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21

10月末,他们实验了卡斯特尔的血清。这是里厄最后的希望了。一旦失败,医生认为他们将不得不屈从于鼠疫的淫威,疫情或许再持续几个月,直到莫名其妙地自行停止。


卡斯特尔来找里厄的那天晚上,奥顿先生的儿子患了病,全家人都被隔离起来。刚结束检疫回家的奥顿夫人因此又一次住进了隔离病院。奥顿先生遵守指令的要求,一发现儿子身上的症状就叫来了里厄。里厄赶到的时候,奥顿夫妇正站在病床前。他们已经打发走了小女儿。病得有气无力的小男孩顺从地接受了检查。医生结束检查后,抬头看着奥顿先生,也看见了他身后脸色苍白的奥顿夫人,后者用手帕捂着嘴,睁大眼睛看着医生的一举一动。


“是那个病,对不对?”法官冷静地问。


“是。”里厄回头看着孩子说。


奥顿夫人圆睁着眼睛,但什么都没说。治安法官也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好的,医生,我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奥顿夫人仍然用手帕捂着嘴一动不动,里厄一直避免去看她的眼睛。


“一会儿就好,”他犹豫地说,“我能用你家的电话吗?”


奥顿先生说他带他去打。但医生转身对奥顿夫人说:


“很抱歉。你得准备一些东西。你知道会需要什么。”


奥顿夫人似乎被吓呆了。她死死地盯着地面。


“好,”她点点头,“我会的。”


在离开这家人之前,里厄歉意地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女主人默默地看着他。这一次,奥顿先生别开了头。


“不。”他说。然后,他又艰难地说:“请救救我的孩子。”


开始的时候,隔离检疫只是简单的例行公事,但现在在里厄和朗贝尔的组织下已经变得非常严格。他们特别要求把家庭成员始终单独隔离,以便降低一个家庭有人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传染后再感染给其他人的概率。里厄向治安法官做了解释,后者表示认可,但是奥顿夫妇无语对视的样子使医生感到这场分离对他们沉重打击。奥顿夫人和她的小女儿可以安置在朗贝尔负责的旅馆里进行隔离检疫,但安排奥顿先生比较为难,因为到处人满为患,可选择的只有省里在市政体育场利用废品收购站提供的帐篷设置的一个隔离营。里厄表示了歉意,但奥顿先生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他应该遵守。


至于那个男孩,他被送到了附属医院,安置在一间设了10个铺位的教室里。大约20个小时后,里厄认为他已经没有指望了。那个毫无反应的瘦小的身躯正在被致命的传染病吞噬着。刚刚形成但令人痛苦的淋巴结肿块正在阻塞他瘦弱的四肢。他从一开始就被打垮了。这正是里厄打算给他试用卡斯特尔医生的疫苗的原因。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他们给孩子做了注射,但孩子没有一点反应。第二天天刚亮,他们都来到小男孩的病床旁,来评估这一决定性实验的效果。


那孩子已经从昏迷中醒来,在床单下翻来覆去地抽搐。里厄、卡斯特尔和塔鲁从早上4点开始守在他身边,一直关注着病情的起伏。塔鲁在床头,里厄站在床脚,卡斯特尔坐在他身边平静地看书。随着天光一点点地照亮这间老教室,其他的人也来了。首先是帕纳卢,他站在塔鲁对面的一侧,背靠着墙。他显得表情沉痛,这些天来他不辞劳苦,光亮的额头上也出现了皱纹。约瑟夫·格朗和他前后脚到。这时是上午7点,格朗气喘吁吁地表示歉意,说他只能待一会儿,并问他们是不是已经有了结果。里厄默默地让他看那个小孩。后者表情扭曲,双眼紧闭,紧咬牙关,身体一动不动,但头却前后左右地在长枕上不住摆动。等屋里明亮到能够看清后面黑板上的旧题目时,朗贝尔进来了。他靠在另一张床的床头上,摸出一盒烟,但在看到那个男孩后,他又把烟放回了口袋。


卡斯特尔透过眼镜看着里厄:


“他爸爸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里厄说,“他在隔离医院里。”


男孩呻吟起来,里厄紧握着床尾的铁栏。他一直密切注意着小病人,后者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直,又一次咬紧牙关,腰轻轻弓了一下,四肢慢慢地向外张开。小男孩裸身躺在军毯下面,散发出一股汗水和羊毛混合的刺鼻气味。他逐渐松弛下来,双手和双腿朝床中间收了一点,但还是人事不省,而且呼吸似乎变得更急促了。里厄朝塔鲁看过去,后者把头转开了。


他们已经看到过一些孩子的死亡:瘟疫是不挑选对象的;但他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凌晨开始一分钟一分钟地关注一个孩子的痛苦。当然,无辜者遭受痛苦的情景屡见不鲜,令人愤怒。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以前所感到的愤怒是抽象的,因为他们没有这样长时间地面对着一个无辜儿童的垂死挣扎。


这时候,那个男孩像腹部被什么咬了一样蜷起身子,发出一声尖细的呻吟。他的身子抖个不停,好像他脆弱的身体正在瘟疫的暴风下飘摇,在反复高烧的打击下变得支离破碎一样。等这阵风过去,他松弛了一点,似乎高烧退了,他像一条搁浅在受了污染的海滩上的鱼一样奄奄一息,艰难地喘着气。当灼热的浪潮第三次袭击他的时候,男孩再次猛地弓起身子,把毯子掀到了一边,他蜷缩在床头,狂暴地左右摇晃着脑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浮肿的眼睑里涌出来,流到他苍白的脸颊上;当这次发作结束后,遭受了48个小时折磨的男孩精疲力竭,僵硬地摊开变得瘦骨嶙峋的四肢,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躺在那张不成样子的床上,就像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塔鲁俯下身子,用手擦了擦那张混杂着汗水和泪水的小脸。卡斯特尔在这之前已经合上了书,看着病人。他想说话,但不得不先咳嗽了一下,因为他的声音突然开始变得沙哑。


“这孩子的病情早上没有缓解,是吗,里厄?”


里厄说没有,但这个孩子比平常人坚持的时间更长。


背靠墙壁的帕纳卢似乎有几分支持不住自己,他阴郁地说:


“如果不幸夭折,他受的苦也更长。”


里厄突然向他转过身,张着嘴想说什么,但一转念又回头看向那个孩子,显然在克制着自己。


阳光洒满了病房。另外5张床上的病人也开始辗转呻吟,但带着一种自我克制的感觉。只有病房另一头的一个病人比较引人注意,他隔上一定的时间就小声呻吟一下,表达得似乎更多是惊异而不是痛苦。现在病人也开始对鼠疫抱着一种承认的态度了。只有这个孩子在竭尽全力地挣扎。里厄不时给他把把脉(他这样做并无必要,只是为了逃避无能为力的状态);一闭上眼睛,他就觉得这种求生的欲望也在和自己的血管一样搏动。在这种时候,他会感到自己和这个饱受折磨的孩子融为一体,试图用自己仍未衰减的力量来支持他的抗争。但是他们两颗心脏的跳动只同步了一分钟,就再也合不上节拍;那孩子逃离了他,他的努力终归于无。于是他默然放下孩子纤细的手腕,回到他的位置上。


随着白墙上的光线由粉红色变成黄色。窗外炎热的一天开始了。格朗临走时说会再回来,他们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等候。那孩子还闭着眼,但似乎平静了一点。他的双手现在像枯干的爪子,在床两侧轻轻抓着。他的双手向上移动,抓挠着靠近膝盖的毯子,然后他突然抬起双腿,一直到贴近腹部才静止下来。在这时他才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站在他眼前的里厄。在他那张塌陷的脸上,仿佛被灰色的黏土围起来的嘴张开了,一声连续的、几乎不随呼吸改变的叫喊声几乎同时响起来。这种单调而刺耳的抗议充满了整个房间,令人不忍卒闻,几乎像所有病人同时发出来的。里厄咬紧牙关,塔鲁不忍再看下去。朗贝尔走过来站在卡斯特尔身边,后者合上那本摊开放在膝头的书。帕纳卢看着孩子因为生病变得肮脏的嘴,听着那愤怒的死亡的呐喊。他跪了下来,在不绝于耳无以名状的哀号声里,他用哽咽但清晰的声音说:“我的上帝,救救这孩子吧。”


但孩子还在叫喊,旁边其他病人也变得不安起来。病房远端的那个病人的叫声没有停止,而是加快了呻吟的频率,直到变成扯着嗓子的号叫,其他病人的呻吟声也变得越来越响。房间里爆发出一片痛苦的哀号,淹没了帕纳卢的祈祷声。里厄紧握着床尾的横栏,闭上眼睛,内心感到一阵疲倦和恐慌。


等他睁开眼,发现塔鲁正站在他身边。


“我必须离开,”里厄说,“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但其他病人突然安静下来。里厄发觉孩子的叫声已经变弱了,越来越弱,终归停止。而他身边的呻吟声又接着响起来,但低了很多,好像一场结束的战斗的遥远回声。卡斯特尔走到床的另一头,说一切都结束了。孩子的嘴还张着,但不再有声音,他蜷缩在皱巴巴的毯子里,脸上挂着泪痕,好像突然变得更小了。


帕纳卢也来到床头,做了个赐福的手势。然后他拿起长袍,从中央走廊往门外走。


“我们必须再重新来一次吗?”塔鲁问卡斯特尔。


老医生摇摇头。


“也许吧,”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他毕竟战斗了很长时间。”


但是里厄已经在往病房外走了,他走得那么快,神色那样奇怪。在经过帕纳卢身边时,神父伸手想阻止他。


“别这样,医生。”他说。


里厄猛地向他转过身,愤愤地说:


“啊!至少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你也知道得很清楚!”


然后,他转身在帕纳卢前面走出病房,来到学校的院子后面。他在一张夹在两棵灰扑扑的小树之间的长凳上坐下来,擦掉已经流进眼睛里的汗水。他想大声喊叫来解开压在心头的死结。热浪从无花果树的枝丫间缓缓流下来。早晨蓝色的天空很快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光晕,使空气显得异常沉闷。里厄靠在靠背上,仰望着树枝和天空,呼吸慢慢恢复了正常,感到疲劳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刚才跟我说话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他背后一个人说,“看着那样的情景,我也不忍心啊。”


里厄回头看着帕纳卢。


“是的,”他说,“原谅我。但是疲劳是一种疯狂的形式。在这座城市里,很多情况下我只能感受到愤怒和厌恶。”


“我理解,”帕纳卢说,“之所以厌恶,是因为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可是我们也许应该爱那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物。”


里厄猛然坐起来,用仅有的力量和激情猛烈地摇着头。


“不,神父,”他说,“我对爱有不同的理解;到死我也不会爱这个使儿童遭受折磨的造物。”


神父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深刻的痛苦表情。


“啊,医生,”他伤心地说,“我刚懂得什么叫天主的恩典。”


里厄泄气地靠在长凳上。他又一次感到深深的疲倦,他用较为温和的语气回答:


“这是我无法体会的,我知道。不过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我们在一起工作,是因为有比祈祷或亵渎神灵更重要的东西把我们团结在了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帕纳卢在里厄身边坐下来,显得深受感动。


“是的,”他说,“是的,你也在为拯救世人而工作。”


里厄勉强笑了一笑。


“拯救这个词我不敢当。我也不敢那样想。我只对人类的健康感兴趣,健康是第一位的。”


帕纳卢迟疑了一下。


“医生……”他说。


然后他又停下不说了。汗水也开始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他低声说了句“再见”,然后目光炯炯地站了起来。他正要离开,这时一直在出神的里厄也站了起来,朝他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