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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的自述


我说:“妈,你有两间厢房,北头一间小的,你一人住。弟弟已经住到姐住的那边去了。连柴间的厢房大,租给李哥吧。我们写下契约,按月付租钱。住得近,好照顾你,也免得我挂心。”


妈妈说:“哪里话,你们住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怎能要租钱呢!快回来吧!”李哥还是写了租约。我们就和妈妈住一起了。好在我也没嫁妆,说回家就回家了。我们和妈紧紧凑凑地生活在一起,又亲热,又省钱,我现在回头看,我这一辈子,就这几年最幸福,最甜蜜。想想这几年,我好伤心呀。


老李孝顺妈。他人缘特好,二爷爷二奶奶都喜欢他。我弟弟爱玩儿,他名下的地,就叫老李种。连丁子都讨他好,丁子还没嫁人呢。三奶奶的儿子投军当了解放军,女儿都嫁了军人,三奶奶只一个人过,也喜欢这个老李会帮忙。


我连生了一男一女,大的叫大宝,小的叫小妹。我就做了结扎,不再生育。我们一直挤在那两间西厢房里。可是人口多了,开门七件事,除了有柴有米,前门种菜,我又养猪养鸡,可是油、盐、酱、醋、茶,都得花钱。一家子吃饱肚皮,还得穿衣,单说一家老少的鞋吧,纳鞋底就够我妈忙的。五口人的衣服被褥,俩孩子日长夜大,鞋袜衣裤都得添置。棉衣、棉裤、衣面、衣里、棉絮都得花钱。大人可以穿旧衣服,小孩子可不能精着光着呀。大冬天光着两条腿没裤子的只有我呀,我是个没人疼的丫头;我们小妹人人都宝贝,她比大宝还讨人爱。可是钱从哪儿来呀?我们成天就是想怎么挣钱。


老李是信主的,他信的是最古老的老教。我不懂什么新教老教,反正老李信什么主,我也跟着信。我就交了几个信主的朋友。有个吴姐曾来往北京,据她说,到北京打工好赚钱,不过男的要找工作不容易,不如女的好找,一个月工钱有二十大洋呢。不过北京好老远,怎么去找?


一九七二年,吴姐说,她北京的干娘托她办些事,也要找几个阿姨。吴姐已经约了一个王姐,问我去不去。我天天只在想怎么挣钱,就决定跟她同到北京找工作去。那年我二十三岁,我的小妹已经断奶了。我问姐借钱买了车票,过完中秋节,八月十八日,三人约齐了同上火车。老李代我拿着我四季衣衫的包袱,送我上车。他买了月台票,看我们三个都上了车,还站着等车开。车开了,他还站着挥手。我就跟老李哥分别了。


我心里好苦,恨不得马上跳下车跟老李回家。我没有心痛病,我明明知道我不是真的心痛,可是我真觉得心痛呀,痛得很呢。路上走一天一夜,我们是早饭后上的车。第二天,大清老早到了北京。我和王姐帮吴姐拿了她为干妈带的大包小裹一同出站,乘电车到了西四下车,没几步就到东斜街了。


干妈正在吃早点。王姐送上一包柿饼、一包橘饼做见面礼。我幸亏连夜绣了两双鞋垫,忙从衣包里掏出来送干妈,说是一点心意。干妈倒是很欣赏,翻过来翻过去细看手工,夸我手巧。她请我们在下房吃了早点。干妈是这家的管家。她和吴姐口口声声谈马参谋长,大概是他要找人。干妈和吴姐谈了一会,就撇下我们忙她的事去了。吴姐说:“干妈一会儿会和马参谋长通电话,约定饭后带咱们几个到几家人家去让人看看,随他们挑选。马参谋长是忙人,约了时间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他住东城,咱们乘早先到东城。你们在村里只见过教头,我带你们到东交民巷的天主堂去见见徐神父,看看教堂。然后我替干妈就近请你们俩吃顿饭,马参谋长住那不远。干妈还吩咐我们别忘了带着自己的包袱。”


徐神父已经做完弥撒,正站在教堂前的台阶上。他很和气,问我们是否受过洗礼。我们都没有。徐神父让我们进教堂,我也学着他蘸点圣水上下左右划个十字,跪一跪,然后跟他到教堂后面一间小屋里,徐神父讲了点儿“道”,无非我们祖先犯了罪,我们今生今世要吃苦赎罪,别的我也不懂。徐神父给了我一个十字架,就像他身上挂的一模一样,又给我一本小册子,上面有天主经、圣母经、信经等等,还有摩西十戒。王姐不识字,只得了一个十字架。徐神父特意嘱咐我们:“你们是帮人干活的,不能守安息日;信主主要是心里诚,每天都别忘记祷告;你们祷告的时候,天主就在你们面前;望弥撒不方便不要勉强,礼拜天照常得干活儿。”他还一一为我们祝福。我受了祝福,觉得老李和我是一体,也有份儿,心上很温暖,心痛也忘了。


我们准时去见了马参谋长。他很神气,不过也很客气,没说什么话,立刻带我们三个坐了他的汽车出门,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吴姐跟我和王姐说:这年头儿不比从前了,谁家还敢请阿姨呀,下干校的下干校,上山下乡的上山下乡。找阿姨的,只有高干家了;他们老远到安徽来找人,为的是不爱阿姨东家长、西家短的串门儿;你们记住,东家的事不往外说,也不问。只顾干自己的活儿;活儿不会太重,工钱大致不会少。


我们最先到赵家,他们家选中了我。讲明工钱每月二十五元,每年半个月假。工作是专管一家七口的清洁卫生。马参谋长问我干不干?工钱二十五元,出于意外了,我赶忙点头说愿意,赶忙谢了马参谋长,他们就撇下我到别家去了。


选中我的是这家的奶奶和姑姑,还有伺候奶奶的何姨。我由何姨带到她的小小卧房里,切实指点我的工作,也介绍了他们家的人。奶奶是高干的女儿,她不姓赵。姓赵的是女婿,姑姑的丈夫。他们俩都有工作,不过姑姑病休,只上半天班。姑姑是当家人,大姐、二哥、三妹、四妹都上学呢。等吃晚饭时,带我见见。他们家有门房,有司机,有厨子,我的工作是洗衣服,收拾房间。洗衣机有,可是除了大件,小件儿不能同泡一盆,都得分开。男的、女的,上衣、内衣、裤衩儿、手绢、袜子不在一个盆里洗,都是手洗,衬衣得熨。她带我看了各人的房间,又看了吃饭间,说明午饭、晚饭几点吃,饭间也归我收拾,洗碗就不是我的事了。奶奶的三间房由何姨收拾。奶奶的房间,不叫我,不进去;有客人,自觉些,走远点。她又带我看了洗衣、晾衣的地方,又说了绸衣不能晒,然后把我领到我的卧房里,让我把掖着的衣包放下,她自己坐在床前凳上,叫我也坐下,舒了一口气说:“李嫂,我也看中你,希望你能做长。”我装傻说:“不能长吗?”何姨笑笑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你摸熟了就知道。四妹和三妹同年同月生,不是姑姑的,她妈没有了,小四妹是奶奶的宝贝疙瘩。小四妹哭了,姑姑就要找你的茬儿了。懂吗?”她叫我先歇会儿,晚饭前,赶早把那一大堆脏衣服洗了,家里两天没人了——就是说,前一个阿姨走了两天了。


我那间卧房倒不小,只是阴森森地没一丝阳光,屋前有棵大树给挡了。我有点害怕,就把徐神父给的十字架挂在床前,壮壮胆。偷空给老李写了信,信封是他开好封面的,邮票都贴上了,信纸也是折好放在信封里的。晚饭前何姨告诉我,吴姐她们都找到工作了,工钱都是二十二元,也算不错的。吴姐给我留下了电话号码。


好容易盼到第一个月的工钱,我寄了二十元,留下五元自己添置些必要的东西。这一年可真长啊,老做梦回家了,梦里知道是做梦,自己拧拧胳膊就醒了;醒了又后悔,可是梦不肯重做了。幸亏老李来信说,日子好过了,不用愁了,车票的钱还了,冬天大宝小妹的新棉衣裤都有了。


一个月一个月尽盼着工钱,寄了家用钱心上好过几天。这一年熬过来真不容易。姑姑看见了我的十字架,她顶心细,告诉我西城也有教堂,礼拜天我可以去。我去过两次,听不懂神父讲的“道”,就不去了。到第二年过了中秋节,我有半个月假,吴姐没有。我一个人回家了。老李来接,我看他苍老了不少,人也瘦了,一身酒气,说是睡不着觉,得喝醉了才能睡。他只喝最便宜最凶的酒。我心里疼他,想不出去吧,又少不了每月的二十五元钱。这一年来,家里才喘过一口气呀。


这第一个假期,还是我最快乐的假期,虽然家里的事,说起来够气死人的。我为弟弟定下的好一门亲事,我姐给退了,说那姑娘矮,弟弟是个瘦长条儿,配不上。她另外找了一个花骚的,看来是轻骨头。我不在家,妈都听姐的话了。她们正为弟弟操办喜事呢。新房就是姐从前住的房。丁子已经带了两个女儿跑了,可是正房还没腾出来。


第二次又是过完了中秋节回家,老李还是不见好,走路瘸呀瘸的,说是酒后睡熟着了凉,不知得了什么病。我碰到文工团的朋友,他们欢迎我回去。可是我妈怕我做流离鬼,我们乡里唱戏的,有几个确也声名不好。我不能为老李留下不走。一个月二十五元钱呢!这年还加了节赏。我劝老李喝酒就喝好一点的,有病瞧瞧大夫。


我弟弟从小贪玩,大了好赌,十赌八赢。成了亲,小两口打架,那花骚娘子就跑了,没再回来。我弟弟就成了个赌棍。我跟弟弟讲:我十岁偷米偷豆养活他,我十四岁他放牛,我一人赚工分养活他和妈;我说赌钱有赢也有输,赢得输不起的别赌。我弟弟赢了钱正高兴呢,我的话他一句不听。这次回北京,我真像撕下了一片心;这一年,真比两年还长。夏至左右,老李来信,家里又出事儿了。剃头的姐夫又逃走了,撇下姐和三个儿子,还欠两个月的房租,剃头家具都带走了,只剩一只剃头客人坐的高椅子,还有些带不走的东西。我姐能干,把剃头店盘给了另一个剃头的,还清了账,带着三个儿子回娘家了,她也想到北京来找工作呢。三个儿子帮着种地,剃头的是倒插门,儿子姓我家的姓,都姓邓。妈很乐意,说她有了亲孙子了。


第三次回家,赵家让我回家过中秋,我特为老李买了一瓶好酒。可是老李来信说,他已经戒酒了,身子硬朗了,没病了。我想好酒送二爷爷吧。赵家给了节赏又提前两天放假,我来不及通知老李了,给他一个意外之喜吧,好在我又不用他接,我已经走熟了。


我欢欢喜喜地赶回家,家里的小门闩着。我们白天是不闩门的,老李大概有了钱小心了。我就从我家大门悄悄进去,从妈妈的柴间进屋,只见老李抱着个女人同盖在一床被里呢!他看见我了。我妈的房门虚掩着,我把拿着的东西放在桌上,走进妈的屋,站在她床前,流着眼泪,两手抱住胸口不敢出声,一口一口咽眼泪。妈睡得正香,我站了好一会她都没醒。我听见厢房的小门开了,有人出去了。抬起泪眼,看见老李跪在房门口,也含着一包泪。我怕闹醒了妈,做着手势叫他起来。我挨桌子坐在凳上,老李傻站着。我指指床,他才坐下,他没有熏人的酒气了,很壮健,气色也好。我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他也怕妈醒,只轻声说:“秀秀,你是好女人,不懂男人的苦。”我簌簌地流泪,只是不敢抽噎。我咽着泪说:“李哥呀,是我对不起你了。”老李合着双手对我拜拜,还是轻声说:“秀秀,我对不起你,我犯罪了。”他想来拉我,我忙躲远些。其实,我恨不能和他抱头大哭呢。可是我别的不像妈,就这爱干净像妈。我嫌他脏了,不愿意他再碰我了。我问:“她是谁?”老李说:“瘫子的老婆。她知道我妈有钱,常来借钱。是她引诱了我,我犯罪了。”瘫子是矿工,压伤了腰没死,瘫在床上好两年了,这我知道。我对老李说:“我不怪你,也不怪她,可是咱们俩,从此……”我用右手侧面在左手上铡了几下,表示永远分开了。老李说:“秀秀,你不能原谅吗?”我说:“能原谅,可是……”我重又用右手侧面在左手心重复铡。老李含着泪说:“秀秀,咱们恩爱夫妻,从没红过一次脸,没斗过一次嘴,你就不能饶我这一遭吗?”我说“不但这一遭,还有以后呢。可是我……”我又流下泪来,只摇头。老李又要下跪又要搂我,我急得跑出门去了。他追到门外说:“秀秀,你铁了心了?”我说“老李哥,我的心是肉做的呀,怎能怪你。你还照样儿孝顺我妈,别亏待我们的大宝和小妹,咱们还是夫妻,我照旧每月寄你二十元——只是我问你,你养得活瘫子一家人吗?”老李说:“他们家只一个瘫子了,有抚恤金,她女人不是为钱,假装借钱来勾引我的。我经不起引诱,我犯罪了。秀秀,我现在是一个有罪的人,又不敢和教头说,怕传出去大家都知道。可是我良心不安,都不敢祷告了。”我说:“好老李,我到了北京,会代你向神父忏悔。你可得天天祈祷。”我面子上很冷静,也顶和气,我们俩讲和了。可我心上真是撕心裂肺的疼呀。我洗了一把脸,把妈叫醒。我把钱交给老李,又把我带的东西一一交给老李,叫他替我一一分送。好酒送二爷爷。那年小妹四岁,大宝六岁,他们正和我弟弟玩呢。我把他们叫回来,我亲了他们,抱了他们,吃的、玩儿的都给了他们。我推说北京东家有急事,当夜买了火车票就回北京了。中秋节回乡的车票难买,从家乡到北京的车票好买。我买到了特别快车票,中秋节下午就到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