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我能说“我知道”谁的什么和什么的什么。我身上的这颗心,我能体验到,并能判定其存在。这个世界,我能触及也能判定其存在。我的学问仅此而已,其余有待营造。因为,假如我试图把握我所确认的这个我,并加以定位和概括,那么这个我只不过是一掬之水,会从我的指缝流走。我可以把“这个我”会摆出的各种面孔一张张描绘出来,还可以描绘别人给予“这个我”的各种面貌,包括其出身、教育、热忱或沉默、伟大或卑劣。但不可把面貌相加。这颗心即使属于我,我也永远无法确定。我对自己存在的确信和我对这种确信试图赋予的内容,两者之间的鸿沟,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是自己的陌路人。在心理学上,如同在逻辑学上,有真理又没有真理。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其价值等同我们忏悔室里的“要有德行”。两者既流露怀念,也表露无知。无非拿重大的主题做游戏,是毫无结果的。这些游戏只在符合近乎确切的尺度时才说得过去。
瞧,比如树木吧,我熟悉树木的粗糙、水分,嗅得出树木的气味。草的芬芳,星的馥郁,夜晚,心情舒坦的某些晚上,我怎能否认我体验到了强而有力的世界?然而,地球上的全部科学,压根儿不能使我确信这个世界是属于我的。你们给我描绘世界,教我归类世界。你们列举地球的规律,在我渴求知识的时候,我同意地球的规律是真实的。你们剖析地球的机制,于是我的希望为之倍增。末了,你们告诉我神奇美好又多姿多彩的宇宙归结为原子,而原子又归结为电子。所有这一切好得很,我等着你们继往开来。但你们对我说有一种见不着的星球系统,有不少电子围绕一个核团团转动。你们用形象向我解释了世界。于是我看出你们是在做诗,那我就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我还没来得及发火,你们已经改变理论了,难道不是这样吗?这么说来,本该教我懂得一切的科学在假设中就结束了,清醒的认识在隐喻中沉没了,不确定性在艺术作品中找到了归宿。难道我先前需要付出这么多努力吗?与之相比,山丘柔和的线条和夜晚摸着激跳的心口,教给我更多的东西。言归正传,如果说我通过科学懂得现象并一一历数,我却不能因此而说已理解世界。即使我用脚丈量过全球的高山峻岭,也不会知道得更多。你们让我在写实和假设之间选择,写实是可靠的,但对我毫无教益,而假设即便对我有教益,却根本不可靠。我对自己对世界都陌生,唯一可依赖的,是用某种思想武装起来,而这种思想一旦肯定什么就否定自身;我惟有拒绝认知和摒弃生命才能得到安宁,而且好胜的愿望总是在藐视其冲击的藩篱上碰壁,这是怎样的状况呢?有志者,必挑起悖论。一切就绪,按部就班,就等着出现中了毒的安宁,那正是无忧无虑、心灵麻木或致命的摒弃所造成的。
智力以自身的方式也让我明白世界是荒诞的。作为对立面的盲目性,徒然声称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而我则一直期待着证据,一直期待着理性有理。但尽管经历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世纪,外加产生过那么多振振有词的雄辩家,但我清楚此说不对。至少在这方面,恕我孤陋寡闻,是不走运的。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性,实践的或精神的,所谓决定论,所谓解释万象的种种范畴,无一不使正直的人嗤之以鼻。与精神根本不搭界。被否定的精神,真知灼见是受到束缚的。在这种难以估算而有限度的天地里,人的命运从此有了意义。一个非理性族群站起来了,周匝而围,直至终了。荒诞感恢复了明智,如今又得到了协调,于是清晰起来了,明确起来了。我说过世界是荒诞的,未免操之过急了。世界本身不可理喻,我们所能说的,仅此而已。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和非弄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弄个水落石出的呼唤响彻人心的最深处。荒诞取决于人,也不多不少取决于世界。荒诞是目前人与世界唯一的联系,把两者拴在一起,正如惟有仇恨才能把世人锁住。我在失度的世界里历险,所能清晰辨别的,仅此而已。就此打住吧。荒诞规范着我与生活的关系,假如我把这种荒诞当真,假如我心中充满在世界奇观面前激动不已的情感,充满科学研究迫使我具备的明智,那么我就应当为这些确认牺牲一切,就应当正视这些确认,并加以维护。尤其应当据此而规范我的行为,不管产生什么后果,都紧跟不舍。我这里讲的是正直性。但我要求事先知道思想是否能在这些荒漠中成活。
我获悉思想至少已进入这些荒漠,在那里找到了面包,明白了先前只是靠幻象充饥的。思想给人类思考最迫切的几个主题提供了机会。
荒诞从被承认之日起,就是一种激情,最撕心裂肺的激情。但,全部的问题在于人是否能靠激情生活,还在于是否能接受激情的深层法则,即激情在振奋人心的同时也在焚毁人心。这还不是我们将要提出的法则,而是处于上述体验的中心,会有时间再谈的。不如先承认产生于荒漠的主题和冲动吧,只要一一列举就行了。这些东西如今也众所周知了。这不,一直就有人捍卫非理性说的权利。传统上存在一种说法,叫委曲求全的思想,这个传统一直没有间断过。对理性主义的批判次数太多了,似乎不必再批判。然而我们的时代一直出现反常的体系,想方设法绊倒理性,仿佛理性果真一直在向前进哩。但不等于证明理性有多大效力,也不等于证明理性的希望有多强烈。从历史上看,两种态度始终存在,表明人的基本激情,把人左右夹攻得苦不堪言,又要呼唤统合,又要看清会受藩篱的重重包围。
然而,也许从来没有别的时代像我们时代这样对理性发起更猛的攻击。自从查拉图斯特拉【14】大声疾呼:“偶然,这是世上最古老的贵族。当我说没有任何永恒的意志愿意君临万物万象时,我就把最古老的贵族头衔还给了万物万象。”自从克尔恺郭尔得了不治之症时说:“这病导致死亡,而死亡之后什么也没了。”荒诞思想的主题层出不穷,有意味深长的,也有折磨人心的,抑或至少非理性思想和宗教思想是如此,这种微妙的区别是至关重要的。从雅斯贝尔斯到海德格尔,从克尔恺郭尔到谢斯托夫,从现象学者到舍莱尔【15】,就逻辑和道德而言,整整一个智者家族,因怀旧结为亲戚,因方法或目的而反目,他们千方百计阻挡理性的王家大道,想方设法重新找到真理的通途。此处,在下对那些已知的和体验过的思想作个假设。不管智者们现在或过去有什么抱负,他们统统从那个无法形容的世界出发。那里占统治地位的是:矛盾,二律背反,焦虑或无能为力。他们的共同点,恰恰是迄今人们所披露的主题。必须明确指出,对他们也不例外,尤为重要的是他们从发现中引出的结论。这非常重要,有必要专门研究。眼下只涉及他们的发现和他们最初的经验。问题只在于证实他们的亲和力。假如硬要论证他们的哲学,是可以把他们共同的氛围烘托出来的,并且不管怎么说,这也就足够了。
海德格尔冷峻地审视了人生状况,宣告人类生存受到了凌辱。唯一的现实,是生灵在各个阶段的“忧虑”。对迷途于世的人及其排遣而言,这忧虑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恐慌。但恐慌一旦意识到自身,便成为焦虑,即清醒者永久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生存重新抬头”。这位教授【16】使用最抽象的语言,手不发抖地写道:“人类生存的完整性和局限性比人本身处于更优先的地位。”他对康德的兴趣在于承认康德“纯理性”的局限性,在于对自己的分析作出结论:“世界向焦虑的人再也提供不出任何东西了。”这种忧虑,他觉得实际上大大超越了推理的范畴,以至脑子里老惦念着,嘴巴上老唠叨着。他列出忧虑的方方面面:当平凡的人千方百计使忧虑普遍化并使之越来越沉重时,烦恼便显现了;当智者静观死亡时,恐惧便显露了。他不把意识和荒诞分家。死亡的意识,就是忧虑的呼唤,于是“存在通过意识发出自身的呼唤”。死亡的意识就是焦虑的声音,要求存在“从消失重新回到芸芸众生中来”。对他自己也一样,不该高枕无忧,而必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置身于荒诞世界,接受着荒诞世界的可殁性,在废墟中寻找自己的声音。
雅斯贝尔斯对一切本体论都绝望了,因为他硬要相信我们失去了“天真性”。他知道我们无所作为,做什么也不能使表象的致命游戏升华。他知道精神的终结便是失败。他沿着历史赋予我们的精神历险,磨蹭踯躅,无情地识别出各种体系的缺陷,识别出挽回一切的幻觉,识别出不遮不掩的预言。在这颓败的世界,认识的不可能性已被论证,虚无好像是唯一的现实,无援的绝望,唯一的姿态,于是他试图重新找到通向神秘天国的阿丽娅娜导线【17】。
谢斯托夫独占一方,一直致力于单调得叫人钦佩的著作,始终不懈地朝着同样的真理奋进。他屡屡指出,最严密的体系,最普遍的理性主义,到头来终将在人类思想的非理性上碰壁。任何不言自明的道理,哪怕含讽刺意义的,任何对理性不敬的矛盾,哪怕令人嗤之以鼻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唯一使他感兴趣的事情,实属例外,那就是心灵史或精神史。通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死囚经验,通过尼采式的精神激剧历险,通过哈姆雷特式的咒语或易卜生式的苦涩贵族德行,谢斯托夫探索着、指明着、提升着人类对不可救药性的反抗。他不把自己的一套道理用在理性上,带着几分毅然决然,开始涉足毫无色彩的荒漠,在那里一切确定性都变成了石头。
他们之中最有诱惑力的恐怕是克尔恺郭尔,至少他的部分经历比发现荒诞更吸引人:他体验了荒诞。“最可靠的缄默不是闭口不言,而是张口说话。”【18】写下此话的人,一开始就确信任何真理都不是绝对的,都不能使本身不可能实现的存在变得令人满意。身为一通百通的唐璜(尼采语)【19】,克尔恺郭尔多次更换笔名,矛盾百出,既写出《布道词》,也写下《诱惑者的日记》这样一本犬儒主义唯灵论的教科书。他拒绝安抚,拒绝诤言,拒绝休息守则。他心里感到的那根刺【20】,不是用来平息痛苦,相反是用来唤醒痛苦,怀着甘当受难者的那种绝望的欢乐,一点一滴地制造受难者:清醒,违拗,装模作样,就是说制造魔鬼附身者的系列。那张既温存又冷笑的面容,那些随着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而旋转的陀螺,就是荒诞精神本身与超越它的现实所遭遇的情景。克尔恺郭尔的精神冒险,导致了付出昂贵代价的丑闻,开始时就非常糟糕,是一种没有自身背景的体验,被打回最原始的自相矛盾中去了。
另外,在方法上,胡塞尔和现象学家们极尽夸张之能事,在多样性中重组世界,否定理性的超验力。精神世界随着他们难以估量地丰富起来。玫瑰花瓣,公里计数坐标或人的手所具有的重要性与爱情、欲望或万有引力定律相同。思想,不再意味着统合,不再是以大原则的面目使表象变得亲切。思想,就是重新学习观察、关注,就是引导自己的意识,就是以普鲁斯特的方式把每个理念、每个形象变成得天独厚的领地。离谱儿的是,一切都是得天独厚的。能为思想正名的,是对思想极端在意。胡塞尔为使自己的方法比克尔恺郭尔或谢斯托夫的更为实证,从根子上就否定理性的古典方法,破除希望,打开直觉和心灵的大门,输入层出不穷的现象,丰富得有些不合人情。这些道路,要么通向一切科学,要么一门科学也通不到。就是说,此处手段比目的更为重要。问题仅在于“对认知的态度”,而不在于慰藉。再说一遍,至少在根子上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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