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夜晚,不再有抗争,只有寂静。在死者安宁的卧室里,站在已经换上便服的尸体旁边,里厄感到一种惊人的平静,就像很多天以前的那个晚上,在人们攻击过城门之后,站在联排天台上,凌驾于瘟疫之上所感到的那种平静。在那时他谈起过病人在病床上过世之后,从病床上感受到的那种平静。是的,这一刻都是同样的,同样肃穆的间隙,战斗后的暂时平静,这是一种失败的平静。但是这一刻的寂静包围着他的朋友,似乎触手可及,又和从鼠疫中解放出来的街道和城市中的寂静是如此浑然一体,面对此情此景,里厄感到这是一次决定性的失败,这场失败结束了战争,又把和平本身变成了一种无可补救的痛苦。里厄不知道塔鲁最终是否找到了安宁,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但他感觉自己从此以后是不可能找得到内心的平静了。就像一个和亲骨肉分离的母亲,或一个埋葬了朋友的男人一样,暂时的麻木之后是永恒的哀伤。
这是一个同样寒冷的夜晚,星星被冻结在晴朗而冰冷的天空。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可以感到窗外逼人的寒意,听见漫漫长夜苍白的叹息。里厄夫人以习惯的姿势坐在床边,她的右侧被床头灯照亮着。在屋子中间,在灯光照亮的一小圈外面,里厄坐在那里等着。他不时想到妻子,但每一次都在想法出现后压了下去。
入夜后,过路人的鞋跟在寒夜里发出清晰的咔嗒声。
“你都安排好了?”里厄夫人说。
“是的,我打了电话。”
然后,他们继续默默收着。里厄夫人时不时地看看儿子。里厄碰到她的目光,就报以微笑。夜晚街上熟悉的声音继续着。尽管禁令尚未解除,很多车辆又开动起来。这些车飞快地驶过路面,消失了,而后又再次出现。说话声,喊叫声,接着归于寂静,一匹马的马蹄声,两辆电车驶过弯道的刺耳摩擦声,隐约的嘈杂声,接着再次响起夜的叹息声。
“贝尔纳?”
“嗯?”
“你不累吗?”
“不累。”
里厄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爱自己。可是爱一个人是不够的,或者至少可以说,爱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自我表达。所以他和母亲总是默默地互相关爱。有一天,轮到她,或者他死去的时候,两个人在生活里没有任何时候能够进一步倾诉彼此的感情。他和塔鲁也曾经这样一起生活,他已经死了,就在这个下午,他们也没能得到时间真正体味他们的友谊。按照塔鲁的说法,他没有赢得这场游戏。但是他,里厄,又赢得了什么呢?他了解了鼠疫并化作了回忆,懂得了友情也化成了回忆,认识了爱,然而有一天爱也将成为回忆。在鼠疫和生命的游戏里,一个人能赢得的只有认识和回忆。也许这就是塔鲁所说的“赢”了游戏的意义!
又一辆车驶过,里厄夫人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里厄对她笑了笑。她告诉他说不累,又紧接着说:
“你应该去那儿休息一下,去山区。”
“一定,妈妈。”
是的,他会去休息一下。为什么不去呢?那也将是一个回忆的借口。只能与已知和记忆一起生活,却被剥夺了希望,如果这就是赢了这场游戏的意义,这样的生活将是多么残酷。无疑塔鲁就是这样生活的,而且他深深知道没有幻想的生活是多么苍白。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内心的安宁,尽管塔鲁认为谁都无权判别人的刑,但他也明白谁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连受害者有时也会成为刽子手——塔鲁生活在混乱和矛盾的状态里,他从来没有认识到希望。这就是他渴望成为圣人、通过帮助别人寻求内心安宁的原因吗?说老实话,里厄不能回答,但这无关紧要。他会永远记着一个曾经双手驾着他的汽车的人,还有他魁梧敦厚的身体,现在一动不动躺在这里的情景。温暖的生命和死亡的图景:那就是认识。
第二天早晨,里厄收到妻子死亡的消息时显得异常平静,无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正在门诊室里。他母亲几乎小跑着给他拿来了一封电报,然后又回去给信童小费。她赶回来的时候,里厄正拿着那张展开的电报。她看着他,但里厄固执地凝视着窗外,盯着港口上缓缓苏醒过来的崭新的一天。
“贝尔纳。”里厄夫人叫道。
医生精神恍惚地看着他。
“电报上说了什么?”
“就是那件事,”他承认,“一周以前。”
里厄夫人也把目光转向窗外。医生没说话。然后他让妈妈不要哭,说他一直有预感,但这终究很难接受。在说这番话的同时,他感到这在他受的痛苦里并不出奇。几个月来,最近两天里,他每天都经历着同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