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26

尽管疫情的突然衰退出乎意料,市民们却不急于大声欢呼。过去的几个月尽管使他们越来越渴望解放,但同时也让他们懂得谨慎,使他们越来越不指望疫情能在短期内结束。不过,这个新动向成了人们交谈的主题,而且在人们心底里,出现了一个强烈的,但一直没有承认的希望。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人们关心的事实是:鼠疫的死亡数字正在下降,鼠疫的新的牺牲者相形之下就算不上什么。一个表现人们秘密期望(尽管没有人承认这一事实)的“健康时代”来临的迹象是,从那时起,人们变得更愿意谈论——尽管带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如何安排鼠疫后的生活。


人人都知道从前的快乐生活是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恢复的,因为重建比毁坏困难得多。他们只是认为食物供应或许能得到几分改善,可以解决一下他们的燃眉之急。但事实上,在这些无关紧要的谈话里,一种疯狂的希望也在滋长,以至于到了市民们偶尔能够觉察的地步,这时他们就赶忙表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几天内得救的。


的确,鼠疫不会在几天内结束,但其减弱的势头超出了人们的合理期望。1月初,天气一直寒气逼人,让人很不适应,似乎寒冷在城市上空凝结起来。然而天空从来没有这样蓝过。每天从早到晚,冷冰冰的阳光不间断地照耀着这座城市。在这种清新的空气里,疫情连续三个星期持续减弱,死亡人数越来越少。在特定的时间段,疫情似乎丧失了几个月来积攒起来的力量。看到它放过已经明显选中的牺牲品,比如格朗和里厄的那位女病人,在某些地区肆虐两三天,同时在其他地区则销声匿迹,在星期一使更多的人患了病,然而到了星期三又几乎让所有人逃脱……看到它这种忽而乏力后退或忽而加速前冲的样子,人们会以为它正在因为疲劳和烦躁而崩溃,不仅丧失了对自身的控制力,而且也丧失了它的力量中那种毫不含糊的精确效率。卡斯特尔的血清突然获得了以前不曾得到过的一系列成功。医生们使用的治疗方法,从前产生不了任何有益的效果,现在也突然显得有效起来。似乎鼠疫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它突然的衰弱使那些原来用以对付它的钝刀变得锋利起来。但是,它也会时不时地挣扎一下,发动一场盲目的攻击,夺走三四个有望康复的病人的生命。他们是这场瘟疫的不幸者,在希望最迫近的时候送了命。治安法官奥顿先生也是这样,人们不得不把他从隔离营里撤出来,塔鲁说他倒霉,至于他指的是治安法官的生活,还是死亡,人们无从得知。


不过从总体来看,疫情正在全线退却。省里的公报一开始只表达了一些遮遮掩掩的希望,后来则向公众证实了一种信心,即胜局已定,瘟疫正在丧失它的阵地。事实上,很难认定胜利与否。我们所能注意到的是这场瘟疫似乎正在像它的突然发生一样突然退去。用来对付它的策略一直没有变过;这些手段昨天还毫无作用,现在却效果显著。我们只能说瘟疫已经耗尽了自身的力量,或者认为它在达成所有的目标后正在撤退。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可是,人们会说城里什么都没有变。大街上在白天仍然一片寂静,晚上仍然聚集着同一批人,只是都披上了大衣和围巾,电影院和咖啡馆的生意也未见变化。不过,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人们的表情比以前轻松,而且不时挂着笑容。这会让人想到从前在大街上看不到一个笑脸。实际上,几个月来把城市缠得透不过气来的那道不透明的幕帐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每到星期一,人们都能从收音机的公告里得知这个裂缝正在扩大,他们最终将能够自由呼吸。尽管这种慰藉仍然是负面的,因为没有实质的结果。但是在从前,诸如一列火车出站,一艘轮船到港,或者汽车可以重新在市里通行的事情是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可是这样的消息在1月中旬发布就不会引起人们的惊讶。这当然是远远不够的,但这个轻微的差异事实上反映出了人们在希望之路上走过的一个重要的阶段。我们可以说,只要人们有可能产生一点渺茫的希望,就可以认为瘟疫的实质统治结束了。


在整个1月份里,市民们摇摆在沮丧和兴奋之间,他们的反应仍然是矛盾重重的。所以在统计数字显示最乐观的时候,仍然发生了几起试图逃走的事件。当局对此非常震惊——显然哨兵也一样毫无思想准备,因为多数人成功逃脱了。有人选择这个关头逃走,他们的想法其实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对一些人而言,瘟疫已经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深刻的怀疑种子,所以他们的内心容不下希望。即使现在鼠疫已经过去,他们还是跟不上形势的变化,仍然照着老一套生活。但另外一些人呢,他们大多是仍和他们所爱的人分离的人,在经过长期的囚禁和沮丧之后,希望之风点燃的狂热反而使他们失去了耐心,他们因此丧失了自制力。一想到他们也许会在瘟疫结束之际死去,再也见不到他们钟爱的人,他们长期的苦苦等待将得不到任何回报,他们就感到深深的恐惧。几个月来,尽管他们遭遇囚禁和流放,但仍然不屈不挠地坚持等待;但现在一线希望的曙光却摧毁了恐惧和绝望没能摧毁的东西。他们无法按部就班地等到鼠疫最终结束,而是选择像疯子一样逃走来打败瘟疫。


与此同时,一些自然而然的乐观迹象出现了。比如说,物价出现了显著的下跌。以严格的经济学观点来看,这是不可解释的。因为同样的问题仍然存在:城门口的检疫规定没变,食品供应当然也没有得到改善。因此我们见证了一种纯粹的精神现象,好像疫情的退却引起了全面的反应一样。这种乐观的态度也出现在那些从前过着集体生活,却因为瘟疫不得不分散居住的人身上。城里的两个修道院开始恢复,集体生活得以继续。军队的情况也一样,士兵也重新集合在空置的营房里,恢复了正常的驻防生活。这一件件的小事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一直到1月25日,市民们生活在这种秘密的骚动中。那一星期,死亡数字降到了极低的程度,以至于省政府在咨询过医学委员会之后,宣布疫情受到了控制。然而,公报又补充道——以一种市民们不能不赞同的审慎精神——城门将继续封闭两周,卫生防疫措施还要继续一个月。在这一期间,一旦发现疫情复发的迹象,“将继续维持现状,并采取必要的措施,期限视需要而定”。但是,每个人都认为这些补充规定不过是官样文章,因此在1月25日晚上,城里一片欢腾。为了配合欢庆的气氛,省长下令开放照明。于是在寒冷而清澈的天空下,人们成群结队,又说又笑地涌进灯火通明的街道。


当然,许多屋子仍然紧闭着百叶窗,在其他人热热闹闹庆祝的同时,这些人家则是在沉默中度过这个夜晚的。然而,对这些悼亡者而言,很多人也未尝不感到深深的安慰,因为他们终于不用担心再看到其他亲属死去,也无须为了保全自己而胆战心惊。在这样的时刻,那些还有病人在医院里和鼠疫抗争的家庭是最不幸的,他们或者在隔离中心,或者在自己家里,等着自己真正摆脱这场瘟疫,就像那些已经逃脱鼠疫阴影的人一样。当然,这些人也有希望,但是他们把希望储存起来,埋在心里,在时机尚未到来之前,他们拒绝动用它们。于是这种等待,这种静静的观望,这种痛苦和喜悦之间的挣扎,在一片欢腾中显得尤其残酷。


不过,这些例外丝毫不影响其余人的乐观。因为鼠疫虽然尚未结束,而且还将尽力证明自己,人们已经想到了几个星期以后,火车呼啸着从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轨道上驶出,轮船在闪闪发光的海面航行的情景。可是第二天,等亢奋的精神平复,怀疑又将涌上心头。但是在这一刻,整座城都在摇动,从那些封闭的空间,黑暗和静止不动的,它曾经在其中扎下石头根基的地方挣脱出来,最终载着它的生还者移动起来。那天晚上,塔鲁、里厄、格朗和朗贝尔和其他一些人走在人群里,他们也如同走在云端。离开大街很久,塔鲁和里厄还能听得到身后的欢声笑语,而同时在偏僻街道的街道上,他们又走过了一扇扇紧闭的窗户。在城市的一面,痛苦在紧闭的百叶窗后继续,而不远处的大街上则一片欢腾。即将来临的解放也是两面,一面是欢笑,一面是泪水。


当欢笑声变得更响的时候,塔鲁站住了。一条黑影正轻盈地穿过黑暗的街道。那是一只猫,春天以来他见到的第一只猫。那只猫在路中间停了一下,犹豫地舔了舔爪子,然后用爪子飞快地拢一下右耳朵,接着继续悄无声息地跑起来,最后消失在黑夜里。塔鲁微笑起来。那个小老头也会开心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