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索厄伯里先生说,顺手拿起自己的帽子,“事情办得愈快愈好。诺亚,你留下看店。奥立弗,把你的帽子戴上,跟我走。”奥立弗遵照吩咐,跟随主人去执行职业所规定的使命。
他们先是穿过该镇人口最稠密的部分,走了一段时间后,折入一条比他们刚才所经之处更脏、更穷的狭巷,不时停下来寻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狭巷两旁的房子倒是又高又大,但已很旧,住户大都属于最贫困的阶层;要了解这一点,单看房屋的颓败景象便够了,不消由那些胳膊拳曲、身体几乎弯成两截、偶尔在巷里趔趄而过的男男女女的可怜相提供旁证。不少房屋的底层设有店面,但都紧紧关闭着任其腐朽崩坏,只有楼上住人。有几幢房屋因年久失修已摇摇欲坠,全靠几根大木头一端埋在路下、一端抵住墙壁得免坍倒。然而,即便像这样风雨飘摇的破屋,看来也被一些无家可归的可怜虫选作过夜的栖身之所,因为钉在门窗上的粗木板好多已被扳开,露出的空当钻得进一个人的身体。沟里的积水又脏又臭。甚至东一只、西一只在臭水沟里腐烂的老鼠,也是一副饿死的丑恶相。
奥立弗和他的主人在一座门户洞开的屋前站住。门上既无门环,又无铃绳拉手,殡葬承办人只得在黑洞洞的过道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一边叫奥立弗紧挨着他,不要害怕。他们登上二楼,一头撞在正对楼梯口的一扇门上。索厄伯里先生用指关节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殡葬承办人一看房间里的东西,立即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那户人家。他跨进房门,奥立弗也跟着进去。
屋里没有生火,可是一个男人却呆呆地蹲伏在冷炉子旁边。一个老妇人也把一张矮凳子移到熄火的炉前,坐在男的一侧。房间的另一角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儿童;面对房门一个小小壁龛的地上用旧毯子盖着一件东西。奥立弗朝那边一看,顿时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向主人挨近些。尽管上面盖着毯子,奥立弗仍能猜到那是一具尸体。
那男人瘦削的面孔毫无血色,头发和胡子俱已斑白,两眼充血。老妇人的脸上布满皱纹,她仅剩的两颗牙露出在下唇上边,一双眼睛很亮,目光犀利。奥立弗既不敢看她,也不敢看那个男人。他们实在太像他在外面看到的死老鼠。
“任何人都不许走近她,”那男的见殡葬承办人向壁龛走去,气势汹汹地猛然站起身来说。“不准前进!混蛋,不准前进!难道你不要命了?”
“别说蠢话,老兄,”对于形形色色的不幸都已司空见惯的殡葬承办人说。“别说蠢话!”
“告诉你,”那男的攥紧拳头,怒不可遏地跺着地板说,“告诉你,我不愿把她埋入地下。她在那里得不到安息。蛆虫会跟她捣乱——不是吃她——她只剩皮包骨头了。”
殡葬承办人对这番胡话并不搭理,只是从口袋里取出卷尺,在尸体旁边跪了一会儿工夫。
“啊!”那男的喊了一声。他泪如泉涌,在死去的女人脚边跪下来。“跪下,跪下,你们统统给我跪在她周围,听我说!我说她是饿死的。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身体已坏到这个地步,直到她开始发烧;接着,她的骨头便隔着皮肤突出来。家里既不生火炉,又没有蜡烛;她是死在黑暗中的,在黑暗中死去!她连自己孩子的脸也看不见,虽然我们听到她喘吁吁地叫着他们的名字。我为了她上街求乞,结果被关进班房。我回来时她快要咽气了;我心中所有的血都已凝固,因为她是被活活饿死的。我敢向上帝起誓,这情景上帝都看见啦!她是被活活饿死的!”他用双手乱揪自己的头发,并且大声尖叫着在地板上打滚;他的眼睛发直,口吐白沫。
惊恐万状的孩子们放声痛哭;可是那老妇人始终不动声色,仿佛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一概充耳不闻,还吓唬孩子们,使他们停止了啼哭。她给仍旧伸手挺足躺在地上的那个男人解去领带,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到殡葬承办人跟前。
“她是我的女儿,”老妇人向尸体那边摆一摆头说,她说时眼睛乜斜着,一副白痴相,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比旁边的死人更令人毛骨悚然。“上帝啊,上帝!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生了她,当时我也不年轻了,如今我照样活着,而且很快活;可是她躺在那里,又冷又硬!上帝啊,上帝!想起来简直像在演戏!完完全全像演戏!”
那不幸的老妇人咕咕哝哝地正在自得其令人作呕之乐,殡葬承办人转身要走。
“等一下,等一下!”老妇人又像说悄悄话、但声音却又很响地把他叫住。“什么时候把她埋葬——明天、后天还是今晚?我已经把她收拾停当;你要知道,我得去为她送葬。给我捎一件大斗篷来吧,要厚一点、暖一点的,因为天冷得够呛。我们也得吃了蛋糕,喝了酒,然后出发!不用费心了,就捎点儿面包来吧——只要一只面包和一杯水。我们会有面包吗,先生?”看到殡葬承办人重又向门口走去,老妇人一把拉住他的大衣,急切地问。
“会有的,会有的,”殡葬承办人说,“当然有的。什么都有,样样都有!”他从老妇人手中脱出身来,拖着奥立弗匆匆离去。
第二天(这户人家此时已得到两磅面包和一块干酪的救济,是由班布尔先生亲自送去的)奥立弗和他的主人又到那可悲的住所去。班布尔先生已从贫民习艺所里带了四个准备抬棺材的人先到那里。老妇人和死者的丈夫在破衣服外面各披上一件旧的黑斗篷。毫无装饰的白木棺材拧上盖子后,由抬柩人扛上了肩抬到街上。
“老太太,现在你得加快脚步了!”索厄伯里先生凑在老妇人耳边说。“我们已经耽搁了些时间,让牧师久等可不像话。来吧,伙计们,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抬柩人肩上的分量本来就很轻,经此一说,便快步小跑,两个送葬的亲属竭力跟上。班布尔先生和索厄伯里健步走在前头,奥立弗的腿不及主人长,只得在旁边跑步。
其实,这样匆忙没有多大必要,情况并不像索厄伯里先生料想的那样。当他们到达坟场中划作教区义冢地的那个荨麻丛生的冷僻角落时,牧师还没有来呢。据坐在法衣室里烤火的教会文书估计,牧师很可能要过一个小时才来。于是他们把棺材停在一个墓穴边上。天下着蒙蒙寒雨,两个亲属耐着性子站在烂泥地里等候。被吸引到坟场里来看热闹的几个衣衫破烂的顽童,吵吵嚷嚷地在墓碑之间捉迷藏;玩腻了就换换花样,从棺材上跳过去又跳回来。索厄伯里先生和班布尔因与教会文书有私交,所以同他一起坐着烤火看报。
过了一个多小时,班布尔先生、索厄伯里和教会文书终于向墓穴这边跑来。紧接着,牧师也来了;他一边走,一边穿上白色的法衣。班布尔先生用藤杖抽打了一两个顽童做做样子;牧师先生选读了能在四分钟内念完的葬礼经文;念毕,把法衣交给教会文书后,又走了。
“喂,毕尔!”索厄伯里向掘墓人说,“盖土吧。”
这活并不十分费事,因为这个墓穴里已埋下许多棺材,最上面的一口距地面仅数英尺。掘墓人把土铲入穴中,再用脚稍微踩踩结实,然后把铁锹扛上肩走了。那些顽童跟在他后面大声抱怨这场热闹结束得太快了。
“走吧,老兄!”班布尔说着在死者的丈夫背上拍了几下。“坟场要关门了。”
那男的自从在墓穴边上站定后,始终没有移动,这时猛地一愣,抬头看看对他说话的人,接着向前走了几步,便昏倒在地。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妇人只顾因失去斗篷而伤心(斗篷已由殡葬承办人收回),对她的女婿全不在意。于是大伙向他泼一罐凉水;等他醒了过来,送他安然走出坟场以后,这才把大门锁上,各走各的路。
“奥立弗,”索厄伯里在回家的路上问道,“这一行你喜欢不喜欢?”
“还不错,先生,谢谢你,”奥立弗回答时颇费斟酌。“也说不上很喜欢,先生。”
“啊,慢慢会习惯的,奥立弗,”索厄伯里说。“等你习惯以后,就不在乎了,我的孩子。”
奥立弗暗自纳闷:索厄伯里先生自己对这一行不知费了多少时间才习惯下来。但他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提为妙;就这样一路思索着他的所见所闻回店里去。
【注释】
(1)钉在棺盖上刻死者姓名和生卒年月日的金属牌。
(2)他觉得“习艺所来的小杂种”这个称谓太长,故而加以“简化”。
(3)班布尔想说那些人不讲道德,简直是Antinomian(认为道德律对于基督徒没有约束力的“道德律废弃论者”),但他把这个词同Antimonial(“含锑的”、“含锑药剂”)混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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