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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拯救

浪漫主义反抗者虽说颂扬个体和罪恶,倒也不与世人为伍,只不过独善其身而已。风流浪荡,不管哪个派别,总归还是与上帝有关的浪荡派。而个体,作为创造物,则只能置于创造主的对立面。个体需要上帝,因为要跟上帝撒娇使性,尽管是可悲的那种撒娇使性。阿芒·胡格【29】说得在理,尽管这些作品充满尼采气息,上帝却依然未死。大肆鼓噪的入地狱罪,其本身只不过是与上帝开了个玩笑。与之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反抗的描绘则进了一步。伊凡·卡拉玛佐夫站在世人一边,强调世人无罪。他断言,压伏世人的死刑是不公正的。至少,伊凡第一个行动远非为罪恶辩护,而是为其奉若神明的正义而辩护。因此,他们绝对不是否定上帝的存在,而是以某种道德价值驳斥上帝。浪漫主义反抗者的野心是与上帝平等对话。于是,以恶报恶,以高傲应对残酷。例如,维尼的理想是以沉默对待沉默。这里确实事关上升到上帝的水平,这已经构成亵渎神明。但,始料不及的是这意味着质疑神明的权力和地位。这种亵渎神明其实是敬奉之举,因为对神明的一切亵渎归根结底皆为参与圣事。


至于伊凡,则相反,语气变了。轮到上帝受审了,上帝受到居高临下的审判。假如恶对神明的创造不可或缺,那么这种创造是不可接受的。伊凡不再信赖神秘莫测的上帝,而信赖一个更高的原则:正义。他奠定了反抗的基业,即以正义王国替代神宠王国的基业。借此机会,他开始抨击基督教。浪漫主义反抗者认为上帝是以恨为基准的,所以与上帝本体【30】决裂了,而伊凡鲜明地拒绝基督教奥义,所以拒绝以爱为基准的上帝。惟有人间的爱能使我们认可遭受不公正的玛尔特,以及每日工作十小时的工人,甚而至于儿童们无法辩护的死亡。伊凡说:“假如儿童们的痛苦可以用来补足为获得真理所必需的苦难,从今以后我言必称不值得为此真理付出如此的代价。”他拒绝认可基督教传扬的苦难与真理的依附性。伊凡最深沉的呐喊,一言以蔽之:“即使”,这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在反抗者的脚下打开了万丈深渊:“即使我错了,我的愤怒也永不停止。”这就意味着即使上帝存在,即使基督教奥义涵盖真理,即使长老【31】佐西姆说得在理,伊凡也不接受这种以恶、以苦难、以横加于无辜者的死亡作为代价的真理。


更有甚者,伊凡成了拒绝独自得救的化身。他与受苦人团结一致,因为他们而拒绝天国。确实,假如他信教,他有可能得救,但其他受苦人就会下地狱。苦难就会继续下去。对怀有真正同情心而痛苦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存在拯救的。伊凡将继续质疑上帝之过,加倍拒绝信教,恰似人们拒绝非正义和特权。更进一步说,不妨评论一番从“要么想得到一切,要么什么也甭想得到”至“要么大家都得救,要么谁也甭得救”。


这种极端的决心,以及这样的决心必须有的态度,本来对浪漫主义者来说已足够了。然而,顺便提醒一下,伊凡某种程度上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者在伊凡身上体现得比在阿辽沙身上更加自如。伊凡虽然也屈服于浪荡风流,但实实在在也体验到自身的问题,在“是”与“否”之间受尽煎熬。从此,他自食其果。他若拒绝永生,还剩下什么?最起码的生命元素呗。尽管生命的意义给消除了,但生命依然存在。伊凡说:“我活着,不管合乎逻辑与否。”还说:“假如我不再信仰生命,假如我怀疑心爱的女子,假如我怀疑宇宙秩序,相反,假如我确信一切只不过是地狱般的、极可恶的混乱,我依旧很想活下去。”故而伊凡活着,爱着,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活着,也是行动嘛。以什么名义?假如没有永生,那就既没有赏与罚,也没有善与恶。“窃以为,没有永生就没有德行。”他还说:“我只知道苦难尚存,世无罪人,万事关联,逝者如斯夫,万物皆平衡。”但是,假如没有德行,那就没有法律:“一切皆许可。”


就是这句“一切皆许可”真正开创了当代虚无主义反抗的历史。浪漫主义反抗并没有走得这么远,总之,浅尝辄止,说什么不是一切都许可的,但可以放肆地去做被禁止的事情。与之相反,对卡拉玛佐夫兄弟而言,愤怒的逻辑会使反抗自作自受,进而使反抗陷入绝望的矛盾之中。两者基本不同之处在于,浪漫派允许自己做自得其乐又取悦于人的事情,而伊凡出于前后一贯性强迫自己作恶不行善。他不允许自己做善人。虚无主义不仅意味着绝望和否定,而且尤其蕴含绝望和否定的意志。此人诚惶诚恐维护着无辜者,在受苦的孩子面前颤抖,想“亲眼目睹”母鹿睡在狮子身旁,甚至受害者拥抱杀害者,但自从他拒绝认同神明的前后一贯性,并试图找到自己的规范,同一个他竟然承认了杀害的正当性。伊凡奋起反抗凶手上帝,但自从思考反抗这刻起,却从中得出杀人法则。假如一切皆许可,儿子就可以杀老子,或至少忍受父亲被杀。对被判死刑者的生存状况进行一番深思之后,得出的结论是:一门心思为罪行辩护无罪。同时,伊凡却憎恨死刑,他谈及执行死刑时,恶狠狠地说:“他的脑袋落了地,居然是以神宠的名义。”但原则上又认可罪行。对杀人者全部宽恕,而对刽子手则一个不予饶恕。这一矛盾掐得伊凡·卡拉玛佐夫喘不过气,对此萨德则相反,活得怡然自得。


的确,伊凡摆出推理的样子,好像永生并不存在,而他只限于说,即使永生存在,也加以拒绝。所以,为了抗议恶与死,他蓄意做出选择,主张德行并不比永生有更多的存在,进而主张任人杀死自己的父亲。他故意自选了二难推理:既有德行又不合逻辑,抑或既合乎逻辑又刑事犯罪。他的复身魔鬼行事堂而皇之,他在一旁吹耳边风:“你去完成一个合乎道德的行动,但不要相信德行,这样就会叫你恼火了,令你揪心了。”伊凡终于给自己提出了问题,也是唯一使我们感兴趣的问题:“在反抗中,世人还能生活下去、支撑下去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是通过这个问题使反抗精神取得了真正的进步。


伊凡让人猜出他的答案:世人只有把反抗推进到底才能在反抗中生活。什么是形而上反抗的极端?那就是形而上革命。这个世界的主子在其合法性遭到质疑之后应当被推翻。人应占其位。“既然上帝和永生均不存在,就该许可新人成为上帝。”当上帝是什么意思?恰恰正是“一切皆许可”,就是拒绝一切其他法则,只承认自己的法则。如果不必要发挥居间推理,人们就可意识到,成为上帝,即认可罪行(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知识分子特别喜爱的想法)。因此,伊凡个人的问题在于知道他是否忠于自己的逻辑,进而面对无辜者苦难而奋起抗议时,他是否认可自己父亲被杀而像人神那般无动于衷。大家知道伊凡的答案:他听凭杀死他父亲。太深刻了,不足以满足表象;太敏感了,不可以付诸行动,他只好听其自然。但他定会发疯的。人,若不懂怎么可能爱其同类,也不会懂怎么可能杀其同类。人,被夹在无法辩解的德行和不可接受的罪行之间,扣问无门,被怜悯消耗殆尽,对爱又无能为力,孑然一身而无法援救玩世不恭。这样的矛盾必将扼杀他这个至高无上的智者。他说:“我有一套人世间的思想,却偏要弄明白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有什么用呢?”然而,他偏偏只为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而活着,这种绝对的傲慢恰恰使他远离这个世界,因为他根本不爱这个世界。


这种灾难性的遭遇,尽管如此不堪,问题还是提出来了,后果势必随之而至:反抗走向行动。陀思妥耶夫斯基早已在宗教裁判大法官的传说中指出这一动向,带有强烈的预言性。伊凡最终并没有把创世与创世主分隔开来,他说:“我并不摒弃上帝,但扬弃创世说。”换言之,作为万物之父的上帝与其创造的一切是密不可分的。正因为如此,伊凡任凭杀死其父。故而他选择了对天性和生育的扼杀。况且,天父是无耻的,在伊凡和阿辽沙的天父之间,经常显现卡拉玛佐夫老爸丑恶嘴脸的浮光掠影。因此,伊凡的篡夺计划停留于纯精神层面。关于创世说,他不想进行任何改革。但有鉴于创世已有现存局面,他需要取得精神跨越的权利,而且其他人跟他一样有这样的权利。相反,一旦反抗精神既认可“一切皆许可”又接受“要么人人得救,要么无人得救”,必将导致重新创业,以便确保世人的君主政权和神圣权。另外,一旦形而上革命从精神伸展到政治,一种崭新的伟业即将开始,其意义不可估量,但必须指出,这种伟业也降生于相同的虚无主义。陀思妥耶夫斯基预见并宣称:“假如阿辽沙得出结论说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永生,他马上变成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因为,社会主义,不仅仅是工人的问题,而尤其是无神论以及体现其当代性的问题,也是巴贝尔通天塔的问题,这座通天塔不是靠上帝建成的,不是为了从大地通往天国而建造的,而是为了把天国一直拉到大地。”他还说:“这些问题(上帝和永生)与社会主义的问题是相同的,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思考罢了。”


有鉴于此,阿辽沙确实可以动情地把伊凡视为“真正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而伊凡只不过竭力控制自己,但做不到哇。后继的其他人纷至沓来,更为认真严肃,一概从绝望的否定出发,强求建立世界帝国。正是宗教大裁判法官把基督投入监狱,并前来对他说,他的方法不好,因为普世幸福不能靠直接自由选择善或恶来获取,而要靠统治和统一世界来达到。必须先统治,然后征服。天国降临大地倒是确实的,但要靠人治,起初几个人,比如几任恺撒皇帝,最初的得志者,然后其他所有得志者,随着时间推移,屡屡得手。这种创世的一统是靠不择手段完成的,因为一切皆许可嘛。“宗教裁判大法官”衰老了,厌倦了,因为他的学识是辛辣尖刻的。他知道世人既怯懦更懒惰,喜爱和平与死亡胜于识别善恶的自由。他怜悯基督这个沉默的阶下囚,那是一种冷漠的怜悯,好在历史不停顿地揭穿其谎言。他强迫阶下囚说话和认错,从某种意义上讲,强迫阶下囚承认大法官们与恺撒们伟业的合法性。但阶下囚沉默不语。因此,他们的伟业舍他而继往开来,绵延不断,于是,将其杀戮,在世人的王国确保之际,其合法性最终得到确立。然而,“事情刚开始,尚远未完成,大地还将遭受大苦大难,但我们一定会达到目的。我们将变成恺撒,届时我再考虑普世幸福吧。”


于是乎,阶下囚被处死,宗教裁判大法官独统天下,聆听“深奥的思想”,领会“毁灭和死亡的精神”。他们高傲地拒绝天国的面包和自由,同时,给人间供应面包却不给自由。“从十字架下来吧,我们会信任你的。”他们的警察向戈尔高达山喊话。但囚犯不下来,甚至在垂死最受折磨的时刻,还向上帝抱怨自己已经被抛弃。所以证据不再存在了,但信仰和奥义犹存,尽管信仰和奥义遭到反抗者们的摒弃,同时遭到裁判大法官们的嘲笑。一切皆许可,恶行的时代已经准备迎接这一天翻地覆的时刻。从保罗到斯大林,选择恺撒的教皇们已经为选择自己的恺撒们铺好道路。世界的一统天下与上帝一起实现之后,必将试图叛逆上帝而自我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