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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这篇叙事行将结束,也到了贝尔纳·里厄医生承认他的作者身份的时候。但在记述结束的场景之前,他希望至少解释一下他写这篇作品的理由,并指出他力图采用的公正旁观者的语气。在整个鼠疫期间,他的职业使他能够观察大多数市民,并了解他们的感受。因此他有记录这些所见所闻的条件。不过他希望在讲述时保持必要的克制。总体上,他一直慎重地避免记录他没有亲眼看到的事件,同时也避免把一些无法证实的想法安插在他鼠疫时期的伙伴身上,并仅利用一些因为机缘或不幸事件落到他手里的文档作为参考。


有幸为一种罪行见证,他像一个善良的证人应当做的那样,保持了一定的克制。然而,遵照他的良心,他站在受害者一边,并和他的同胞分享他们共同的确定无疑的经历——爱情,放逐和痛苦。因此他可以问心无悔地说,他们的忧虑都曾经是他的忧虑,他们的困境也曾经是他的困境。


作为一个忠诚的见证人,他讲述的主要是人们的所作所为,以及从档案里搜集到的资料。至于他个人的烦恼和长期的焦虑,他的职责使他保持沉默。当他偶尔提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那只是为了让别人更好地理解他的市民朋友,并尽可能明确地把他们在很多时候隐约感觉到的东西表现出来。说实在的,他认为这种理性的努力一点都不难。每当他想在成千上万名受害者痛苦的呼声里加入自己的评论时,就会想到他自己的痛苦没有一种不是别人的痛苦,而在一个痛苦往往需要一个人孤独承受的世界上,这反而是一种好处,于是他就因此作罢。毫无疑问,他必须代表所有人讲话。


但是,至少有一个市民是里厄医生所不能代表的。有一天塔鲁曾这样向里厄说起他:“他唯一真正的罪过是从心底里认可那种杀害男人、女人和儿童的事情。别的我都能理解,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会原谅他的。”这个人有一颗愚昧,也可以说是孤独的心,讲完他的事,我们的这篇记录就可以结束了。


当里厄离开人声鼎沸的大街,正要拐进格朗和科塔尔所在的那条街道时,被一排警察拦住了。这实在出人意料。远处的喧闹声更显出这里的寂静,他原以为这里一个人都看不到呢。他出示了名片。


“不行,医生,”一个警察说,“有个疯子正对着人群放枪。但是你最好留在这里,我们也许会需要你。”


这时,里厄看见格朗朝他走过来。格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家不让他过去,但他得知子弹是从他家所在的那栋房子里打出来的。事实上,在这个距离,他们能看到那栋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的楼房。那栋楼房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一直延伸到对面的人行道。路中间可以看到一顶帽子和一块脏东西。更远处,在街道的另一头也有一排警察,几个本地区的居民在后面快步走着。仔细一看,还能发现一些警察拿着左轮手枪,躲在那栋楼房对面房屋的门道里。那栋楼房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只有三楼有一扇窗户半开着。这条街上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市中心断断续续传来的音乐声。


突然之间,从那栋楼房对面的房子里发出了两声枪响,那扇半开的百叶窗碎片乱飞。然后周围又静了下来。站在这里,经过一天的喧嚣之后,这个场面让里厄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


“那是科塔尔家的窗户呀,”格朗突然显得非常不安,“但是科塔尔已经消失一阵子了。”


“他们为什么开火?”里厄问那个警察。


“他们在干扰他。我们正等着运装备的车来,因为不管谁靠近那座楼房的大门,他都会开枪。一个警察已经中了枪。”


“他为什么要开枪?”


“天知道。人们正在街上庆祝。第一声枪响的时候,他们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接着又是一枪,人们惊叫起来,有人受了伤,于是大家都逃走了。那个人是个疯子,就是这样。”


在新一轮的寂静中,时间似乎过得非常慢。街道远端突然有一条狗跑了出来,那是一条脏兮兮的西班牙猎狗,它一定是被主人一直藏起来的。这条狗沿着墙边小跑过来,在靠近那栋房子大门的地方停下来,蹲坐在地上,扭头舔舐身上的毛。几个警察朝它吹口哨,招呼它过来。它抬起头,然后慢慢走到路中间,闻了闻那顶帽子。这时三楼传来一声枪响,那条狗像翻煎饼一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四只脚在空中踢腾着,然后侧身倒在地上,一边抽搐,一边浑身颤抖。警察立即还击,对面大楼的门口又开了五六枪,那扇百叶窗被打得更烂。接着又平静下来,夕阳又下沉了一点,阴影正在爬上科塔尔家的窗户。医生后面的街道上传来轻轻的刹车声。


“他们来了。”那位警察说。


一些警察出现在他们身后,拿着绳子,一架梯子和两个用油布包起来的长方形的东西。他们走左侧的街道,绕到格朗所住那栋楼房对面的房屋背后。过了一会儿,那些房子门口出现了一些骚动。然后又安静下来。那条狗已经不再挣扎,躺在一摊暗红色的血泊里。


突然之间,从被警察占据的那栋房屋的窗户里,冲锋枪嗒嗒地响了起来。那扇百叶窗碎成一片片落下来,露出一个黑洞,但从里厄和格朗所在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一阵射击停止后,另一支冲锋枪又从另一个角度开了火,从更远处的一栋房子里。子弹无疑是朝窗户里打的,窗户周围的砖被打碎了一圈。与此同时,三名警察跑过大街,消失在门里。同时另外三名警察也迅速冲了进去,枪声停止了。其他人原地等待。那栋楼房里传出两声爆炸声。接着又响起了越来越明显的吵闹声,一个穿着衬衣的小个子哀号着被拖了出来。就像变魔法一样,街道两边紧闭的百叶窗齐齐打开,窗户口挤满了好奇的观众,警戒线后也一下子冒出很多人。这会儿,那个小个子被拖到了马路中间,两脚着地,双臂被警察反剪在背后。他在叫嚷,一个警察跑上来,相当冷静地狠狠给了他两拳。


“是科塔尔,”格朗结结巴巴地说,“他疯了。”


科塔尔跌倒在地上。他们看见那个警察又朝他用力踢了一脚。接着一群人开始乱糟糟地朝医生和格朗这边走过来。


“别站在这里!”一个警察说。


那群人经过的时候,里厄把头转开了。


夜幕降临时,格朗和医生离开了。这场事件似乎打破了四邻的麻木状态,偏僻的街道上开始挤满了欢庆的人群。格朗在家门口向医生告别。他要去工作。不过正当他要上楼梯时,又回头对里厄说,他已经给让娜写了信,他现在很高兴。他已经重新开始推敲那个句子了:“我去掉了所有的形容词。”


他带着淘气的微笑举起帽子,做出一个隆重的姿态。可是里厄正在想着科塔尔,他一边朝老哮喘病人家走,一边回想着拳头打在科塔尔脸上发出的沉闷声音。也许想一个有罪的活人比想一个死人更令人难受。


赶到老病人家里时,天已经黑了。在老病人的卧室里,老人一边听着远处人们自由自在欢庆的声音,一边继续安然地整理着他的豆子。


“他们应该乐一乐,”他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的同事怎么没有来,医生?”


他们听见了爆炸声,不过是无害的那种,孩子们在放爆竹。


“他死了。”医生一边用听诊器听着病人胸膛的杂音,一边说。


“哎呀!”老人惊叫了一声,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是患鼠疫死的。”里厄补充道。


“是啊,”过了一会儿,老人感慨地说,“好人先走。这就是生活。不过他是个有想法的人。”


“你这个说法是怎么得来的?”医生把听诊器放好。


“没有原因。他不轻易开口说话。我喜欢他,就是这样。别人会说:‘这是鼠疫呀,我们经历了鼠疫。’接下来,他们就想为自己要一块奖章。但是鼠疫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生活罢了。”


“你要确保定期使用吸入剂。”


“啊,别担心!我还有好长时间要活,我会看着他们都死在前面。我懂得怎么保命,我懂。”


欢快的叫喊声从远处回应着他。医生在屋里站了一会儿。


“我去天台上一下,你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你想从那里看看他们吗?别客气。不过他们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里厄朝楼梯走去。


“告诉我,医生,他们打算为鼠疫中死掉的人树一座纪念碑,这事是真的吗?”


“报纸上是这样说的。纪念柱或者纪念碑。”


“我就知道!还会有人演讲呢。”


老人笑得气都透不过来。


“我都能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我们亲爱的……’接着他们就回去吃大餐了。”


里厄上了楼梯,冰冷辽阔的天空在房顶上闪闪发光,靠近山岗的地方,星星显得像燧石一样坚硬。这天晚上和那天没什么两样,那一次为了暂时忘掉鼠疫,他和塔鲁爬到了这个房顶上。不过,今天海水拍打崖壁的声音比从前更响亮,空气平静而透明,没有秋天空气里特有的海水的咸味。城里的喧闹声仍然像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平台的底部。但这个晚上是解放的夜晚,不是叛乱的夜晚。远处,一片暗红色标记出城里的大街和灯火通明的广场。这个自由的夜晚,欲望无拘无束,汇成了里厄耳边的声声洪流。


城外黑沉沉的港口升起了政府的第一批庆祝礼花。城里的人用一片悠长低沉的欢呼声迎接了这一刻的到来。科塔尔,塔鲁,那些里厄爱过而又失去的男男女女,所有这些人,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有罪的,都被遗忘了。老头子说得对,人一直是这个样子的;但这也同时体现了他们的生命力和纯真,正因为这样,里厄忘却了痛苦,感到自己融入了这些人当中。在人们越来越持久,越来越响亮,响彻整个城区的欢呼声里,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的烟火争相在空中绽放。里厄医生正是在此时决定撰写这篇记录的,他的目的是不在事实面前保持沉默,为鼠疫的受害者做证,为他们遭遇的暴力和不公平留下一点回忆,也是为了记录一个人在这样的苦难中学到的东西:在人类身上,令人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令人鄙弃的东西。


然而,他也明白这篇记录并不是一个全面胜利的故事。它只能是一个记录,告诉我们应当如何抗争,以及在反抗恐惧及其无情进攻的没有尽头的战斗中,那些身为凡人但拒绝向瘟疫让步,不顾自身的困境,拼尽全力济世救人的人又一定会做些什么。


是的,里厄一边倾听城里的欢呼,一边想到,这样的欢乐终究是处在威胁之中的。他了解这些快乐的人们所不了解但可以在教科书上看到的东西,那就是:鼠疫杆菌决不会完全死亡或消失,它们能够在家具或衣物里休眠数十年。它们在浴室,地下室,行李箱,手帕和旧纸张里耐心地潜伏着,等候着冥冥中的指令或人类的不幸,到那时,鼠疫将再次唤醒它的鼠群,送它们去某座幸福的城市播撒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