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反抗和虚无主义经过一百五十年后【74】又顽固回潮,戴着不同的面具,尽管是同一副憔悴的面孔,即世人抗议的面孔。他们尽管一个个奋起反对生存状况及其造物主,却肯定造物的孤独和一切道德的虚无。然而,人人都在千方百计创建一个纯世俗的天国,由他们选择的规则来主宰。他们作为造物主的敌手,合乎逻辑地要由他们来重新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其中有些人,刚创世不久,除有欲望和权力的规则,一律拒绝其他规则,直奔自杀或疯狂,高唱世界末日。另一些人,执意以自己的力量建立他们的规则,选择了炫耀,表象或平庸,抑或杀害和毁坏。然而,萨德和浪漫派,卡拉玛佐夫或尼采,他们之所以进入死亡的世界,只是因为他们渴望真正的生活,以至于物极必反,撕心裂肺地呼唤规则、秩序和道德,呐喊声响彻这个疯狂的世界。他们一旦舍弃反抗的重负,舍弃逃避反抗造成的紧张,舍弃选择专制和奴役的方便,他们诉求的结局就是有害的或扼杀自由的了。
世人的反叛形式虽是崇高的和悲剧性的,却只是甚至只能是对死亡的一种漫长抵制和对普世死刑所决定的生存状况的一种愤怒抵制。我们所遇到的各种情况中,每次抵制都是针对创世过程中出现的不和谐、不透明、不延续的种种事情。因此,基本上,问题在于一种无休止的单一性诉求:拒绝死亡,渴望延续和透明,是所有疯狂行为的原动力,无论其疯狂行为是崇高的或是幼稚的。难道仅仅是怯懦的、个人的拒绝死亡吗?不,既然许多这样的叛逆者已经达到他们崇高的诉求而付出必要的代价。反抗者不诉求生命,但诉求生命的缘由,进而拒绝死亡带来的后果。假如什么都延续不下去,假如什么也证明不了其合理性,那么死亡就失去意义。挑战死亡归根结底是诉求生命的意义,为建立规则和一统性而斗争。
在这方面,抵制恶行,因处于形而上反抗的核心而意味深长。并非孩子的痛苦本身令人气愤,而是这种痛苦得不到合理的辩解而情何以堪。有时候,痛苦,放逐,幽禁,毕竟还是被人接受的,因为医学或情理说明了我们。在反抗者眼里,世上的痛苦,正如幸福的时刻,所缺少的,正是说明缘由的原则。抵制恶行,首先依旧是一种单一性诉求。反抗者不知疲倦地诉求明确的生命和清晰的透明,以此来反对死刑犯的世界和生存状况的致命性不透明,不知不觉地探求一种道德或一种神圣的东西。反抗是一项苦行,尽管是盲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反抗者之所以亵渎神明,是希望有新的神明。反抗者因起初的宗教活动受到最深度打击而动摇了,不过那是绝望的宗教活动。并非反抗本身崇高,而是反抗所诉求的东西高尚,即使反抗所得到东西可耻可鄙。
至少应当善于认可反抗所得到的,哪怕是可耻可鄙的东西。每次反抗挑战全盘拒绝现存秩序,挑战绝对的“不”,反抗就格杀勿论,每次反抗盲目接受现存秩序,并高喊绝对的“是”,反抗也格杀勿论。对创造者的恨很可能转为对创造的恨,抑或转为对现存秩序的爱,而且是排他性和挑衅性的爱。但在这两种情况下,反抗导致杀害,并失去被称为反抗的权利。人们可以用两种方式成为虚无主义者,但不论哪种方式都是绝对无节制的。看来,有的反抗者一心想死,有的却一心想让人死。但,他们是一丘之貉,都焦灼地渴望真正的生活,都感到活得窝囊,宁要普世的非正义,也不要被肢解的正义。愤怒到如此程度,理智变成狂怒。人心本能的反抗一代一代逐步走向极大的觉醒,假如确实如此,那我已看到富有盲目胆量的反抗也逐渐增强,直到超限度时,便决意以形而上的扼杀来回答普遍的杀害。
我们已经确认,“即使”【75】,是用来标志形而上反抗的关键时机的,在任何情况下,以绝对破坏而告终。今日光照世界的不是反抗及其崇高性,而是虚无主义。我们应当描述的是虚无主义的后果,但不忘其根源的真相。即使上帝存在,伊凡面临世人所爱的不公正,也不会向上帝投诚。然而,对这种不公正的漫长反思,一把更灼人的火焰,把“即使你存在”改成“你不配存在”,之后再改成“你并不存在”。受害者从辨认出自己的无辜中寻找力量和近期犯罪的原因。他们对自己的永垂不朽已经死心,确认自己将受到判决,于是决定置上帝于死地。要说当代人的悲剧已经开始,此言虚与委蛇,但要说当代人的悲剧已经终结,也是不实之词。相反,谋害上帝标志着一场悲剧的最高潮,这场戏却始于古代社会的终结,其最后的台词尚未引起反响。从此刻起,世人决定舍弃神宠,决定自食其力生活。从萨德至今的进步在于对封闭的地区进行日益开拓,由摆脱了上帝的世人按自己的规则战战兢兢地当家作主。面对神明,世人已经愈来愈把壁垒森严的地盘界线向外扩展,直到把全世界变成一座要塞,用来抵御失势而流亡的上帝。世人反抗到了头便把自己封闭起来,其最大的自由仅仅在于建造自身罪行的监狱,从萨德悲剧性的城堡到集中营,一概如此。然而,戒严渐渐普及化,对自由的诉求也普及到全体大众,进而势必建立唯一的王国,即正义王国,与神宠的王国相对立,最终在神权社会的断垣残壁上重新组合人类共同体。扼杀上帝和建立教会,正是反抗持久而矛盾的运动。绝对自由终究成为一座绝对义务的监狱,成为一种集体的苦行,成为一部寿终正寝的历史。十九世纪是反抗的世纪,以反抗进入二十世纪,而二十世纪则是正义和道德的世纪:人人拍拍自己的胸脯——扪心自问。反抗派的道德学家尚弗尔【76】已经给出公式:“必须先公正后慷慨,就像先有衬衫后配花边。”所以人们将扬弃奢侈性道德而认可创建者粗厉刺耳的伦理。
这种努力坎坷不平地通向全球帝国和普世规则,我们现在必须提及了。是时候了;反抗摈弃一切奴役,旨在归并一切创造。我们早已看到,每次失败都预示着好胜的政治解决指日可待。今后,反抗者怀着道德虚无主义,从后天获得的品质中,只保留权力意志;原则上,只想获得自身的存在,面对上帝保持自己的本色,但反抗者却忘本了,按照精神帝国主义的法则,向世界帝国挺进,一路杀过去,越杀越眼红,无止境杀下去。反抗者把上帝从天国驱除,但形而上反抗的思想却明目张胆与革命运动接合,对自由非理性的诉求却自相矛盾地拿理性当作武器,在反抗者看来,惟有征服权是纯属人类的。上帝死了,世人留下,就是说,历史长存,故而必须理解历史,创造历史。这么说吧,寓于反抗的虚无主义吞没了创造力,只不过补充指出,可以不择手段创造历史。于是,世人明白从今往后要孤独地身处地球,在迈向世人帝国的征途上,要把理性的罪行与非理性的罪行结合在一起。反抗者在思考反抗不可思议的意图以及死亡本身时叹道:“唉,我们孤独无援”,但又补充道:“我反抗,故我们存在。”
注释
【74】系指从十八世纪下半叶的萨德到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布勒东。
【75】系指“即使”上帝存在,“即使”上帝不存在,“即使”上帝死了……
【76】尚弗尔(1741—1794),法国道德家,伦理学家。加缪很喜欢尚弗尔,有专文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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