描述接吻时舌头的特殊动作。我拜托她自己做给我看,她很严肃地拒绝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她说,“我还不是你的情人。”


我问荷蜜娜,为什么她知道玛丽亚的接吻技巧,以及只有情人才会知道的玛丽亚肉体的秘密特征。


“因为,”她叫道,“我和她是朋友呀!你以为我们会互相保有秘密吗?我已经和她一起睡过、玩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弄到了好姑娘。这个姑娘比别的姑娘都更知道各种床上的技巧。”


“荷蜜娜,我认为你们之间还互相隐藏着秘密。难道你已经把我的事情全都告诉玛丽亚了吗?”


“不,那是另一回事,她并不知道。玛丽亚这样出色,你真是太幸运了。不过你和我之间,还是有她想也想不到的事情。我当然把你的各种事情都告诉了她。告诉她许多当时你并不乐意让她知道的事情——因为我非得为你去诱惑她不可!不过不管是玛丽亚还是别的女人,都绝对不会像我这样理解你的。我也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玛丽亚所知道的有关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正如我们经常一起睡觉那样,你的这一点事情,我当然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


我又和玛丽亚在一起时,想到她是否和拥抱我那样,也同样拥抱过荷蜜娜,是否和对我做的一样,也同样仔细触摸荷蜜娜的手脚、头发和皮肤,去亲吻、去品尝、去轻按,我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新的、间接的、复杂的关系与结合,新的恋爱与生活的可能性,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起《论荒原狼》中的无数灵魂。


从认识玛丽亚到化装大舞会之间的短暂时期,我真是幸福极了,但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救赎,也不是已经到达的至福,而是非常明确地感觉到这一切只不过是前奏、准备罢了,一切都在不断激烈前进,真正的部分接着就会来临。


由于我用心学舞,所以认为自己应该可以参加一天比一天受到注目的舞会。荷蜜娜严守秘密,绝对不泄露要以怎样的装扮出席。她说我一定会看出来,如果我看不出来,她会设法让我察觉,但不可以事先知道。因此她也完全不想知道我的化装计划。我决定完全不化装。我邀请玛丽亚参加舞会,她说明在这场庆典中,她已经有骑士伴侣了。事实上她已经有了入场券。知道这样一来,我必须一个人去参加舞会,感到有些失望。那是每年艺术家团体在地球厅举行的这个镇上最高级的化装舞会。


那几天我几乎没有和荷蜜娜碰过面,舞会前一天,她在我身旁待了片刻——她是来拿我弄到的入场券的——她静静地坐在我的房间里,不过那时候所谈的内容,却出乎我的意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最近你的精神真是好极了,”她说,“跳舞对身体有好处。一个月没有看过你的人,可能会认不出你来。”


“对,”我同意她的看法,“这几年来,我的身体没有这样好过。荷蜜娜,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


“咦?不是应该感谢你那美丽的玛丽亚吗?”


“不,她也是你送给我的。她实在太美妙了。”


“荒原狼先生,她是为你量身打造的情人。漂亮、年轻、快活,在爱情上更是个专家,不能每天都弄到手是好事情。因为如果没有必要和别人分享,如果不是作为客人只到你这里来片刻,是不会这样顺利的。”


的确,这一点我也非承认不可。


“那么所需要的东西,现在你真的全都弄到手了?”


“不,荷蜜娜,并不是那样的。我拥有非常美的东西,会让我陶醉的东西、巨大的喜悦、可爱的安慰。幸福极了……”


“既然这样,你还渴望什么呢?”


“我还有更加渴望的东西,我不能满足于幸福,我是无法幸福的,那不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和那相反。”


“那么,你是想要变得不幸了?不幸的话,那个时候,你要为剃刀回家去的那个时候,不是已经饱尝滋味了吗?”


“不,荷蜜娜,那是不同的。我承认那个时候我非常不幸,不过那是愚蠢的不幸,没有结果的不幸。”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对于所渴望的死,就不会怀着那样的不安了!我所需要的、迫切期望的不幸是别的东西。那是会用欲望来折磨我,用情欲让我死的东西。那正是我所渴望的不幸或者幸福。”


“我懂。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兄弟。不过,你对现在和玛丽亚一起找到的幸福有什么不满呢?为什么不能满足呢?”


“我对这个幸福没有任何不满。不,不止没有,我还对这个幸福感到爱怜,感谢这个幸福。觉得那就像大雨滂沱的夏天中突然放晴的星期天般美丽。可是我感觉这不会持续很久,这个幸福也不会有结果。虽然可以让我满足,但满足并不是合我的口味的菜。那会让荒原狼沉睡,感到厌烦。因此并不是可以不惜抛弃生命的幸福。”


“那么,荒原狼先生,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因为我相信自己非死不可!我衷心为这个幸福感到满足,应该还可以沉浸在这个幸福中一段相当长时间。但要是这个幸福给予我保持清醒、拥有憧憬的时间——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所有的憧憬就不会只满足于永远保持这个幸福下去。事实上反而期望着苦恼,反而憧憬着更美的、没有像以前那样悲惨的苦恼。我渴望的是随时都可以乐意为此而死的苦恼。”


荷蜜娜满怀爱意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突如其来显现出的阴郁眼神,真是既美丽又可怕的眼神!她缓缓地,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地寻找着、排列着似的说——声音非常低,让我听起来吃力极了。


“今天我打算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件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你也一定知道,只是你大概还没有说给自己听。从现在起我要告诉你我所了解的我、你,还有我们的命运。哈利,你是个艺术家、思想家,是个充满喜悦和信仰的人,总是走在伟大的、永恒的人后面,从来没有对美丽的事物和微小的事物满足过。可是随着人生唤醒你,让你自觉到自身的存在,你就愈来愈困难,愈来愈深深坠入痛苦、不安和绝望中,几乎掩埋了你自己,只露出个脑袋来。而你以前认为是美的、神圣的,去热爱、去尊敬的一切事物,以前你对人的一切信赖,对我们高贵宿命的信念,都无法对你有一丝帮助,变成没有任何价值,化成粉碎。你的信念窒息了,已经无法呼吸了。窒息而死是悲惨的死法。我说得不对吗?哈利,这不是你的命运吗?”


我再三点着头。


“关于你的人生,你在心中描绘出这样的形象。你有过一个信念,一个冀求。你做好了心理准备,愿意做任何事情,愿意受任何苦恼,愿意付出任何牺牲——可是你逐渐明白人生并不要求你做任何事情、受任何苦恼、付出任何牺牲。人生绝对不是具有英雄角色的英雄诗篇,而是小市民式的舒适起居间,那里只要有美食、有咖啡、有手工编织的袜子、有扑克牌的‘塔罗’游戏、有收音机的音乐,就会完全感到满足了。那以外的东西,比如英雄式的东西、美丽的东西、想要赞美伟大的诗人或者崇拜圣徒的人,或者其本身拥有那种素质的人,就会被嘲笑是傻子,是像唐吉诃德那样的隐士。是的。我也有过和你相同的遭遇。我也是具有杰出素质被生下来的少女。被赋予遵从高标准的模范而活、向自己课以高标准的要求、完成高贵课题的天职。我背负了重大的命运,不是成为王后,就是成为革命家的情妇,或者成为天才的妹妹,或者成为殉教者的母亲。可是人生允许我做的,却只是成为略具品位的高级妓女而已——要成为这样还让我颇费了一番力气呢!总之,我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有一阵子,我也感到绝望,不知如何是好。并且很长一段期间,我认为这一定是我自己不好,把罪加在自己身上。我认为现实的人生一定永远都是正确的。由于这个人生嘲笑我的美梦,所以我所怀的梦想一定是愚蠢的,一定有哪里不对。可是那样认为并没有任何用处。幸好我的眼睛锐利,耳朵灵敏,再加上些许的好奇心推波助澜,我决定要好好掌握所谓的现实人生的真面目。我仔细观察我的朋友和邻居等五十人以上的人和他们的命运,于是,哈利,我知道自己的梦想是正确的。和你的梦想相同,比一般世人的要正确一千倍。至于人生和现实什么的则是不正确的。像我这样的女人,竟然只被允许选择不是供赚钱主义的男人驱使,坐在打字机前悲惨地、毫无意义地变老,就是为了钱,和那样的赚钱主义的男人之一结婚。这和像你这样的人必须寂寞地、畏怯地、绝望地拿起剃刀来,都同样是不公平的。虽然我的不幸或许有更多是物质上的、道德上的,而你的不幸则有更多是精神上的——不过走的路却是相同的。你会认为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明白你对狐步的恐惧,对酒吧和舞场的厌恶,对爵士音乐及那一类破烂东西的反抗吧?但那种东西我可是太过了解了。你讨厌政治,对政党和报纸的废话和不负责任的兴风作浪感到悲伤,对过去和未来的战争感到绝望,对现在的人的思考、阅读、建筑、音乐、节日、学识感到绝望,我也都非常了解!荒原狼先生,你是正确的,正确一千倍。可是你的希望非破灭不可。对今天这个单纯的、舒适的,只为一点点东西就感到满足的人世间,你的要求太多了,太没有节制了。人世间会把你吐出来的。对人世间来说,你拥有的层面太过广泛了。像你和我这样的人,是不能想活在现在的人世间,享受现在的人世间的。对追求真正的音乐,放弃虚假的音乐;追求真正的快乐,放弃娱乐;追求灵魂,放弃金钱;追求真正的工作,放弃营业,追求真正的热情,放弃玩乐的人来说,这个有点干净、卖弄小聪明的世界,绝对不是怀念的故乡……”


她望着地上,沉思着。


“荷蜜娜,”我温柔地对她说,“你拥有多么好的眼睛呀!就是这样的你教我跳狐步的!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活下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出于怎样的理由呢?是只有我们现在的时代是如此吗?还是任何时代都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可是为了世界的名誉,我就暂且假定那是只有我们的时代是这样的,那只是时代的病症,只不过是短暂的不幸好了。世界的指导者公然地为下次的战争做着准备,产生出明显的效果。另一方面,我们则在这段期间跳狐步、赚钱、吃巧克力酒心糖——事实上在这样的趋势下,社会原本应该过得更俭约朴素才对。从前是美好的,也希望将来会更好、更丰饶、更广阔、更深奥。可是那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认为不管什么时代,应该都是这样的……”


“你是说总是像今天这样的吗?世界总是只为政治家、暴发户、酒保、花花公子这些人存在,连让人呼吸的空气都没有吗?”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谁也不会知道的。不管是哪一种,反正都一样。不过现在我想起了你最喜欢的人——莫扎特。你经常告诉我莫扎特的事情,也把莫扎特的信读给我听。他怎么样呢?在他的时代,是谁统治世界、占尽便宜、带头指挥、胡作非为的呢,是莫扎特呢,还是精明的生意人?是莫扎特呢,还是最平庸的人?莫扎特是怎样死的?怎样被埋葬掉的?我认为永远都是那样的,将来也会是那样的。英雄啦、天才啦、大事业啦、伟大的感情啦,像这些在学校里被叫做世界史,为了学识必须记诵下来的东西——事实上只不过是学校的老师为了教育胡诌出来,让孩子们在规定的学习年限内学习的谎言而已。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的。也就是说,时代和世界、金钱和权力是属于最平凡的人的。除了死之外,并没有任何东西属于真正的人。”


“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吗?”


“有的,永恒就是。”


“你是指名声,会流传给后代的名声吗?”


“不是的,狼先生,才不是名声——你认为那种东西是有价值的吗?认为真正纯粹完全的人都会变成有名,都会流传后世吗?”


“不,我当然不那样认为。”


“所以并不是名声。名声只为教育存在,学校的老师是这样说的。才不是名声,完全不对!我所说的永恒,信仰虔诚的人称为神的国度。我认为像我们这样的人,像我们这样要求这样多的人,像我们这样拥有憧憬的人,像我们这样拥有广泛层面的人,如果除了这个世界的空气之外没有别的还可以呼吸的空气,如果除了时间之外没有永恒,是完全无法活下去的。那个永恒正是纯真的人的国度。属于那个国度的是莫扎特的音乐,以及你所说的伟大诗人的诗。展现奇迹、完成殉教之死,以及为人们留下伟大实例的圣徒也住在这个国度里。另外,一切真实行为的具体呈现、一切真实的感情力量也属于永恒。即使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看到、没有任何人写下来保存于后世也是一样。永恒没有后世,只存在于现在的世界。”


我说:


“你说得很对。”


“信仰虔诚的人,”她沉思着继续说下去,“对此知道得最清楚。所以他们选出圣徒来,创造出‘圣徒的世界’,圣徒正是真实的人,是救世主的弟弟。我们的一生都以他们为目标向前迈进,累积善行、勇敢地思想和爱。经由从前的画家,圣徒的世界被视为位于黄金的天国,描绘成充满光辉、美丽与和平——那正是我前面所说的永恒。那是位于时间与假象彼岸的国度。荒原狼先生,我们就属于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故乡,我们的心都以那里为目标努力着。所以我们向往死。只要到那里去,就又可以看到你的歌德、诺伐里斯和莫扎特了。我则可以见到我的圣徒——克里斯多福35和尼里的菲利普36等人,全都可以见到。有不少圣徒,原先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呢!罪也是成为圣徒的路之一,罪和恶都是如此。或许你会笑也说不定,不过我经常认为也许我的朋友帕布罗也是深藏不露的圣徒。啊!哈利,我们为了返家,必须在许多肮脏的、愚蠢的事物中摸索着通过去才行!没有人引导我们。唯一引导我们的,就只有我们的‘乡愁’而已。”


她又非常低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字。现在房间里安稳而平静,太阳即将沉没,我那无数的藏书,书脊上的金字闪闪发亮。我用双手扶住荷蜜娜的脑袋,吻了她的额头,有如兄妹一般,把脸颊凑上去,让她的脑袋向我靠近过来,就那样静止不动片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保持这个姿势下去,今天已经不想外出了。可是大舞会前最后一夜的今晚,玛丽亚答应要和我见面。


在到她那里的途中,我没有想玛丽亚,而是一直在想荷蜜娜所说的那些话。我认为那一切大概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思想。眼光锐利的她把那思想判读出来吸进去予以重现,所以我的思想采取了具体的形式,崭新地出现在我面前。她陈述永恒的思想,那个时候我衷心感激。我需要永恒的思想。没有永恒的思想,我既无法活也无法死。今天,我的舞蹈老师——女朋友,再度赋予了我神圣的彼岸、超越时间的东西、永恒的价值与神圣的具体世界。我忍不住想起了在自己的那个歌德的梦中,以那样没有人性的笑、以不朽的玩笑嘲弄我的老贤人。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歌德的笑,理解了不朽人物的笑。这个笑并没有对象,只是一种光,一种亮度。是真正的人冲破苦恼、恶德、迷惘、烦恼、人的误解进入永恒中,进入世界的空间中时留下来的东西。“永恒”就是从时间的解脱。也就是时间返回纯真,经过化身之后返回空间。


我在我们见面的夜晚总是在那里用餐的地方寻找玛丽亚,但她还没有到。在郊外安静的小餐馆里,面对准备好的餐桌坐着等待着时,我又想起了刚才的交谈。那时候出现在荷蜜娜和我之间的思想,对我来说其实早已熟知,简直就像我自己做出来的神话从形象的世界被汲取出来似的!在超越时间的空间中存活的不朽人物,远离人世间,成为形象,将有如大气般透明的永恒倾注在身边。并且超越这个大地、冰冷的、有如星辰般光辉的世界灿然之美——为什么这一切都离我这么近呢?于是我想起了莫扎特《嬉游曲》和《平均率钢琴曲》中的曲子。我觉得在那音乐中,仿佛到处都充满着这种有如冰冷的星辰般的明亮和光辉,震动着大气的澄明。确实是那样没错。这样的音乐就像是变成冻结了的空间和时间。而且在那上方还有超越人类的明亮美丽,有永恒的神圣的笑,在永无止境地震动着。啊!我梦中的老歌德正是与这个状态完全一致!突然间,我的身边传来这种莫测高深的笑。传来了不朽人物的笑。我坐着,受到了吸引。我受到了吸引,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铅笔来,寻找纸,看到葡萄酒价格表摆在面前,我把价格表翻过来,写在背面。我写了诗,第二天我才在自己的口袋里找出来。是这样写的:


不朽人物


生命的斗争总是从不间断地


从大地的深渊有如雾一般升到这里。


强烈的要求、陶醉的奔腾,


血腥的热气从无数的刑吏餐桌上蹿起。


快感的痉挛、无尽的欲望,


杀人犯的手、守财奴的手、祈祷者的手。


受到不安和快乐鞭打的人群,


发出腐败、温热的乌烟。


呼吸至福和强烈的情欲,


自己去吃光吮尽又吐出来。


孕育战争和优美的艺术,


用燃烧的青楼和邪念做装饰,


经由那孩子气世界的年底市集似的肤浅喜悦,


互相纠缠互相噬食互相交合,


一切事物从波浪中重新站起,


总有一天又返回泥土。


可是我们站在那个大气中,


站在群星辉耀的冷峻冰圈中。


没有日子也没有时间。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青年也不是老人。


你们的罪恶和不安,


你们的杀人和淫荡的欢乐,


对我们来说,都和转动的太阳相同,值得一看。


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天,对我们来说,也会成为永恒的时间。


静静地对着你们颤抖的生命点头,


静静地窥望旋转的星星,


我们吸进宇宙的冬天。


我们与天上的龙熟稔。


我们的永恒存在是冰冷的,没有变化的。


我们的永恒微笑是冰冷的,有如星光一般。


不久玛丽亚来了。快活地用过餐后,我和她一起到我们的小房间去。这天晚上她比平常更美、更温馨、更热情,让我充分感受到爱情与游戏的快乐。几乎让我认为这正是献身的最高境界。


“玛丽亚,”我说,“你今天像女神一般,毫不吝惜地给了我一切。不要让我们两人死掉,因为明天有化装舞会——明天你要带怎样的骑士去呢?我可爱的花朵,我真担心那个人是童话里的王子,你会跟那个人去,再也不回到我这里来了。今天你就像两情相悦的恋人要分手时,最后一次所做的那样爱我。”


她把嘴唇紧贴住我的耳朵轻声说:


“不要那样说,哈利!不管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要是荷蜜娜把你抢走了,你就再也不会回到我这里来。明天荷蜜娜也许就会把你抢走。”


再也没有比舞会前的那一夜更让我强烈感受到那个时候的独特感情,那种奇妙的甜蜜、苦涩的双重气氛了。我所感受到的正是幸福。玛丽亚的美丽和对我的献身。无数温柔、美丽的感官享受与肉体的相触和呼吸。我是在上了这样的年纪后才终于知道这些东西的,才知道沉浸在丰满、轻柔、摇曳的爱欲波浪中是怎样的感受。但那都只不过是表面的壳而已。内部一切都充满着意义、紧张和命运。而在我这样为爱着迷,全心投注在这个甜美得几乎会融化般的温柔恋情的小小行为中时,表面上完全沉溺在温暖的幸福中时,在我的心中也还是感觉到我的命运想要笔直地冲过去。简直就像受到惊吓的马般被追赶、奔蹿。对死满怀恐怖,而且憧憬洋溢,全心全意投向死,对着那深渊,对着那堕落,想要冲过去。直到刚才,我还只是胆小地怀着恐惧去抵抗感官的爱欲。直到刚才,我还对那有如绽放在玛丽亚的笑中,那有如将自己委身给奔放般的美丽感到恐惧。与那相同,这次我对死怀着恐惧——不过那是我知道不久即会变成献身与解脱的恐惧。


就在我们沉默地全心投入于爱的匆忙游戏中,比平常更加热烈地相拥着时,我的灵魂向玛丽亚告别了。向玛丽亚对我来说具有快乐意味的一切事物告别了。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在自己的一生结束前再一次像小孩子那样委身给表面的游戏,追求最虚幻的喜悦,在性的天真无邪中变成孩子变成动物——在以前的生活中,这些是只作为罕见的例外去得知的状态。因为对我来说,感官的生活和性通常总是伴随着罪的苦涩滋味,伴随着禁果那虽然甜蜜但却不安的滋味。精神式的人必须对禁果保持着警戒。现在荷蜜娜和玛丽亚将那乐园以天真无邪的形象让我看。我怀着感激之情成为那个乐园的客人——可是对我来说必须前进的时刻不久即将来到。这个乐园未免太美了、太温暖了。继续前进寻求生命的桂冠,弥补生命那无止境的罪是我的天命。轻盈的生活、轻盈的爱、轻盈的死——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价值。


从两个年轻女孩的暗示中,我推测明天的舞会,或者舞会之后,似乎有着特别的享乐和脱轨的计划。大概这就是结束。或许玛丽亚的预测是正确的,今天是最后一次一起睡。明天新命运的脚步是否会开始呢?我心中充满了燃烧般的憧憬和窒息般的不安,紧紧地抱住玛丽亚不放。我再一次熊熊燃烧起来,贪婪地跑遍她的乐园所有的小路和树丛,再一次啃着乐园树木的甜美果实。


我在第二天白天补足了那天夜里错失了的睡眠。早晨先搭车前往澡堂洗澡,随后再叫车回到家里。几乎累得半死。我把寝室关得暗暗的,脱下衣服时,在口袋里发现了那首诗,但随即又忘了,把玛丽亚、荷蜜娜、化装舞会都忘掉,睡了一整天。傍晚起来,刮着脸时,才终于想起再过一个钟头化装舞会就开始了,非找出燕尾服的衬衫不可。我快活地做好准备,外出先去用餐。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的化装舞会。以前我也偶尔出席那样的热闹集会,有时也觉得很不错,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跳过舞,只不过是个观众罢了。听到别人兴致勃勃地在谈着舞会,期待舞会到来,我总是觉得很可笑。但今天的舞会对我来说也是在紧张期待着的一件大事,并非没有伴随着不安。由于没有要一起带去的女伴,所以我决定晚一点再出门。荷蜜娜也建议我晚去的好。


“铁盔馆”以前是我的避难所,是希望破灭的男人在那里度过无聊的夜晚,啜饮着葡萄酒,让自己有如重返单身汉时代的地方,不过最近我已经很少去了。那里和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已经格格不入。可是今晚我又孤独地被吸引到那里。在当时支配我的命运和分离的那种不安与快乐交杂的气氛中,我一生所有的停留之处和纪念之地,都再一次唤回了过去那恼人的美丽光彩。直到不久之前我还常常去的一家香烟雾气弥漫的小餐馆也是如此,只要在那里喝掉一瓶乡下的葡萄酒作为单纯的麻醉剂,就可以一整个夜晚都返回寂寞的床铺,又可以忍受一天的生命。在那之后,我尝到了别的药,尝到了更强烈的刺激,啜饮了更甜美的毒。我露出微笑走进古老的房子里,受到老板娘的问候,以及不爱说话的老顾客的点头致意。老板娘向我推荐烤子鸡,很快就端来了。乡下的厚玻璃杯斟进了颜色鲜艳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干净的白木餐桌和古老发黄的墙板熟稔地注视着我。吃喝之际,在我的心中,想要庆祝与那凋零告别的心情高涨起来。虽然并不是彻底解决,不过似乎已经成熟到可以解决的地步了。以前我的一生中曾经发生过一切事情的场所,以及和各种事物复杂交缠的虽然甜美但却痛楚、刻骨铭心的感情,全都涌现出来了。这大概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感伤。现代人不爱事物。甚至连被视为最神圣的汽车,也期望如果可能的话,想换成更好的车子。这样的现代人敏捷、聪明、健康、冷酷、勤奋。这一定是优秀的类型。像这样的人种,一定可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成功地存活下来。但不管他们会变成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是现代人。但话虽如此,并不是跟不上时代的人。我是从时代的轨道上掉落下来的人。随后茫然地活着,渴望着死,接近死。我完全不反对自己被说成是感伤的。我只是在我那有如灰烬般的心中感觉到些许像是感情般的东西留存着而已,觉得快乐,觉得感激。出于这样的心情,我耽溺在这间古老酒馆的回忆中,耽溺在这把古朴的粗糙椅子的怀念中。将自己委身给香烟和葡萄酒的气味,委身给习惯、温馨与仿佛故乡般的气氛那微微的亮光中。这把坚硬椅子坐起来的感觉也让我怀念,这个乡下式的酒杯也让我高兴。饱含冰冷果汁的圆润滋味的阿尔萨斯酒的气味也让我感谢。在这里的人,不管是谁,全都是我熟悉的老伙伴也让我快乐。宛如做梦般始终坐在那里喝酒的人,那希望破灭的人的脸孔也让我喜欢。长久以来,我和他们一直有如兄弟般交往着。我在这里感受到的是小市民式的感伤。而且在那当中还淡淡地混合了我孩童时期的旧式浪漫主义的香气。当时餐馆、酒、雪茄等东西我都是被禁止的。荒原狼也没有想要抬起头来龇出獠牙,把我的感伤撕成粉碎。我静静地坐着。受到过去的亮光照耀,受到在那段时间内沉下去的星座的微弱亮光照耀着。


街上的小贩带着炒栗子来了。我买了一把。卖花的老妇人也来了。我买了几枝康乃馨,送给了老板娘。想要付钱,手伸向平常穿的上衣,落空了时,这才想起自己穿着燕尾服。化装舞会!荷蜜娜!


不过时间多的是。现在还不想到地球厅去。而且正如最近遇到这样的享受时总是会有的那样,我感受到各种抗拒和不祥的预兆,感受到要进入那个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大厅时的不舒服,感受到对陌生的气氛、玩乐之徒的世界、跳舞所怀的有如小学生般的害羞。


信步走着时,我经过一家电影院前面。看到晶亮的光带和色彩鲜艳的大广告。虽然已经走过去了两三步,不过还是又回过头来进去了。在这里,可以让我悠闲地在黑暗中足足坐到11点。在带着手电筒的服务生引导下,我拂开垂下来的帷幕,跌跌撞撞地走进漆黑的大厅。我才在座席上一坐好,立刻就被扔进《旧约·圣经》的正中央去了。这部影片并非出于营利的目的制作出来,而是基于更高尚、神圣的目的投注庞大费用,驱使一切技术制作成的,是属于那天晚上也有学生由牧师带领去看的那种电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历史。以巨大的规模重现人、马、骆驼、宫殿、埃及王朝的繁荣、犹太人在灼热沙漠中的艰辛。摩西看起来有点像那个沃特·惠特曼37。舞台上相貌出众、仪表堂皇的摩西,拄着长长的拐杖,踩着巨人般的步履,走在狂热、阴郁的犹太人前方,在沙漠中彷徨而去。也有在红海边向神祈祷的一幕。于是红海裂成两半,海中开出一条路。那是在被堵住的海水形成的两座大山之间凿成的路(电影技师是用怎样的方法做出这个场面的,关于这一点,那些由牧师带领来看这部宗教电影的受坚信礼之前的少年议论了许久)。我看到先知和惊惧的犹太人从那当中通过去,埃及王的战车在他们后面出现,埃及人在海边吓呆了,不过随即鼓起勇气冲进去。之后看到海水形成的巨山崩塌在头戴黄金头盔、一身华服的国王和战车与士兵上方,我想起了韩德尔壮丽歌颂这幕历史的伟大二重奏。接着看到摩西登上西乃山,暗淡的英姿矗立在暗淡的悬崖形成的荒凉风景中。在那里,耶和华借用暴风、雷雨和闪电的力量,告知摩西十诫,但肤浅的人民却在山下祭拜黄金的牛犊,沉溺在荒淫享乐中。和大家一起看着这样的情景,让我感到非常奇妙,难以置信。以前在我们小的时候,第一次给予我们模糊的想象空间,认为那是属于别的世界、超人的世界的这个神圣的历史、英雄与奇迹,现在却在这里以出售入场券的方式,在静静地吃着带来的面包,高兴地看着的观众面前演出,实在太奇妙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也只不过是现在这个时代那荒唐的文化“独占”与“拍卖”中的可爱的一个小场面罢了!啊!为了阻止这种卑鄙的行径,当时不止埃及人,就是犹太人和其他的人种不是应该也一起予以消灭吗?不是应该完成虽然悲惨但却壮烈的死吗?这比我们今天这种可怕的、欺骗人的、不够彻底的死法要好得多了。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经由观看电影的刺激,我那对化装舞会暗中所怀的反感,以及不明确的畏怯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来愈不痛快了。但我还是在心中想着荷蜜娜,鼓励着自己,终于坐车抵达地球厅,进到里头。时间已晚,舞会现在热舞正酣。大衣还没有脱下来,我就在低落、畏缩的情绪中随即被卷进舞会强烈的喧闹中了。有人亲狎地拍着我的脸颊,一个女孩邀我到香槟室去,还被小丑拍了我的肩膀,叫我一声“喂”。我毫不理睬他们,费尽力气挤过爆满的大厅,到随身物品保管处去,拿了号码牌,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我认为要是无法待在这样的混乱中,很有可能立刻就需要号码牌。


巨大的建筑物中,不管哪里都充满了舞会的狂欢作乐。所有的大厅都挤满了跳舞的人群。连地下室都有人在跳舞。所有的走廊和楼梯,都被化装、跳舞、音乐、笑声和追逐的人潮挤得动弹不得。我感到呼吸困难,从黑人乐团那里挤到德国南方风格的农民乐团那边去。再从金碧辉煌明亮的中央大厅挤到走廊上,上了楼梯,到了酒吧、到了餐台,最后来到香槟室。墙壁上挂着许多新画家充满野性的、快活的画。艺术家、记者、学者、实业家齐聚一堂。不用说这个镇上所有的纨绔子弟都来了。帕布罗先生也坐在一个乐团里,专注地吹着那支弯曲的管乐器。他认出了我,高声唱着歌向我打招呼。在人群的推挤下,我一下子上楼梯,一下子下楼梯,进到各个房间去。地下室的一条走廊被艺术家们塑造成地狱。在那里头,魔鬼的乐团有如疯狂般,震耳欲聋地弹奏着乐器。我也慢慢地开始寻找起荷蜜娜和玛丽亚来,四处走动寻找着,有好几次想进入大厅,但每次都没有成功,都被人潮挤了出来。一直到了半夜,我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找到。虽然并没有跳舞,但是我已经热得头昏脑涨,就在陌生人之间,一屁股跌坐在附近的椅子上,叫服务生为我端来一杯葡萄酒,觉得对像我这样的老人来说,加入这种喧闹的狂欢作乐中是毫无意义的。我死了心,喝着葡萄酒,看着女人们裸露的手臂和后背,看着许多怪异的化装有如风一般通过去,我默默地任凭两三个姑娘拍我的脸颊,她们说想坐在我的大腿上,想和我跳舞,我也不理会她们。一个姑娘大叫着说我是“一脸怒气的老糊涂熊”,一点都没有错。虽然我决定要一直喝到鼓起些许勇气,有兴致玩乐为止,可是葡萄酒却已经变得不好喝了,没有喝下第二杯。渐渐地,我感到荒原狼站在我的背后,舔着舌头。在这样的地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应该到这里来的。虽然原本是打算来这里狂欢的,可是在这里根本就快乐不起来。虽然到处都充满着喧闹、尖叫、喜悦、大笑、疯狂,可是在我看来却显得愚蠢、矫揉造作。


于是到了凌晨1点,我既失望又生气,决定悄悄返回随身物品寄放处,穿上大衣离开。这是惨败,也是朝向荒原狼的沦落。如果荷蜜娜在的话,应该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一边吃力地推开人群向随身物品寄放处移动,一边再一次注意地环视四周,看看能否找到两个女朋友当中的一个。一无所获。我站在随身物品存放处的柜台前,柜台后面的那个笑脸迎人的男人已经伸出手来,想要接下我的号码牌。我手探进背心口袋里——号码牌不见了!可恶,连这个也遗失了吗?当我悲惨地在大厅里四处乱转时,当我坐在椅子上喝着无味的葡萄酒时,我好几次和想要出去的决心交战着,好几次把手探进口袋里,每次都摸到那个扁平的圆形号码牌。现在那号码牌却不见了。一切都在反抗我。


“号码牌遗失了吗?”一个涂成红色和黄色的小魔鬼在身旁发出尖锐的声音问,“那么,兄弟,用我的好了。”说着,号码牌已经递给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接下那个号码牌,在手指中间转动着时,那个动作敏捷的矮小男人已经不见了。


我把小小的圆形厚纸板号码牌凑到眼睛前面,想要看号码,这才发现那里写的并不是号码,而是用小小的字体潦草地不知写着什么。我请随身物品保管处那个人稍等一会儿,走到下一个灯光下去看。只见小小的扭曲字体,难以辨认地这样潦草写着:


今晚4点一起魔术剧场开演


——只准狂人进场——


以理性支付入场费。


正常人禁止入场。荷蜜娜在地狱里。


线若是从傀儡戏师傅的手中稍微脱落,傀儡就会一下子僵硬、无力,宛如死了一般,不过随即就又会复活,开始表演,又是跳舞又是做出动作来。与那相同,我受到魔术丝线的牵引,刚才我有如精疲力竭失去兴趣的老人那样逃出来的喧闹和骚乱,现在我又充满弹性,青春洋溢地奔回去了。不管怎样的罪人,也不会像我这样急于冲进地狱去的。直到刚才我还被穿着漆皮皮鞋的脚踩痛,还被飘逸着香水气味的浓重空气呛得作呕,还在热气中身体发软,但现在我却用仿佛装着弹簧的脚轻盈地踩着舞步,穿过所有的大厅,朝地狱前进。空气充满了魔力,在温暖中,在奔腾的音乐中,在色彩的陶醉中,在女人肩膀的香气中,在数百人的烂醉中,在笑声中,在舞蹈的节奏中,在点燃了火的眼睛亮光中摇曳着,被搬运着。西班牙舞娘冲进我的怀里,“和我一起跳舞!”——“不行,”我说,“我非到地狱去不可。不过我很乐意带你的吻去。”面具下方的鲜红嘴唇凑近过来。吻着时才终于明白那是玛丽亚。我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她那丰满的嘴唇仿佛夏天盛开的玫瑰一般。嘴唇还叠合在一起时,我们就已经跳起舞来了。我们从帕布罗旁边跳过去。帕布罗专注地抱住柔情蜜意地泣诉着的喇叭。他那美丽的动物眼神闪闪发亮,半茫然地凝视着我们。可是我们还跳不到二十步,音乐却突然中止了。我不情愿地放开玛丽亚。


“我真想再和你跳一次。”她的体温和香气让我陶醉了,我说,“玛丽亚,再陪我走一会儿。你那美丽的手臂让我陶醉。你那手臂再借我片刻!可是,你听我说,玛丽亚,荷蜜娜在叫我。她在地狱里。”


“我早就猜到了。哈利,再见,我永远都爱着你。”她向我道别了。夏天的玫瑰在这里绽放得那样娇艳、那样芬芳,所期待的是离别,是秋天,是命运。


我继续跑着。穿过互相爱抚的人挤得满满的长廊,走下楼梯,来到地狱——那里的漆黑墙壁上,燃烧着闪闪发亮、让人憎恨的灯火,魔鬼乐团有如发烧般演奏着。一个没有戴面具,身穿燕尾服的俊美青年坐在酒馆的高大椅子上,用嘲弄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被跳舞的漩涡推挤到墙边。有二十对男女在非常狭窄的地方跳舞。我畏缩地、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所有的女人。那些女人大都还戴着面具。有几个女人向我露出笑容。没有一个是荷蜜娜。那个俊美的青年从酒馆的高大椅子上嘲笑地看着我这边。我心想在下次的跳舞休息时间,荷蜜娜应该会过来叫我的。跳舞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过来。


我走到被挤在房间角落的低矮吧台去,占了青年的椅子旁边的席位,点了威士忌。喝着酒时我看着年轻男子的侧脸。那是一张非常熟悉的、具有魅力的脸。有如透过叫做“过去”的布满尘土的薄帐幕去看的贵重的、非常遥远的时代的肖像一般。我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正是赫曼。我少年时代的朋友赫曼。


“赫曼!”我犹疑地叫着。


他微笑了,“是哈利吗?你找到我了?”


原来是荷蜜娜。只不过她稍微改变了发型,施着淡妆,她那张慧黠的脸庞从流行的竖领中醒目地、苍白地探出来。双手从肥大的黑色燕尾服的袖子和雪白的袖中露出来,看起来小得异样。穿着黑白交杂的丝绸男袜的脚,在黑色的长裤下,看起来异样娇艳。


“荷蜜娜,这就是你要让我爱上你的衣裳吗?”


“在此之前已经让好几名女性爱上我了。不过这次轮到你爱上我了。先喝一杯香槟再说吧!”


我们蜷缩在酒馆的高大椅子上喝着香槟。舞在我们身旁持续着,热烈、强劲的弦乐把气氛带到了最高潮。荷蜜娜似乎并没有特别花费什么力气,我立刻就爱上她了。由于她女扮男装,所以不能和她跳舞,我无法尽情显示爱意,也无法展开攻势。虽然她女扮男装保持距离,采取中立的态度,不过却在眼神、话语和动作中,以她特有的一切女性魅力围绕着我。虽然我连她的一根手指都没碰到,但却已经向她的魔力屈服了。这个魔力就包含在她的角色中,具有阴阳两性。她和我谈着赫曼、我和她的幼年时代、性成熟前的时期。在某个时期,年轻的爱的能力不只两性而已,也包括了感觉上、精神上的一切事物,会赋予一切事物爱的魔力和童话般的变化能力。只有受到挑选的人和诗人,那能力才会到了日后也能不时恢复过来。荷蜜娜的一举手一投足完全像个青年,吸着长烟,轻快地、才气焕发地、经常略带嘲笑地谈话,但到处都充满着爱欲的光辉,所以一切都在传给我的感觉途中变成温柔的诱惑。


我原以为自己熟知荷蜜娜,可是那天夜里她向我展示的是多么完全崭新的形象呀!是多么安详地不知不觉地在我的身边撒下憧憬的网的呀!是多么像嬉戏的水中精灵那样让我喝下甜蜜毒药的呀!


我们坐着谈着,喝着香槟。随后成为冒险的发现者,观察着在大厅走来走去,寻找成双成对的情侣,偷听他们的恋爱游戏。她指着数名女性,催促我和她们跳舞,告诉我应该如何运用技巧去诱惑不同的女人。我们成为竞争对手转来转去。有一阵子,我们两人追在同一个女人后面,轮流和那个女人跳舞,两人都想把那个女人弄上手。但那全都是戴着面具在演戏,只不过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游戏罢了,我们越发亲密地互相缠绵在一起,在我们灵犀共通的心中点燃火。一切都是虚构的童话故事,每一件事情都显现出一个层面,一个深奥的含义,那是游戏,也是象征。我们找到一个烦恼、不满、非常美丽的年轻女性。赫曼和她跳舞,让她心情豁然开朗,带着她在香槟室里消失了。过后荷蜜娜对我说,她并不是作为男人,而是作为女人,以同性恋的魅力征服那个女人的。可是大厅里热舞狂欢、乐声震耳欲聋的这整栋房子,这些戴着面具陶醉了的人们,对我来说逐渐成为有如梦中的乐园一般。是花朵散发出芳香的梦中乐园。花朵散发出芳香,互相追逐着爱。我用手指尝试着一一摘取那果实。蛇从绿叶后面用诱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莲花在黑色沼泽上方有如幽灵般飘逸着,魔法的小鸟在树枝中邀请我。一切都把我导向憧憬的目标,带着新的憧憬邀我到唯一的她那里去。有一次我和一个陌生的少女边热烈地求爱边跳舞,把她带进陶醉的境地里。当我们两人徜徉在梦幻中时,她突然发出笑声说:“你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刚才你明明是那样鲁钝、泄气的嘛!”我这才知道她就是两三个钟头前,叫我是“一脸怒气的老糊涂熊”的那个姑娘。她想把我弄上手,可是跳下一支舞时,我已经和别的女人黏得分不开了。有两个钟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一直跳着各种舞,连没有学过的舞也跳。赫曼不断出现在我近旁。这个微笑的青年向我点点头后,在人群中消失了。


在这个舞会之夜,我知道了五十年来从未知道过的体验——十几岁的小姑娘和大学生大家早都已经知道了。那是节日的体验,在众人当中湮灭个人的秘密、快乐的神秘结合的秘密。那种事情我经常听到。就连女仆也全都知道。我经常在说那些事情的人眼睛中看到灿烂的光辉,我半带优越半带羡慕,只是浮现出微笑去面对。着迷得忘我的人、从自我当中获得解放的人陶醉的眼睛中的那种光辉、在团体的陶醉中消失的人的那种微笑和半昏迷的沉溺——这些东西在我实际的生活中,好几次作为高贵的实例和卑贱的实例让我看到。我在烂醉的新兵和水手身上看到,即使是伟大的艺术家,比如在庆典式的上演时的感动之际,我也看到了。并且在出征的年轻士兵身上,我也看到了并不比那些情形逊色的东西。即使是最近,我也看到我的朋友帕布罗在乐团中,因音乐而陶醉无比幸福地紧抓住萨克斯,着迷、忘我地看着指挥、鼓手和班卓琴演奏着,他的身上呈现出对陷入幸福忘我之境的人的光辉与微笑的赞叹、热爱、嘲笑和羡慕。有时候我认为孩童似的光辉只有非常年轻的人,或者不允许个别的人的强烈个性化与分化的民族才有可能产生。可是今天,在这个幸福的夜晚,身为荒原狼哈利的我自己却放射出了这样的微笑。我自己飘逸在这个深沉的、孩子气的、童话故事般的幸福中,我自己在呼吸着这个从聚会、音乐、节奏、酒和性的喜悦中涌现出来的甜蜜的梦与陶醉。以前在某个大学生的舞会报告中听到对那些事物的赞美,我经常对那赞美显示出嘲弄和可怜的优越感——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的个性就像盐溶化在水里那样,溶化在节日的陶醉中了。我和这个女人跳舞,又和那个女人跳舞。可是我拥在怀里,触摸头发,吸进香气的,并非只是和我跳舞的这个女人而已,在同一间大厅中,在同样的舞蹈中,在同样的音乐中,和我一样移动,把发亮的脸庞有如幻想的巨大花朵般飘荡而去的所有的女人,全都是属于我的,我也属于所有的女人,我们大家都互相拥有。男人也列入其中。我也列入男人当中。男人对我来说也不是陌生人,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求爱就是我的求爱,我的求爱就是他们的求爱。


新的舞步——狐步,那年冬天以“思慕”的标题征服了全世界。这个思慕不断被演奏出来,不断被要求重复。我们全都沉浸、陶醉在思慕中,一起在嘴里哼着那旋律。我不断和所有遇到的女人跳舞。和非常年轻的少女跳,也和娇艳妩媚的少妇跳,也和有如夏天般成熟到了极点的妇女跳,也和颜色在悲伤地逐渐褪逝的妇女跳。我幸福得神采奕奕,向大家笑着,感到乐陶陶——平常总是把我当成非常悲惨的家伙的帕布罗,看到我这样眉开眼笑,高兴得眼睛亮了起来,凝视着我。他感动得从乐团的椅子上站起来,用力吹着萨克斯管,爬上椅子,站在那上面,鼓胀着脸颊吹着,配合着思慕的拍子,幸福地将自己的身体和乐器剧烈地摇摆着。我的舞伴用手抛了个飞吻给他,大声地一起唱着。那时候我心里想着,啊!自己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也有了幸福的体验了,变得神采奕奕,从自我当中解放出来,成为帕布罗的兄弟,成为孩子了。


对我来说,时间的感觉消失了。我不知道这个陶醉的幸福持续了几个钟头,持续了几个瞬间。节日气氛愈是狂热,也就愈不会感觉自己是挤在狭窄的空间中。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家了,走廊上静悄悄的。灯也熄灭了不少,楼梯附近一片阒寂,没有一个人影。上面的厅堂里,乐团一个接一个停止演奏,回家去了。只有大厅和地下室的地狱里,多彩多姿的节日陶醉还在疯狂,不断增加热度。由于不能和扮成青年的荷蜜娜跳舞,所以我们总是只在跳舞的休息时间稍微见个面,聊一下天。最后她彻底消失了身影。不仅从我眼前消失而已,也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的脑海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溶化了,在陶醉的跳舞喧闹中浮沉,受到香气、声响、叹息和话语的移动,受到陌生的眼睛打招呼,被煽起欲火,受到陌生的脸庞、嘴唇、脸颊、手臂、乳房和膝盖的包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如波浪般被四处丢来掷去。


那时候,突然间,有一瞬间我半清醒了过来,在依然响着音乐的最后唯一的小厅堂里挤得水泄不通的最后的舞客中——突然间看到脸涂成雪白身穿黑衣的女小丑。那是个美丽、鲜嫩的少女,虽是唯一还戴着面具的女性,不过这样充满魅力、诱惑的模样,却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其他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张火红发烫的脸、变成皱巴巴的衣裳,以及瘫软的衣领和襞褶,虽然我也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只有黑衣的女小丑,在面具后面露出雪白的脸,活泼、新鲜地站在那里。她的衣裳上没有皱纹,装饰衣领的襞褶笔直挺立,蕾丝袖口是纯白的,头发保持着刚梳好时的光洁。我受到她的吸引,拥抱住她,把她拖进跳舞的人群里。有襞褶的衣领芬芳地搔痒着我的下巴,她的头发摩挲着我的脸颊。她那有弹性的年轻肉体,比那晚任何别的舞伴都更微妙、热烈地跟随着我的移动,但下一瞬间就逃避我的移动,戏弄地、不断地牵引着我的身体去做新的接触。我跳着舞俯身下去,用我的嘴唇去寻求她的嘴唇,突然间,那嘴唇浮现出得意的、熟悉的微笑。我知道了结实下巴的真面目,知道了肩膀、手肘和双手的真面目,感到高兴极了。那是荷蜜娜。她已经不是赫曼了,她换了衣裳,变成新鲜娇嫩,轻轻洒了香水,涂上脂粉。我们的嘴唇有如燃烧般叠合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的全身,一直到膝盖,都在寻求情欲,任凭自己的身体紧密贴住我的身体。随后她放开我的嘴唇,含蓄地、仿佛要逃跑般跳着舞。音乐中断后,我们紧紧拥抱着站在那里。周围那些正在燃烧的情侣,都用鼓掌、顿足、呼叫鞭打着精疲力竭的乐团,要求重复思慕。这时候大家突然发觉天已经亮了,看到窗帘后面发出钝重的亮光,知道欢乐已经快到尽头了,于是察觉到不久即将来到的疲劳。我们莫名其妙地发出笑声,绝望地再一次冲进跳舞、音乐和亮光的浪潮中,继续疯狂地打着节拍,成双成对地紧黏在一起踩着舞步,荷蜜娜抛弃了她的优越感、嘲笑和冷淡——她知道要让我爱上她,已经再也不必做什么了。我已经属于她了。她将舞、眼神、吻、微笑全都任凭我去处置。在这个热病似的夜晚的一切女人,和我跳过舞的一切女人,我让对方燃烧的一切女人,让我燃烧的一切女人,我求爱过的一切女人,我寻求其肉体紧抱过的一切女人,我怀着恋爱的憧憬目送过的一切女人,全都溶化在一起,变成在我怀里绽放的唯一的女人。


这场婚礼之舞持续了很久,有两三次音乐差点中断。吹奏者无力地放下乐器,钢琴演奏者从大钢琴前面站起来,第一小提琴手摇着头,说他已经不行了。而每次都被坚持到最后的跳舞人群的陶醉哀求煽动,乐师们又开始演奏起来,演奏得越发快了,演奏得越发强烈了。随后——我们仍然互相拥抱着,贪婪地为最后的舞痛苦地呼吸着——钢琴的盖子又砰地关上了。于是我们的手臂也像吹奏者和小提琴演奏者的手臂那样,无力地下垂了。长笛演奏者眨着眼睛将长笛收进匣子里。门打开了,冰冷的空气流了进来。服务生捧着大衣出现了,酒吧的服务生关上电灯的开关。大家有如鬼魂般战栗着,一哄而散。跳舞的人直到刚才还火红发热,现在却冷得直哆嗦,匆忙裹上大衣,高高竖起衣领。荷蜜娜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站立着。她缓缓举起手臂,把头发拢到后面去时,腋下照射到亮光,粲然辉耀。从那里到衣服覆盖住的胸部为止,细细的、无限温柔的暗影一直持续了下来。我觉得那摇曳的、小小的暗影的线,有如微笑般,把她的魅力、美丽、肉体的嬉戏与潜力,全都毫无遗漏地涵括了起来。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这个大厅、这栋房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可以听到下面不知道什么地方,门关上了,有玻璃破碎了,随后是一阵窃笑,最后那笑声也消失了,那当中夹杂着汽车发动的引擎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噪音。接着听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无法确定距离和高度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笑声,出奇高亢、快活、异样得惊人的巨大笑声。那就像水晶和冰形成的笑似的,虽然透明、晶亮,不过都是冰冷、毫不留情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以前似乎听过这个奇妙的笑声。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刹那间,我醒过来了,神情沮丧,感觉到可怕的疲劳从背后直扑而来。汗水淋漓的衣服很不舒服地纠缠住湿透了的、温热的身体。我看到自己的双手从被汗水沾污的皱巴巴袖口中浮现出粗大的红色血管露出来。不过那沮丧的瞬间立刻就消失了。是荷蜜娜的眼神让沮丧消失的。我自己的灵魂仿佛从她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似的。在那样的眼神之前,一切现实,包括想要占有她的我那个情欲的现实都会消失。宛如被施了魔法一般,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我那个可怜的、小小的灵魂凝视着我。


“准备好了吗?”荷蜜娜问。她的微笑就像从胸前飞走的暗影那样,飞走了。在远方的高处,不知是哪里的什么地方,那个异样的笑回响着、消失了。


我点点头。确实准备好了。


这时候,乐师帕布罗在门口出现了,用快活的眼睛开朗地注视着我们。事实上那是一双动物的眼睛,不过动物的眼睛总是严肃的,但他的眼睛却总是笑着。那笑把他的眼睛变成人的眼睛。他衷心地表示亲切,向我们使了个眼色。他身穿鲜艳的丝绸家居外套,在那反折过来的红色衣领上方,皱巴巴的衬衫领子,以及精疲力竭的苍白的脸,仿佛泄了气似的,无力地露了出来。不过晶亮的黑眼睛却抹消了那样的印象。那双眼睛连现实也会抹消。那双眼睛也会施加魔法。


我们遵从他使的眼色。在门口,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哈利先生,我要招待你去放松一下。只有狂人才能进场,以理性支付入场费。你准备好了吗?”我点点头。


真是个亲切的人!他让荷蜜娜走在他的右边,让我走在左边,温柔、细心地挽着我们的手臂,走上一道阶梯,带我们到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去。泛蓝的亮光从那个房间上方照射下来,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里头只有一张圆桌和3把椅子。我们在那椅子上坐下来。


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呢?我睡着了吗?是在家里呢,还是搭乘汽车在奔驰呢?不,我是坐在被蓝光照亮了的圆形房间里。是在稀薄的空气中,在密度非常薄的现实层面中。究竟为什么荷蜜娜会那样苍白呢?为什么帕布罗那样喋喋不休呢?变成他,让他那样说话的,从他身上那样说话的,会不会就是我呢?从他的黑眼睛当中凝视着我的,会不会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是迷途、胆怯的小鸟呢?就和从荷蜜娜的灰色眼睛里看出来的一样。


善良的朋友帕布罗,以有些拘泥形式的亲切凝视着我们,一直久久地说着话。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过有条有理的话,而且他也从来没有对讨论和简洁的说明产生过兴趣,另外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过他具有思考的能力,可是这样的他现在却说着话。以温馨的、很好的声音,有如流水般说着没有错误的话。


“朋友们,我招待你们一项娱乐。这是哈利期待已久,一直在梦想着的娱乐。时间有点晚了。而且显然我们都有些累了。所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补充体力。”


他从墙壁的凹洞处拿来3个小杯子和一只样子怪异的小瓶子,接着取出用彩色的木头做成的异国风味的小盒子,从瓶子里倒出东西将3个杯子斟满,从小盒子取出又细又长的黄色卷烟,从丝绸外套里掏出打火机,为我们点火。我们各自把身体深深埋坐进椅子里,缓缓地吸着烟。那烟像香烟般浓郁。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具有奇妙的、陌生的、异样的滋味的既苦又甜的液体。那液体真的为我们补充了无穷的活力,让我们感到轻松舒畅。感觉就像充满了气体,失去重量了一般。我们就这样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休息着、舔着杯子,感到轻盈的快活。这时候帕布罗用温暖的声音低声说:


“哈利先生,今天能够稍微招待你,让我感到很高兴。你经常厌烦活着,努力想要离开这个人世间吧?你想抛弃这个时间、这个世界、这个现实,进到别的更适合你的现实去,进到没有时间的现实去。就请你那样做好了。我就是为此而招待你的。你知道那个别的世界藏在哪里。你知道你所追求的,就是你自身的灵魂的世界。你所向往的那个别的现实只存在于你自身的内部。我只能给你早已经存在于你自身内部的东西。除了你的灵魂的画廊之外,无法为你开设别的画廊。我只能给你机会、契机和钥匙,别的什么也无法给你。帮助你可以看到你自身的世界,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


他又伸手进鲜艳的上衣口袋里,拿出圆形的小镜子。


“请你看看。以前你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他将镜子递到我面前(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镜子,手中的小镜子”的童谣歌词),可以看到有点像溶化的云似的,阴森森地内部动摇着,自己在那里激烈蠕动着、沸腾着的模样。那是我自己——哈利·哈拉。在这个哈利的内部,可以看到荒原狼;内向、美丽,但眼神无助、畏怯的狼。那双眼睛有时候不怀好意,有时候发出悲伤的微笑。这个狼的身影没有一刻停止地动着,流进哈利的内部去。就像别的颜色的支流流进一条大河里那样,把水弄混浊、搅动着、不断苦战着、互相蚕食鲸吞着、悲惨地挣扎着,想要夺取对方的形体——悲伤地半成形地流着的狼,以美丽、内向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帕布罗平静地重复说,又将镜子收进口袋里。我表示感谢,闭上眼睛,舔着灵酒。


“已经充分休息过了,”帕布罗说,“有了体力,也说了一些话。如果不累的话,现在我带你们到我的窥视镜那里去,看我的小剧场。没有异议吗?”


我们站立起来。帕布罗微笑着走在前头,打开门,把帷幕拉到一旁。于是发现我们站在剧场的马蹄形圆廊的正中央。呈曲线的走廊沿着通往非常多,多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包厢席的门,朝两侧延伸而去。


“这就是我们的剧场,”帕布罗说明着,“是很有趣的剧场。你们也应该可以找到形形色色的笑料的。”说着,他大声笑了起来。虽然只笑了两三声,不过那声音却让我剧烈颤抖起来。那正是刚才听到从上面传来的高亢、异样的笑。


“我的小剧场里,通往包厢席的门有十个、百个、上千个,你们想要有多少个就有多少个。每一扇门里头,你们所追求的东西在等着你们。这些虽是漂亮的画室,但只是环视一遍,并不会有任何用处。经由习惯被说成是你的人格的东西,你会受到阻挠,受到迷惑。毫无疑问地,你应该早已料想到了,所谓克服时间,或者从现实中解脱出来——不管你把你所向往的加上怎样的名称,其实那都只意味着你想从你所说的人格当中脱离出来的愿望。人格这种东西,只不过是把你放进去的牢狱罢了。你要是这个样子进入剧场,大概会以哈利的眼睛,以荒原狼的旧眼镜去看一切。所以今天的招待,请你把那眼镜取下来,把不能忍受尊敬的人格存放到随身物品保管处去,因为以后随时都还可以使用。今晚度过的热闹舞会、《论荒原狼》,以及最后的刚才喝下的少量兴奋剂,有了这些东西,你的准备就应该已经非常充分了。哈利,你脱离人格后,请自由观察剧场的左侧。荷蜜娜看右侧。而在里头则请随意碰面。荷蜜娜,请你进到帷幕里去。我想先带领哈利去看。”


荷蜜娜在右侧消失走去,通过后面墙壁从地板一直覆盖到圆穹的巨大镜子前面。


“那么,哈利,来吧!请你真的变成兴高采烈。让你兴高采烈,教你如何笑,是这整个活动的目的——请不要让我花费苦心。你心情如何?很好吗?没有感到不安吗?那么,很好,非常好。你没有心怀不安,衷心感到满足,即将进入我们的梦幻世界去。因此我要你服从规则,进行虚幻的自杀。”


他又取出小镜子,凑到我的面前。于是被挣扎的狼的身影贯穿、纠缠着、变成模糊了的哈利又看着我了。那是熟悉的,实际上没有带着好感的模样。破坏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会感到舍不得的。


“映照在这面镜子里的脸已经没有用了,所以可以在这里抹消掉。已经再也不需要了。而且若是你的心情允许,只要打从心底笑着看这张脸,就已经够了。因为你是在幽默学校里,必须学会笑。一切高级的幽默,都是从不再严肃对待自己开始。”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镜子,凝视着掌中的小镜子。镜子里的哈利不断痉挛着。一瞬间,在我的体内,在非常深的地方,也有个隐隐约约的,但却伴随着痛苦的,有如回忆般、有如乡愁般、有如后悔般的什么东西,痉挛了一下。随后那轻微的沉郁感消退了,产生出新的感觉。那就和从用古柯碱麻痹了的下巴拔出蛀牙时的感觉类似,在安心地深深嘘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为一点也不痛感到诧异。另外还要加上清爽的痛快感和想笑的念头。我再也忍不住了,纵声笑得感到神清气爽极了。


镜子里的模糊影像抽搐了一下消失了。小圆镜的表面突然变得有如烧焦一般,呈现灰色,变成粗糙、不透明。帕布罗笑着把镜子给扔了。镜子在无穷无尽的走廊上滚动看不见了。


“哈利,尽量笑,”帕布罗叫道,“另外也得学会像不朽的人那样笑。你终于杀掉荒原狼。剃刀什么的根本就没有用。要小心,不能让那家伙复活!愚蠢的现实马上就可以丢弃。下次有机会,我们来像兄弟那样喝一杯吧!你再也没有比今天更让我满意的了。如果你还认为那些事情是有价值的话,我们来一起研究哲学、互相讨论,把音乐、莫扎特、葛路克38、柏拉图、歌德谈到你心满意足。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以前不能那样做的了——如果顺利的话,至少希望今天你能离开荒原狼。因为你的自杀绝对不是已经决定了的。这里是魔术剧场,这里有的只是画,不是现实。去找出美丽、快活的画来,显示你事实上已经不爱你的怪异人格了!如果你认为还是取回人格的好,只要再照照刚才我给你看的镜子就行了。你知道那句古老的格言吧——‘挂在墙上的两面镜子不如手中的一面镜子’。哈哈哈(他又非常美丽、可怕地笑了起来)!——这样剩下的就只有举行非常简单的仪式就够了。你已经扔掉了个性的眼镜,所以来吧!来看看真正的镜子!你会觉得很有趣的。”


他笑着,一边做出滑稽的、小小的爱抚动作,一边在我周围绕了一圈。于是我面对着墙上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了。我看到自己映照在镜子里。


一瞬间,看到了熟悉的哈利。只不过显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兴高采烈,露出快活的笑容。可是才一看出是哈利,他就四分五裂了,第二个哈利从那里分裂出来了,第三个、第十个、第二十个哈利从那里分裂出来了,整面巨大的镜子里都是哈利,或者哈利的片断,充满了无数的哈利。每个哈利我看到的都只是有如闪电般的瞬间,只知道那是哈利而已。在那许多的哈利当中,有几个和我同龄,有几个年纪比我大,有几个是高龄的老哈利,其他的则非常年轻,有的是青年,有的是少年,有的是小学生,有的是流着鼻涕的小萝卜头,有的是婴儿。50岁的哈利和20岁的哈利乱纷纷地跑着、飞着。30岁的哈利、5岁的哈利、严肃的、快活的、威风的、滑稽的、打扮光鲜的、衣衫褴褛的、一丝不挂的、没有头发的、留着长鬈发的,形形色色,不过全都是我。每一个都被我看了一眼,认出来,又消失了。那些哈利都忽左忽右,向四面八方错综交杂地奔跑着,有进到镜子深处的,也有从镜子里冲出来的。当中的一个——一个年轻潇洒的笑着冲到帕布罗胸前,紧紧拥抱住,一起跑走了。于是一个特别让我喜爱的十六七岁充满魅力的俊美少年,有如闪电般冲出到走廊上,贪婪地看着每一扇门上的告示。我从他后面追去,在一扇门前面停下脚步,看到如下的一段文字:


每一个少女都是


属于你的!


投入1马克


可爱的少年啪的一跃而起,头朝前脚向后,跳进钱币投入口,在门的另一边消失了。


帕布罗也消失了。镜子似乎也消失了。与镜子一起无数的哈利全都消失了。我感觉到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小剧场。于是我带着好奇心看遍每一扇门,读着门上的告示。那是充满着诱惑,吸引客人上门的句子——


痛快的狩猎游戏!


向汽车大开杀戒!


这样的句子吸引着我。我推开窄小的门。


于是我立刻闯进闹哄哄狂奔的世界里了。道路上汽车疾驶着,有的汽车还安装了铁甲,追逐着行人,或者把人辗成血肉模糊,或者把人挤死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人和机器之间的战争,长期以来受到准备、受到预料、受到恐惧的战争,现在终于爆发了。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躺着四分五裂的人。到处都躺着粉碎、扭曲、半烧毁的汽车。飞机在这悲惨的混乱景象上盘旋。那架飞机也被步枪和机关枪从许多屋顶和窗户射击。所有的墙壁上都贴着煽动、鼓舞的海报,以有如火把般燃烧的斗大文字,号召人民奋勇团结对抗机器,要人民打倒借助机器之力,压榨他人血汗,身穿华服、涂抹香水的富豪,要人民打倒巨大的、阴险的、有如魔鬼般咆哮的汽车!要人民放火烧掉工厂、拯救伤痕累累的大地,减少人类,让绿草再度长出来,把这个布满灰尘的水泥世界变成森林、草地、原野、小河和沼泽地!而别的海报则正好相反,以优美的画、华丽的文体、没有那么孩子气的柔软色彩构成,具有非凡的、精明的才华。这些海报和前面的海报完全不一样,以会让所有的资产阶级、所有的具有学识良心的人感动的字句,警告无政府主义所带来的混乱的危险。并且以真正的感激,歌颂秩序、工作、财产、文化、权利的幸福,赞美机器是人类最伟大的、最后的发明。我沉思着,赞叹着,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海报。那燃烧般的雄辩、高压的理论,给我留下异常强烈的印象。那些主张都是正确的。我衷心同意他们的说法,在每一张海报前停下来仔细读着——虽然周围相当激烈的射击严重地妨碍了我看海报。现在主要的事情已经明确了。那就是战争。激烈的、纯粹的、可以高度共鸣的战争。并不是为皇帝、为共和政治、为争夺边境、为国旗或颜色,为那种装饰性质的、演戏性质的、归根结底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战,而是由于每一个人感到无法呼吸了,感到生活真的已经无乐趣可言了,所以适当地表示不满,要全面破坏白铁的廉价文明世界,努力要辟出路来的战争。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里,破坏的欲望和杀人的欲望都在快活、正当地笑着。这朵野性的红花也在我自己的身上高大、粗壮地绽放着,笑得不输任何人。我欣然允诺参加战争。


但最让我感到高兴的还是我的同学格斯塔夫突然在我身旁出现了。数十年来他一直音讯全无,不过从前在我小时候的同学当中,他是最粗暴、最壮硕、精力最旺盛的少年。看到他那淡蓝色的眼睛又对我使眼神,我开怀笑了。他一眨眼睛,我立刻高兴地跟着他去。


“咦,格斯塔夫,”我快活地叫道,“竟然还能再遇到你!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发出和少年时代完全相同的叫人讨厌的笑声。


“笨蛋,难道你非得突然向我提出笨问题、说傻话不可吗?我是神学教授。这样你该明白了吧?不过幸运的是,现在已经不流行神学了。现在流行的是战争。跟我来吧!”


刚好那时候有一辆小汽车朝我们飞快地奔驰过来,他一枪击落司机,有如猴子般敏捷地飞跳上汽车,把汽车停住,让我坐进去。随后我们像魔鬼那样快速地从步枪和掀翻的汽车之间穿过去,从城里冲到郊区,再从郊区向外面疾驰。我问朋友:


“你站在工厂老板那一边吗?”


“那只是兴趣问题,等到了外面再想吧!不过,不,等一等。我赞成选别的党派,虽然不管选哪一边,结果当然都会完全一样——我是神学家。我的祖先路德当时反对农民,帮助了王公富豪。现在我想把那个做法稍微修正一下。这辆车真破,希望还能再撑个两三公里!”


我们像风、像天使那样快,发出轰隆声响疾驰而去,进到寂静的绿色景致中。我们越过好几里路,穿过大平原,进入巨大的山岳中。我们把车子停在平滑发亮的道路上。路在陡峭的岩壁和低矮的护墙之间九转十八弯地蜿蜒曲折上去,下面是蓝色发亮的湖水。


我说:


“风景真好。”


“太漂亮了。也可以说是车轴道路。这里应该有很多车轴会断裂的。小哈利,你看看!”


路旁长着一棵大松树。可以看到松树上方有一间用木板搭盖的像是小屋似的东西。那是瞭望所,是猎人守候猎物的地方。格斯塔夫哈哈笑着看着我,蓝色的眼睛狡猾地眨着。我们急忙下了汽车,爬上树干,屏息藏在瞭望所里。我非常喜欢那里。我找到了装着步枪、手枪和子弹的箱子。还不等我们稍微歇口气,准备好射击台,一辆大型的豪华汽车就已经从最近的转弯处那里,目中无人地拉响沙哑的喇叭声,怒吼着飞快地爬上闪闪发亮的山路来了。我们已经把枪拿在手中,紧张得难以言喻。


“瞄准司机!”格斯塔夫迅速下达命令。大汽车刚好通过我们下方。我立刻对好准星,扣下扳机。我瞄准的是司机的蓝色帽子——司机颓然倒下,车子继续向前冲,撞上岩壁反弹回来,有如又大又肥的熊蜂般,既重又猛地撞击着低矮的护墙,翻了个筋斗,发出短暂的轰隆声响,飞过护墙,朝谷底深处坠落下去。


“解决了!”格斯塔夫笑着说,“下次换我了。”


立刻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三四个人挤在座椅上。面纱从一个女的头上,有如水平固定住一般向后面飞扬着。那条淡蓝色的面纱让我感到确实有些可惜,因为在那下方或许有最美丽的女人脸庞在笑着。啊!即使我们在模仿盗贼的行径,可是遵从伟大的范例,让我们不把勇敢的杀人欲望施加在美丽的女人身上,应该也是符合公平正义的原则的。可是格斯塔夫已经开火了。司机抽搐一下,向前方倒了下去。车子撞上笔直的岩壁高高弹起,翻了个筋斗,车轮朝上,躺在道路上。我们等待着,可是并没有人在动着的迹象。简直就像落入陷阱似的,人被压在车子底下,没有一丝声响。车子依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车轮滑稽地在半空中转动着,突然间,车子发出惊人的爆炸声,被鲜红的火焰包围了。


“那是福特车,”格斯塔夫说,“我们得下去清理路面,让车子可以通过。”


我们从树上下来,看着燃烧的火堆。车子很快就烧完了。刚才火在燃烧时我们砍下小树做成杠杆,接着把烧完了的残骸撬起来推到旁边,翻过道路的护栏,推落谷底。树丛中久久地发出碰撞的声响。死者当中的两人,在汽车翻转时滚落下来,躺在那里。衣服上到处都有烧焦的地方。一个人的上衣几乎没有任何损伤。我们掏着那人的口袋,看看能否查出身份来。翻出来了一个皮夹,里头装着名片。拿起一张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塔特·托瓦姆·亚西”。


“好奇怪的名字,”格斯塔夫说,“不过事实上,我们杀死的人叫什么名字,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可怜的家伙。名字无关紧要。世界非毁灭不可。我们也要一起毁灭。如果世界能够在水中泡上10分钟,那应该是最轻松的解决办法。那么,继续工作吧!”


我们把死人丢到汽车后面去。立刻又有别的汽车响着喇叭上来了。我们随即从道路上一起扫射。汽车有如东倒西歪的醉汉一般,兜着圈子前进了些许,随后就翻了个身,气喘吁吁地动也不动了。一名乘客一直坐在里头,是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没有受任何伤,只是脸色苍白,抖得非常厉害地出来了。我们很友善地和她打招呼,说希望能帮上她什么忙。她惊吓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疯了般凝视我们片刻。


“我们先去看那个老绅士。”格斯塔夫说着,转向依然紧抓住死去的司机后面的座席不放的乘客。那是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绅士,睁开聪明的浅灰色眼睛,显然受了重伤,至少有血从嘴里流出来。他的脖子僵硬地斜斜伸长着,看起来让人心里发毛。


“老先生,对不起,我叫格斯塔夫。我们冒昧地杀了你的司机。能否请问尊姓大名?”


老人的灰色小眼睛显得冰冷而悲伤。


“我是检察总长雷林,”他缓缓地说,“你们不止杀了我可怜的司机,也要杀掉我了。我显然已经不行了。你们为什么向我们开枪呢?”


“因为你们超过了速度限制。”


“我们是按照规定的速度跑的。”


“检查总长阁下,即使昨天是依照规定,今天也不会一样。我们今天的意见是,不管汽车以怎样的速度跑,全都是超速。我们今天要把所有的汽车都破坏掉。别的机器也要破坏。”


“也包括你们的步枪吗?”


“只要有那个时间,也会轮到破坏步枪。也许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可以把一切都解决掉了。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的欧洲大陆人口或许太多了。这里非做个泄洪口不可。”


“你们看到人就射击吗?”


“没错。这对某些人来说,当然是很令人同情的。比如要是射击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性,不是很可惜吗——那是你女儿吗?”


“不是,是我的速记秘书。”


“那很好。现在请你下车,不然我们就要把你拖下来了。汽车要受到破坏。”


“还是连我也一起破坏的好。”


“随你的意思——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是检察官吧?我总是无法了解为什么人能够成为检察官。你是靠检举其他的人——通常是可怜的家伙——宣判他们有罪生活的。是不是那样的呢?”


“一点都没有错。我完成义务。那是我的职责。就和杀死经由我做出宣判的人是刽子手的职责是一样的。你自己也在执行同样的职责。你不是在杀人吗?”


“对。只不过我们并不是出于义务而杀人,而是为了让自己满足,不,应该是出于不满,出于对世界感到绝望而杀人。所以杀人是一种乐趣。你没有在杀人中感受过乐趣吗?”


“你所说的非常无聊。拜托,如果你们不知道义务的观念的话,请把你们的工作执行到底……”


他闭口不言了,扭曲着嘴唇,仿佛想吐口水似的。可是只出来些许黏在下巴的血。


“请等一等!”格斯塔夫很有礼貌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是义务的观念。已经不知道了。以前我在职责上非常重视义务的观念。我曾经是神学教授,此外我还当过兵,参加过战争。我认为是义务的事情,以及政府当局和上级时时命令我做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我几乎每次都做相反的事情。但即使已经不知道义务的观念,我也还是知道罪的观念。或许这两个观念是相同的。我母亲生下我后我就背负着罪,被宣告必须活着,担负着隶属某个国家、成为士兵、杀人、为军备缴税的义务。现在在这个瞬间,就像从前战争时那样,生存的罪催促着我,让我非再度杀人不可。这次并非不情愿地杀人,而是听命于罪。我一点都不反对把这个愚蠢可笑的、让人感到窒息的世界化为粉碎。我很乐意协助,乐意连自己也一起毁灭。”


检察官努力地想让沾着血的嘴唇露出些许微笑来。虽然算不上是灿烂的微笑,不过可以看出他的善意。


“很好,”他说,“那么我们是同事了。请你履行你的义务。”


美丽的少女那时候坐在路旁昏倒了。


这时候又有一辆汽车响着喇叭,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了。我们将少女拖到一旁,身体紧贴着岩壁,让过来的车子撞上前面那辆车的残骸。那辆车子紧急煞车,车身虽然倒竖起来,不过并没有受到损伤。我们飞快拿起步枪,瞄准这些新来的人。


“下来!”格斯塔夫命令道,“双手举起来!”


3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乖乖地高举双手。


格斯塔夫问:


“你们当中没有谁是医生吗?”


他们回答说没有。


“那么你们小心地把这位绅士从座席上抬下来。他受了重伤。然后请用你们的车子把他载到附近的镇上去。快,帮我一下!”


不一会儿,老绅士被抬进另外那辆车子里。格斯塔夫下了命令,他们就开走了。


这时候女速记员已经清醒过来,看到了以上的经过。能够获得这样美丽的猎物,我感到很满意。


“小姐,”格斯塔夫说,“你失去雇主了。我认为那个老绅士在别的方面和你并不亲密,这次换我雇用你。请你成为我的好伙伴!好了,时间不多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小姐,你会爬树吗?会?那么爬上去吧!我们把你夹在中间,拉你一把。”


于是我们3人尽快爬到树上的小屋里去。那个小姐在上面感到有些想吐,不过给她喝了白兰地后立刻就好了,她很欣赏湖和山的美丽风光,她说她叫朵拉。


之后下方马上就来了一辆汽车,没有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开着,通过掀翻的车子旁边后,就突然加快了速度。


“竟然想逃!”格斯塔夫笑着,射杀了司机。车子跳动了一下,砰地撞上护墙,把墙给撞穿了,斜斜地吊在悬崖上。


“朵拉,”我说,“你会用步枪吗?”


朵拉不会用,不过我们教她怎样填子弹。开始时笨手笨脚的,把手指给弄伤了,流出血来,她号啕大哭,要我们给她药膏。但格斯塔夫告诉她说这是战争,希望她能表现得像个坚强勇敢的姑娘,她这才不哭了。随后她问:


“不过,我们会变成怎样呢?”


“不知道,”格斯塔夫说,“我的朋友喜欢漂亮的女人,所以应该会成为你的朋友的。”


“但那些人会带来警察和士兵,把我们给杀掉的。”


“警察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朵拉,我们可以两者选一。不是一直留在这上面,射击所有想要通过的汽车,就是我们自己搭乘汽车逃逸,遭受其他人的射击。无论跟随哪个党派都没有什么不同。我选择留在这里。”


下方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喇叭声尖锐地响到上面来。那家伙立刻就被收拾了,车轮朝天,掀倒在那里。“好奇怪,”我说,“射击竟然会这么有趣!而我以前可是反对战争的呢!”


格斯塔夫微笑了。


“事实上,这个世界的人口太多了。以前并没有这么在意,可是到了每个人不只呼吸空气,也想拥有汽车的今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我们到这里来,当然并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就连战争也是大孩子最荒唐的恶作剧。将来人类一定会学会以理性的手段抑制人口的增加。目前对无法忍受的状态做出相当不理性的反作用,在根本上是正确的。也就是我们在让人口减少。”


“是的,”我说,“我们所做的事情或许是疯狂的,但或许也是好事,是不得已的。人类过度发挥知性,想借助理性处置理性完全无法接近的事情,这样的做法很不好。那样做的话,就会产生像美国人的理想,以及激进派的理想那样的理想来。虽然双方都非常具有理性,不过由于那种理想要把生活极度朴素地单纯化,所以就对生活施加了可怕的暴力、施加了掠夺。而以前拥有过崇高理想的人的形象,现在则沦落成石版印刷成的图画。或许像我们这样的狂人可以让那样的形象再度变成高贵也说不定。”


格斯塔夫笑着回答说:


“噢!你说得可真是有学问嘛!倾听这样的智慧之泉,不仅有趣,也很有益,或许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拜托,请你再把子弹填进步枪里,你有点儿沉醉在梦想中了。也不知道小鹿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用哲学是无法射杀那家伙的。枪管里头必须随时都塞满子弹才行。”


有汽车过来了,立刻就被掀翻过去,堵住道路。一个幸存的胖大红发男子,在撞毁的车子旁边剧烈地哆嗦着,瞪视着四周,发现我们的藏身处,咆哮着奔过来,好几次用手枪瞄准我们射击。


“快滚,不然我可要开枪了。”格斯塔夫朝下方大吼道。由于那个人一再瞄准格斯塔夫射击,所以我们对那个家伙开了两枪,把他击倒了。


又来了两辆车子,我们把那两辆解决了。随后道路静悄悄的,再也没有车子过来。显然这条道路非常危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我们有了观看美丽风景的时间。湖水对面低洼下去的地方,有一座小镇,烟从那里升起。不一会儿,可以看到火从这户人家的屋顶蔓延到另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也听到了射击的声响。朵拉哭了片刻,我为她把濡湿的脸颊擦干。


“这么说,我们全都非死不可了?”她问。谁也没有回答她。这时候下方来了一个徒步的人,看到撞毁的汽车躺在那里,就在车子周围嗅着气味走了一圈,随后钻进一辆车子里,拖出鲜艳的阳伞、手提皮包和葡萄酒瓶,悠闲地坐在护墙上,从瓶子里喝着酒,从手提包里掏出用银纸包的东西吃着,喝干一整瓶酒后,就将阳伞夹在腋下,快活地走了起来。看他走路的样子,仿佛天下太平似的。我对格斯塔夫说:


“你能射击那个可爱的家伙,把他的脑袋开出洞来吗?我可是做不到的。”


“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我的朋友喃喃地说,不过他也感到很不愉快了。看到依然天真无邪、和平地做出孩子气举动的人,看到还活在纯真状态中的人,我们那值得赞赏、有必要做的行为,也立刻变得愚蠢可笑、让人感到厌恶的了。可恶,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场血腥行动的呀!我们感到可耻极了。不过战争时,将军们也是经常会有这种感觉的。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朵拉恳求说,“我们下去吧!车子里一定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两位激进派先生,你们不饿吗?”


下方那座在燃烧着的小镇,激烈地响起了钟声,似乎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情。我们开始下去。在协助朵拉翻过护墙时,我吻了她的膝盖,她尖声笑了起来。但就在那时候,栅栏脱落了,我们两人都掉进了虚无中。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回到了圆形的走廊上,依然感受着杀戮汽车的兴奋。那些无数的门上面,到处都张贴着吸引人的字句:


变生


可以自由自在依你的喜爱,转变成动物或植物


爱经


为初学者讲授印度的做爱技术


42种不同的方式与实习


快乐的自杀!


你一定会笑死


你想成为纯粹的精神吗?


东方的智慧


啊!要是有一千条舌头就好了!


只限绅士入场


《西方的没落》


平价版现在依然独占畅销榜首


艺术的真谛


经由音乐


将时间变成空间


笑出眼泪来


幽默的小房间


隐士的玩乐


任何社交的乐趣


都可以百分之百取代


张贴的告示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有一张这样写着:


人格塑造指引


保证有效


我觉得这个值得一看,就进入那扇门中。


阴暗寂静的房间迎面而来。里头像东方风格那样,没有使用椅子,一个男人坐在地板上,仿佛大棋盘般的东西立在他的面前。开始时,我以为那是我的朋友帕布罗,至少那个人身穿类似的鲜艳丝绸上衣,有着同样乌黑晶亮的眼睛。我问:


“你是帕布罗吗?”


“我谁也不是,”他很友善地说明,“因为我们在这里都没有名字,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个人,我是棋士。你希望我教你人格的塑造吗?”


“是的,请教我吧!”


“那么请让我使用两三打你的棋子。”


“我的棋子?”


“就是你看到你所谓的人格分裂成许多模样时的棋子呀!没有棋子我怎么下棋呢?”


他把镜子凑到我的面前。我又在那里头看到叫做我的这个统一的人物分裂成许多的自我。看起来那数目似乎变得更多了。不过那模样现在变得相当小了,约只有大小适度的棋子那么小。棋士以冷静、准确的动作拿了两三打棋子,摆在棋盘旁的地板上。在做那个动作时,他就像重复说出经常在进行的演讲或授课内容的人那样,单调地说:


“有一个会带来错误和不幸的见解,那就是认为人是永恒不变的统一体。这件事情你也知道得很清楚。另外你也知道人是由许多的灵魂,由非常多的自我形成的。将个人表面上的统一像这样分裂成许多模样,被视为是疯狂。科学为这个现象想出了叫做精神分裂症的名字。在这一点上,科学是对的,因为若是没有指挥,没有秩序和排列,当然无从控制多数。可是相反的,相信秩序一生只有一次能够约束无数意识下的自我,在这一点上,科学是不对的。科学的这个错误,招来许多让人感到不愉快的结果。这个错误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只有让身为国家官员的教师和教育家把他们的工作单纯化,省略了思考和实验。这个错误的结果,让许多无可救药的疯狂的人被视为‘常态’,不,被视为在社会上具有高度的价值;相反的,天才的人则被视为疯狂。于是我们以叫做塑造术的思考方式去弥补充满科学缺陷的心灵论。我们要告诉体验过自我的分裂解体的人的是,他们那些七零八落的部分,随时都可以依自己的喜好组合成新的秩序,经由这样的方法,生命的游戏可以拥有无限的变化。正如作家以一小部分的人写成剧本那样,我们可以从自我分解成的许多部分中,不断塑造出新的形象,塑造出具有新的游戏和紧张,以及永恒的新环境的形象——你看吧!”


他以冷静、正确的动作,把我的分解了的人物,有如棋子般抓起来。将老人、青年、幼儿、女人,快活的和悲伤的、强壮的和孱弱的、敏捷的和迟钝的等所有的人物全都作为棋子,迅速排列在棋盘上。棋子一开始移动,立刻就形成了集团与家庭、游戏与战斗、敌方和我方,做成一个小规模的世界。他移动了片刻,让棋子玩耍、战斗、结盟,让他们交战、互相追求、结婚、自我分裂。那真是人物众多、波澜起伏、充满紧张的一出戏。


随后他以快活的动作在棋盘上拨动着,将棋子全都静静地翻过来,拢成一堆,自己则沉思着,就像不肯妥协的艺术家那样,用相同的棋子构成崭新的棋谱,组成完全不同的架构与关系。第二局和第一局相似。虽然是相同的世界,由相同的材料构成,不过气氛变了,节奏也变更,主题以不同的方式强调,情况也不一样。


那个聪明的塑造者,一局接一局地将每一个仿佛我的缩影般的人物组成棋谱。大家都些许近似,显然全都属于相同的世界,受到相同血统的局限,可是每一局都是崭新的。“这就是处世之道,”他讲解说,“从现在起,你自己应该把你的人生局面随意做成各种形式,注入活力,让人生变得复杂而又丰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正如疯狂在崇高的意义上是一切智慧之源那样,精神分裂症也是一切艺术、一切幻想之源。就连学者也似乎对这个事实一知半解了。比如你只要看了《王子的魔法角笛》这本充满吸引力的书就会知道——在那本书中,学者惨淡经营的工作,经由许多被关进疯人院的疯狂艺术家天才式的合作,变得越发高贵。现在你把你的棋子收起来。人生的胜负是很有趣的。今天有如稻草人般大得无法让你忍受,把你的棋局搞垮了的棋子,也许明天就会退为善良的小角色。而在有一段期间处境尴尬,看起来就像倒霉透顶的可怜小棋子,或许在下一场棋局中就会变成你的公主。你好好享受一番吧!”


我向这个天才棋士表示感谢,低头鞠了一躬,将小小的棋子收进口袋里,从狭小的门退出去。事实上我本想立刻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一连好几个钟头,甚至永远玩那些棋子的,可是一站在圆形剧场明亮的走廊上,一道比我还要强大的新气流立刻就把我拖走了。一张海报在我面前耀眼地闪亮着:


荒原狼的训练奇迹


这段文字在我的心中煽起了各式各样的情绪。我过去的生活,以及从抛弃的现实中来的一切不安与压迫,揪紧着我的心,让我难以忍受。我用颤抖的手推开门,进入年底市集的摊贩棚子,只见里头镶着铁栅栏,栅栏把我和简陋的舞台隔开来。舞台上站着驯兽师。这个人有点像骗子那样装模作样,虽然他留着大胡子,两只手臂肌肉隆起,身穿俗艳的马戏团衣裳,可是却恶毒地、让我感到恶心地非常像我。这个粗壮的男子——多么凄惨的光景呀——用绳子捆着一只高大漂亮,但却瘦削得可怕、眼神有如奴隶般畏怯的狼,像狗那样拖出来。看着这个残忍的驯兽师让高贵但却卑屈的猛兽演出无数特技和吸引人的场面,既让人感到恶心,也让人觉得有趣;既让人感到悚然,也暗中激起快感。


我这个该诅咒的、映照在扭曲的镜子里的双胞胎,确实成功地驯服了狼。狼不管怎样的命令都很仔细地服从,不管怎样的吆喝声和击鞭声都像狗那样做出反应来,像狗那样屈膝而坐,做出宛如死去的样子,在地上叩头,乖乖地用嘴叼着面包块、鸡蛋、肉片或小篮子走来走去。不,不止叼那些东西,甚至驯兽师丢下鞭子,它也必须捡起来叼在嘴上跟着驯兽师走。在那样做的时候,它还必须将尾巴摇得几乎让人惨不忍睹。接着狼的面前摆了一只驯服的兔子,随后又送来一只白色的小羊。狼龇露出獠牙,想吃想得身体都颤抖了,垂下口涎来,但它连那两只小动物碰都没有去碰,而是服从命令,优美地跳跃过蜷缩在地上发抖的小动物,一起做出和乐的家人团圆光景。并且狼还从人的手中吃着巧克力片。看着狼学习否定本性到这个几乎让人无法置信的程度,实在太痛苦了。看着看着,我的毛发倒竖了起来。


可是激动地看着的我,在第二部分的表演中,和狼相同,那个痛苦获得了弥补。也就是在那个洗练的训练表演结束后,驯兽师在小羊和狼上方露出胜利的甜美微笑鞠了一躬,角色立刻就对调了。那个像极了哈利的驯兽师突然谦卑地将鞭子摆在狼的脚边,开始像刚才狼所做的那样,颤抖、畏缩、露出悲惨的模样。相反的,狼则笑着舔着舌头。痉挛和虚伪的外表从它身上消失了,它的眼神晶亮。它的全身绷紧着,在恢复过来的野性中发出光辉来。


这次由狼下命令,人必须服从。受到命令的人屈膝趴下,表演模仿狼,舌头外吐,用装了假牙的牙齿从身上将衣服撕裂开来。依照“驯人师”的命令,他用两只脚走路,也用四肢走路;趴在地上叩拜,也装出宛如死了般的模样;让狼骑在背上,也把鞭子叼到狼那里去。像狗那样具有杰出的天分,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地服从一切屈辱和倒错。美丽的少女出现在舞台上,向这个受到训练的人靠近过来,抚摸他的下巴,用脸颊去摩挲他的脸颊。然而他始终是一副四脚畜生的模样,摇着头,向美丽的姑娘龇露出牙齿,而且还像狼那样威胁对方,所以少女逃跑了。巧克力摆在他面前,他仿佛很瞧不起似的闻嗅着巧克力,然后一把推开。最后白色的小羊和有斑纹毛色的驯服肥兔又被带了上来。于是这个擅长模仿的人把最后的尊严都放弃了,完全变成了狼,看了令人叹为观止。他用手指和牙齿抓住惨叫的小动物,将皮和肉撕裂开来,龇露出牙齿,咬住依然还活着的肉,快活得闭上眼睛,在陶醉的忘我情境中吸着温热的血,我惊吓得从门口逃到外面去。我知道了这个魔术剧场并不是真正的乐园,在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所有的地狱。噢!神呀!连这里也没有救赎吗?


我满怀不安东跑西蹿,口中感觉到血的气味、巧克力的气味。两者都同样让我感到可憎。于是我渴望从这个混浊的波浪中逃出去,心中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寻求更容易忍受的、可以亲近的情景。“噢!朋友呀!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的心中这样歌唱着。我想起了战争期间经常看到的战场上可怕的照片,想起了那由于戴着防毒面具而显现出有如魔鬼板着脸般阴森表情的尸体,交缠、纠结、堆积如山的场面,不由得不寒而栗。当时我身为博爱主义的反战者害怕这样的画面,是多么愚蠢,多么孩子气呀!不过现在我已经知道,不管是怎样的驯兽师、怎样的大臣、怎样的将军、怎样的狂人,也都无法在他们的脑海中孕育出能和噬食我心中的可憎的、凶恶的、暴虐的、粗鲁的、愚蠢的思想和念头相比。


刚才戏开演时,我看到那个俊美的青年向一张告示猛烈地冲进去,我想起了那张告示,松了一口气:


每一个少女都是属于你的


总之,事实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受到期望的了。很高兴能够从受到诅咒的狼世界里逃出来,我进到里头去。


无法言喻的——虽然实际上有如童话般,但却又是我深感熟悉的事物,使得我几乎颤抖了起来——自己的青春气息,自己的青少年时代的气氛向我飘逸过来。我的心脏中流着那个时候的血。我到目前为止的行为、思考和存在都沉没到我的背后去了,我重返青春了。直到一小时之前,瞬间之前,我还认为自己真的知道什么是爱、欲望和憧憬,不过那是老人的爱和憧憬。现在我重返青春了。我在自己体内感受到的这个熊熊燃烧流动而去的欲火,这个强烈吸引我去的憧憬,这个有如春天温暖的南风般让一切融化的热情,都是年轻、崭新而纯粹的。啊!已经遗忘了的火又燃烧得多么旺盛呀!以前的曲调鼓胀得多么饱满、回响得多么低沉呀!血摇荡得多么年轻呀!灵魂狂叫高歌得多么兴奋呀!我成为十五六岁的少年,我的脑海中充满拉丁语、希腊语和美丽的诗句,我的思绪被努力和野心填满了,我的幻想中充满了艺术家的美梦。可是比这一切熊熊燃烧的火更深刻、更强大、更可怕的爱火,性的饥渴,以及会将整个人噬食掉的肉欲,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抽搐着。


我站在俯望故乡小镇的一座岩丘上,拂来暖风和最先绽放的紫罗兰香气。河水和我父亲家里的窗户,在小镇上闪闪发亮。一切都像从前我在青春时代的初期,充满极度充实的诗情时看到的世界那样,洋溢着崭新的生命活力,散发出陶醉在创造中的芬芳,五彩缤纷,光辉亮丽,在超现实中充满光芒,乘着春风而来。我站在山丘上,风从我的长发之间轻轻掠过。我在有如做梦般的爱的憧憬中忘我了,我以不知所措的手,从正抹上绿意的树丛中摘下半吐露的嫩叶幼芽,拿到鼻子前面闻嗅那气味(这气味让我历历如绘地回想起当时的一切)。随后我将小小的绿色嫩芽夹在还从来没有吻过少女的嘴唇间玩弄着,咬了起来。那芬芳的苦涩气味让我忽然清楚知道自己现在在以这个身体体验什么了。一切又都出现了。我再度体验到了自己在最后的少年时代,春天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一个人散步途中遇到了萝莎·克莱斯勒,我非常害羞地向她打招呼,忘情地爱上她的那一天的情景。


那时候她一个人仿佛做梦般去爬山,我满怀不安与期待,望着这个还没有注意到我的美丽少女。虽然她的头发编成粗大的辫子,不过还是可以看到松脱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在风中嬉戏飘动。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少女竟然是这么美,她那柔软的头发受到风的舞弄竟然是这么美丽,宛如梦幻般的蓝色薄衣紧紧裹住的年轻肉体竟然是这么美丽,让我怦然心动。而咀嚼着的嫩芽那苦涩的芬芳气味,带着春天一切充满不安的甜蜜快乐和恐惧,浸透了我的全身。与那相同,看到这个少女,对爱的狂烈感受,对女人的感受、异常的可能性与约定、难以言喻的快乐、无法想象的苦恼、不安、痛苦、内心的解脱与最深的原罪等让我怦然心跳的感受也充满了我的心中。啊!春天的苦涩滋味,在我的舌头上燃烧得是多么猛烈呀!啊!舞动的春风把垂在她两边红润脸颊上的发丝摆弄得是多么飘逸呀!随后她向我走过来了,扬起脸来,看到了我,一瞬间微微红了脸,看着旁边。之后我脱下受了坚信礼的少年所戴的帽子,向她打招呼。萝莎立刻恢复了镇静,微微笑着,略略装出淑女的样子,扬起脸也向我打招呼。接着她缓缓地踩着稳重的脚步,做出离去的样子,向前面走去了,我从后面向她投去无数爱的愿望、恳求与敬意围绕着她。


那个时候是35年前的星期天。那个时候的事情全都在这一瞬间回来了。山丘和小镇、3月的风和嫩芽的气味、萝莎和她那褐色的头发、不断增大的憧憬、宛如被掐住脖子般的甜蜜不安——一切都和那个时候相同。我觉得那个时候我对萝莎的爱,在我以后的一生中都没有再出现过。可是这次我可以用和那个时候不同的情景迎向她。我看到她发现我时脸红了,我看到她努力要掩饰自己羞红了脸。并且我立刻就看出她是喜欢我的,这样的相遇对她和对我都具有相同的意义。这次我不再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手执帽子等待她走过去,而是克制住不安与困惑,依照自己沸腾的血所命令的去做。也就是我大叫着说:“萝莎!你能来这里真是谢天谢地。最美丽的少女,我是多么爱你呀!”在那样的瞬间说那样的话语,或许不怎么聪明也说不定。可是在这样的场合完全不需要聪明,那样就够了。萝莎没有装出淑女的样子,也没有径自走去,她停下脚步,凝视着我,脸更红了,说:“你好,哈利,你真的喜欢我吗?”说这话的同时,她那双褐色的眼睛从活泼的脸上闪闪发光。于是我感觉到从那个星期天让萝莎逃走的那一瞬间起,自己的过去的生活与爱情,就一切都是错误的、混乱的、充满愚蠢与不幸的。可是现在错误已经获得弥补,一切都变成了另一个风貌,变成了完美。


我们握了手,手牵手缓缓走了起来。虽然幸福得难以言喻,可是却非常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的好,不知所措得加快了脚步跑了起来,愈跑愈快,跑得喘不过气来,非停下来不可,但互相都没有把手放开。我们两人都还是小孩子,双方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那个星期天甚至连初吻都没有,可是我们幸福得难以言喻。我们站在那里,气喘吁吁,随后在草丛里坐下来。我摩挲她的手,她则用另一只手畏怯地轻抚我的头发。之后我们又站起来,想要量谁比较高。事实上我比她高出一只手指的宽度,不过我并不承认,确定我们一样高,神为我们做出对方来,将来我们一定会结婚的。这时候萝莎说有紫罗兰的香气。我们跪在短短的春草中寻找着,找到了几株叶柄很短的紫罗兰。我们各自把自己的赠送给对方。当冰冷的阳光已经斜斜地落在岩石上时,萝莎说非回去不可了。由于我不能送她回家,所以两人都非常悲伤。不过现在我们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那是我们所拥有的最高贵的事物。我留在岩石上,闻嗅着萝莎的紫罗兰香气,随后躺在悬崖边,把脸伸到山谷上俯望小镇。看着她可爱的小身影在很远的下方出现,从喷泉旁边经过上了桥,于是我知道她抵达了家里,她从那里穿过房间。虽然我远离她,躺在这个悬崖上,不过我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交流着,有一个秘密在沟通着。


我们又见了面。在许多地方见面,在岩石上、在庭院的树篱旁见面,在那整个春天都继续见面。在接骨木刚开花时,我们交换了畏怯的初吻。还是孩子的我们能够给予对方的东西并不多。我们的吻还没有伴随着热情,也不充实。我鼓足了勇气,才敢悄悄摩挲她垂在耳际的鬈发。可是我们能够品尝的爱和喜悦,全都是属于我们的。在害羞地互相爱抚中、在所交换的不成熟爱的小语中、在不安地互相等待中,我们知道了新的幸福,登上了爱的小阶梯。


就这样,受到最幸福的星辰指引,我再一次体验到了我和萝莎由紫罗兰开始的全部爱情经历。萝莎消失后,伊姆嘉朵出现了。太阳变得更灼热了,星星变得更陶醉了,不过萝莎和伊姆嘉朵都并没有能属于我。我必须一级一级登上去,体验到更多,学到更多。伊姆嘉朵和安娜都非失去不可。以前我在青春时代爱过的少女现在也全都爱过一遍,每一个少女我都可以倾注爱,送给对方什么东西,每一个少女也都送给了我什么东西。以前只活在我的幻想中的愿望、美梦和可能性,现在都成为了现实,都存活了下来。噢!伊达呀!萝蕾呀!以前我在一个夏天之间、在一个月之间、在一天之间爱过的你们呀!你们全都是美丽的花朵!


现在我知道自己变成了那个刚才那样匆忙撞进恋爱之门的有如燃烧般的俊美青年。而现在我正尽情地品尝、尽情地舒展自己的一部分——只具有我这个人的十分之一、千分之一生命的一部分。一点也不会受到我其他多余的棋子的妨碍,也不会受到思想家的我的阻挠,不会受到荒原狼的欺凌,不会受到诗人的我、幻想家、道德家的我的束缚。不,现在的我,除了是恋爱中的我以外,什么也不是。除了恋爱以外,任何幸福、痛苦都没有呼吸到。那个时候伊姆嘉朵已经教我跳舞,伊达教我接吻。而那个最美丽的伊玛,正是在那个秋天黄昏,在微风轻拂的榆木树荫下,让我吻她那棕色的乳房,第一个让我从快感之杯中畅饮的女人。


我在帕布罗的小剧场体验到非常多的事情,即使只是那当中的千分之一,我也无法用话语表达出来。以前我曾经爱过的少女,现在全都属于我的。每一个少女都给予我只有她才能给予我的东西,我也给予每个少女只有她才能从我这里获得的东西。我品尝到许多的爱、许多的幸福、许多的欢乐,以及许多的混乱与苦恼。我的一生中错失的一切的爱,都在这个做梦的瞬间,有如魔法般在我的庭院中盛开了:有纯洁温柔的花朵,也有熊熊燃烧般的艳丽花朵;有随即就憔悴枯萎的阴郁花朵,也有化为火焰的激烈爱欲;有让人怀念的梦想,也有灼热的忧郁;有充满不安的死,也有灿烂的新生。有必须像暴风雨般扑过去飞快抢来的女人,也有要花费漫长岁月,费尽苦心去求爱才会感到幸福的女人。即使只是短暂的瞬间,以前性的声音曾经呼唤过我,女人的眼神曾经在我的心中点燃了火,少女雪白肌肤曾经诱惑过我的一生中的每一个阴暗角落,现在又出现了。错失的东西全都取回来了。一切女人都以她们的方式变成属于我的:淡黄色的头发下有一双与众不同的深褐色眼睛的女人也在其中。以前在快车的走廊上,我曾经与她并肩在窗户旁边站了约15分钟。在那之后她好几次出现在我梦中——虽然她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却教给了我出人意料、会让人大吃一惊的致命的恋爱技巧;马赛港那个艳光照人、娴静的中国女人,有一头光滑的浓密黑发,眼睛温润,虽然宛如玻璃般面无表情微笑着,不过她却知道让人想象不到的事情。每个女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秘密,散发各自的泥土气息,以自己的方式接吻、笑着,以特别的方式显示害羞,以特别的方式表现无耻。她们来来去去。潮流把她们带到我的身边,波浪则把我送到她们身边,又将我带离她们身边。那是在性的潮流当中有如游戏的孩子般的游泳,充满着魅力、危险和惊奇。自己的生活,乍看之下显得这样贫乏、欠缺爱情的生活,却竟然有这样富饶的爱、机会与诱惑,让我感到吃惊。我几乎错失了那一切,逃避了那一切。我踉踉跄跄地超越了那一切,随即忘掉了那一切——可是那一切都以无数完整的形状保存了下来。现在我看清楚了她们的身影,委身给她们,毫无隐藏地把一切给了她们,现在正朝她们那玫瑰色的昏暗下界正中央耽溺而去。帕布罗以前向我建议的诱惑也又回来了。其他更早以前的,当时不太了解的三四人一起玩的异想天开的游戏,也带着微笑把我迎入那场狂欢作乐中。许多言语无法形容的事情发生了,表演了许多游戏。


从受到诱惑、犯罪、落入陷阱的绵延无尽潮流中,我再度浮现上来。我变得安静而沉默,感觉自己终于领悟了,智慧饱满了,变得聪明了,获得了深刻的体验,对荷蜜娜终于变成熟了——作为分裂成无数人物的我的神话中的最后的人物,作为无限的系列中的最后的人物,她,荷蜜娜浮现了上来。同时让我恢复意识,结束爱的童话。因为我不想在这里,在魔镜的微笑中和她相见。因为不只我的棋子之一,就连整个哈利也都是属于她的。啊!要是我能重新摆置棋子,一切都以荷蜜娜为中心,让一切都能实现,真不知有多好。


潮流把我打到陆地上,我又站在剧场包厢席的走廊中。现在该做什么好呢?虽然抓着口袋里的棋子,可是已经失去下棋的兴趣了。门、布告和魔镜的世界无穷无尽地包围着我。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下一张布告,不由得不寒而栗。布告上这样写着:


如何用爱杀人


一个记忆中的情景突然在我的心中一闪而现,亮了一秒钟。那时候的荷蜜娜坐在那家餐厅的桌子前面,把葡萄酒和菜都给忘了,全心投入深刻的对话中,眼神中显现出可怕的严肃,说她要让我爱上她,只是为了要让我亲手杀死她。恐怖与黑暗的大波浪重压在我的胸口。一切突然又挡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内心深处突然又感受到痛苦与命运的召唤。我绝望地将手探进口袋里,想要取出棋子,施行一点魔术,改变棋盘上的棋子配置。但棋子已经一个也没有了。我取出的不是棋子,而是刀子。我吃惊极了,沿着走廊奔跑,从每一扇门前经过。突然间,我面对着巨大的镜子,看着镜子里头。镜子里站着一只美丽的狼,和我一样高大,不安的眼睛畏怯地闪烁出光芒。宛如摇曳的火焰般,狼眨着眼睛看着我,稍微笑了一下,因此嘴唇打开了瞬间,露出鲜红的舌头。


帕布罗在哪里呢?荷蜜娜在哪里呢?那样高谈阔论人格塑造的聪明家伙在哪里呢?


再一次看着镜子里头。我一定是疯了。高大的镜子深处根本就没有狼。那里也没有口中吐出鲜红舌头的狼。在镜子里的是我自己。哈利站在那里。虽然脸色有如灰一般,遭受所有的享乐放弃,因一切背德行为而精疲力竭,苍白得阴森可怕,但还是人,还是个可以交谈的人。


“哈利,”我说,“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镜中的人说,“只是等待,等待死亡。”


我问:


“死亡到底在哪里呢?”


对方说:


“就要来了。”


从剧场深处空洞的地方,响起了音乐,响起了美丽、恐怖的音乐。那是为化石宾客登场伴奏的《唐·乔凡尼》39的音乐。有如冰一般的声响在鬼屋似的房子里,让人不寒而栗地可怕回响着。那是不朽的人从不朽的世界来的声响。


“是莫扎特!”我心里想着,唤起了我内心深处最喜爱的、最高贵的形象。


这时候,我的背后传来了巨大的笑声,传来了有如冰一般高亢、冰冷的笑声。那就像从人无法理解的苦难世界传来的,经由众神的幽默所产生出来的东西似的。我在被这笑声冻僵的同时也感受到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幸福,回过头去。只见莫扎特走过来了,笑着经过我的身边,平静地朝一扇包厢席的门走去,打开门,进到里头。我在莫扎特后面拼命追赶,追着我的青春之神,追着我一辈子热爱、一辈子尊敬的目标——莫扎特。音乐继续回响着。莫扎特站在包厢席的扶手边。舞台上什么也看不到,那无穷无尽的空间中充满着黑暗。


“你看,”莫扎特说,“没有萨克斯也可以做得很好。事实上我本来就不太想接近这种流行的乐器。”


我问:


“我们现在在哪里呢?”


“《唐·乔凡尼》的最后一幕,雷波勒奥40已经跪下来了,真是宏伟的场面。不是也可以听到音乐吗?那曲子中包含了许多非常人性化的东西,但即使如此,也还是可以听出某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东西,比如那笑声就是——你感觉出来了吗?”


“那是人所写出的最后、最伟大的音乐,”我有如学校的教师般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在那之后也有舒伯特和雨果·吴尔夫41,也不能忘掉那既可怜又出色的肖邦。大师,你正在皱眉头呢——噢!对了,贝多芬当然也不能忘掉,他也是让人讶异的作曲家。可是那一切,不管有多么美,也都包含了片断与崩溃。完美无瑕的作品,在唐·乔凡尼之后,已经没有人写出来了。”


“不必那么慷慨,”莫扎特嘲弄地笑着说,“你也是音乐家吗?我已经放弃那个职业退隐了,只是偶尔作为消遣去听听音乐会而已。”


他有如指挥般举起双手。月亮和苍白的星星不知升到哪里去了。我隔着扶手眺望深不可测的空间的深渊。雾和云在那当中奔驰着。在淡淡的阴暗中,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山脉和海岸。下方,像极了沙漠般的平原绵延得几乎有整个世界那么大。在这个平原中央,有一个留着长长的胡须,看起来非常高贵的老绅士。他神情悲伤,带领着由数万名黑衣男子形成的庞大队伍。那真是悲惨、绝望的光景。这时候莫扎特说:


“你看,那就是勃拉姆斯,他在努力寻求救赎,不过还得再花上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那数万名黑衣人全都是勃拉姆斯的总谱中,被神判定为多余的声部和音符的演奏者。


莫扎特点着头说:


“他用了太多的乐器,浪费了太多的材料。”


紧接在勃拉姆斯之后,可以看到理查·华格纳带头走在同样庞大的队伍前面,我们感觉得出有多少难缠的家伙在依附着他,在靠他为生。事实上华格纳也踩着忍辱负重的步履,精疲力竭地拖着脚前进。


“我年轻时,”我悲伤地说,“一直以为这两位音乐家是人所能想象出来的最对立的人。”


莫扎特笑了。


“没错,不管什么时代都是如此。要是稍微保持距离去看,那样的对立就会逐渐变成相似。那个过度使用乐器既不是华格纳的缺点,也不是勃拉姆斯个人的缺陷。那是那个时代的错误。”


我控诉般地叫了起来:


“什么?为此他们就得做出这样重大的赎罪吗?”


“那是当然的,那是审判的顺序。只有在他们清偿完时代的罪时,才能知道他们是否能够留下足以用来清算的个性。”


“但那不是他们的责任呀!”


“当然不是。亚当夏娃偷吃了苹果也不是他们的责任,可是他们必须为此偿罪。”


“可是那太可怕了。”


“的确,人生经常是可怕的。我们虽然没有任何责任,也还是必须为此负起责任来。只要出生,就已经是罪了。你不知道这一点,显然你受过的一定是奇妙的宗教教育。”


我感到悲惨极了。我看到自己的模样。我这个累得筋疲力尽的巡礼者,必须走到另一个世界的沙漠去。我背负着到目前为止所写出来的许多“没有反而更好”的书、论文和报纸上的杂文,后面跟着一大群曾经必须为那些文章工作的印刷工,以及把那些东西全都囫囵吞枣的一大群读者!啊!这是多么荒唐呀!而且亚当、苹果和其他的原罪也全都在那里。那一切都得清偿不可。这是无穷无尽的净罪之火。而在那之后才会出现以下的问题,也就是在这一切背后是否存在什么个性的东西,存在什么独特的事物,我的行为和结果是否一切都只是海上虚幻的泡沫,是否只是变幻无常的潮流中的无意义游戏而已。


看到我无精打采的神情,莫扎特纵声大笑。由于笑得太厉害了,让他翻了个筋斗,用两只脚发出了颤音,同时对我大吼道:


“喂!年轻人,难道你咬到舌头了吗?肺被揪紧了吗?你在想你的读者,想那个流氓、想那个可怜的大饭桶吗?在想你的印刷工人,想那个异端者、想那个该诅咒的造谣生事者、想那个研磨佩刀的家伙吗?这真是要让人笑破肚皮。你这个坏小子,真是要让人笑出眼泪来。你这个倾家荡产的败家子,你这个屁滚尿流的臭小子!你这个背负印刷厂老板的黑墨水和痛苦灵魂,信仰虔诚的心呀!我真想开玩笑地为你点燃一支蜡烛。你可真会说笑话,把人闹得天翻地覆,这么会捉弄人。你这个看到人只会摇尾巴的家伙,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见了,像你这种写书、说梦话的家伙,最好叫魔鬼给抓了,痛打你一顿。你写的那些不是从四处剽窃来的吗?”


这对我实在太过分了,我气得连感到悲伤的时间都没有了,一把扯下莫扎特的假发,莫扎特拔腿就逃。假发愈变愈长,变得有如彗星的尾巴似的,我被吊在假发尾端,被拖着绕遍整个世界。可恶,这个世界为什么这样冰冷呀!不朽的人对这稀薄得可怕的冰的空气都毫不在乎。不过这种有如冰一般的空气让人觉得精神舒畅,我在昏迷前的短暂瞬间感觉到敏锐得几乎让我感到疼痛的像钢铁那样冷冽,像冰那样冰冷的快乐。想象莫扎特所做的那样开朗地、凶暴地、超现实地笑出来的欲望动摇着我的全身。但是就在那时候,我的呼吸停止了,失去了意识。


清醒过来时,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全身瘫软无力。走廊上的白光照射在雪亮的地板上。我还没有达到不朽的人的境地,我依然停留在充满谜团、苦恼、荒原狼和痛苦的混乱纠纷的世界这边。这里不是好的处所,不是可以忍受的地方。非得做出了结不可。


墙上巨大的镜子里,哈利面对着我,身体似乎有些不舒服。和去教授家里拜访,以及黑鹰馆的舞会之后的那个夜晚的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是数年前,不,是数百年前的往事了。哈利上了年纪,学会跳舞、参观了魔术剧场、听了莫扎特的笑。不管是对跳舞还是对女人或者对刀子,都已经不怀任何不安。即使天分凡庸,只要累积起数世纪的经验,也还是会成熟的。我久久凝视着镜中的哈利。我对他还十分眼熟。他依然——虽然只有些许——像15岁的哈利,像3月的星期天在岩石上遇到萝莎,在她面前脱下坚信礼时期的学生帽的哈利——可是在那之后他有数百年的岁数,钻研音乐和哲学,感到厌烦,在“铁盔馆”大口灌着阿尔萨斯葡萄酒,与诚实正直的学者讨论克里休纳,爱艾莉嘉和玛丽亚,和荷蜜娜成为朋友,射击汽车,和皮肤光滑的中国女人睡觉,与歌德和莫扎特见面,在时间与现实梦幻的网上开出了好几个洞。事实上他还在那网中被捕获住。他失去了美丽的棋子,不过口袋里放着信用可靠的刀子。老哈利,精疲力竭的老男人,前进吧!


啊!可恶,人生为什么这样苦涩呀!我向镜中的哈利吐口水,用脚踢,把他踢成粉碎。我在发出回音的走廊上缓步走去,虽然我很仔细地观察那些许下那么多美妙承诺的门,不过已经没有一扇门贴出告示了。我检查着魔术剧场无数的门慢慢走着。今天我不是出席了化装舞会吗?那之后已经过了一百年。大概不久叫做岁月的东西也会消失的。还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荷蜜娜还在等待着。应该会成为奇妙的婚礼的。我在悲伤的波浪中向对面游去,被悲伤地拉过去。该死的奴隶,该死的荒原狼。啊!真是太可恶了!


我在最后一扇门旁边停下来。悲伤的波浪把我拖到那里去。噢,萝莎呀!噢,远逝的青春呀!噢,歌德和莫扎特呀!


我打开门。在门的后方看到的是单纯的美丽光景。在地面的地毯上,躺着两个赤裸的人。美丽的荷蜜娜和俊美的帕布罗相拥而眠,睡得非常熟。他们看起来似乎不知厌倦,但实际上却立刻就满足了,对恋爱游戏感到精疲力竭。多么美丽的人儿呀!多么美妙的光景呀!多么叫人吃惊的美丽肉体呀!荷蜜娜的左边乳房下方有一个新的圆形淤青,渗出乌黑的血来。那是被帕布罗美丽、光洁的牙齿咬出来的爱的伤痕。我对着那个有淤青的地方,把刀子直刺进去,只露出刀柄来。血流到荷蜜娜白皙、柔软的肌肤上。如果不是万事有些许不同,走着些许不同的路,我大概会吻掉那些血的。不过我并没有那样做,只是看着血流下来而已。她仿佛感到疼痛,仿佛大感吃惊似的,眼睛睁开片刻。我心里想着:“为什么她会感到吃惊呢?”随后我认为必须将她的眼睛闭上。不过她的眼睛又自己闭上了。我终于杀了她了。她略略屈身朝向旁边。可以看到从腋下乳房的柔细暗影在隐隐约约动着。我觉得那似乎是要让我想起什么来,不过我却想不起来。不久她就不动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她。最后我有如清醒般打了个寒噤,拔腿正想逃。这时候帕布罗动了身体,睁开眼睛,舒展手脚,屈身在死去的美女身上微笑着。我心里想着,这家伙绝对不会有严肃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家伙都总是微笑。帕布罗仔细地折起地毯的一角盖住荷蜜娜的乳房,好让伤口看不到,随后从包厢席悄悄走了出去。他要到哪里去呢?只剩下我和这个身体半掩的死去的女人两人。这个女人以前我曾经爱过、嫉妒过。她那苍白的额头上覆盖着男孩般的鬈发,只有嘴唇是鲜红的,在完全变苍白的脸庞上发亮着,半开启着。她的头发发出温柔的芳香,丰满可爱的耳垂从头发中露出一半来。


这样她的愿望实现了。在完全变成属于我的之前,我杀死了情人。我做了最荒唐的事情。我跪在地板上,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这个行为具有什么意义,这是好的、正确的呢?还是正好相反?聪明的棋士——帕布罗,对这个行为会怎么说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无法想象。涂抹上色彩的嘴唇,在逐渐消失光泽的脸庞中,变得越发火红了。我整个人生就像这个已经不会说话的嘴唇似的。我所获得的仅有幸福和爱,只不过是这种东西罢了,只不过是涂在死人脸上的些许的红色罢了。


从死去的脸庞、从死去的雪白肩膀、从死去的白皙手臂,宛如缓缓潜伏过来般,一个战栗、一个像冬天那样的荒凉与孤独,慢慢地、慢慢地吐出愈来愈强的寒气。在那样的寒气中,我的手和嘴唇开始僵硬起来。我把太阳消灭掉了吗?我把一切生命的心脏杀掉了吗?宇宙之死的寒气入侵进来了吗?


我全身哆嗦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化成石块的额头,看着那僵硬的鬈发,看着耳垂那苍白、冰冷的微光。从那里流出来的寒气是致命的,而且是美丽的。有如奇迹般回响着、震颤着。那种冰冷正是音乐!


以前,很早的以前,我没有感受过这种战栗、这种同时也觉得是幸福的战栗吗?以前我没有听过像这样的音乐吗?有的,我从莫扎特那里听过。从不朽的人那里听过。


忽然间,我想起了以下的诗句。那是以前,很早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的诗句——


可是我们站在那个大气中,


站在群星辉耀的冷峻冰圈中。


没有日子,也没有时间。


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青年也不是老人……


我们的永恒存在是冰冷的,没有变化的。


我们的永恒微笑是冰冷的,有如星光一般……


这时候包厢席的门打开了,我重新看了两次,才终于知道进来的是莫扎特。他没有戴假发,也没有穿短裤和有鞋扣的鞋子,而是身穿现代式的服装。他在我身旁坐下来。我伸手拉住他,免得从荷蜜娜的乳房流到地板上的血把他的衣服给弄脏了。他坐下来,神情专注地玩弄着摆得到处都是的几个小机器和工具。仿佛那是什么重要工作似的,他一下子翻转工具,一下子拧着螺丝。我佩服地看着他那灵巧的手指。我心里想着,真想看到那手指弹着钢琴的情景。我沉思着,不,并不是一直沉思着,而是有如做梦一般,对他那美丽、聪明的手着迷了,在他的身旁让我感到温馨,也感到些许不安。我望着他那边,完全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在扭紧什么螺丝,为什么要那样忙碌。


但是不久我就发现他在组合移动的是一架收音机。现在他打开扩音器的开关说:


“可以听到慕尼黑的广播,韩德尔的F大调协奏曲。”


事实上更让我吃惊害怕的是这个魔鬼般的白铁漏斗立刻就吐出了支气管炎的痰和咬碎了的口香糖的混合物。那是拥有留声机的人和加入广播的人一致称为音乐的东西——而且在那浓浊的痰和沙哑声音的背后,就像厚厚的灰尘后面隐藏着贵重的古画那样,可以听出那种神圣音乐的高贵构想、那种王者般的建筑、那种冰冷宏伟的呼吸、那种幅员广大饱满的弦乐回响。


“噢,天呀!”我惊恐地叫道,“莫扎特先生,你在做什么呢?你真的要强迫你和我听这种下流的东西吗?你真的要用这种毫无价值的东西,要用我们时代的胜利,要用在对艺术的歼灭战中获得胜利的最后的武器煽动我们吗?莫扎特先生,真的非这样做不可吗?”


这时候,啊!那个让人心里发毛的人,是怎样地笑着的呀!他的笑是多么像冰冷的鬼灵,不发出声音,而且仿佛要用那样的笑粉碎一切的呀!他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痛苦,可恶地转着旋钮,移动白铁漏斗。他笑着继续让那扭曲了的、会夺走人的灵魂、被下了毒的音乐在室内流动。他笑着回答我:


“我的邻人,请不要那样悲愤激动!怎么样?你也注意到那个渐缓了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你佩服吗?噢,对了,像你这样脾气暴躁的人,最好纳入这个渐缓的思想——你听到低音了吗?庄重得有如众神的脚步般——但愿老韩德尔的这个构思可以完全渗透你那焦躁的心,让你的心镇静下来!希望你能不悲愤也不嘲笑,好好从这个滑稽机器那绝望得有如白痴般的帷幕深处,听到这个神圣音乐那遥远的身影通过去!希望能停留在你的心中,因为这样对你会有好处。这个发狂的扩音器,乍看之下在做着这个人世间最愚蠢、最没有用、最不可原谅的事情,将在什么地方演奏的音乐没有选择地、愚蠢地、粗野地,而且悲惨地予以扭曲,送进外面完全不适合的场所,并且无法破坏这个音乐的根本精神,只是经由这个音乐暴露出自己技术的无力感,以及自己那大惊小怪的精神空虚罢了。希望你能注意到这一点!小东西,你给我仔细听着,你有必要那样做。现在你把耳朵打开来!对,就是那样。怎么样?听到的不只是被收音机施加暴力的韩德尔而已。韩德尔即使以像这样没有价值的方式出现,也还是神圣的——不只是那样而已,你要知道,同时也可以听到、看到一切生命的杰出比喻。竖耳倾听收音机,就可以听到、看到理念与现象、永恒与时间、神性与人性这些之间的原始战斗。收音机可以将世界最壮丽的音乐在十分钟之间,没有选择地丢进最荒唐的场所,比如小市民的客厅中,或者阁楼房间里,或者正在聊天、正在大吃大喝、正在打呵欠、正在睡觉的听众之间,把这音乐的感觉之美夺走、撕毁、损害音乐,把音乐搞得脏污黏腻,但却还是无法杀害音乐的精神,就像那样,人生——所谓的现实,也恶作剧地把世界的壮丽情景在四周洒落满地。比如在韩德尔之后,播放的是中型企业如何做假账的演讲,把充满魅力、诱人的交响乐回响,变成会让人感到恶心的声音黏液,将那蒙骗的技巧和热心的程度,以及卑鄙的需要和虚荣,到处插进理念和现实、交响乐和耳朵之间。小东西,这就是人生,我们只能任人生那样进行。只要我们不是傻子,大可以去嘲笑。像你这种性质的人,完全没有资格去批评收音机和人生。反而应该先学会好好去听!去学会严肃看待值得严肃看待的事情!别的事情则一笑置之!或者你是否以为自己用更好的、更高尚的、更聪明的、更有趣的方法做了?不,不,哈利先生,你并没有那样做。你从自己的生活中捏造出毫无价值的疾病的历史,从自己的天分捏造出不幸。并且显然你除了将那样漂亮的、具有魅力的年轻姑娘杀死,将刀子刺进她的身体之外,没有别的用处。难道你以为那是正确的吗?”


“正确!开玩笑!”我绝望地叫道,“啊!一切都大错特错,蠢得该下地狱!我是畜生,莫扎特先生,我是又蠢又可恶的畜生,既有病又堕落。这一点你说得非常对——可是关于这个少女,她想要被杀,我只是实现她自己的愿望而已。”


莫扎特不发出声音地笑了,这次他非常亲切地关掉了收音机。


我的辩解,即使直到刚才我还是很认真地相信那是真的,但现在却忽然觉得那真是愚蠢可笑。我突然回想起来,有一次荷蜜娜在说着时间和永恒时,我立刻就认为她的思想只不过是反映出我自己的思想的影像罢了。可是想经由我的手被杀死的念头,只是荷蜜娜自己的想法和愿望,我认为那并没有受到我丝毫的影响。可是那时候为什么我不只将这个可怕的、奇怪的念头照单全收,深信不疑,而且甚至还事先预测出来呢?会不会因为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呢?为什么我在看到荷蜜娜和别的男人赤裸相拥的瞬间,就将她给杀了呢?莫扎特那不出声的笑,就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充满着嘲弄回响着。


“哈利,”他说,“你真是个小丑。那个美丽的少女难道真的除了被你用刀子刺杀之外,就没有别的任何期望吗?我可不吃你这一套!不,至少你是成功地刺进去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完全断了气。显然你得面对逞凶后果的时刻到了。难道你想逃避那后果吗?”


“不,”我叫道,“你完全不了解。我怎么会逃避后果呢?我一心只想赎罪,只是赎罪而已,除了赎罪之外什么也不想。我一心只想把这颗脑袋搁在斧头下,惩罚我,让这个身体消失掉。”


莫扎特浮现出嘲笑,看着我,仿佛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


“你总是那样悲壮!不过你应该很快就会学到幽默的。不管什么时候,幽默都是‘死刑犯的小曲’。万不得已,就在绞刑架上学习幽默好了。你已经做好准备了吗?做好准备了?那么到检察官那里去吧!然后投身在审判的人那没有幽默的机器中,在牢狱的庭院里,一大早到冰冷的可以把脖子砍断的地方去。那么,你已经做好那个准备了吧?”


一个告示突然在我面前闪现出来。


对此我点头表示同意。那是四方高墙围绕的冷清中庭,墙上镶着小小的铁窗,已经完全准备好的断头台摆在那里,身穿法官服和大礼服的绅士共有12名。我哆嗦着站在他们正中央,站在清晨阴暗的空气当中。虽然悲痛的不安揪着我的心,不过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能够接受这个事实。我服从命令向前面走去。我服从命令跪下来。检察官脱下帽子,清了清喉咙,别的绅士也都清了清喉咙。检察官庄严肃然地摊开纸张,朗读起来:


“各位,站在各位面前的哈利·哈拉,被检举蓄意滥用我们的魔术剧场,宣判有罪。哈利将我们美丽的绘画房间误解为所谓的现实,不只以幻象的刀子刺杀了幻象的少女,侮辱了高尚的艺术,而且还意图将我们的剧场作为自杀机关来使用,显示出其不了解幽默的态度。因此我们宣告处以哈利永恒生存的刑罚,12小时之内不得进入我们的剧场。另外被告也无法免除被彻底嘲笑一次的处罚。各位,请齐声大笑。一——二——三!”


数到三时,所有在场的人都无可挑剔地齐声哄堂大笑。那是由更高层次的合唱构成的大笑,是人难以忍受的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大笑。


我回过神来时,莫扎特像刚才那样坐在我的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


“你听到判决了吧?所以你非养成继续听‘人生的收音机’音乐的习惯不可,那对你应该会很有益的。亲爱的小傻子,你的天分非常低,但不管再怎么低,你也还是应该会慢慢领悟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你必须学会笑。你需要笑。你必须理解人生的幽默是这个人生的死刑犯的小曲。你当然对这个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只不过你对所需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好准备。你做好刺杀少女的准备,庄严地做好被处刑的准备。你一定也做好了禁欲一百年,鞭打自己的准备,或者你还没有准备好吗?”


我悲惨地叫道:“当然准备好了,衷心准备好了。”


“当然应该是那样的!不管是怎样的没有幽默的愚蠢活动,你都会参加。像你这样慷慨的人,只要是悲壮的、没有机智的事情,你都会参加。我可不参加那种东西。对你那一本正经浪漫式的忏悔,我可是一毛钱也不会出的。你希望被处刑,你希望被砍头。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为了这种愚蠢的理想,你大概还会犯下十次杀人命案的吧?像你这样无耻懦弱的人希望死而不想活,真是太可笑了。你正应该活下去!你会被宣判最严重的处罚也是理所当然的。”


“啊!那会是怎样的处罚呢?”


“比如,我们可以让那个少女复活,和你结婚。”


“我还没有做好那样的心理准备,要是那样做了,一定会变成不幸的。”


“筒直就像你所做的事情还不够不幸似的!不过悲壮呀杀人什么的,都必须从此洗手不干才行。快恢复理性来!你必须活下去,必须学会笑,必须学会听人生那被诅咒的收音机音乐,必须崇敬那背后的精神,必须从那当中学会笑闹。就是这些。除此之外,就不再要求你什么了。”


我从牙关紧咬的齿缝间,低声问道:“不过,莫扎特先生,要是我拒绝呢?要是我不承认你有对荒野之狼下命令、干涉他的命运的权力,会变成怎样呢?”


“那样的话,”莫扎特不慌不忙地说,“我会建议你抽一支我的高级香烟。”说着,他有如变魔术般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来递给我,这时候,他已经再也不是莫扎特了,以外国人的黑色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原来是我的朋友帕布罗,并且他和那个用各种棋子教我下棋的人也像得有如双胞胎似的。


“帕布罗!”我吃惊地叫道,“帕布罗,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呢?”


帕布罗把香烟放在我的手中,为我点燃。


“在我的魔术剧场里,如果你想学探戈,想成为将军,想和亚历山大大王交谈,全都可以随心所欲。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让我感到有些失望。那时候你整个忘我了,破坏了我小剧场的幽默,丑态毕露。拿刀子刺下去,用现实的污渍弄脏我们美丽的绘画世界。我无法苟同那样的报复。一定是你看到荷蜜娜和我睡觉,出于嫉妒才那样做的。很遗憾,你并没有学会如何处置那颗棋子——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把下棋的方法记得很熟了。不过不必担心,会慢慢改进的。”


他抱起荷蜜娜,于是她在他的手指中,立刻变得有如棋子一般小了。他把她放进刚才掏出香烟来的背心口袋里去。


浓烈甜蜜的烟发出怡人的气息,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变得空荡荡一般,打算睡上一整年。


啊!我一切都理解了。理解了帕布罗,理解了莫扎特——感觉到他那可怕的笑声似乎从我背后的什么地方传来。我也知道如何使用藏在我口袋里的几十万个生命游戏的形象,也知道了其人生的意义而受到了感动。我很乐意再一次下那样的棋子,想要再一次感受到那苦恼,再一次为那个无意义而战栗,再一次——不,多少次也愿意重返隐藏在自己心中的地狱。


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个人生的棋局下得更好的。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学会笑的。帕布罗在等待我。莫扎特在等待我。


《荒原狼》


《乡愁》


《生命之歌》


《流浪者之歌》


《艺术家的命运》


《漂泊的灵魂》


《美丽的青春》


《读书随感》


《知识与爱情》


《在轮下》


《彷徨少年时》


《东方之旅》


《孤独者之歌》


《玻璃珠游戏》


《荒原狼》是194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黑塞的名作,作者以摄人心弦的笔法,深刻地描述一个人如何冒着生命全面崩溃的危险,经历种种生命过程中的外在折磨之后,开始他心灵的内在追寻,而去掌握住那种难以捉摸的人类存在意义的故事。书中主人翁哈拉反抗这个使人越陷越深、逐渐戕害人类灵魂的世界,他企图揭发这个时代的缺憾与病态。


本质上,这是一次地狱之旅,也是时而恐怖、时而勇猛的生命之旅。通过了浑噩的洪荒之境,他立定决心遍历炼狱,与混沌交战,而且担当一切罪孽,这就是本书的主旨。在追寻的过程中,哈拉历经一个似梦、似幻、似真的诡异奇境,他经历了无数虚幻的世界魔幻的剧场,最后终于肯定:在这外在世界的表象之内,其实隐藏着无限的庄严、不朽与神圣;超越一切外在事物的野性与混乱,便是一个超然而永恒的世界。


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


1877-1962,德国文学家、诗人、评论家。出生于南德的小镇卡尔夫,曾就读墨尔布隆神学校,因神经衰弱而辍学,复学后又在高中读书一年便退学,结束他在学校的正规教育。日后以《彷徨少年时》《乡愁》《悉达多求道记》《玻璃珠游戏》等作品饮誉文坛。1946年获歌德奖,同年又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使他的世界声誉达于高峰。1962年病逝,享年85岁。黑塞的作品以真诚剖析探索内心世界和人生的真谛而广受读者喜爱。


一生追求和平与真理的黑塞,在纳粹独裁暴政时代,也是德国知识分子道德良心的象征。


萧逢年


著名翻译家,所译文学作品深受读者肯定、好评。他独力完成的《莫泊桑短篇全集》,付出心力尤多,全集共11册。[1]冉·保罗(Jean Paul,1763~1825),德国作家,其风格粗犷,作品漫无章法,可是字里行间却不乏警世之句。


[2]诺伐里斯(Novalis,1772~1801),与席勒兄弟、谢林、费希特等交游,成为德国早期浪漫主义代表。


[3]莱辛(Gotthold phraim Lessing,1729~1781),德国剧作家及批评家。


[4]雅可布(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1743~1819),德国哲学家。


[5]李希登堡(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1742~1799),德国讽刺作家及物理学家。


[6]勃艮第(Burgundy),位于法国东南部,当地盛产葡萄酒。


[7]马拉加(Malaga),西班牙南方州名,盛产葡萄酒。


[8]雷格(M.Reger,1873~1916),德国作曲家、钢琴家。


[9]亚达贝特·史提夫塔(Adalbert Stifter,1805~1868),奥地利作家。


[10]帕度亚(Padua),意大利东北部的一个城市。


[11]吉奥图(Giotto,1266~1337),意大利画家及建筑师。


[12]奥菲丽亚(Ophelia),哈姆雷特的情人,后来发疯而死。


[13]布拉布达(Borobudur),爪哇境内的一个大神殿废墟,是当今所存的佛教式建筑中最为宏伟的一个。


[14]古比奥(Gubbio),意大利境内的一座小城市。


[15]《浮士德》(Faust),是歌德花了近六十年才完成的毕生旷世不朽的诗剧。对人类一切知识均感绝望的老学究浮士德,为了要认识生命,因此和魔鬼梅非斯特订下契约,开始了他戏剧性的一生历程。


[16]梅非斯特(Mephistopheles),《浮士德》中之魔鬼。


[17]华格那(Wagner),浮士德的学徒,可说是一位枯燥的形式主义者。


[18]客西马尼花园,耶路撒冷附近之一花园,耶稣被出卖被捕之地。


[19]米特拉斯(Mithras),波斯的光神,是波斯神话里的救世主。


[20]克里休纳(Krishna),护持神的第八个化身,是印度主要神持之一,其行迹见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Mahoborata)。


[21]毕格尔(Gottfried August Bürger,1747~1794),德国诗人。


[22]伐皮斯(Christian August Vulpius,1762~1827),德国作家,歌德的妻舅,他写了许多剧本和小说,闻名当代,但后世则名不称。


[23]威玛(Weimar),德国一个城市,在莱比锡。


[24]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


[25]史蒂芬(Stephen,977~1038),匈牙利国王,被称为史蒂芬一世,1038年被教皇封为圣,又称做圣史蒂芬。


[26]圣法兰西斯(St.Francis,1182~1226),意大利人。家境富有,长得漂亮英俊,1202年时,因为挺身出来帮忙贫民阶级而入狱,出狱以后病重几乎死去,反省自己过去的生活无意义,便抛掉所有财产,当乞丐为生。后来瞎了眼睛,然而对贫民的热爱一直不曾消失。


[27]加里巴迪(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意大利爱国者,将军。


[28]封根怀德(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1170~1230),德国抒情诗人。


[29]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与批评家,著有《恶之花》。


[30]克瑞欧人(Creole),生长于西印度群岛与西属美洲的欧洲人后裔。


[31]布克斯泰乌德(Dietrich Buxtehude,1637~1707),丹麦人,1668年以后移居德国,风琴家与作曲家。


[32]帕海贝尔(Johann Pachelbel,1653~1706),德国风琴家与作曲家。


[33]哈姆逊(Knut Hamsun,1859~1952),挪威小说家。


[34]华格纳的乐剧《崔斯坦与伊索迪》中的人物。叙述骑士崔斯坦与爱尔兰公王伊索迪二人的宿命性悲剧故事。


[35]克里斯多福(Christopher),一位著名的圣徒,生平却罕为人知。据称,他生于叙利亚或亚里西亚,大约是第3世纪中叶的人。Christopher字面上的意思是‘背负耶稣的人’。


[36]尼里的菲利普(Philip of Neri,1515~1595)。家境富有,年轻时自律修身,追求学问;为了逃避富裕叔父的继承权,偷偷离家,到罗马去做家庭教师。1574年,同其他僧侣建立教派。


[37]沃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


[38]葛路克(Ch.W.Gluck,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


[39]《唐·乔凡尼》(Don Giouanni),莫扎特的歌剧,故事依传奇长诗《唐·璜》改编。


[40]雷波勒奥(Leporello),唐·乔凡尼的仆人。


[41]雨果·吴尔夫(Hugo Wolf,1860~1903),德国音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