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些人眼里遥不可及的抽象,在另一些人看来是事实。鼠疫爆发以来的第一个月在沮丧的气氛中结束了,伴随着疫情的猛烈发作和帕纳卢神父主持的一场激动人心的布道会。帕纳卢神父曾经在老米歇尔发病初期摇摇晃晃往家走时伸出过援手。他因为对奥兰地理学会做出的频繁贡献出了名;这些贡献主要和古代碑文有关,他是该领域的一名专家。他的名气还借助一系列关于当代个人主义的演讲传播到了更广泛的非专业人士群体里。在这些演讲里,他表明自己是一个最严格、最纯粹、对现代放纵行为和过去的蒙昧主义敬而远之的基督教教义的坚定拥护者。在这些场合,他不怕用逆耳忠言来打击他的听众,因此成了当地的名人。
临近月末,本市的教会决心采用适合他们的方法和鼠疫展开一场战争,组织了一场“祈祷周”活动。这场公众展示虔诚的活动将于周日以一场纪念死于瘟疫的圣人罗奇的大弥撒告终,帕纳卢神父应邀进行布道宣讲。这位热情、脾气火暴的神父为此中断了为他赢得了很高地位的关于圣奥古斯汀和非洲教会的研究工作,全心全意地进行了两周的准备。这场布道在开始前就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它是这一历史时期的一个重要的日子。
大量市民参加了“祈祷周”活动。但是不能据此认为奥兰的市民们平时对宗教特别虔诚,比如说,在星期日早上,海水浴对人们的吸引力经常大过去教堂做礼拜。也不能认为他们蒙受神的感召内心突然发生了转变。原因主要有两个,首先因为封城,海滨在封锁区以外,海水浴成为不可能。另外,他们当前的心情很特别,虽然在心底里远未认识到目前面临的极大威胁,但是因为明显的原因,他们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些事的确不一样了。虽然如此,很多人仍然希望疫情会很快结束,他和他们的家人能够幸免于难。所以他们感到目前没有义务改变他们的任何生活习惯。鼠疫在他们看来是一个不期而至的过客,有一天会像它的突然出现一样消失。他们惊慌,但远远不是绝望,他们还没有到把鼠疫当成存在的一部分。简单地说,他们在等候事态转变。
在看待宗教——包括其他很多问题——的时候,鼠疫给他们带来一种介于漠不关心和热情之间的态度;给这种态度取一个名字的话,也许最好用“客观”。就里厄医生所听到的,很多参加“祈祷周”活动的人都会这样说,“不管怎么说,这又没什么坏处”。就连塔鲁,在日记上记录了中国人用敲锣打鼓的方式驱赶瘟神的例子之后,也评论说,实际上,没有任何途径能够证明敲锣打鼓是否比防疫措施更有效。他又补充了一点,为了确定这一点,我们首先得确定瘟神是否真实存在,而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无知使我们形成的任何观点都是毫无意义的。
总之,在整个“祈祷周”期间,大教堂几乎总是挤满了人。开始的两三天很多人待在外面,站在门廊前花园里的棕榈树和石榴树荫下。隔着一段距离听潮水一样的祈祷声和充斥于临近街道的回音。可是一旦有人做了榜样,他们就开始进入大教堂,胆怯地加入了祈祷。在周日布道会那天,为数众多的会众挤满了教堂中殿,连台阶和教堂围地也挤满了人。前一天已经阴云密布的天空此刻下起了大雨。站在露天地里的人撑开了伞。大教堂内的空气里充满浓重的焚香和湿衣服的气息,帕纳卢神父走上了讲道台。
他中等身高,体格健壮。当他用一双大手抓着木栏靠在讲道台边上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个黑色的、粗壮的躯干,上面是红润的脸颊和一副钢框眼镜。他声音雄浑,富有感染力,站在远处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宣讲一开始,他就用清晰有力的声音说:“大难已经降临到你们头上,我的同胞们,而且,我的同胞们,你们罪有应得!”话音落下,教堂内外一阵骚动。
以严格的逻辑来看,神父接下来的演讲和这个引人注目的开场白没有衔接。只是随着演讲的进行,借助于巧妙的演讲技巧,人们才明白这句像劈面一拳一样的话正是他这场演讲的主旨。说完这句话后,他立刻引用了《圣经》中《出埃及记》记录埃及瘟疫的一段文字,然后说:
“这种灾难第一次在历史上出现,是用来杀死上帝的敌人。法老反抗上帝的旨意,瘟疫打败了他。主降灾给那些盲目自大和胆敢反抗他的人,有史以来一直如此。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朋友们,然后跪下来吧。”
大雨越下越猛,这番话从只听得见雨点敲打着窗户的圣坛上说出来,带着如此令人信服的力量,于是在短暂的犹豫后,一些信众从椅子上往前一滑,跪了下去。另一些人感到最好也效仿他们的做法,于是一个跟着一个,直到从大教堂的一端到另一端,每个在场的人都跪了下去。除了雨声和椅子伴随着移动偶尔发出的嘎吱声,教堂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时帕纳卢神父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用越来越激昂的声音接着说。
“如果瘟疫今天降临到你们中间,那是因为到了需要停下来思考的时候。正派人无须害怕,但坏人有充分的理由瑟瑟发抖。因为瘟疫是上帝的连枷,世界是他的打谷场,他不断挥动连枷,直至麦粒从谷壳里脱离。谷壳会比麦粒多,因此被筛选出的总是少数。然而这种灾难并非上帝的意愿。很久以来,我们这个世界纵容邪恶,很久以来,我们仰仗主的慈悲和宽恕。悔悟就足够了,人们想:我们可以为所欲为。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肯定会幡然悔悟,对以前的罪过深恶痛绝。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最简单的办法是屈从现状;余下的交给仁慈的主安排。长期以来,上帝以怜悯的眼光俯视这座城市;但他厌倦了等待,他内心的希望在等待中耗尽,现在他不再眷顾我们。失去主的眷顾,我们就行走在黑暗里,生活在瘟疫的浓重阴影下。”
会场里有人轻轻哼了一声,就像一匹烦躁不安的马。
神父略停了一下,接着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们在《金色传说》里读到,在翁贝托一世的时候,意大利爆发了一场鼠疫,疫情最严重的地方是罗马和帕维亚。严重到活下来的人不足以埋葬死人的程度。一位善良的天使现身在众人面前,命令一位手执巨大猎矛的邪恶天使,让他用长矛敲打房屋;对一栋房屋敲打几次,就有几个人死亡。”
说到这里,帕纳卢神父朝走廊的方向伸开两条短胳膊,仿佛指着飘摇雨幕后面的什么东西一样。
“兄弟们,”他大声叫道,“那场致命的狩猎已经开始,正在折磨着我们的街道。看,他就在那里,那个散播瘟疫的天使,像路西法一样俊美,像魔鬼一样散发着光芒!他正悬浮在你们的屋顶上方,右手握着巨矛,准备敲下去,左手伸出去指着这一座或那一座你们的房屋。也许此时此刻他的手指正指着你的家门,那柄红色的矛敲打在门扇上,鼠疫正进入你家,在你的卧室里潜伏下来等你回去。耐心而警醒,像命中注定一样无可逃避。只要它扑向你,没有什么世俗的力量,甚至——请记好我的话——包括连人类科学吹嘘出来的力量——也不能够扭转你们的命运。就像在血淋淋的打谷场上被颠选的谷物,你们将随着谷壳一起遭到抛弃。”
这时神父又重新强调了连枷这个符号的象征意义。他让听众们想到一根呼啸在城市上空的粗大的木棒,随机地落下来,然后带着一片血雨重新抬起,在地面上留下尸体和苦难,“为收获真理的播种期做准备”。
说完这段长长的话后,帕纳卢神父暂停了一下;他的头发垂落到额头上,他的身体因为双手在讲道台上的动作而颤抖。当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一些,因为谴责而略显颤抖。
“是的,该认真思考一下了。你们天真地认为只要礼拜日来朝拜天父就够了,在工作日可以自由自在。你们偏信一些简单的形式,相信弯弯膝盖就能让他赦免你们罪恶的冷漠。但天父是不容轻慢的。这种短暂的接触无法满足天父对爱的渴求。他希望见你们的时间更长一些,次数更频繁一些;这是他爱你们的方式,事实上,这是唯一的方式。这就是为什么,在他厌倦等候你们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给你们这次朝拜的机会;就像从古到今他访问所有那些冒犯他的城市一样。你们已经得到了教训,同样得到教训的还包括该隐和他的后代,所多玛和蛾摩拉两座城的人,约伯和法老王,也包括所有铁心反对他的人。既然城市的大门把你们和瘟疫围困在一起,像他们一样,你们现在对于人类和所有上帝的造物都有了新的看法。那么,你们终究明白,这一刻要求你们把思想回归到事物的本源上来。”
一股潮湿的风吹进中殿,烛火一阵摇曳和闪烁。在一片蜡烛烟,咳嗽声和喷嚏声里,帕纳卢神父不露声色地回到了演讲的主题,接着用一种平静,几乎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们很多人在猜测我的用意是什么。我希望引导你们走向真理,教你们喜悦,是的,喜悦——尽管我向你们说了刚才那番话。但当一只友善的手或寥寥几句建议就能使你们踏上正途的时候,那些话已经成为过去。今天,真理就是命令。那支红色长矛坚定地指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还有一条仅有的救赎之路。因此,我的兄弟们,最终你们会明白,上帝的仁慈规定万物有善与恶两面;愤怒与同情;瘟疫和你们的救赎。同一场瘟疫毁掉了你们的工作,也为你们指明了道路。
“很多世纪以前,阿比西尼亚的基督徒把鼠疫看成上帝赐予的获得永生的方式。尚未得病的人把自己裹在死人用过的床单里以求必死。我向你们保证,这种狂热追求救赎的方式不值得表扬。这种行为显得过于草率,甚至过于蛮横,我们只能表示谴责。谁都不能强迫上帝或在注定的时间里操之过急,从实践上看,任何旨在加速上帝规定的秩序的做法都是徒劳的,而且距离异端只有一步之遥。尽管这些阿比西尼亚人的做法狂热,过犹不及,但我们仍然能够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在我们开明的眼光看来,这个故事大体是不可思议的,但仍然能使我们在人类苦难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闪亮的永恒之光。而且这道光也照亮了通往救赎的黑暗道路。它显示了上帝永无止境地把邪恶转变为善良的意志。今天,它再一次引领我们穿过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幽暗山谷,通往神圣的和平及一切生命的源泉。我的朋友们,这就是我带给你们的无限安慰,当你们离开这座屋子的时候,上帝给你们的不仅有愤怒的话语,也有让你们心灵宽慰的福音。”
每个人都以为布道已经结束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带着雨意的阳光给教堂广场洒下一片金色。街上传来模糊的人声,车辆低沉的嗡嗡声,苏醒的城市开始喧闹起来。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窸窣声里,会众们小心翼翼收拾起他们的物品来。然而,神父还有几句话要说。他告诉他们,在说明这场上帝降下的瘟疫是为了惩罚他们的罪恶之后,他无意用什么漂亮话作结语。考虑到这一场合的悲剧性,那样做是不合适的。他希望而且相信他们在主的指引下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但是,在离场之前,他希望同他们分享一些他在一本记录马赛的黑死病的历史书里读到的资料。在那本书里,作者马蒂厄·马雷有很多抱怨;他称自己被投入地狱,在既无助又无望的黑暗中饱受折磨。啊,马蒂厄·马雷是瞎了眼!帕纳卢神父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深切感受到天主赐予的帮助和希望。尽管我们对这些黑暗的日子怀有恐惧,尽管深陷痛苦中的男人和女人仍在呻吟,他希望我们的市民朋友们向上天做真正的基督徒的祈祷,爱的祈祷,把其他一切托付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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