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个年轻族长,他指挥播种,指导牧畜,奉劝育子。为了全族的兴旺,他跟大家同心协力,还参加体力劳动。因为从建村起他家的房子就是全村首屈一指的,所以后来其他人家都仿照他家的式样进行整修。他家有一间宽敞而明亮的大厅,饭厅座落在一个平台上,周围是鲜艳的花朵。有两间卧室和一个院子,院子里栽了一棵大栗树。还有一个管理得很好的菜园和一间畜栏,畜栏中羊、猪和鸡和睦共处。家中和村里唯一禁养的动物是斗鸡。
乌苏拉跟她丈夫一样勤俭能干。这个意志坚强的女人身材瘦小,好动而严肃。在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听到她唱过歌。每天从清晨到深夜,她无所不至,好象到处能听到她那印花布裙的柔和的窸窣声。幸亏有了她,那夯结实的泥地、没有粉刷的土墙和自制的木器家具总是那样干净,那些放衣服的旧木箱总是散发出淡淡的甜罗勒的清香。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村子里前所未有的最有事业心的人。他安排了全村房屋的布局,使每座房子都能通向河边,取水同样方便。街道设计得非常巧妙,天热的时候,没有一家比别人多晒到太阳。短短的几年里,在马贡多的三百个居民当时所认识的许多村庄中,马贡多成了最有秩序、最勤劳的一个。那真是个幸福的村庄,这里没有一个人超过三十岁,也从未死过一个人。
从建村时起,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就架设陷阱、制作鸟笼。不久以后,不但他们家而且在全村人的家里都养满了苇鸟、金丝雀、食蜂鸟和知更鸟。那么多不同种类的鸟儿啾啾齐鸣,真是令人不知所措。乌苏拉只好用蜂蜡堵住耳朵,免得失去对现实生活的感觉。当墨尔基阿德斯部落第一次来马贡多推销专治头痛的玻璃球的时候,人们感到惊异的是他们怎么会找到这个湮没在沉睡的沼泽地中的村庄的,吉卜赛人道出了真情:是小鸟的歌声为他们指的路。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社会创造精神不久就烟消云散了,他被磁铁热、天文计算、炼金梦以及想认识世界奇迹的渴望迷住了心窍。富有闯荡精神的、整洁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变成了一个外表怠惰、衣着马虎的人。他胡子拉碴一大把,乌苏拉费了很大的劲才用菜刀给他收拾干净。有人认为他中了某种妖术。但是,当他把伐木工具扛在肩上,叫大伙儿集合起来去开辟一条小道,以便把马贡多同伟大的发明联系起来的时候,就连深信他已经发疯的人也丢开了活计和家庭,跟着他去了。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本地区的地理情况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东面是一道难于通过的山脉,山那边是古城里奥阿查,从前——据他祖父奥雷良诺·布恩地亚第一对他说——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7]曾在那里用炮弹猎鳄鱼取乐,然后在猎到的鳄鱼里塞上干草,缝补好后去献给伊丽莎白女王。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年轻的时候,和他手下人一起,带上妻儿和家畜,还带了各种家用器具,翻过山脉来寻找出海口。但是,经过了二十六个月,他们放弃了原来的打算。他们建立马贡多是为了不走回头路。他们对那条路不感兴趣,因为它只能把他们带往过去。南面是许多终年覆盖着一层浮生植物的泥塘和广阔的大沼泽。据吉卜赛人证实,沼泽地带无边无沿。大沼泽的西部连着一片一望无际的水域。水域中有一种皮肤细嫩、长着女人的脑袋和身躯的鲸类,它们常常用巨大的乳房诱惑水手,使他们迷失航向。吉卜赛人在这条水路上航行了六个月,才抵达有驿站的骡子经过的陆地。据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判断,唯一有可能通向外界文明的是向北去。于是,他用伐木工具和狩猎武器装备曾经跟随他建立马贡多的人们,把定向仪和地图装进背包,轻率地开始了冒险。
开头几天,他们没有遇到什么了不起的障碍。他们顺着砾石累累的河岸走到几年前发现那副武士盔甲的地方,从那里沿着野橘林间的一条小道进入大森林。一星期以后,他们宰了一头鹿,烤熟后只吃了一半,把另一半腌了,放着以后几天吃。他们想用这个办法,把不得不连续吃金刚鹦鹉的日子推迟一点,因为那蓝色的鸟肉有股涩口的麝香味儿。以后的十几天中,他们再也没有见到阳光。地面变得松软潮湿,宛如火山灰一般,地上的植物也越来越阴森可怕,禽鸟的鸣叫和猴子的吵闹声越来越远,四周变得凄凄惨惨的。远征队的人们置身于这个在原罪之前就已存在的、潮湿而寂静的天堂之中,靴子陷在雾气腾腾的油泥淖里,手中的砍刀把血红的野百合和金黄的嵘螈砍得粉碎。对远古的联想使他们感到压抑。整整一个星期中,没有人说一句话。他们的肺部忍受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一个个象梦游病人似的,借助着萤火虫微弱的闪光,在这恶梦般的天地中行进。他们不能往回走,因为有一种新的植物转眼间就会长大起来,不一会儿就会把他们边走边开的小路封闭了。“没关系,”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总是那样说,“最要紧的是不要迷失方向。”他一直手不离罗盘,带领手下人朝着看不见的北方走去,直到离开这个中了魔法的地区。那是一个阴暗的夜晚,没有星光,但黑暗之中却充满着一股清新的空气。被长途跋涉拖得精疲力尽的人们挂起了吊床,两星期来第一次睡得很酣。翌日醒来,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大伙儿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在他们面前,在静谧的晨辉中,矗立着一艘沾满尘土的白色西班牙大帆船,周围长满了羊齿和棕榈。帆船的左舷微微倾侧,完好无损的桅樯上,在装饰成兰花的绳索之间,悬挂着肮脏的帆幅的破片。船体裹着一层鮣鱼化石和青苔构成的光滑外壳,牢牢的嵌在一片乱石堆里。整个结构仿佛在一个孤独的、被人遗忘的地方自成一统,杜绝了时间的恶习,躲开了禽鸟的陋俗。远征队员们小心翼翼地察看了船体内部,里面除了一片茂密的花丛外空无一物。
大帆船的发现标志着大海就在近处,这使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那股闯劲一下子摧垮了。他认为,自己寻找大海,历尽千辛万苦就是找不到,不去找它,却偏偏碰上了。大海是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横在他的前进路上,这是调皮的命运对他的嘲弄。许多年以后,这里成了一条定期的驿道,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也从这一地区经过时,看到这艘帆船只剩下一具烧焦的龙骨,在一片虞美人花地中。这时,他才相信这一段历史并非父亲杜撰的产物。他想,这艘大船怎么会深入到陆地这块地方来的呢?然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又经过四天的路程,在离大帆船十二公里处看到大海的时候,却并没有去提这个烦人的问题。这片灰色的、泛着泡沫的、肮脏的大海不值得他去冒险,去为它作出牺牲,面对着这片大海,他的梦想破灭了。
“真该死!”他叫了起来,“马贡多的四周是被大海包围着的。”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远征归来后主观臆断地画了一张地图,根据这张地图,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认为马贡多在一个半岛上。绘图时他怒气冲冲,故意夸大了交通方面的困难,仿佛因为自己缺乏眼力而选中了这个地方要自我惩罚一下似的。“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任何地方去,”他在乌苏拉面前叹息说,“我们将一辈子烂在这里,享受不到科学的好处了。”一连几个月,他在狭窄的炼金试验室里反复琢磨这一想法,这使他设想出把马贡多迁移到更合适的地方去的计划。可是这一回他还没有来得及实施这个狂热的计划,乌苏拉就抢了先。她象蚂蚁似地通过秘密而又不懈的工作,预先布置好让全村妇女反对男人们随心所欲的计划,因为男人们已经准备搬家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明白究竟在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他的计划陷入了一大堆象乱麻一样的借口、托词和障碍之中,最后竟变成了十足天真的幻想。乌苏拉以一种局外人的态度观察着他。那天早晨,当她看到他在里面那间小房间里一边把试验用的物品装进原来的箱子,一边嘀咕着搬家计划时,她甚至有点同情他了。她让他收拾完,钉上箱子,用蘸了墨水的刷子在上面写好名字的缩写字母。她一点没有责备他,可是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因为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过),村里的男人不会跟他去干了。只是当他开始卸下小房间的门板的时候,乌苏拉才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卸门板。他不无苦恼地回答说:“既然谁也不肯走,那我们就自己走。”乌苏拉没有感到不安。
“我们不走,”她说,“我们得留在这里,因为我们在这里生了一个儿子。”
“我们还没有死过一个人呐,”他说,“一个人只要没有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下,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
乌苏拉柔中有刚地顶了他一句:
“假如一定要我死了你们才肯留下,那我就去死。”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想不到他妻子意志会那么坚定。他试图用幻想的魔力去打动她,答应带她去寻找一个奇妙的世界,在那里只要在地上洒几滴神水,植物就会遂人意结出果实。那里出售各种各样能解除病痛的器械,价钱便宜得象卖旧货。但是,乌苏拉对他的远见毫不动心。
“你别成天胡思乱想,还是关心关心孩子们吧,”乌苏拉说,“你看看他们,都象毛驴似的被撇在一边,听天由命。”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字一句地听着妻子说的话。他从窗户里向外看去,只见孩子们光着脚板,站在烈日曝晒的菜园子里。他觉得,只是在此刻,应了乌苏拉的咒语,他们才开始存在的。于是他内心产生了某种神秘而清晰的感觉,使他脱离了现时并飘流到那从未开发的回忆的土地上。当乌苏拉继续打扫房间并打定主意一辈子也不离开的时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却出神地看着孩子们,看得两眼都湿润了。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叫他们来帮我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吧。”
大孩子霍塞·阿卡迪奥已经十四周岁了,方方的脑袋、蓬松的头发,脾气象他父亲一样任性。虽然他身体魁伟壮实,也象他父亲,但从那时起就明显地表现出缺乏想象力。他是在马贡多建立以前,在爬山越岭的艰苦旅途中怀胎和生养的。当他父母发现他身上没有长动物器官时,都感谢老天。奥雷良诺是第一个在马贡多出生的人,到三月份就满六周岁了。他好静而孤僻,在娘肚子里就会哭,生下来时睁着眼睛。给他剪脐带时,他就摆动着脑袋辨认房间里的东西,还以好奇而并不惊慌的神态察看着人们的脸庞。然后,他不再理会前来看望他的人们,却专心致志地盯着那棕榈叶盖的顶棚,房顶在雨水的巨大压力下眼看就要塌下来了。乌苏拉后来再也没有去回忆他那紧张的目光。直到有一天,小奥雷良诺已经三岁了,他走进厨房,乌苏拉从灶火上端下煮沸的汤锅放在桌子上。孩子在门边惊慌地说:“快掉下来了。”那汤锅本来好好地放在桌子中间,随着孩子的预言,便仿佛有一种内在的动力驱赶着开始朝桌子边移动,最后掉在地上打碎了。吃惊的乌苏拉把这事告诉了丈夫,可是她丈夫把这解释为一种自然现象。他总是这样对孩子漠不关心,这一方面因为他觉得童年是智力尚未发育的时期,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过分地专心于炼金术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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