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初,朗贝尔认认真真地在里厄身边工作。他只请过一天假,去和贡扎莱斯和两个年轻人在男子中学前会面。
那天中午时分,贡扎莱斯和朗贝尔看见两个年轻人笑嘻嘻地走过来。他们说上次运气不好,但那种情况是可以预料到的。另外,本周他们不当值。他们得等到下星期;然后才能重新开始。朗贝尔表示他也是这样想的。于是贡扎莱斯建议他们定在下周一会面,但这一次他们希望朗贝尔住在马塞尔和路易家。“你和我会再见一次面。如果我没有露面,你就直接去他们家。我会把地址告诉你。”但是一个小伙子说最稳妥的办法是马上把这位朋友带去那里。要是他不挑剔,那里的食物足够他们四个人吃。这样他可以先熟悉一下。贡扎莱斯说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他们四个人一起动身去港口。
马塞尔和路易住在滨海区外围,靠近那些俯瞰海边的房屋。他们家是一座小小的西班牙式房屋,有厚厚的墙壁和油漆过的木质百叶窗,房间里空空荡荡,光线很暗。两个小伙子的母亲,一位面带微笑,满脸皱纹的西班牙妇女给他们端上了米饭。贡扎莱斯显得很吃惊,因为城里正在闹米荒。“我们在城门那里有门路。”马塞尔说。朗贝尔吃了个痛快,贡扎莱斯说他很“实在”。但记者一直想着未来的一星期。
事实上他还得再等两星期,因为为了减少班次,守卫轮值的周期延长了一周。回去后,朗贝尔拼命工作,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没睡觉。他晚上睡得很迟,一躺下就人事不知。一下从无所事事状态转到令人精疲力尽的工作中,他感到不仅没了力气,也没了梦想。他很少向人提起他即将逃走的事。一个星期后,他才第一次透露给里厄,前一天晚上,他喝醉了。从酒吧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腹股沟肿胀,腋窝发僵。他想这下完了。当时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件事——里厄和他都认为这件事很荒唐,他跑到城里最高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广场,从那里仍然看不到海,但至少能看见更广阔的天空,在那里大声呼喊他妻子的名字。等他回了家,却发现身上没有感染的症状,所以他对自己的反应改到很难为情。里厄说他对这种反应非常理解:“人们在那种情况下很容易变得软弱。”
“奥顿先生早上和我说起了你,”里厄在朗贝尔准备离开时突然补充说,“他说要是我认识你。就劝劝你别和那些走私贩子打交道。人们开始注意你了。”
“那是什么意思?”
“表示你最好抓紧时间。”
“谢谢你。”朗贝尔抓住医生的手说。
他在门口又突然转过身来。那是鼠疫爆发后里厄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
“你为什么不阻止我离开呢?如果你愿意,是能做到的。”
里厄像往常一样摇着头说,这是朗贝尔自己的事:他已经选择了幸福,别人不能反对。他在这件事上没有权利做评判。
“那么你为什么要催我抓紧时间呢?”
这次轮到里厄笑了。
“也许是因为我也想为幸福出点力吧。”
第二天,他们一起工作,但什么都没有讨论。第二个星期,朗贝尔搬进了那座西班牙风格的小房子。他们为他在起居室支了一张床。因为两个年轻人不回家吃饭,他也遵守告诫尽可能不出门,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待着,或者和老太太聊天。她身材干瘦,很精神,穿着一套黑衣服,褐色的脸上满是皱纹,一头银发显得异常干净利落。她不爱说话,但一看见朗贝尔就满眼笑意。
有时候,她会问朗贝尔怕不怕把鼠疫传给他妻子。朗贝尔说这是他们必须承担的风险,否则的话他们就有可能永远分离。
“她可爱吗?”老太太笑着问他。
“非常可爱。”
“漂亮吗?”
“是的。”
“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
朗贝尔沉思了一下。当然,这是原因,但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你信仰上帝吗?”老太太说。她每天早上都去做弥撒。
朗贝尔否认了,她没有再问什么。
“你一定得回到她身边,你是对的。不然你就没什么盼头了。”
剩下的时间,朗贝尔就在那间空空荡荡、墙上抹着粗灰泥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摸摸钉在墙上的装饰用的纸扇,或者数台布穗子上的羊毛球。晚上两个年轻人回到家,他们也很少交谈,只对他说时机未到。晚饭后,马塞尔弹起吉他,他们一起喝一种带茴香味儿的酒。朗贝尔显得心事重重。
星期三,马塞尔回来后说:“明天晚上12点左右。做好准备。”和他们一起当值的两个人之一患了鼠疫,另一个和他共用一张床的人正在接受观察。所以这两三天马塞尔和路易两个人单独值班。那天晚上他们会做一点最后的安排,第二天就万事俱备了。“高兴吧?”老太太问朗贝尔。朗贝尔回答说高兴,但他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
第二天,天上阴云低垂,空气又闷又潮。鼠疫的死亡数字又上升了。但是那个西班牙老太太还是很平静。“世上罪恶太多,”她说,“你还能指望别的什么呢?”朗贝尔和两个年轻人一样光着上身。但只要一活动,汗水就从肩胛和胸膛上冒出来。在紧闭着百叶窗的昏暗房间里,他们的棕色的躯干闪着油光。朗贝尔在屋里像困兽一样一言不发地踱着步。到了下午4点,他突然穿上衣服,说要出去。
“当心点,”马塞尔说,“半夜出发,一切都安排好了。”
朗贝尔去找里厄。医生的母亲告诉他医生在上城的医院里。医院门口的岗哨前,仍然有一群人在那里逡巡着。“不准逗留!”一个长着金鱼眼的宪兵说。人们动了,但还是在周围绕着圈子。“这里没什么可看的。”那个宪兵说,汗水浸透了他的外套。每个人都知道,但尽管闷热难耐,人们还是徘徊不去。朗贝尔出示了通行证,那人给他指了指塔鲁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房门开向院子。他在门口见到了正从里面走出来的帕纳卢神父。
那间有着肮脏的白色墙壁的小房间里,散发着一股消毒水和湿床单的气味,塔鲁正挽着袖子坐在一张黑色办公桌后面,用手帕擦胳膊弯的汗。
“还没走?”他问。
“对,我想跟里厄谈谈。”
“他在病房里。但要是我们能解决的话最好别去找他。”
“为什么?”
“他太累了。自己能办的事我都尽量不去找他。”
朗贝尔看着塔鲁。他已经消瘦了很多,眼睛和脸颊因为疲劳脱了形,健壮的肩膀也支棱起来。一个戴着白口罩的男护士敲敲门走进来,把一叠档案卡片放在塔鲁的办公桌上,瓮声瓮气地说了个“6”,然后走了出去。塔鲁看看记者,然后拨开那些卡片给他看。
“卡片很漂亮,是吗?噢,他们是死人,昨天晚上死掉的6个人。”
他皱着眉头把那些卡片收好。
“现在我们似乎只剩下统计数字了。”
塔鲁站起来,把身体靠在桌子上。
“我猜你很快要离开了,是吗?”
“今天晚上,半夜的时候。”
塔鲁说他很高兴,并希望朗贝尔保重。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塔鲁耸耸肩膀。
“在我这种年纪,说什么话都是认真的。扯谎太累了。”
“塔鲁,”朗贝尔说,“我要见医生。抱歉。”
“我明白,他比我更善解人意。走吧。”
“不是这样。”朗贝尔笨拙地说,他站住了。
塔鲁看着他,突然大笑起来。
他们走过一条两边墙壁漆成绿色、光线使人联想到水族馆的狭窄走廊。在进入一扇双层玻璃门之前,塔鲁领着朗贝尔到一个堆满纸箱的小房间里。塔鲁从消毒柜里取出两副薄纱布口罩,递给朗贝尔一副,让他戴上。记者问他这东西有多大用处,塔鲁说没用,但这样做可以让别人有信心。
他们推开那扇玻璃门。尽管天气炎热,那间大病房的所有窗户都封得严严实实。墙壁的高处挂着几架促进空气流通的嗡嗡作响的机器,机器的风叶把浑浊的空气吹向两排灰色的病床。病人沙哑的呻吟和凄厉的惨叫响成一片,融合成一种单调的哀号。穿着白大褂的人在高处窗栅透进来的刺目光线下在病床间走动着。朗贝尔在这个闷热的房间里感到很难受,他艰难地认出了正俯身站在一个呻吟的病人身边的里厄。医生正在给病人的腹股沟做切口,两个女护士一人一边,固定着病人分开的双腿。里厄直起腰后,把器械放进身边助手手里的托盘,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正在接受包扎的病人。
“有什么新闻?”他在塔鲁走近后发问。
“帕纳卢答应接替朗贝尔在隔离病房的工作。他已经做了不少工作。剩下的就是组织第三个小组,现在朗贝尔要走了。”
里厄点点头。
“卡斯特尔已经完成了第一批疫苗,提议我们进行试用。”
“啊!”里厄说,“太好了。”
“朗贝尔也来了。”
里厄转过身,看见记者,他眯起了眼睛。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应该远走高飞了。”
塔鲁说时间定在今天半夜里,朗贝尔补充说:“在理论上是这样。”
一说话,薄纱口罩就鼓起来,嘴周围变得潮乎乎的。这给他们的谈话增添了一种不真实感,好像木头人在说话一样。
“我想和你谈谈。”朗贝尔说。
“好,我正要走。你到塔鲁的办公室等我。”
一会儿工夫后,朗贝尔和里厄坐进汽车后座,塔鲁在前面开车。
“汽油要没了,”塔鲁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明天我们得步行了。”
“医生,”朗贝尔说,“我不走了,我想留下来和你们一起干。”
塔鲁毫无反应,继续开车,里厄似乎还没有从疲劳中恢复过来。
“那她呢?”他用低沉的声音问。
朗贝尔说他反复考虑过。虽然他的想法没变,但是逃走的话他会感到羞愧,也会使他对那个女人的爱感到不安。但是里厄直起身子,坚定地说这是一派胡言,选择幸福没有羞耻可言。
“是的,”朗贝尔说,“但一个人只顾自己的幸福是耻辱。”
一路没说话的塔鲁发话了,说如果朗贝尔想分担别人的不幸,就不再有时间追求自己的幸福。这是需要慎重选择的。
“不是这样的,”朗贝尔说,“我一直认为我是这座城市的陌生人,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但现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我明白不管愿不愿意,我已经变成了这座城的一部分。这里的事和每个人休戚相关。”
看到两个人都没回应,朗贝尔显得激动起来。
“总之,你们和我一样清清楚楚!要不然,你们在医院里做的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你们不是做出自己的决定的同时又放弃了自己的幸福吗?”
塔鲁和里厄都没有回答。他们一直沉默着,一直等到车子开近医生家。然后朗贝尔又一次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语气仍然很激烈。这一次,里厄吃力地坐直身子,转身对他说。
“我很抱歉,朗贝尔。可是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愿意,就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干吧。”
车子开始转弯,他停了一下,然后又直视着前面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有权把你从所爱的人身边拉走。可是,我也被拉走了,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沉重地靠到座位上。
“这是一个事实,就是这样,”他疲倦地说,“我们只需承认它,从中得到一些必要的结论。”
“什么结论。”朗贝尔问。
“哦,”里厄说,“一个人不能既治病,同时又把什么都弄明白。那就让我们先尽快给人治病。这是当务之急。”
午夜时分,塔鲁和里厄正在把一张需要朗贝尔监控的街区的地图交给后者时,塔鲁突然看了看表,然后抬头看着朗贝尔。
“你告诉他们了吗?”
朗贝尔别开头。
“我留了一张字条,”他扭捏地说,“在我来找你们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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