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们,”帕纳卢神父宣布布道将要结束,他最后要说的是,“对上帝的爱是困难重重的爱。它需要彻底的忘我精神,要求蔑视自我的肉体。但是,这种爱本身可以抵消痛苦和儿童的死亡;这种爱本身使痛苦和死亡成为必须,因为这样的事情是无法理解的,所以我们除了迎接它们之外别无他途。这是一堂我愿和你们一起分享的艰难课程。这也是我们必须拥有的信念——尽管在凡人看来显得残酷,但在天主眼里是决定性的。我们一定不能被这种可怕的局面压倒。站到顶峰,一切都浑然一体,平等如一,真理将从表面的不公正里脱颖而出。正因如此,几个世纪以来,在法国南部的许多教堂里,瘟疫的受害者长眠在石头下面,而唱诗班和神父们在他们的坟墓上面诵经布道;他们颂扬的精神从一堆堆其中甚至包含着儿童的骨灰里体现出来。”
当里厄离开教堂的时候,一股劲风从半开的门扇中扑面而来。大风裹着雨气吹进教堂,一股潮湿的人行道的气息让人没有出门就能想象到外面的情景。走在里厄前面的一位年长的神父和一个年轻助祭,两个人都吃力地按着帽子。那位神父还在讨论着这场布道。他对帕纳卢的雄辩赞誉有加,但对他大胆的看法表示担心。他认为这场布道显示了更多的担忧而非力量,在帕纳卢的年纪,一个神父是不应当这样忧虑的。而那个低着头抵挡着风的年轻助祭回答说他和帕纳卢神父经常接触,熟悉他思想的发展,而且他的论述会大胆得多;而且肯定是得不到官方许可的。
“那么他的看法是什么呢?”老神父问。
他们已经走到了教堂前的空地上,周围风声呼啸,使那个年轻助祭难于开口。等他能张嘴的时候,只是说:
“如果一位神父请医生看病,那一定有矛盾。”
塔鲁听里厄说了帕纳卢的布道内容,告诉里厄说,在战场上,一个神父看到一个被人挖去眼睛的年轻人后丧失了信仰。
“帕纳卢是对的,”塔鲁说,“当一个无辜者被挖掉眼睛,一个基督徒必定丧失信仰或接受这种行为。帕纳卢不愿失去信仰,他要坚持到底。这就是他要表达的意思。”
塔鲁的评论是否有助于解释在随后发生的不幸事件中,帕纳卢神父的那种令周围的人费解的表现呢?读者必须自行评判。
布道会后没过几天,帕纳卢决定搬家。这时候也正是疫情的发展导致人们在城里不断搬迁的时候。在塔鲁被迫离开旅馆和里厄住在一起的同时,帕纳卢神父也不得不离开修道会安排给他的公寓,搬到一位定期去教堂、迄今尚未感染鼠疫的年老女信徒家里。在搬家的时候,神父已经感到越来越重的焦虑和疲劳。他也因此失去了那位女房东的尊敬。有一天,当她热情地颂扬圣奥黛尔预言的价值时,神父做了一个轻微的不耐烦的手势,显然是因为他的疲劳。但从那天开始,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和老太太重新友好中立地相处。于是每天晚上在回那间堆满蕾丝织物的卧室之前,他只得在客厅里看着她的后背,然后随着一声头也不回的干巴巴的“晚安,神父”回房休息。正是在这样一个晚上,他在上床睡觉时开始头疼,感到几天来酝酿的热潮在手腕和太阳穴部位爆发起来。
后来发生的事全部是通过女房东的叙述得来的。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过了一会儿,因为奇怪神父没有从房间出来,她经过一番犹豫后决定去敲门。她发觉神父一夜没合眼,还躺在床上。他呼吸困难,而且脸色比平时红得多。正如她后来所说的,她礼貌地提议叫医生来看看,但她的建议被神父以一种她认为不可接受的强硬态度拒绝了。她只好离开。过了一会儿,神父按铃叫她。他因为自己的粗暴向她道了歉,然后又告诉她,他得的病不可能是鼠疫,因为没有鼠疫的症状;这只是暂时的疲劳。老太太庄严地回答说,她的建议完全和这种担心无关,她也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安全,那是上帝的事;她只是关心他的健康,因为她感到自己有一部分责任。但是因为他没做另外的表示,老太太渴望(她是这样说的)尽自己的责任,又一次建议叫她的医生来。神父又一次表示拒绝,还补充了一些让老太太听了很糊涂的理由。她认为她唯一听明白的是——对她而言显得不可思议——神父反对看医生的原因是违反了他的原则。她认为是发热弄乱了房客的脑子,就给只他端了些药茶。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尽责,她还是每隔两小时去看一下病人。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天神父一整天都处于烦乱的状态。他一会儿甩掉被单,一会儿又拉回来,一直用手在额头上摸来摸去,还经常坐起来咳嗽,发出像卡住一样的嘶哑而沉闷的咳嗽声,但又不能把喉咙里卡住他的东西咳出来。在一番挣扎后,他就极为疲乏地倒回床上。最后,他又一次半坐起来,在那短短一刻,他以一种比先前更狂热的专注凝视着前方。但老太太还是打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违背病人的意愿去叫医生。尽管病情显得有点可怕,但这也许只是单纯的发高烧。
但是,那天下午她试着和神父说话的时候,后者只模模糊糊地说了几个字。她又一次建议叫医生。然后神父从床上坐了起来,虽然呼吸困难,但是用清晰的声音说他不想找医生。看到这种情况,女房东决定等到第二天早上,如果神父的病情不见好转,她就打那个兰斯多克信息处每天在广播上重复十几次的电话号码。仍然是为了尽责,她决定晚上也去看看房客,留意他的病情。但那天晚上在给他端去一些新鲜的药茶后,她想先躺一会儿,但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凌晨时分。她一醒过来就匆忙赶到神父的房间。
神父摊开四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前天晚上潮红的脸色现在变成了青灰,因为脸颊仍然圆润而更显得触目惊心。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上那盏小灯上垂下来的彩色玻璃珠。老太太进屋后,他才转过头来。根据她的讲述,他就像被人殴打了一个晚上,更像个死人而不是活人。她问他感觉怎么样。神父用一种冷漠得出奇的声音说,他病了,他不需要医生,只要把他送到医院安排妥当就够了。老太太吓坏了,赶忙去找电话。
里厄是中午到的。当女房东把情况告诉他之后,他只是说神父是对的,但是也许太晚了。神父用同样的冷漠态度迎接了他。里厄为他做了检查,感到很惊讶,因为没有发现任何腹股沟淋巴结鼠疫或肺鼠疫的主要症状。但是神父的脉搏很慢,而且总体健康状况令人担忧,看来凶多吉少。
“你没有鼠疫的主要症状,”他告诉帕纳卢,“但还是有一些可疑,我必须把你隔离起来。”
神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似乎出于礼貌,但没有说话。里厄离开打了个电话后又回到房间里。他看着神父。
“我会留在你身边。”他轻声说。
神父似乎苏醒过来,转头看着医生,目光里似乎重新出现了原本的那种热情。然后他艰难地以一种令人无法分辨是否悲伤的方式说:
“谢谢你,”他说,“但是神父不能有朋友。他们已经把一切献给了主。”
他要挂在床头的十字架。拿到之后,他就一直盯着十字架。
进了医院后,帕纳卢神父没有再开过口。他被动地接受任何方式的治疗,但一直没有放开过那个十字架。但是,他的病情一直充满疑问。里厄仍然难以判断。这个病既像鼠疫,又不像鼠疫。事实上,这段时间鼠疫似乎在以颠覆医学诊断为乐。但是以帕纳卢这个病例而言,结果将表明这种不确定性是无关紧要的。
他的体温升高了。他的咳嗽声变得越来越嘶哑,而且一整天咳个不休。终于,神父在晚上咳出了那个一直令他窒息的“棉花团”。那是红色的。在发高烧的过程里,帕纳卢一直保持着冷漠的神情,第二天他们发现他身体半悬在床外死去的时候,他的表情变成了一片空白。他们在他的病历卡上写道:“可疑病例。”
(1) 公元1503~1566年,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
(2)公元662~720年左右,也称阿尔萨斯的圣奥黛尔,天生是一个盲人,被认为是好视力的守护人。传说中她曾奇迹般地复明,还曾使自己的兄弟起死回生。
(3)天主教认为炼狱是信徒死后灵魂暂时受罚的地方,处在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关押在这里的是已经确定会得救的信徒,灵魂净化后便可进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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