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破晓大约还有两小时,这个时候在秋天可以名副其实地叫做死寂的深夜:街上阒无一人,仿佛连声音都入了梦乡,纵欲和暴饮也已踉跄回家睡觉去了。就在这个静悄悄的时刻,老犹太还醒着在他的老巢里坐等;他脸色发青,五官变形,眼睛血红,三分像人,七分像丑陋不堪的幽灵被恶鬼缠扰得窀穸不安而逃出阴湿的墓穴。
他弯腰曲背坐在冰冷的壁炉前,身上裹着破旧的床罩,面孔朝着放在他旁边桌上的一支残烛。他沉浸在深思中,啃着举到口边的右手又长又脏的指甲,在几乎无齿的牙床之间露出几颗像狗或老鼠嘴里的尖牙。
诺亚·克雷坡尔躺在地铺上熟睡。老犹太几次把视线移到他身上逗留一瞬间的工夫,随后又缩回来望着蜡烛;烧黑的烛芯长得快要断成两截,滚热的烛泪淌到桌面上凝结成块,这些迹象分明表示他心不在焉。
确实如此。他因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而懊丧;他恨那个姑娘竟敢同外人勾勾搭搭;他完全不相信南茜拒绝告发他的话出于真心;他对失去向赛克斯进行报复的机会而大失所望;他担心东窗事发、贼巢覆灭、性命难保,加上被这一切煽起的一团狂暴的怒火——所有这些愤激的考虑一环紧扣着一环,象旋风一般飞快而又接连不断地在费根头脑里穿过,同时种种阴谋诡计又在他心中滋生。
他这样坐着,姿势纹丝儿未作变动,也没有一点点迹象表明他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直至他灵敏的听觉似乎被街上的一阵脚步声所吸引。
“到底来了!”老犹太喃喃地说着抹了抹枯焦的嘴唇。“到底来了!”
他刚说完,铃声轻轻地响了起来。他蹑步登梯出去开门,旋即带领一个面孔直蒙到颏下、胳肢窝里夹着一包东西的汉子回来。蒙面汉子坐下脱去外衣,现出赛克斯壮实的身躯。
“拿去!”他说着把包裹放到桌上。“小心保管,尽量多卖几个钱。这些东西到手着实费事。我本来指望三个钟头以前就能到这里的。”
费根收起包裹,把它锁在食橱里,然后重新坐下,一言不发,但目光始终不离开那个强徒。现在他们又面对面坐下,他索性定睛注视着赛克斯,嘴唇哆嗦得厉害,主宰着老犹太的感情竟气得他面目全非,致使破门盗窃犯不由自主地把椅子挪后一点,重新打量着费根,眼神流露出并非做作的惊慌。
“喂,怎么啦?”赛克斯大声问。“你这样盯着人家瞧想干什么?”
老犹太举起右手,摇摇发颤的食指;但他实在太激动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见鬼!”赛克斯说,一边带着紧张的表情在怀中摸索。“他准是疯了。我得留神才是。”
“不,不,”费根好不容易迸出声来。“不是你,不是你把我气成这样的,比尔。我不想找你的岔子。”
“是吗?”赛克斯严厉地瞪着他说,同时故意当他的面把一支手枪换到更凑手的口袋里。“这是我们俩中间一人的造化。至于究竟是你的造化还是我的造化,且不去管它。”
“我有话要告诉你,比尔,”老犹太说时把椅子向他挪近些,“你听了一定比我更不好受。”
“哦?”那强徒似乎不太相信。“那就说吧!不要拖拖拉拉,要不然,南茜还以为我完蛋了呢。”
“完蛋?!”费根忿忿然说。“她心中早已经为你做好了这样的安排。”
赛克斯极其困惑地望着老犹太的脸,但从这张脸上找不到满意的答案,便伸出一只大手揪住费根的衣领,把他狠狠地抖了几下。
“快说!你说不说?”赛克斯喝道。“等到你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可就晚了。张开嘴,把你要说的话明明白白说出来。快说,你这条天打雷劈的老狗,快说!”
“假定躺在那里的小伙子——”费根开始说。
赛克斯向诺亚睡的地方转过头去,看来刚才并没有注意到他。“怎么样?”他恢复原来的姿势问。
“假定那个小伙子打算告发我们,把我们统统出卖,”老犹太继续说,“他先找到适当的对象,跟他们在街上接头,把我们的相貌特征一一说明,让他们能够认出我们,还告诉他们在什么地方最容易逮住我们。另外他还要揭发我们大家在不同程度上插过手的一桩事情。假定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出的主意,既没有给抓去拷问,也没有落进圈套或听了牧师的鬼话,或者被面包和水逼到这一步,而是他自己甘愿如此;晚上溜出去找那些跟我们最过不去的对头,向他们告密。我的话你听见没有?”老犹太眼睛里射出怒火大声问道。“假定他干了这些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赛克斯接着发出一声恶毒的诅咒。“如果他到我来的时候还活着,我要用靴底的铁后跟把他的脑壳碾得粉碎,管叫碎片的块数和他头发的根数一样多。”
“假定我干了这样的事呢?”老犹太几乎号叫起来。“我肚子里知道的事情那么多,除了自己以外,我能把那么多的人送上绞架;假定我干了这样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赛克斯答道;单是这个设想就已经使他咬牙切齿,脸色铁青。“我也许会在监牢里故意干一桩什么事情让他们给我戴上镣铐;如果我跟你同时过堂,我要在开庭时扑到你身上,当众用镣铐把你砸得脑浆迸裂。我有足够的力气,”那强徒咕哝着举起一支肌肉发达的胳臂来扬了扬,“能把你的脑袋砸得像被一辆满载的大车碾过一样。”
“你真的干得出来?”
“我为什么干不出来?”破门盗窃犯说。“不信你可以试试。”
“假定是恰利干的,或者逮不着,或者蓓特,或者——”
“我不管是谁,”赛克斯不耐烦地说。“无论什么人,我一概同样对待。”
费根又盯着那强徒看了一会,接着示意他不要开口,自己俯下身去把睡在地铺上的人摇醒。赛克斯坐在椅子里,身体前倾,手搁在膝盖上,心里直纳罕:所有这些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问话究竟要引向什么目标?
“鲍尔特,鲍尔特!可怜的小伙子!”费根抬头现出一种魔鬼等着看好戏的表情,话说得很慢,加强语气的地方非常明显,“这小伙子实在累坏了,是因为盯了她很长时间累坏的;他在盯她的梢啊,比尔。”
“你说什么?”赛克斯问道,身体朝后一仰。
老犹太不答,只是再次蹲下去搀扶睡着的人,让他坐起来。诺亚在他的化名被重复叫了好几次以后,才揉揉眼睛,使劲打一个呵欠,睡眼惺忪地向周围看看。
“把那件事再对我讲一遍,再讲一遍,让他也听一听,”老犹太指着赛克斯说。
“对你讲什么?”被搅乱了好梦的诺亚老大不高兴地晃晃脑袋问。
“讲一讲……南茜的事,”老犹太说,一边扼住赛克斯的手腕子,像是为了防止他没听完就从这所房子里冲出去。“你不是盯了她的梢吗?”
“是的。”
“一直盯到伦敦桥?”
“是的。”
“在那里她跟两个人见了面?”
“对。”
“她会见的两个人一个是老绅士,一个是她以前自己去找过一次的小姐。他们要她说出所有的同党,首先是蒙克斯,她照办了;他们要她把蒙克斯的模样说清楚,她照办了;他们要她说出我们在那里接头和常去的那家客店,她照办了;他们要她说出从什么地方对客店进行监视最方便,她照办了;他们要她说出什么人什么时候到那里去,她照办了。她一一照办了。她把什么都告诉他们,毫无保留,也没有人逼她,完全是心甘情愿地这样做的;是不是这样?”老犹太大声问;他几乎气疯了。
“你说的完全正确,”诺亚搔搔头皮答道。“的的确确是这样!”
“关于上一个星期日他们是怎么说的?”老犹太问。
“关于上一个星期日!”诺亚想了一想应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再讲一遍,你再讲一遍!”费根说时唾沫四溅,一只手把赛克斯扼得更紧,另一只手不断向上挥舞。
“他们问她,”诺亚说;随着睡意的消失,他似乎逐渐猜到了赛克斯是什么人,“他们问她,上星期日为什么失信不去。她说她去不成。”
“为什么去不成?”老犹太得意洋洋地插了一句。“把原因告诉他。”
“因为她被比尔关在家里;她以前跟他们提起过那个人,”诺亚答道。
“关于他还谈了些什么?”老犹太急切地问。“关于她以前跟他们提起过的那个人,还谈了些什么?你告诉他,告诉他。”
“她说,她要出门不大容易,除非比尔知道她上哪儿去,”诺亚说,“所以,她第一次去找那位小姐的时候(哈哈!我听她说到这件事忍不住要笑出来),她给比尔喝了鸦片酊。”
“让地狱的火烧死她?”赛克斯吼叫一声,拚命想挣脱老犹太的手。“放我走!”
他甩开老犹太,冲出地下室,怒不可遏地奔上楼梯。
“比尔!比尔!”老犹太急忙跟上去喊道。“听我说一句话。只有一句话。”
这一句话本来是来不及说的,但破门盗窃犯一时不能把门打开;正当他诅咒和使劲都没有结果的时候,老犹太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放我出去,”赛克斯说。“不要跟我说话!这是危险的。放我出去,听见没有?”
“听我说一句话,”老犹太用手按在门锁上说。“你不会——”
“怎么?”赛克斯问。
“你不会——太——莽撞吧,比尔?”老犹太像只狗似地呜呜叫着。
天色行将破晓,这时的光线恰恰够他们看得出对方的面孔。他们相互投了短暂的一瞥:双方眼睛里都燃烧着怒火,这是不容置疑的。
“我要说的是,”费根的口气表明:他认为现在任何伪装都已失去作用,“为了安全起见,你不能太莽撞。你要用计谋,比尔,不能太冒失。”
赛克斯并不回答,只是把已被老犹太拧动了锁簧的门拉开,向静悄悄的街上冲出去。
这个强徒一步也没有停留,一秒钟也不加考虑;他既不左顾右盼,也不仰望俯视,而是横下一条心看着正前方;牙齿咬得那样紧,受压的下颌简直要把皮肤戳穿;他不顾一切地往前直闯,没有发出一声嘀咕,没有放松一条筋肉,直到自己家门口。他用钥匙悄悄地开了门,轻轻走上楼去;进了他自己的房间,转两次钥匙把门反锁起来,再用一张很重的桌子堵住,然后掀开帐幔。
姑娘半和衣躺在床上。赛克斯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她吃惊地睁眼一看,慌忙抬起身子。
“起来!”汉子说。
“是你啊,比尔!”姑娘见他回来,显得很高兴。
“是我,”赛克斯应了一声。“起来。”
一支蜡烛还点着,汉子把它从烛台里拔出来扔到炉箅子底下。看到窗外晨光熹微,姑娘想去把窗帘拉开。
“随它去,”赛克斯用一只手把她挡住。“这点光线对于我要干的事情已经够了。”
“比尔,”姑娘惊恐地低声问,“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那强徒坐下来对她注视好几秒钟,他的鼻孔张大,胸部起伏加剧;接着,他抓住姑娘的头和脖子,把她拖到房间中央,向门那边瞥了一眼,用一只沉重的大手捂住她的口。
“比尔,比尔!”姑娘喘不过气来,一边拚命挣扎,那是死亡的恐怖给了她力气。“我——我决不叫喊——一声也不叫——听我说——你对我说——告诉我,我做了什么事情?”
“你心里明白,你这个鬼婆娘!”那强徒答道;他竭力不让自己大声喘气。“夜里有人盯了你的梢;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听见了。”
“那末,看在老天份上,饶了我的命吧,就像我饶了你的命一样,”姑娘说着把他紧紧搂住。“比尔,亲爱的比尔,你不至于忍心把我杀死。哦,你就看在我为你放弃的一切份上饶了我——你不知道,单是这一夜我已为你作了多大的牺牲!应该让你有时间考虑一下,免得你犯下大罪。我决不松手,你休想把我甩开。比尔,比尔,看在仁慈的上帝份上,为你自己着想,为我着想,在你的双手沾上我的鲜血之前,你要三思啊!我凭着自己堕落的灵魂起誓,我没有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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