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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日记里提到的那次会面是塔鲁向里厄提出的。那天晚上,在塔鲁赶到之前,医生已经盯着他母亲看了一段时间,后者静静地坐在饭厅的一个角落里。家务事做完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张椅子上。她双手放在膝盖上,好像在等着什么一样。里厄不太肯定她等的是自己。然而,等他进屋的时候,母亲的脸上总会出现一些变化。操劳生活造成的沉默顺从似乎在一刹那被喜悦的光照亮起来。然后她又回到了平静中。那天晚上她向外凝视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街道。街灯减少到只有三分之一亮着,每隔很远才有一盏路灯闪烁在城市浓重的黑暗里。


“只要鼠疫没结束,他们会一直这样减少照明吗?”里厄夫人问。


“恐怕是的。”


“但愿它不要拖到冬天。那就太压抑了。”


“是呀。”里厄说。


他注意到母亲的目光落在他的额头上,这些天连日的担忧和过度劳累已经在那里刻下了痕迹。


“今天情况不太好?”他母亲问。


“哦,和平常一样。”


和平常一样!那就是说从巴黎新运来的血清似乎效果比第一批差,而且死亡率在上升。此外仍不可能对患者家属之外的人进行预防接种;如果普遍使用的话,所需的数量将非常庞大。还有,大部分肿块不溃烂,就像它们遭遇了季节性硬化一样,给病人造成了可怕的痛苦。在过去的24小时里,出现了两例新形式的鼠疫;鼠疫正在转化成肺鼠疫(2) 。在当天的一场会议里,疲惫不堪雪上加霜的医生逼迫心力交瘁的省长发布一项预防传染病通过口对口传染的新规定。省长按他们的要求发布了命令,但和以往一样,他们几乎还是在黑暗中摸索。看着母亲,里厄突然产生了一种几乎已经忘掉的感情,看着母亲关切地盯着自己的那双浅棕色眼睛,他好像回到了童年。


“你从来都不害怕吗,妈?”


“哦,到我这个年纪,没剩下多少东西值得害怕了。”


“白天那么长,现在我又几乎不沾家。”


“只要我知道你会回来。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就想你在干什么。她有什么消息吗?”


“有,要是最新的一封电报可信的话,一切都像预期的那样好。不过我知道她那样说是为了防止我担心。”


门铃响了。医生对母亲微笑一下,走过去开门。


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塔鲁看上去像一头大灰熊。里厄请客人坐在书桌前,自己站在书桌后的一把椅子后面。在他俩之间是房间里唯一的一盏灯,书桌上的一盏台灯。


塔鲁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我知道,”他说,“我跟你可以坦白讲话。”


里厄点点头。


“再过两个星期,或者最多一个月,”塔鲁接着说,“你在这里也没用了。局势会变得无法控制。”


“我赞同。”


“卫生部门效率低下——人手不足,比如说,你都忙得脚不沾地了。”


里厄承认情况确实如此。


“对了,”塔鲁说,“我听说当局正在考虑实行某种人员征用制度,要求所有身体健康的男性参与和瘟疫做斗争的工作。”


“你的信息没错。但当局其实对此不看好,省长下不了决心。”


“如果他不敢冒险采用强制措施,为什么不号召志愿者协助?”


“已经试过了。应者寥寥。”


“那是通过官方渠道进行的,没有号召力。他们缺乏想象力。官僚绝对对付不了真正的灾难。他们想出来的补救措施只能应付普通的头疼发热。如果让他们这样搞下去,他们很快就会完蛋,我们也会跟着完蛋。”


“这是很有可能的,”里厄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他们正在考虑利用监狱的犯人做我们所说的‘繁重工作’。”


“我宁愿他们雇用自由人。”


“我也一样。能问问你这样想的原因吗?”


“我讨厌人们被判死刑。”


里厄盯着塔鲁的眼睛:“那——应该怎么办?”


“我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个。我已经起草了一份招募志愿者援助组织的计划。让我得到实施这份计划的权力,然后我们把官员甩到一边。总之当局现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我各行各业都有朋友;他们将组成一个启动的核心。我本人当然也会参与。”


“不用说,”里厄说,“我非常乐于接受你的提议。人们普遍缺乏助手,特别是在现在的情况下从事我这样工作的人。我负责让当局批准你的计划。毕竟他们没有选择。但是——”里厄犹豫了一下,“我认为你知道这种工作可能对参与者是致命的。但我必须问你一句,你考虑过这种危险吗?”


塔鲁灰色的眼睛沉静地迎着医生的目光:“你对帕纳卢神父的那场布道演说怎么看,医生?”


塔鲁问话的语气平平淡淡,医生的回答也很平淡。


“我在医院待得太久,不欣赏任何集体惩罚的说法。不过,你也知道,基督徒有时候在谈论这类事情的时候是没有真正去思考的。他们比表面上看起来好。”


“但是,你也像帕纳卢一样,认为鼠疫有好的一面;能让人睁开眼睛,迫使他们思考吗?”


医生不耐烦地摇摇头。“血肉之躯会得的每一种疾病都不例外。对世界上所有罪恶成立的,对鼠疫也同样成立。它帮助人们超越自身。总之都一样,只要你看到鼠疫造成的惨剧,你就会明白只有疯子、懦夫、瞎子才会向它屈膝投降。”


里厄刚刚抬高声音,塔鲁就微笑着向他轻轻做了个手势,好像想让他平静一下。


“对了,”里厄耸耸肩膀,“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考虑过吗?”


塔鲁靠在椅背上舒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又把头探到灯光下。


“你相信上帝吗,医生?”这个问题也是用平平常常的语气问出来的。但里厄回答这个问题用了更长的时间。


“不相信——但是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呢?我在黑暗中摸索,挣扎着想弄明白些什么。我很久以前就习惯这样了。”


“那就是你和帕纳卢之间的分歧吗?”


“我不这样想。帕纳卢是个博学的人,一位学者。他还没有接触过死亡,所以他能那样自信地谈论真理。但是每个访问过自己教区的乡村牧师,只要他听到过垂死之人的喘息声,都会和我一样想。他会先设法缓解人类的痛苦,然后再来解释痛苦的好处。”


里厄站起身来,他的脸处于阴影里。


“我们抛开这个话题吧,”他说,“既然你不愿回答。”


塔鲁依然坐在椅子里;他又一次微笑起来。


“假如我用一个问题来回答呢。”


医生也笑了。


“你喜欢故弄玄虚,是不是?好啊,来吧。”


“我的问题是,”塔鲁说,“既然你不相信上帝,为什么又显示出这样的献身精神呢?我怀疑你的答案有助于回答我的问题。”


里厄仍然站在阴影里,他说他已经回答过了:如果他相信有一个全能的上帝,他大可以不再治病救人,把病人交给上帝就是了。但世界上没人相信有这样的上帝;是的,恐怕帕纳卢也不认为自己信仰这样一个上帝。事实证明没有一个人会把自己完全交给上帝。总之,在这一点上里厄认为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和客观事物做斗争。


“这就是你对自己职业的看法?”塔鲁说。


“差不多。”医生又回到灯光下。


塔鲁轻轻吹了声口哨,医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的,你认为那样想的人自大。但我向你保证正是这一点自大让我坚持下来。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或者这一切结束后会怎样。目前我只知道这些;那里有病人,他们需要治疗。或许随后他们能想明白,我也能想明白。但现在需要做的是把他们治好。我尽自己所能保护他们,就这样。”


“你在反抗什么?”


里厄转头看向窗外。地平线上的一道黑线显示着大海的存在。他感到的只有疲惫,然而同时又抗拒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想向对方倾诉一番的荒谬冲动;这个人也许是个怪人,但他认为他是自己的同类人。


“我没有什么概念,塔鲁;我向你保证,我没什么概念。在我从事这个职业的时候,可以说我是‘不自觉’的;只是因为我想做,因为它像其他行当一样是一门职业,一门年轻人渴求的职业。或许还因为它对我这样一个工人的儿子来说尤其难得。然后我不得不时常经历人们的死亡。你知道有些拒绝死亡的人吗?你听到过一个垂死的女人用最后一口气发出的‘我不要死’的尖叫吗?啊,我都经历过。后来我明白我永远不可能面对这种情景无动于衷。我那时候还年轻,我对这一切感到愤怒。后来我变得平和多了。只是,我永远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人们死去。我想就是这样。然而——”


里厄沉默着,坐了下来。他感到口干舌燥。


“然而——?”塔鲁轻声追问。


“然而,”医生重复着,然后又犹豫了一下,看着塔鲁说,“这大概是你这类的人能理解的。然而,既然世界的秩序注定是死亡,如果我们不仰面看着没有任何回应的苍天,拒绝信仰上帝,用我们的力量和死亡做斗争,那样会不会对上帝更好呢?”


塔鲁连连点头。


“是的。不过你的胜利永远不会长久;就是这样。”


里厄的脸色阴沉下来。


“对,我知道。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


“不成为理由,我同意。不过,我现在可以想象这场鼠疫对你意味着什么了。”


“是的。一场没有尽头的失败。”


塔鲁凝视着医生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迈着沉重的脚步往门口走去。里厄跟着他,两人几乎走到并排的时候,正垂头看着地板的塔鲁突然说。


“谁教会了你这一切,医生?”


里厄脱口回答:“苦难。”


里厄打开诊疗室的大门,告诉塔鲁,他也要出门;他有一位郊区的病人要探视。塔鲁提议他们一起去,里厄同意了。在门厅里,他们碰到了里厄夫人,医生向她介绍了塔鲁。


“我的一位朋友。”他说。


“真的,”里厄夫人说,“非常高兴认识你。”


在她离开他们的时候,塔鲁转身目送着她。医生在楼梯口按开关开楼梯灯。但楼梯里仍然漆黑一片。也许是因为实行了新的节约照明措施。真正的原因不得而知;过去这段时间,大街上和私人住宅一样,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也许只是因为守门人和城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不再关心他身边的兄弟们,医生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塔鲁又在背后发话了。


“再多说一句,医生,尽管在你听来有点愚蠢。你是完全正确的。”


医生只是微微耸了耸肩,在黑暗里完全看不见。


“说老实话,我对这一切毫无把握。但是你——你又知道多少呢?”


“啊,”塔鲁相当冷静,“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


里厄站住脚,塔鲁在身后的台阶上滑了一下,抓住他的肩膀才稳住身子。


“你真以为自己对生活的一切都了解吗?”


同样冷静而自信的声音在黑暗里回答。


“是的。”


等到走上街头,他们才意识到时间一定很晚了,恐怕已经到了11点。除了一些模糊的沙沙声之外,城里一片寂静。远处传来一辆救护车隐隐约约的警笛声。他们钻进汽车,里厄发动了引擎。


“明天你必须来医院,”里厄说,“注射疫苗。另外,在开始这场冒险之前,你最好明白活着回来的概率是三分之一。”


“这种估计是不成立的;你和我一样都明白。一百年前鼠疫消灭了波斯的一个城市的全部入口,只有一个例外。而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干的正是为死人清洗尸体的工作,在鼠疫流行期间从未间断。”


“他赢得了那三分之一的机会,没别的原因。”里厄放低了声音,“但你也没错;我们对这个题目近乎一无所知。”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市郊。车灯照亮了空荡荡的街道。停下车,里厄站在车头前面,问塔鲁愿不愿意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