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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正在瘟疫正聚集全部力量,打算把它们倾斜到城里,使之变成一座废城的时候,我们要记录一些像朗贝尔一样倔强的人,为了找回他们失去的幸福而负隅顽抗,所进行的痛苦而漫长的、形式单调的抗争。这是他们抵抗即将面临的束缚的途径,尽管他们的抵抗不具备其他人那种积极的态度,显得徒劳而没有理性,但仍具有自身的价值,体现了一种不容忽视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朗贝尔面对瘟疫绝不言败。一明白过来无法通过合法的途径出城,他就决定另找出路。他首先从咖啡馆的服务员入手。咖啡馆服务员通常了解很多内幕消息。不过他首先探听到的是进行这种逃脱的尝试会面临严重的惩罚。有家咖啡馆甚至把他当成了警察局派出来的密探。直到在里厄家遇见科塔尔,他才找出了点头绪。那天他和里厄又聊起在政府部门碰壁的事,科塔尔听到了那场谈话的尾巴。几天后,科塔尔在街上遇见他,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你好,朗贝尔!还没碰到好运气?”


“一无所获。”


“指望官僚商人是没用的。他们不会替人着想。”


“我知道。我正在想别的办法。但实在太困难了。”


“对,”科塔尔回答,“确实是这样。”


不过,他知道一个办法,他向朗贝尔解释说。朗贝尔这段时间在咖啡馆认识了不少朋友,已经知道有一个“组织”在经营着这种生意。他吃惊地了解到,一直花钱大手大脚的科塔尔现在正从事和配给商品有关的走私生意。通过以稳步上涨的价格出售走私香烟和劣酒,他正在积累起一笔小小的财富。


“你有把握吗?”朗贝尔问。


“有。前些天还有人给我提过这种建议。”


“但你没接受。”


“拜托,你不用怀疑。”科塔尔友好地说,“我不接受是因为我不愿意离开。我有我的道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我注意到,你没有问我原因是什么。”


“我认为这和我没关系。”朗贝尔回答。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当然是。但是换个角度——好,让我这样说吧:自从发生了鼠疫,我在这里感到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朗贝尔没有发话。然后问:“那么,怎么和你说的这个组织接触。”


“啊,”科塔尔回答,“不是那么容易。跟我来。”


时间是下午4点。城里的闷热到了顶点。附近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科塔尔和朗贝尔无言地走了一段来到拱廊下。这是一天里鼠疫陷入低潮的时候;在酷烈的阳光和瘟疫的笼罩下,城里一片死寂,失去了一切颜色和活动;空气沉闷,说不清是因为灰尘和溽热,还是因为瘟疫的压迫。瘟疫的痕迹需要仔细观察和思考才能察觉,因为只有一些反常的迹象才能揭示它的存在。因此那位和鼠疫关系密切的科塔尔,让朗贝尔注意到了狗的消失。在往常这个时间,常常能看到它们趴在门道的阴影里,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试图找到一片不存在的阴凉。


他们沿着棕榈道穿过达尔姆斯广场,然后朝下面的港区走去。左边出现了一家漆成绿色、装着伸到人行道上的宽大黄色遮阳棚的咖啡馆。科塔尔和朗贝尔抹着汗走进这家咖啡馆。咖啡馆里有几张同样漆成绿色的小铁桌,还有折叠椅。房间里空荡荡的,空气里嗡嗡地飞着几只苍蝇;吧台上放着一个黄色的笼子,一只耷拉着羽毛的鹦鹉蹲在栖木上。四面的墙上贴着几幅蒙着灰尘和蛛网的军事题材的老照片。桌子上落着干鸟粪,朗贝尔坐的一张也不例外。正在他疑惑这些鸟粪的来历时,随着几声扑打翅膀的声音,一只神气的公鸡从一个黑暗角落里跳了出来。


这时候气温似乎又上升了几度。科塔尔脱下外衣,在桌子上敲了几下。一个个子很矮、戴着一条直挂到脖子上的蓝色围裙的男人从后面的门道里走出来,一边和科塔尔大声打招呼,一边用力把那只公鸡从路上踢开。他走过来,抬高声音在公鸡咯咯的抗议声里问他们要点什么。科塔尔要了葡萄酒,然后问:“加西亚在哪儿?”小个子回答说他好几天没在咖啡馆露面了。


“你看他今天晚上会来吗?”


“咳,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你知道他一般什么时候来,对不对?”


“对。啊,没什么急事;我只是想让他认识一下我这位朋友。”


小个子把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哦,那么这位先生也是做生意的?”


“对。”科塔尔说。


小个子抽了一下鼻子。


“好吧,晚上过来。我派小伙子通知他。”


离开那里后,朗贝尔问他们所说的生意是什么。


“还用问吗,当然是走私。他们通过城门的哨兵把东西运进来。这是赚大钱的事。”


“我明白了,”朗贝尔说,“他们有内应。”


“说对了!”


傍晚,遮阳棚卷了起来,鹦鹉在笼子里嘎嘎直叫,咖啡馆里坐满了穿着衬衣的男人。科塔尔一进门,一个身穿白衬衣,肤色黑红,反戴着草帽的人就站了起来。他有一张晒成褐色的脸,五官匀称,一双小眼睛又黑又亮,牙齿很白,手上戴了两三个戒指。他看上去大约30岁。


“嘿!”他没有理朗贝尔,对科塔尔热情地说,“过来喝一杯。”


三杯酒下肚后,加西亚提议,“出去走走怎么样?”


他们朝港口方向走,加西亚问他们找他有什么事。科塔尔解释说事实上不是为了生意,而是想介绍他的朋友——朗贝尔先生——给他,为的是他所说的“逃走”。加西亚一边抽着烟,一边在前面大步走着。他问了一些问题,提到朗贝尔的时候总是说“他”,一副当朗贝尔不存在的样子。


“他为什么想走?”


“他老婆在法国。”


“啊!”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记者。”


“是吗,原来如此。记者喜欢乱说话。”


“我告诉过你他是我的朋友。”科塔尔回答。


他们在沉默中走到靠近码头的地方,那里现在已经用栏杆隔开了。然后他们朝一个飘着炸沙丁鱼香味的小酒馆走去。


“说到底,”加西亚终于开了口,“这不是我擅长的事,你们要找拉乌尔。我会和他联系。这件事不容易啊。”


“这样啊?”科塔尔来了兴趣,“他躲起来了,是吗?”


加西亚没说话。在小酒馆门口,他停下来,第一次直接对朗贝尔说。


“后天上午11点,到城内高地海关兵营角上。”


他好像要走,接着又像想起来什么一样。


“这是要有所付出的,你知道。”他用不经意的语气说。


朗贝尔点点头:“当然。”


在回去的路上,朗贝尔向科塔尔致谢。


“不用谢,老朋友。能帮你一把我太高兴了。另外,你是记者,我敢说有朝一日你会替我说句好话的。”


两天后,朗贝尔和科塔尔爬上通往城里较高部分的没有遮蔽的宽阔街道。被海关官员占用的兵营已经有一部分变成了医院,不少人正站在大门外,其中一些希望获准探访病人——自然不可能,这种探访是严格禁止的——另一些人则是来打探消息的。正因为这些原因,所以这里总是有很多人在活动,这大概就是加西亚选择在这里和朗贝尔会面的原因。


“我一直想不通,”科塔尔说,“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说真的,这里发生的事还是很有意思的。”


“对我来说不是。”朗贝尔回答。


“哦,一个人总是要担风险的,我向你保证。其实都一样,仔细想想,过去横穿马路也要冒风险。”


正在这时,里厄的汽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塔鲁在开车,里厄似乎快睡着了,他坐起身子为他们作了介绍。


“我们认识,”塔鲁说,“我们住同一个旅馆。”接着他提议载朗贝尔回市中心。


“不了,谢谢。我们在这里有约会。”


里厄看看朗贝尔。


“是的。”朗贝尔说。


“怎么回事?”科塔尔很吃惊,“医生也知道这件事吗?”


“治安法官。”塔鲁警告地朝科塔尔瞟了一眼。


科塔尔的脸色变了。奥顿先生正迈着大步从街对面朝他们走来,步伐轻快,但很威严。走过来后,他脱帽向他们致意。


“早上好,奥顿先生。”塔鲁说。奥顿向车里的两人问好,然后又向后面的朗贝尔和科塔尔轻轻点点头。塔鲁向他介绍过科塔尔和记者。治安法官抬起头看了看天,叹着气说真是个凄惨的时候。


“塔鲁先生,”他说,“听说你正帮忙推行预防措施。那确实太值得赞美了,一个很好的榜样。里厄医生,你认为疫情会变得更糟糕吗?”


里厄回答说只能希望不会变糟,治安法官回答说天意难测,但人一定不能失去希望。


塔鲁问他当前的情况是否加重了他的工作。


“正相反。现在刑事案件变得越来越少。实际上,我现在审讯的几乎全是严重违反新规定的案子。我们的普通法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人尊重过。”


“那是因为,相比之下,那些法律也显得好起来了。”塔鲁说。


一直抬头看着天,似乎陷入沉思的治安法官突然垂下头,盯着塔鲁。


“那有什么关系?重要的不是法律,是判决。判决是我们必须全盘接受的。”


“那个家伙,”塔鲁在治安法官走远后说,“是我们的头号敌人。”他启动了汽车。


几分钟后,朗贝尔和科塔尔看见加西亚走了过来。他没有显示出丝毫认识他们的样子,只是不动声色说了一句,“你还要再等等”。


他们身边没有一个人说话,那些人多数是妇女。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包裹;徒劳地希望通过某种办法把东西带给他们生病的亲人,甚至希望后者吃得下他们带来的食物。医院的大门有持枪的哨兵把守,营房和过道之间不时传出怪异的哭叫声。一旦传出这种声音,那些人关切的目光就转往病房方向。


三个人正看着,一声轻快的“早上好”使他们齐齐转过身来。尽管天气炎热,拉乌尔仍然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深色外套,头戴一顶卷边呢帽。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脸色很苍白。他说话嘴唇几乎不动,声音迅速而清晰:“我们去市中心,你,加西亚,不用过来。”


加西亚点起一支烟,站在原处等他们走开。拉乌尔走在科塔尔和朗贝尔之间,步子很快。


“加西亚说了你的情况,”他说,“我们可以帮你安排。不过话说在前面,这件事要花你一万法郎。”


朗贝尔说他同意这些条件。


“明天在靠近码头的西班牙饭店和我一起吃午饭。”


朗贝尔答应下来。拉乌尔和他握握手,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走后,科塔尔说他第二天有安排,不能一起去吃午饭,不过好在朗贝尔一个人也应付得了。


第二天朗贝尔走进那家西班牙饭馆的时候,每个人都扭过头来盯着他。那家饭馆在一条土黄色小街道的地下室里,光线昏暗,像牢房一样。光临那里的都是男性,从外表看,多数是西班牙裔。拉乌尔正坐在房间后面的一张桌子旁。看到他向记者打招呼,而且后者开始朝他走过去后,其他人脸上的好奇烟消云散,都接着埋头吃饭。拉乌尔身边已经坐了一个又高又瘦,胡子拉碴的男人,有一副极宽的肩膀,一张马脸和一头稀稀拉拉的头发。那个人卷着衬衣袖子,露出覆盖着一层黑毛的又瘦又长的胳膊。当朗贝尔被介绍给他的时候,他缓缓点了三次头。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而拉乌尔在提到他的时候,总是用“我们的朋友”来代替。


“我们的朋友认为他能帮助你。他打算——”拉乌尔停了一下,等女招待过来招呼完朗贝尔后,接着说,“他打算给你联系一下我们的两个朋友,他们会把你介绍给一些我们已经买通的哨兵。但那不代表你能够马上离开。你必须等着哨兵决定最佳的时机。对你来说最简单的是和他俩一起待几个晚上;他们住得离城门很近。首先我们在场的这位朋友会给你需要的联系人;然后等一切安排妥当,你把该付的钱付给他。”那位“朋友”大嚼着西红柿和甜椒沙拉,再次点了点头。这时他才开口,带着一点轻微的西班牙口音。他让朗贝尔次日一个人和他会面,时间是上午8点,在大教堂门口。


“还要再等两天。”朗贝尔说。


“这件事没那么容易,”拉乌尔说,“小伙子需要找机会。”


马脸男子又一次缓缓点头表示赞同。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找着话题。直到朗贝尔发现这位马脸人是个狂热的足球运动员后,气氛才活跃起来。朗贝尔对足球也很热心。他们讨论起法国杯、英国职业球队的优点、过人技巧。午饭结束的时候,马脸男子心情不错,开始管朗贝尔叫起“老弟”来,还试图使他相信,到目前为止足球场上最具挑战性的位置是中前卫。“你看,老弟,组织传球的是中前卫。那是这种游戏的灵魂所在,不是吗?”朗贝尔表示赞同,尽管他本人总是踢中前锋。他们的谈话一直平静地进行着,直到有人打开收音机。在一段令人感伤的音乐播放完之后,播音员宣布前一天死于鼠疫的人数是137人。在场的人都无动于衷。马脸男子耸耸肩膀站了起来。拉乌尔和朗贝尔也跟着起身。


他们出门的时候,中前卫热情地和朗贝尔握手。


“我叫贡扎莱斯。”他说。


对朗贝尔而言,接下来的两天仿佛没有尽头。他找里厄诉说了最近的进展,然后陪医生走访一位病人。在一个怀疑有人患了鼠疫的人家的门口,他和里厄分开了。那家人的客厅传出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他们已经得到了医生来访的警告。


“希望塔鲁别误事。”里厄喃喃地说。


他显得精疲力尽。


“疫情要失控了吗?”朗贝尔问。


里厄说并非如此;事实上,死亡人数的上升已经缓和多了。只是他们还没有对付这种疾病的适当方法。


“我们缺少设备。世界上所有缺乏装备的军队都要用人力来补足。可我们连人手都不够。”


“其他城市没有派医生和受过训练的助手来吗?”


“有,”里厄说,“10名医生和100个助手。听起来很多,但只能勉强应付现在的情况。情况恶化就不够了。”


朗贝尔一直听着屋子里的声音,这时他带着友好的笑容转向里厄。


“对,”他说,“你最好赶快打赢这场仗。”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你知道,”他低声补充道,“这和我要离开没关系。”


里厄回答说他非常理解,但朗贝尔接着说:


“我不认为我是个懦夫——总之不是一贯如此。我曾经接受过考验。只是有些想法我不能忍受。”


医生看着他的眼睛。


“你会和她再次相见的。”他说。


“也许会。我只是不能忍受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的想法,而她将一直变老。到了30岁人们开始衰老,一个人应该把握人生的一切。但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


医生正在回答说他相信能理解,塔鲁来了,而且显得非常兴奋。


“我刚才邀请帕纳卢加入我们。”


“怎么样?”医生问。


“他考虑了一下,然后答应了。”


“那太好了,”医生说,“我很高兴知道他本人比他的布道更好。”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塔鲁回答,“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他朝里厄笑着挤挤眼。


“那就是我的工作——给人机会。”


“请原谅,”朗贝尔说,“我要走了。”


星期四,朗贝尔在距约定时间5分钟的时候走进了教堂的门廊。这时天气还相对凉爽,天上飘着很快就会被太阳一口吞掉的丝丝白云。草坪上虽然干燥,但仍然带着一点湿气。在东边房屋的阴影下,太阳只晒热了圣女贞德的头盔,还在教堂广场上投下一片孤独的阳光。钟声敲响8点,朗贝尔走上几级台阶,进了空荡荡的门廊。教堂里传来低沉的颂歌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带着潮气的微弱的焚香气息。接着声音停止了,十几个身穿黑衣的人从教堂里走出来,匆匆赶往市中心。朗贝尔不耐烦起来。另一些黑色的人影爬上台阶进了门廊。朗贝尔正想点上一根烟,忽而想到在这里抽烟也许会招来白眼。


到了8点15分,教堂里响起轻柔的管风琴声。朗贝尔走进门廊。在侧廊微弱的光线下,一开始什么都看不清;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中殿里那些穿黑衣的人影。他们聚在角落里的圣坛前,圣坛上是一尊本地雕刻家匆匆赶制的圣罗奇的雕像。每个人都跪着,看上去比此前更显渺小,一个个黑影比暗淡的光线深不了多少,似乎在缭绕的烟雾里飘浮。在他们上面,一具风琴正弹着变奏曲。


等朗贝尔走出教堂时,正看到贡扎莱斯走下台阶准备回城的背影。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弟,”他对记者说,“考虑到已经这么迟了。”


接着他解释说,因为7点50分要在约定的地方和朋友见面,那地方离这里很近,但他等了20分钟也没见到他们。


“肯定被什么事缠住了。你知道,干我们这行有很多麻烦。”


他建议次日同一时间在战争纪念碑再碰一次头。


朗贝尔叹了口气,把帽子往脑袋后面一推。


“别这样泄气,”贡扎莱斯笑起来,“足球是圆的,会不停改变方向,想踢进一个球,要跑,要过人,还要等机会。”


“确实如此,”朗贝尔说,“可是一场球只有一个半小时。”


奥兰的战争纪念碑位于一个能看见海的地方,有一片平坦的空地,接着是一段俯瞰海港的山顶平台。第二天,朗贝尔又是第一个来到这里,通过阅读那些为国捐躯的战士的名单来消磨时间。几分钟后,两个男子缓步走上来,不露痕迹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趴在围栏上向下看着空荡荡、死气沉沉的海港。两人都穿着短袖上衣和蓝裤子,而且身高也几乎一模一样。记者走到一边,坐在一个石凳上从容地打量着他们。他俩显然都是小年轻,不超过20岁。就在这时,他看见贡扎莱斯走了过来。


“那是我们的朋友。”他为迟到道过歉后说。他带着朗贝尔来到两个年轻人身边,介绍说他们分别叫马塞尔和路易。他们俩长得很像,朗贝尔相信他们是兄弟俩。


“好了,”贡扎莱斯说,“现在你们认识了,谈正事吧。”


马塞尔兄弟说他们两天后值班,为期一周;他们得等到晚上才能找机会行动。这里麻烦的地方是除了他俩还有另外两个哨兵,是正规军人。那两个人是不能指望的,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毕竟最好不要增加不必要的费用。不过,有些晚上,那两名哨兵会在附近酒吧的密室待几个小时。马塞尔兄弟说最好朗贝尔能待在他们家等通知,那里距离城门步行只要几分钟。那样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逃走”。但是时间紧迫;据说不久后要设立双重岗哨。


朗贝尔同意了,把剩下的几支烟递给兄弟俩。这时,那个没发话的年轻人问贡扎莱斯是否费用已经商定,订金有没有到手。“没有,”贡扎莱斯说,“不用担心,他是我的朋友。费用临走时结算。”下一步的接头安排好了。贡扎莱斯提议次日他们一起在西班牙饭馆吃晚饭。从那里到两个年轻人的住处很近。


“第一天晚上,”他补充说,“我会来陪你的,老朋友。”


第二天在回卧室的途中,朗贝尔在楼梯上遇见塔鲁下楼。


“想跟我一起来吗?”他问,“我正要去见里厄。”


朗贝尔有点犹豫。


“呃,我总是怕打扰他。”


“别担心,他说了很多你的事。”


朗贝尔考虑了一下。


“听我说,”他说,“要是你们晚饭后有空,别管多晚。你们俩一起来旅馆,和我一起到酒吧喝酒?”


“那取决于里厄,”塔鲁显得有些疑惑,“还得看鼠疫的面子。”


不过,那天晚上11点,里厄和塔鲁走进了旅馆狭小的酒吧。酒吧里挤着大约30多个人,说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从被瘟疫压迫得声息皆无的城里走进来,两个人都被突然爆发的吵嚷声惊呆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等看到这里仍在供应烈酒后,两人才明白过来。正坐在酒吧角落一个高脚凳上的朗贝尔招呼他们过去,他清醒地把身边一个聒噪的顾客挤到一旁,给两位朋友腾出空间。


“你们不反对来点带劲的吧?”


“不,”塔鲁说,“正相反。”


里厄闻着朗贝尔递给他的杯子里浓烈的苦艾味道。在这样喧嚣的声音里,很难让人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朗贝尔似乎关心的只是喝酒。医生不能断定他是不是已经醉了。在吧台周围一个半圆形的空间之外,两张桌子占据了剩下的全部空间。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海军官员,双手各搂着一个女孩,正大声向一个肥胖的红脸男人讲述开罗发生的斑疹伤寒疫情。“他们有集中营,你知道吗,”他说,“给本地人的,病人在帐篷里,周围全是哨兵。要是有家属想把什么蠢到家的土方药带进去的话,他们一发现就会开枪。有点严厉,我承认,但只能那么干。”围在另一张桌子旁的是一群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年轻人,说的话很难听清楚,声音大半被他们头顶高音喇叭放的《圣詹姆斯医院》的刺耳旋律淹没了。


“办成了吗?”医生不得不提高嗓门。


“还在办,”朗贝尔回答,“也许就在这个星期了。”


“真遗憾!”塔鲁喊道。


“为什么?”


里厄插嘴说:“塔鲁这样说是因为他认为你在这里也许对我们有帮助。不过,我个人完全理解你急于离开的想法。”


塔鲁站起来叫酒。朗贝尔下了高脚凳,第一次直视着塔鲁。


“我怎么可能帮得上忙呢?”


“当然能,”塔鲁一边慢慢伸手拿酒杯,一边回答,“加入我们的防疫小组。”


朗贝尔脸上又出现了徘徊不去的固执表情,他又坐回到高脚凳上。


“你认为我们这些防疫小组没有用处吗?”塔鲁吸了一口酒,盯着朗贝尔问。


“不,我相信它们是有用的。”记者回答,然后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里厄注意到他的手在发抖,断定这个人已经完全喝醉了。


第二天,朗贝尔第二次走进那家西班牙饭馆。他不得不从一群把椅子搬上人行道,坐在暮光里一边抽着气味刺鼻的烟草,一边享受第一股凉风的人中间穿过。饭馆里几乎是空的。朗贝尔走到第一次和贡扎莱斯碰面时后者所在的那张靠后的桌子旁,坐了下来。他对女招待说要等一会儿。到了7点半,人们三三两两从外面走进来,开始在桌子旁坐下来。女招待开始招呼他们,刀叉的叮当声、嗡嗡的交谈声才在这个像牢房一样的房间里响起来。到了8点,朗贝尔还在等着。饭馆里开了灯。新进来的几个人坐上了他那张桌子的其余几把椅子。他也叫了晚饭。8点过半,他吃完晚饭,但贡扎莱斯和两个年轻人还没露面。他抽了几支烟。饭馆逐渐空了下来。外面,夜色迅速降临了,从海上吹来的暖风鼓动着挂在门口的布帘。到了9点,朗贝尔意识到饭馆里已经很空,女招待正好奇地看着他。他付账出门,发现街对面的咖啡馆还开着,就在那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同时留意着饭馆门口。9点半的时候,他慢慢走着回旅馆,一路上思考着找到贡扎莱斯的办法,后者的住址他还不知道。一想到这套烦人的接洽可能还要再来一遍,他就感到无比泄气。


就在这一刻,走在救护车飞速驶过的黑暗街头,他才突然想到——正如他后来告诉里厄的那样——这些天来,他一门心思地想在把他和爱人隔开的墙上撕开一个缺口,事实上已经忘记了那个他爱的女人。但是此时此刻,所有逃脱的途径又一次对他关闭起来,他感到对她的想念猛地爆发出来,既突然又强烈。他一路跑回了旅馆,仿佛为了逃避那种仍然刻骨铭心的痛苦一样,血液像野火一样在他身上燃烧。


第二天一大早,他给里厄打电话,问在哪里能找到科塔尔。


“这是我唯一能找回失落线索的办法了。”


“你明天晚上过来,”里厄说,“塔鲁让我邀请科塔尔——我不知道为什么。他10点到,你10点半来。”


次日科塔尔拜访医生时,塔鲁和里厄正在讨论里厄的一位出人意料康复的病人。


“这种事十个里面只有一个,”塔鲁评论说,“他是运气好。”


“噢,得了吧,”科塔尔说,“他患的不是鼠疫,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明确地告诉他那就是鼠疫。


“不可能,因为他康复了。你们和我一样很清楚,一得上鼠疫就没救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里厄说,“但是如果你拒绝被打败,就会得到意外的惊喜。”


科塔尔哈哈大笑起来。


“总之这种情况是极少数。你知道昨天晚上发布的死亡数字吗?”


塔鲁和气地看着科塔尔,说他知道最新的数字,而且形势非常严峻。但那能表明什么呢?只代表需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怎么办?还能有比现在更严厉的措施吗?”


“是的,但城里的每个人都必须行动起来。”


科塔尔迷惑地看着他,塔鲁说逃避工作的人太多,而这场鼠疫是大家的事,每个人都要承担责任。比如说,欢迎每个身体健全的人加入医疗援助小组。


“那是个办法,”科塔尔说,“但是这样做没用。鼠疫已经占了上风,干什么都无济于事。”


“只有我们尝试过每一种办法,”塔鲁耐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才能知道是不是这样。”


在两人讨论的同时,里厄一直坐在书桌前抄报告。塔鲁一直注视着那位个子矮小的生意人,后者在椅子里不自然地扭动着身子。


“听我说,科塔尔先生,为什么不加入我们呢?”


科塔尔拿起窄边礼帽,像受到冒犯一样从椅子上站起身。


“这不是我的工作。”他说。


然后,他用逞强的口气补充道,“另外,这场瘟疫很适合我,我没有理由自找麻烦去阻止它。”


塔鲁敲敲额头。


“啊,当然,我都要忘了。如果不是这样,你已经被逮起来了。”


科塔尔吓了一跳,用手紧抓着椅子靠背,好像要跌倒一样。里厄停止书写,严肃而关切地看着他。


“谁告诉你的?”科塔尔的声音变得尖厉起来。


“哎呀,是你自己!”塔鲁一副吃惊的样子,“至少,那是医生和我从你说话的方式里看出来的。”


科塔尔激动得无法自制,嘴里冒出了一连串的咒骂。


“别激动,”塔鲁沉着地说,“我和医生都不会向警察告发你。你干的事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不管怎样,我们也不喜欢警察。好了!先坐下来。”


科塔尔看看椅子,犹豫地坐了下去。他长叹一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不知怎么被他们查出来了。我以为那些事已经全部被人忘记了。但是有人突然说了出来,该死!他们叫我过去,告诉我在调查结束前不准离开。我肯定他们最终会逮捕我。”


“那件事严重吗?”塔鲁问。


“那取决于你怎么看‘严重’这件事。总之,不是谋杀。”


“监禁还是苦役?”


科塔尔显得很沮丧。


“好吧,监禁——要是我运气好的话。”


不过,片刻后他又变得激动起来。


“那完全是一个错误。每个人都会犯错。我无法容忍因为这个被关进去,和我的家,我的生活,还有我认识的每个人分离的想法。”


“这就是原因,”塔鲁问,“那你为什么还会有轻生的念头?”


“对。那样做是非常愚蠢的,我承认。”


里厄第一次开了口。他告诉科塔尔他非常理解他的焦虑,不过也许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哦,眼下我没什么好怕的。”


“看得出来,”塔鲁说,“你是不会和我们一起干了。”


科塔尔心神不定地抚弄着手里的帽子,用闪烁的眼神看着塔鲁。


“我希望你不会因此怪罪我。”


“当然不会,不过,”塔鲁微笑着说,“至少不要故意散播细菌。”


科塔尔说他也绝对不希望爆发鼠疫,那完全是意外,不能因为发生鼠疫碰巧对他有利就赖到他头上。然后他似乎又恢复了勇气,当朗贝尔走进来的时候,他正自信地对塔鲁说:“另外,我敢肯定你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朗贝尔懊恼地了解到,原来科塔尔也不知道贡扎莱斯的住处;科塔尔建议他再去一次那家咖啡馆,给加西亚留个口信约定晚上见面,或者让他抽不开身的话安排到下一天。他们约定次日会面。当里厄表示希望了解他的进展时,朗贝尔提议他和塔鲁周末晚上去找他。不管时间多晚,他肯定会在房间里等着。第二天一早,科塔尔和朗贝尔就去那家咖啡馆给加西亚留了口信,约他当晚会面,或者安排到次日。那天晚上他们白等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加西亚露面了。他默默听朗贝尔说明了情况;然后说他也不知情,但是听说城里有几个地区被隔离了24个小时,进行挨家挨户的检查。很可能贡扎莱斯和那两个年轻人被困住了。他只能再次帮他们联系拉乌尔,当然,这件事一夜之间是做不到的。


“我明白了,”朗贝尔说,“我们又要从头开始了。”


第三天,在一个街头的角落里,拉乌尔证实了加西亚的猜测:下城区被封闭了。所以要重新和贡扎莱斯联系。又过了两天,朗贝尔才和足球运动员一起吃上午饭。


“真好笑,”他说,“我们早该安排好备用联络方式。”


朗贝尔无奈地表示同意。


“明天早上我们去见小伙子们,把事情安排妥当。”


第二天,两个年轻人不在家。他们只好留了个口信,约第二天中午在国立高中广场见面。朗贝尔垂头丧气地回家。那天下午塔鲁见到他时,吓了一跳。


“出了什么事?”


“那件事要从头再来。”朗贝尔说。


然后他又重新提起了邀请:


“今天晚上过来。”


那天晚上两人来到朗贝尔房间时,他正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他起床往准备好的杯子里斟上酒。里厄接过酒杯,问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朗贝尔说他又从头来了一次,回到了上次的地方,很快就要进行最后一次接头了。他喝下一口酒,补充道:


“当然,他们是不会来的。”


“千万别把这种事当成常态。”塔鲁说。


“你们还是不明白。”朗贝尔耸耸肩膀,回答说。


“什么我们还不明白?”


“鼠疫。”


“哈!”里厄说。


“你们不明白这全因为一切都要从头来过。”


朗贝尔走到角落里,打开一台小录音机。


“这是什么磁带,”塔鲁问,“我知道这首曲子。”


朗贝尔说这是《圣詹姆斯医院布鲁斯》。


磁带放到一半,他们听到远处传来两声枪响。


“一条狗,或者逃犯。”塔鲁说。


过了一会儿,磁带放完了,但救护车的笛声由远而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从旅馆房间下面经过,然后又逐渐变小,直到完全听不见。


“这盘带子没意思,”朗贝尔说,“我今天已经听了至少10遍了。”


“你这么喜欢它?”


“不,我只有这一盘。”


又过了一会儿:


“我告诉你——关于从头来过。”


他问里厄卫生援助小组的工作怎么样。现在共有五个小组在工作,但他们希望另外组织一些。记者坐在床上,似乎注意力全放在他的手指甲上。里厄看着他健壮有力的身影,突然注意到朗贝尔正在注视着他。


“你知道,医生,”他说,“关于你们的组织,我也想了很多。我没有加入你们,那是有原因的。我想我仍然是个不怕冒生命危险的人,我在西班牙打过仗。”


“在哪一方?”塔鲁问。


“在失败一方。不过从那以后我思考了很多。”


“关于什么?”


“勇气。我现在懂得人是能够做出伟大事业的。但是如果他不能得到伟大的感情,那么我是不会感兴趣的。”


“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塔鲁说。


“根本不是,他们无法忍受长时间的痛苦和饥饿。所以他们做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


他看看他们,然后问:


“这样说吧,塔鲁,你能为爱而死吗?”


“不知道,不过目前看来不会。”


“那就对了。但你能为了理想而死,那是毋庸置疑的。啊,为理想而死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不相信英雄主义,那并不难,而且我认为英雄主义是危险的。我感兴趣的是,为了自己的所爱活着或死亡。”


里厄一直专注地听着记者的话。他盯着朗贝尔,温和地说:


“人不止有一种想法,朗贝尔。”


朗贝尔从床上跳了起来,脸上闪耀着强烈的情绪。


“人就是只有一种想法,而且一旦脱离爱情,人生会变得极为短暂。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我们——人类——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我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医生。让我们等着获得那种能力,或者,如果确实无法触及,那就等着我们每个人都会面临的救赎,别去逞什么英雄。对我来说,我不会再往前走一步的。”


里厄站了起来,突然显得异常疲惫。


“你说得不错,朗贝尔,你愿意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的。因为在我看来那是充分而正当的。但我必须告诉你:这完全和英雄主义无关,而是平常的尊严。也许看来很可笑,但是对抗瘟疫的唯一途径是用上我们的尊严。”


“尊严是指什么?”朗贝尔突然显得严肃起来。


“笼统地说,我说不清楚。但对我而言,我相信它代表着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噢!”朗贝尔怒冲冲地说,“我不知道我的本职工作是什么。我选择了爱情,也许当真是个错误?”


里厄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没做错。”


朗贝尔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你们,”他说,“我想你们在这场变故里不会损失什么。站在道德的一方,那样做总是容易得多。”


里厄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走吧,”他说,“我们还有活儿要干。”


他径自走了出去。


塔鲁跟在他身后,但他似乎临出门时又改了主意。他回头对记者说:


“我想有一件事你不知道,里厄的老婆正在一家疗养院里,离这儿大约100英里。”


朗贝尔露出吃惊的表情,但塔鲁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一大早,朗贝尔打电话给医生:


“在我找到出城的办法之前,你愿意让我和你一起工作吗?”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


“当然,朗贝尔。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