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从外部降临全城的灾难不仅给我们带来了不应有的痛苦,也造成了我们自身的痛苦,并使我们把挫折当成了生活的常态。这就是鼠疫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并混淆是非的恶作剧之一。
因此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独自面对冷漠的苍天,满足于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也许能够及时给人们的性格里加入一些好脾气,然而,人性遭到的破坏已经使其失去了意义。比如说,我们的一些市民开始服从于一种古怪的奴隶心态,这种心态使他们听凭阳光和降雨的支配。看着他们,你会感觉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变得对天气这样敏感。一线阳光就能使他们面对世界喜形于色,而雨天又给他们的脸色和心情蒙上一层阴影。几个星期前,他们还没有这种对天气的荒唐反应,因为他们不曾一个人面对过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在他们的小世界里,天塌了是有人顶着的。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变了样;他们似乎只能听凭命运的作弄——换言之,他们的痛苦,他们的希望,都由不得自己。
而且,在这种极端孤独的情况下,谁也不能指望邻居的帮助;每个人都必须独自忍受自己的烦恼。如果有偶然的机会,我们中间的一个人试着向别人说了心里话,或者吐露了自己的一些想法,那么无论得到的回答是什么,十有八九是会令他伤心的。然后他会发现他和那人谈不到一起去。因为当他倾诉自己长期埋藏在心里的个人痛苦,以及在爱情和悔恨之火中慢慢成形的感受时,这些东西对他的倾诉对象却毫无意义,后者认为那是司空见惯的感情,是批量生产在市场上交易的悲伤。无论是友好还是恶意,回答通常是不得要领的,而交流的尝试也不得不放弃。至少对那些无法忍受寂寞的人而言,这是千真万确的。由于别人无法找到那些真正有表现力的词汇,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聊聊流行话题,平淡无奇的老生常谈,趣闻逸事及日报上的新闻。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最真挚的悲伤也要用日常交谈的套话来勉强应付。只能借助这种表达方式,鼠疫的囚徒们才能确保看守的同情和听众的兴趣。
不过,最重要的是,无论他们的痛苦多么强烈,无论他们的心情多么沉重,因为内心的空虚,在鼠疫爆发的早期阶段,仍然可以认为这些流放者是得到了特别赦免的。因为正当城里的居民们开始恐慌的时候,他们的心思还完全放在那些他们渴望再次相会的人身上。这种爱的利己主义使他们没有受到群体恐慌的影响,而且,如果他们想到鼠疫,那只是在鼠疫可能造成永远分离的危险的时候。所以虽然身处疫区中心,他们却保持着一种难得的漠不关心的态度。他们的绝望心情使他们免受恐慌,因此他们的不幸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说,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碰巧被疾病带走,几乎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发生了。从和幽灵般的记忆漫长而无声的交流中,突然被拉进永恒的寂静,不再有任何痛苦。这是幸运,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