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的共和国是用铁丝网周匝而围的,那里只有机械和机械师。规章制度是机械的使用说明书,机械的每个配件都有自己的位置。那些污秽不堪的女修院有其规章制度,是大量从宗教团体抄袭来的。不信教的人就这样争先恐后公开忏悔,但指标改变了:“假如他的行为是纯洁的,那他就受谴责。”
有鉴于彼时的风尚,萨德就这样建立起一个个理想的会社。不过与其时代相反,他所构建的密码却是人之初性本恶。他以先驱自诩,一丝不苟地建造权力和仇恨的城邦,甚至于把他所征服的自由用数字表达出来。他用冷冰冰的账簿概括其哲学,记载如下:“3月1日前屠杀十人;从3月1日起屠杀二十人;之后回落到十六人,共计四十六人。”
假如一切到此为止,萨德的功绩仅在于那些注定被埋没的先驱们。然而,城壕上的吊桥一旦拉起,那就必须在城堡里生活了。不管规章制度怎么严密细致,终究预见不了一切。还可能是破坏性的,而非建设性的。那些备受折磨的团体头头们在那里找不到他们所觊觎的满足。萨德经常提及“甜美的犯罪习惯”,然而,那里没有任何恰似甜美的东西,更恰当地说,有的是身戴镣铐者的狂怒。关于找乐子,确有其事,不过,最大限度的乐子,总伴随着最大限度的破坏。占有被扼杀的东西一旦与痛苦交配,定是完全自由的时刻:城堡的一切组织活动势必趋向这个时刻。然而,性犯罪消灭肉欲对象之时,肉欲享受也随即消失,因为性快乐只存在于消失的那个确切的时刻。于是,不得不屈尊俯就另一个对象之后,又一次将其害死,如此往复,害死无数个可能存在的对象。就这种,一幕幕凄惨的色情犯罪场景呈现在读者面前,萨德小说中这些场景的风貌一成不变,矛盾百出地给读者留下贞洁被玷污的丑恶记忆。
在这个天地里,两个肉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心花怒放地共享着巨大的快乐,这会带来什么?实属非现实的寻求逃避绝望,而最终仍陷于绝望,而且从奴役奔向奴役,从监狱奔向监狱。如果说唯有本性是真实的,如果说本性中唯有性欲和破坏是合理的,那么人的主宰本身并不足以满足对血的渴求,进而就会冒险跟全人类同归于尽了。依照萨德的公式,必须使自己成为本性的刽子手。但,这并不那么容易做得到的。簿记合上了,受害者也死光了,刽子手们留在孤寂的城堡里面面相觑,他们还会若有所失的。肉体遭摧残后化为元素,回归自然,生命又从中诞生。杀害本身尚未自行完成:“杀害只夺去我们所打击的个体的第一个生命,还必须能够夺去他的第二个生命……”萨德暗算着扼杀造化:“我痛恨自然……很想打乱自然的布局,阻碍自然的进程,阻止天体的运行,搅乱太空中飘浮的星球,破坏有助于自然的东西,保护损害自然的东西,总之,践踏大自然的作品,但,我做不到哇,无能为力呀!”他痴心妄想做个机械师,能把宇宙拆卸个稀巴烂,明明知道在星球的尘埃中生命仍将继续存在。扼杀造化是不可能的。谁也无法摧毁一切,总会有东西留存下来。“我无能为力呀……”萨德如是说,却突然感到无情而冰冷的宇宙是那么轻松自如,自己却陷入极度的哀怨之中,这里,萨德终于以悲情感动了我们,尽管他心里并不这么想。“我们也许可以攻击太阳,把太阳从宇宙中抢走,抑或把太阳用来焚烧世界,这没准也是罪恶吧,这……”是的,世界依然必须向前迈进,尽管刽子手们正用目光互相直逼着对方哩。
刽子手们一个个都是孤独的,仅有一条法则管辖他们,那就是权力法则。既然他们接受了权力法则,他们就是主子了。但,一旦权力法则反过来针对他们,那么他们再也无法摒弃了。一切权力皆趋向一统和寡断。杀戮还必须进行下去,将轮到主子们之间厮杀了。萨德隐约看到这个后果,却不退缩。一种恶癖的怪异禁欲主义少许揭示了反抗的末流层面。萨德不会争取加盟温情的、和解的世界。城堡的吊桥不会放下,他欣然接受人生毁灭。拒绝引起的暴力到达极端就会变成无条件地接受,这种接受不失为高尚。届时主子就会接受自己成为奴隶,也许甚至渴望成为奴隶。“对我而言,断头台也许就是肉欲享受的御座。”
这么说来,最大的毁灭与最大的肯定相吻合了。主子们互相拼争,为颂扬不信教而建立的业绩“布满不信教者的尸骸,他们都是登上各自天才的顶峰时被击倒的”。(布朗肖【11】语)最强势者将存活下来,将是孤独的个人,独善其身者,萨德为之歌功颂德的人,最终萨德本人是也!归根结底,他成了主宰,成了主子兼神祇。但,就在他登上胜利的顶点那一瞬,梦想破灭了。独善其身者返回为囚徒,可谓独善其身者是肆无忌惮的想像造就的,萨德与其相符。确实,他孤单一人囚禁在沾满鲜血的巴士底狱,整座监狱是围绕着尚未平息的肉体而建造的,但往后已没有对象了。他只是在梦想中凯旋,洋洋十几卷著作充斥肆虐残暴和玄学哲理,归结为一种不祥的苦行,一场从彻底的“不”至绝对的“是”的行进,最终认同死亡,把扼杀一切和消灭全民改头换面为集体自杀。
有人把萨德的模拟像拿来执行死刑,同样也是在想像中杀人。普罗米修斯的最终结局与俄南【12】同出一辙。萨德将以囚徒身份终结自己的一生,不过出狱后被囚在收容所里,在一群有幻觉的人中间临时搭建舞台演戏。世界秩序未给予他的满足,梦幻和创作给他提供了一种令人耻笑的平衡。作家,当然喽,可以无所顾忌。对他而言,至少界线已经冲破,可以坚持为所欲为了。仅此而言,萨德是个完美的文学家。他构筑了一个虚幻的世界,让自己萌生幻觉,并置身其间。萨德把“通过写作所实现的道德罪”置于一切之上。他无可置疑的功绩在于一针见血揭示反抗的逻辑所带来的极端后果,而这种不祥的洞察力出自积压已久的狂热,尽管至少将其根源的真相置之度外了。这些后果就是:全盘封闭,普遍犯罪,犬儒主义的贵族政治和世界末日的旨意,以上后果在萨德去世许多年后将会死灰复燃。不过,他在津津乐道之后,似乎已作茧自缚,自陷绝境,只在文学中得以宣泄解脱罢了。奇怪的是,正是萨德把反抗引向艺术之路,而浪漫主义介入后,将反抗在艺术道路上推向更远。萨德写道:“有些作家伤风败俗,非常危险,非常烈性,把他们可怖的思想体系付之以梓,其目的只是将他们的罪行整个儿在他们身后广为流传;届时他们虽然无法再犯罪,但他们该死的作品依然可以作恶多端,念及于此,他们带着这种甜美的想法进入坟墓时,颇感欣慰,因为死亡使他们放弃现存的一切时,将应尽的义务也同时埋葬了。”他自己也属于这类作家。他的反抗作品正是这样见证着他渴望苟且偷生。即使他觊觎不着像该隐【13】那样永垂不朽,他至少也可企盼形而上反抗,并身不由己地证明形而上反抗是最真实的反抗。
再说,萨德的后继者有义务颂扬他,尽管他的继承者并非全是作家。确实,他吃过苦受过难,为富人区和文学咖啡厅激扬想像力而死而后已。但不光如此。萨德居然在我们的时代获得成功,说明他的梦想与当代的感知力是相通的:诉求完全自由和动脑筋冷处理非人性化。把人贬抑为试验物,确定权力意志和物体人之间关系的规则,建立这种伤天害理的试验所需的封闭场所,等等,都将成为权力理论家们重新安排的课程,倘若他们硬要策划奴隶们的时代。
两个世纪以前,萨德在一个狭隘的范围内,以狂热自由的名义颂扬极权社会,尽管反抗实际上并没有这种诉求。当代的历史和悲剧事实上是随着他而开始的。他一味相信,以犯罪自由为基础的社会想必可以与风化自由并行不悖,好像奴役有其限度似的。我们的时代则局限于将全民共和国的梦想和堕落的机制奇特地融为一体。归根结底,萨德之最恨是合法杀人,进而他发现本能杀人可加以利用,很想把这方面的发现记到自己的功劳簿上,硬想把罪行变成狂暴恶癖的果实,即所谓奇异而甜美的果实。当今这样的罪行只不过是警察品行的阴毒习性。在文学上倒是令人惊讶的礼品。
注释
【2】《茱利叶特或邪恶的幸福时刻》(1797)中的人物,根本不像无神论者那样否定上帝,也不像有神论那样为上帝洗刷罪名,而是认同上帝,尽管上帝沾染种种邪恶。
【3】与希腊神话中朱庇特手执的闪电形小投枪是一个词,此处意为天意。
【4】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思想录》作者。晚年转向神学研究,劝人信教,跟人打赌曰:“信教者,有百利而无一害”,故名“帕斯卡尔的打赌”。此处不信教者的打赌正好相反:“凡信教者,有百害而无一利。”
【5】萨德作品。多尔芒塞是个最堕落、最危险的犬儒主义者,与德·圣安琪夫人对话,高谈色情哲学,讲述各种色情变态的情节。
【6】这是一篇社会契约式的奇文,鼓吹色情的自由宣言。
【7】克洛索夫斯基(1905—2001),法国作家和艺术家,参见《萨德,我的同类》(1974),塞耶出版社。
【8】即从1793年5月至1794年7月法国大革命时期。
【9】查理·诺迪埃(1780—1844),法国作家。他的文学尝试表明世人经常夹在两个世界之间不知所措:地球只是世人匆匆路过的地方,另一个世界是超现实的人们梦幻的世界,正是文学梦那样谵妄的世界。
【10】布朗基(1805—1881),法国革命家,空想社会主义者。曾积极参加1830年七月革命和1840年二月革命,组织过四季社等秘密团体,领导过多次秘密起义。巴黎公社时期,因在狱中,缺席当选公社委员。
【11】莫利斯·布朗肖(1907—2003),法国评论家和小说家,此语出自《洛特雷阿蒙与萨德》(1949)。
【12】参见圣经《创世记》第三十八章:俄南(Onan)是犹大的第二个儿子,其长兄被耶和华处死后,犹大命令他跟长兄的妻子同房生子,为长兄传后。俄南佯装同房,但将精液射在地上。后人称onanisme为手淫。
【13】《圣经》中亚当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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