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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自杀


在列奥·谢斯托夫的著作中明显可见的,也许在克尔恺郭尔的著作中更为明显。诚然,在一位如此不得要领的作者那里,很难归纳明确的命题。然而,尽管看上去是些针锋相对的作品,但越过化名、花招和微笑,贯通整个作品却使人觉得是对某种真理的预感(同时也是恐惧),这个真理终于在最后的著作中显露出来:克尔恺郭尔也跳跃了。他幼年那么畏惧基督教,晚年终于又回来面对基督教最严峻的面孔。对他亦然,二律背反和有悖常情成为信教者的准则。一直使他对人生意义及深刻性产生绝望的东西,现在却给他指明人生的真谛,给他擦亮了眼睛。基督教是会引起丑闻的,克尔恺郭尔直言不讳,他所要求的,正是依纳爵·罗耀拉【26】所要求的第三种牺牲品,即上帝最乐意享受的牺牲品:“智力牺牲品”。这种“跳跃”效果很古怪,但不该再让我们吃惊。克尔恺郭尔把荒诞转变成另一个世界的标准,而荒诞只不过是人间经验的残留物。他说:“信仰者在失败中取得了胜利。”可以设想,此处我忽略了信仰这个基本问题。但我并非研究克尔恺郭尔或谢斯托夫的哲学,抑或下面要谈及的胡塞尔哲学(必须另找地方和另选精神形态),我只向他们借个主题,并研究其后果是否可能符合已经确定的规则。权当在下一意孤行吧。


我不必寻思这种形态与哪种感人肺腑的预言有关。我只需思考荒诞的景象与荒诞固有的特性是否让这种形态站得住脚。在这点上,我知道并非如此。重温一下荒诞所含的内容,就更好理解使克尔恺郭尔得到启迪的方法了。在世界的非理性和荒诞的叛逆情怀之间,克尔恺郭尔保持不了平衡。确切地说,对产生荒诞感所需的因果关系,他是不在乎的。既然确信逃脱不了非理性,他至少想摆脱绝望的怀念,因为他觉得绝望的怀念是没有结果的,是没有意义的。但,如果说下判断时他在这个问题上是对的,那么作出否定时他就不一定是对的了。假如他以狂热的参与来代替他反叛的呐喊,那他就被引向无视荒诞,而正是荒诞至今一直使他心明眼亮,进而他被引向神化非理性,即他此后唯一的坚信。加里亚尼神甫曾对德·埃皮纳夫人【27】说过,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克尔恺郭尔则想治愈。治愈,是他狂热的愿望,这愿望贯穿他的全部日记。他的努力尤其使他失望,因为每当闪电间瞥见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譬如他谈起自己时,好像对上帝的畏惧和虔诚都不能使他安宁。就这样,他通过一种饱受折腾的借口,使非理性有了面目,把不公正的、前后不一的、不可理解的荒诞所具备的特性赋予了自己的上帝。在他身上,惟有智力千方百计地压制人心深处的要求。既然什么都未得到证明,那一切皆可得以证明了。


正是克尔恺郭尔本人向我们透露所走过的道路。这里我不想作任何猜测,但在他的著作中,难道看不出灵魂近乎自愿地为荒诞而接受残伤的斑斑痕迹吗?这是《日记》的主旋律:“我所缺乏的是兽性,因为兽性也是人类命运的组成部分……总得给我个兽体呀。”下文还写道:“哦!尤其在少年时期,我是多么想望成为男子汉哪,哪怕六个月也好……我所缺少的,其实是个躯体,是存在的体貌状况。”在别处,同样的男子汉把希望的呐喊变成自己的呐喊,那希望的呐喊贯穿了多少世纪,激励过多少人心,但就是没有打动过荒诞人的心。“但基督教徒认为,死亡丝毫不是一切的终结,死亡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希望,对我们来说,是生活所包含的希望无法比拟的,甚至比充满健康和力量的生活所包含的希望还要多得多。”【28】通过丢脸的事来调和,依旧是调和嘛。调和也许使人看到从其反面,即死亡,汲取希望。但,即使同情心使人倾向这种态度,也应当指出超限度是证明不了什么的。有人便说,超越人类的尺度,因此必然是超人的。但“因此”这个词多余了。此处并没有逻辑的确实性。也没有实验的可能性。我最多能说,这确实超越了我的尺度。要是我不由此得出一种否定,至少我决不会在不可理解的东西上立论。我很想知道是否可以随我所知而生活,而且仅仅凭我所知。有人对我说,智力应当在此牺牲自傲,理性应当在此低头。但我即使承认理性的限度,也不会因此而否定理性,因为我承认理性相对的威力。我只要求自己处在中间的路上,在这里智力可以保持清晰。要说这就是智力的自傲,那我看不出有充足的理由将其摒弃。举个例子,克尔恺郭尔认为绝望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种状态:罪孽本身。他的看法再深刻不过了。因为罪孽意味着远离上帝。荒诞,是悟者的形而上状态,不是通向上帝的【29】。也许这个概念会明朗起来,假如我斗胆冒天下之大不韪说出:荒诞是与上帝不搭界的罪孽。


荒诞的这种状态,重要的是要生活在其中。我知道它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这种精神和这种世态彼此支撑却不能融合。我请教这种状态的生活准则,得到的忠告则是忽视其基础,否定痛苦的某个对立项,干脆迫使我放弃了事。我想知道承认作为自身状况的条件所引起的后果,我得知这意味着黑暗和无知,却有人硬让我确认无知意味深长,黑暗就是我的光明。但他们没有回应我的意图,这种鼓舞人心的抒情,对我掩盖不了反常现象。所以必须改弦易辙。克尔恺郭尔可以大喊大叫,警世喻言:“假如世人没有永恒的意识,假如在一切事物的内部,只有一种野蛮和沸腾的力量,在莫名其妙的情欲旋涡中产生万事万物,伟大的和渺小的,假如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隐藏在事物的背后,那么人生不是绝望又会是什么呢?”他的呐喊阻挡不住荒诞人。追求真的东西并不是追求适当的东西。假如为了逃避“什么是人生?”这个难题,那就应当像驴子那样充满美丽的幻想,这样荒诞人便不会迁就谎言,更乐意心平气和地接受克尔恺郭尔的答案:“绝望。”总而言之,一个坚定不移的灵魂总有办法应对万变的。


这里,我斗胆把哲学的自杀称之为存在形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一种判断,不过是图个方便,为指出一种思想活动,即思想否定自身,并倾向于在引起否定自身的东西中超越自身。对存在学者而言,否定是他们的上帝。确切地讲,上帝只靠否定人类理性才得以支撑。再明确一次,这不是对肯定上帝提出质疑,而是逻辑使然。有如各种自杀,诸神也随着世人而变化。跳跃的方式虽有好多种,但关键在跳跃。对种种救世的否定,对否定人们尚未跳跃的障碍的种种最终矛盾,既可能产生于某种宗教的启示(这是推理所针对的悖论),同样也可能产生于理性的范畴。这些否定和矛盾由于一贯追求永恒,这才在此关节上跳跃了。


还应当指出,这篇散论所遵循的推理,完全撇开我们开明的时代最流行的精神形态,这种形态所依据的原则是一切皆理性,旨在解释世界。对世界自然要有个明晰的看法,既然大家都承认世界应当是明晰的,这甚至是合情合理的,但不涉及我们这里所进行的推理。我们推理的目的确实在于揭示思想的方法。当我们的推理从论世界无意义的哲学出发,最后却发现世界具有某种意义和深度。这些方法最为悲怆的是宗教的本质,在非理性的主题中得到了阐明。但最为反常、最耐人寻味的则是这样的方法,即把自己种种理直气壮的理由,给予首先想像没有主导原则的世界。不管怎样,倘若没有对怀旧思想的新体会说出个道道儿来,恐怕难以达到使我们感兴趣的结果。


我只不过研究“意向”,这个主题让胡塞尔和现象学家们炒得很时髦。上文已经提到了。最初,胡塞尔的方法是否定理性的传统方法。思想,不是统合,不是把以大原则面目出现的表象弄得亲切感人。思想,是重新学习观察、重新学习引导自己的意识,重新学习把每个形象变成一个得天独厚的意境。换句话说,现象学摒弃解释世界,只愿成为切身体验的描述。现象学与荒诞思想休戚相关,最初都认定没有什么真理,只有一些道理而已。从晚风到搭在我肩上的手,事事都有自身的道理。这就是意识,通过意识给予道理的关注,使道理明晰可辨。意识并不构成认识自身的对象,只确定不怠,是关怀备至的行为,借用柏格森式的形象,就像投影机,一下子就把自己确定在一个形象上【30】。不同之处,在于没有脚本,却有既连续又不连贯的画面。在这盏神灯中,所有的形象都是得天独厚的。意识使其关注的对象在经验中处于悬念状态,把关注的对象奇迹般地一一孤立开来。从此,这些对象便处于一切判断之外。正是这种“意向”确定了意识的特征。但词语并不意味着任何终结性概念,而在自身的“方向”上被使用其含义,因此词语只有形貌的价值。


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与荒诞精神唱反调。思想所披的外表谦虚,只限于描写思想所摒弃解释的事情;这种志愿的纪律一开始就促使经验极大地丰富起来,尽管不合常理,促使世界在其叽叽喳喳中复兴,这些都是荒诞的行为方式,至少初看是如此。因为思想方法在此情况和彼情况下,始终具备两副面孔:一副心理的,另一副形而上的。【31】假如意向性的主题只想阐明一种心理状态,而现实不是被这种状态解释,而是被耗尽,那确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现实与荒诞思想分离。该主题旨在列出其不可超验的东西,只肯定在没有任何统合的原则下,思想还能在描述和理解经验的每副面孔时找到快乐。于是对经验的每副面孔而言,这里涉及的道理是属心理范畴的。这道理只是表示现实可能呈现的“利害”。唤醒一个沉睡的世界,并使其精神上生气勃勃,这不失为一种方式。假如有人想扩展和合理建立这个道理的观念,假如有人硬想这样来发现每个认识对象的“本质”,那就给经验恢复了深度。对一个有荒诞精神的人来说,这是不可理解的。然而在意向形态中,由谦虚向自信的摆动是明显的,从而现象学思想的闪烁将比任何东西都更好地阐明荒诞推理。


胡塞尔讲的意向所揭示的“超时间本质”,好像是柏拉图的传声筒,说什么不是用一件事情解释所有的事情,而是用所有的事情解释所有的事情,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诚然,这些理念或本质是意识每次描述之后所“确立”的,还不想让它们成为十全十美的模式罢了。但肯定它们直接出现在知性的一切数据中【32】。再也没有解释一切的唯一理念了,但有一种无限的本质给予无限的对象某种意义。世界静止了,但明晰了。柏拉图的现实主义变成直觉的了,但依然是现实主义。克尔恺郭尔坠入了自己的上帝的深渊,巴门尼德【33】则把思想推入单一之中。但这样一来,思想便投入一种抽象的多神论中去了。更有甚者,幻觉和虚构也就成为“超时间本质”的一部分了。在理念的新世界中,半人半马怪物【34】族群与更谦逊的主教族群合伙了。


荒诞人认为,世界万般面目个个得天独厚,在这种纯心理舆论中,既有道理也有苦涩。一切皆得天独厚就等于说一切均相等相同。但这个道理的形上面目把荒诞人引得很远,使他不禁觉得也许更接近柏拉图。果不其然,人们教导他说,一切形象都以相同的得天独厚的本质为前提。在这个没有等级的理想世界上,正规军只由将领组成。超验性恐怕是被取消了。但思想的一个急转弯却把某种支离破碎的内在性再度引入世界,于是这种内在性恢复了自己在天地间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