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蒂纳【32】早就想在打倒上帝之前,摧毁寓于世人心中有关上帝的全部概念。但与尼采相反,施蒂纳的虚无主义倒是得到了满足,他在死胡同里大笑。尼采则一头撞到墙上,走投无路。自《独善其身者及其特性》【33】发表的1845年起,施蒂纳就开始清场算账。此公经常出入“自由人协会”,与黑格尔左派(其中包括马克思)过从甚密,不仅清算上帝,一了百了,而且清算费尔巴赫的人类学,清算黑格尔的精神学及其历史体现——国家。他认为,所有这些偶像都产生于同一种“先天愚型”【34】,即对某些永恒思想的信仰。因此,他居然写道:“我不把我的事业建立在任何基础上。”诚然,罪孽是一种“蒙祸”,而权利也是,我们都是权利的苦役犯。上帝是敌人。施蒂纳对神明竭尽亵渎之能事:“你把圣餐饼消化掉,跟上帝两清吧。”总之,上帝是“我”的一种异化,或更确切说,是“我在”的一种异化。苏格拉底、耶稣、笛卡儿、黑格尔,所有一切先知先觉先哲,他们的所作所为,从来只是创造花样翻新的方式来异化“我在”。施蒂纳一心想把这个“我”与费希特那个绝对的“我”区别开来,将其缩小到特立独行和短命易逝的人。“所有的称呼都命名不了他”,因为他是“唯一的人”,所谓“独善其身者”也。
施蒂纳认为,直至耶稣的世界史只不过是把现实理想化的一种漫长努力。这种努力通过古人所特有的思想及其净礼的仪式体现出来。从耶稣起,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另一种努力随即开始,与之相反,旨在实现理想。体现理想的狂热取代了瞻礼,日益席卷世界,继承基督教义的社会主义逐步扩展统治威望。然而,对“我在”这一独善其身的原则,世界史只是一部漫长的触犯史。因为“我在”是鲜活而具体的原则,胜利的原则,尽管有人一意孤行将其置于上帝、国家、社会、人类一个接一个抽象概念的桎梏之下。对施蒂纳而言,博爱是一种欺骗。各种无神论哲学虽然把崇拜国家和世人推至顶点,自身却只是一些“神学造反派”而已。他说:“我们的无神论者是真正虔诚的人。”历史长河中只有一种崇拜,即崇拜永恒。但这种崇拜是虚假的。惟有独善其身者是真实的,是永恒之敌,是一切事物之敌。确实,惟有独善其身者不为其统治欲服务。
自施蒂纳起,鼓动反抗的否定运动不可抗拒地淹没了一切肯定,也扫除了神明的代替物,尽管精神意识仍被神明纠缠着。施蒂纳说:“外在的彼世已被扫除,但内在的彼世却变成一片崭新的天空。”甚至是革命,尤其是革命,令这位反抗者深恶痛绝。要当革命者,必须信仰某些东西,哪怕没有任何可信仰之处也要信仰点什么。“法国大革命导致一次反动,表明革命实际上是个什么东西。”屈从于人道不比服务于上帝更有价值。此外,博爱只是“共产主义者不成熟的看法”【35】,而一周六天中,兄弟们又成为奴隶。因此,在施蒂纳看来,只有一种自由,即“我的权力”;只有一个真理,即“灿烂的利己主义星辰”。
在这片沙漠中,一切重绽花朵。“只要思想和信仰的长夜仍在蔓延,一声无思想的欢叫,其意义即便巨大,也不能被理解。”漫漫长夜接近尽头,一片曙光即将升起,但不是革命的曙光,而是反叛的曙光。反叛本身是一种苦行,拒绝一切清福。反叛者只在自己的利己主义与他人的利己主义相吻合时,才与他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他真正的生活是幽居独处,悠然自得,尽兴于孑然一身。
个体主义就这样达到顶峰,否定了一切否定个体的东西,颂扬了一切激励个体并服务个体的东西。按施蒂纳的说法,什么是善?“善是我可以利用的东西。”什么是我合法受权可以做的?“可以做我能做的一切。”反抗依旧导致为犯罪辩护。施蒂纳不仅企图为反抗辩护(在这方面,他的嫡系子弟以无政府恐怖主义形式老调重弹),而且明目张胆陶醉于他所打开的前景。“与神圣的事物决裂,或最好砸烂神圣的事物,就可变得普通寻常了。不是一场新的革命即将来临,而是一种罪恶,强烈的、傲慢的、无礼的、可耻的、无意的,伴随着天边的雷声在膨胀壮大,君不见天空愁云密布,黑魆魆沉默无语,正预示着不祥之兆吗?”这番话让人感到有些人在幸灾乐祸,他们策划于陋室,炮制着世界末日的舆论。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这种尖刻而蛮横的逻辑,仅仅一个“我”,只要自我幽禁和断根绝源而奋起反对一切抽象概念,就摇身一变为抽象和不可名状。从此不再有罪行和错误,进而不再有罪人了。我们全部完美无疵。既然每个“我”从本质上对国家对人民来讲都是罪犯,那让我们善于承认生活就是违犯。为了成为独善其身者,除非接受死亡,否则必须接受杀害。“您要是不肯亵渎,那您就不会像罪犯那般伟大。”不过,施蒂纳还是畏首畏尾,这不,他明确指出:“让他们痛快死亡吧。不要将他们折磨至死。”
然而,以杀人为正当性发布政令,等于向独善其身的人们下动员令和战争令。由此,杀害与某种集体自杀将不谋而合。这一点,施蒂纳不承认或根本看不出,不过在任何毁灭面前他决不会退缩。反抗精神最终在大混乱中得到最为辛辣的满足。“你(德意志民族)被带到地球上。很快你的姐妹民族,以及其他民族,将跟随你行进;当所有的民族都将跟着你走,人类将被埋葬,而在人类的坟墓上,‘我’(大写的我),最后成为我唯一的主人,‘我’,人类的继承人,将仰天大笑。”总之,在世界的废墟上,王者个体的苍凉笑声表明了反抗精神的最后胜利。不过,处在这样的绝境,要么死亡,要么重生,别无任何其他可能。施蒂纳及其随追他的所有虚无主义反抗者都醉心于毁灭,奔向极限边缘。发现沙漠之后,就不得不学会生存下去。于是尼采劳神拼命的探求由此开始了。
注释
【32】施蒂纳(1806—1856),德国哲学家,其代表作《独善其身者及其特性》(1845),着重批判政治、社会、人文自由主义,矛头直指费尔巴赫的人类学,主张目无纪律的个体主义。曾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严厉批评,参见《德意志意识形态》。
【33】《独善其身者及其特性》(1845)的主题思想可概括如下:个体(个人)是一切价值、一切思想、一切行动的起源。什么上帝、人类、人民、真理、自由只不过是抽象的概念而已。利己主义否定所有其他利益,而最好的利己主义莫过于有利个体自身的利己主义: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因为,大写的“我”是“独善其身者,即我们取之不尽的虚无”。这一绝对个体主义的原则是该书的主题:“独善其身者”就是辩证思想的一个极端,即虚无的另一端,可理解为“存在”,而大写的“我”则是存在的主体。
【34】“mongolisme”此处意为“先天愚型”,或“先天愚昧”。不应译为“蒙古主义”。历史上,蒙古人曾入侵欧洲,法语及其他西欧语中含有“野蛮入侵”的意思。下文提到“蒙祸”便是一语双关。
【35】直译应为:“共产主义者周日休闲时的看法”,再者,法语中所谓博爱(la fraternit)原意为“兄弟手足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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