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12

很难说这场布道是否影响了我们的市民。治安法官奥顿言之凿凿地向里厄说,他认为神父的论据是“绝对无法反驳”的。但并非每个人都持这样绝对的观点。对一些人而言,这场布道只是告诉他们,他们因为未知的罪被判了刑期未定的刑罚罢了。而当很多人适应了监禁,像以往一样过起单调乏味的日子的时候,却有另一些人造起反来,一心只想摆脱这座牢房。


一开始,和外界隔绝的事实还能多少被人接受,就像人们能够忍受只影响他们少数生活习惯的暂时性不便一样。但是,突然发觉他们被禁锢在蓝蓝的天幕下,开始被盛夏的烈焰烤得吱吱作响的时候,他们隐隐感觉当前事态的变化威胁了他们的整个生活。到了傍晚,凉风唤醒了他们的精力,这种被像罪犯一样被禁闭起来的感觉有时候会驱使他们做出莽撞的事来。


值得关注的是,这可能是偶然的巧合,布道的这个周日标志着某种类似恐慌的情绪蔓延全市的开始,这种情绪的影响如此之深,令人感到只有在此刻,我们的市民才真正认识到他们的处境。从这个角度看,城里的气氛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不过,究竟是气氛的变化还是他们内心的变化,这是一个问题。


布道会过后几天,里厄在去一个偏僻街区的途中,和格朗谈论着这个变化。在黑暗中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人,那人站在人行道中间,左摇右晃,没有跨步的意思。于此同时,开始亮得越来越晚的街灯突然大放光明,里厄和格朗身后的一盏灯正照在那人的脸上。他闭着眼,无声地嬉笑着,抽动的脸上淌着大颗大颗的汗水。


“哪里跑出来的疯子。”格朗说。


里厄注意到格朗在瑟瑟发抖,于是伸手拉住他。


“如果情况这样持续下去,”里厄说,“整座城会变成一座疯人院。”


他感到有几分虚脱,嗓子很干。


“我们去喝一杯。”


他们拐进一家小咖啡馆。咖啡馆里只有吧台上亮着一盏灯,沉重的气氛里带着一点奇怪的粉红色调。不知道什么原因,每个人都用很低的声音交谈。


格朗的表现让医生惊讶,他要了一小杯不掺杂的烈酒,端起来一饮而尽。“真够劲!”他说。过了一会儿,他提议出去走走。


出门到了街上,在里厄看来,那个晚上似乎充满了窃窃私语声。在夜灯上方黑暗处的什么地方有沙沙的声音,让他想到帕纳卢说的那把不停拍打着沉闷空气的看不见的连枷。


“幸好,幸好。”格朗嘟囔了两声,然后又停了下来。


医生问他想说什么。


“幸好,我有我的工作。”


“啊,是呀,”里厄说,“终究是件好事。”他不去管那空中怪异的呼啸声,问格朗是否有什么进展。


“是的,我认为有进展。”


“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吗?”


格朗恢复了他平时的样子,声音也因为酒意显得兴奋起来。


“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医生。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不重要。”


周围黑得看不清楚,但里厄感到他正挥舞着手臂。他似乎准备说些什么,然后他开了口,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我真正希望的,医生,是这样。当我的手稿送到出版商手里的那一天,我希望他在读完之后站起来,向他的员工说:‘先生们,脱帽致敬!’”


里厄目瞪口呆,而且,更让他吃惊的是,他看到身边的人用一个大幅度挥手的动作摘下帽子举在头上,另一只手向前平伸出去。头顶奇怪的沙沙声似乎更响了。


“所以你明白吗,”格朗补充说,“一定要做到无可挑剔。”


尽管对文学领域一窍不通,但里厄怀疑事情不会这样单纯——比如说,出版商在办公室里不会一直戴着帽子。可是,谁会知道呢?所以里厄决定保持沉默。在他决定对此充耳不闻的时候,上面那种奇怪的沙沙声,那鼠疫的低语声还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他们已经到了格朗的住所附近,因为这里地势有点高,凉爽的晚风拂过他们的面颊,也带走了城里的嘈杂声。


格朗还在不停地说,但里厄不能完全听明白这位可敬的人所说的话。只隐约听出来他的那本作品已经写了很多很多页,而他为了完善这部作品费尽了心血。“有时候,仅仅为了一个词就要花几个晚上,或者几个星期,想想看!有时候只是为了一个连接词!”


格朗突然停下来,抓住医生。他牙齿不全的嘴里说出来的话磕磕绊绊。


“我想让你明白,医生。在‘然而’和‘而且’之间选择很容易。在‘而且’和‘然后’之间做选择就有点难了。但是最难也许是决定一个地方该不该用‘而且’。”


“对,”里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说完后接着往前走。格朗显得有点窘,紧走几步追上来。


“对不起,”他笨拙地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里厄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说愿意帮助他,并对他所说的很感兴趣。这话让格朗安了心,等他们到了格朗的住处后,他犹豫了一下,提议医生进去坐一下。里厄同意了。


他们进了起居室,格朗请医生在书桌旁坐下来。书桌上散落着一张张写着蝇头小字、带有修改痕迹的纸张。


“对,就是那个。”格朗迎着里厄探询的目光说,“你不想喝点什么吗?我有一些葡萄酒。”


里厄谢绝了。他弯下腰看那些手稿。


“不,别看,”格朗说,“这是我的开篇,它让我很烦恼,无穷无尽的烦恼。”


他也注视着书桌上的稿子,他的手似乎不由自主地被其中的一张吸引住,最终把它抽出来,举起来放在电灯光下。那张纸在他手里摇晃着,里厄注意到他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汗。


“坐下来,”他说,“给我读读。”


“好。”他的眼睛和笑容里带着一种羞怯的感激,“我想我也希望你听一下。”


他盯着那页手稿看了片刻,然后坐下来。于此同时,里厄正倾听着街上传来的奇怪的嗡嗡声,仿佛在回应鼠疫的沙沙声一样。在那一刻,他对于脚下绵延出去的城市,这个幽闭的与世隔绝的受害的世界,以及被黑暗掩盖下的受难者的呻吟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敏锐感觉。接着,格朗低沉沙哑然而吐字清晰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5月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人们也许见过一位优雅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匹俊美的栗色牝马在布洛涅森林鲜花盛开的大道上飞驰。”


格朗停住了,脚下城市里模糊的低语声重新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格朗放下他仍在凝视的那张纸,抬起了头。


“你觉得怎么样?”


里厄回答说这个开头已经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愿意听听下面的部分。但格朗却说他完全弄错了。他显得很激动,用手掌拍着桌子上的稿子。


“这只是一份草稿。只要我成功地描绘出头脑里看到的那幅画面,只要我的遣词造句契合这种节奏——马蹄嗒嗒,1—2—3,1—2—3,明白我的意思吗?剩下的就会容易得多,而且,更重要的是,只有从最初一些句子里得出的印象才有可能让他们说:‘脱帽致敬!’”


但在那之前,格朗承认,还有很多困难的工作要做。他绝不会把这些句子以现在的形式付印。因为尽管它们有时候会让他感到满意,但他充分意识到它们还没有完全达到他的目的。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它们在语气上的虚浮,也许并不明显,但可以识别地接近于庸常之作。他说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也就在这个时候,窗户下面的街道上传来有人跑动的声音。


里厄站了起来。


“等着看我的作品吧,”格朗说着,一边往窗外看,一边补充说,“等这一切结束的时候。”


可是紧接着慌乱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里厄已经走到楼梯中途,等他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时,两个男人和他擦肩而过。他们似乎正要赶往某一个城门。事实上,伴随着炎热和瘟疫,我们的一些市民朋友正在失去理智;已经出现了一些通过暴力行为和试图夜间避过哨兵逃往外部世界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