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女人突然叫他上她家去。家里只有她和她母亲,她推说要教他玩一套纸牌戏法,把他带进了卧室。女人放肆地抚摸他,使他在最初一阵震颤后失望了,他感到害怕胜于快感。她要他当晚去找她。他敷衍着答应了,心里知道他不能去。可是,那天晚上,在热得发烫的床上他明白了,即使他没有能力也还得去找她。黑暗中他听到弟弟平静的呼吸声、隔壁房里他父亲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喘息和蚊子的嗡嗡声,还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以及这时才发现的周围世界混乱的喧嚣声。他摸黑穿起衣服,来到了沉睡的大街上。他真心希望那女人家的大门是闩上的,而不是象她许诺的那样虚掩着,可是事实上门却开着。他用指尖一推,铰链发出一阵忧伤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这响声在他心中引起了冰冷的回响。他侧过身子,尽量不发出声音。一走进屋里,就闻到了那股烟味。这时他还在客厅里,女人的三个兄弟的吊床就挂在那里。他不知道吊床挂的位置,黑暗中又无法辨认,因此他要摸索着穿过客厅,然后去推开卧室的门,还得认准方向,不能摸错了床。他达到了目的,但还是碰到了吊床上的几个小伙子,因为吊床挂得比他想象中低。一个在打鼾的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用失望的语气说了声:“那是星期三。”当他推开卧室的门时,因为地面高低不平,他无法避免房门擦着地板的声响。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明白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但已经后悔莫及了。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睡着她的母亲、另一个女儿和她丈夫以及两个孩子,还有那个也许根本不在等他的女人。要不是那烟味充斥整个房子的话,他本可以循着气味找去。那气味是那样骗人,又象一直藏在她皮肤底下那样清晰可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正当他惊恐地怀疑自己怎么会落到这孤独无援的绝境时,突然,一只伸开五指在黑暗中摸索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尽管他不知道,那女人却在等他。于是,他随着那只手跟了过去,在一种可怕的筋疲力尽的状态中被带到了一个无从捉摸的地方。在这奥秘莫测的黑暗之中,他的手臂也成了多余的东西。那里闻到的不是女人的气味,而是阿摩尼亚臭味。他试图回忆那女人的面容,可看到的是乌苏拉的脸。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他正在干一桩渴望已久但从未想到真能如愿的事;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在进行,因为他弄不清脚在何处头又在何处,也不明白究竟是谁的脚是谁的头。他觉得再也受不了腰里冰冷的寒气和肚子里的空气,受不了那种恐惧,也受不了那既想逃走又想永远留在那恼人的寂静和可怕的孤独之中的、缺乏理智的渴望。
女人叫庇拉·特内拉。她是最后建立了马贡多的移民中的一个。她家里人把她带来是为了使她离开一个男人,那人在她十四岁时强奸了她,尔后又一直爱着她,直到她二十二岁。可是他从未下决心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他是外乡人。他答应跟随她直到天涯海角,但后来,等他办完他的事情,她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把男人们全当成是他,不管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金发的还是黑发的,也不管是陆路来的还是海路来的,只要是纸牌许诺给她的,她就跟他们混上三天、三个月或者三年。在长期的等待中,她失去了粗壮的大腿、结实的乳房和娇柔的脾性,但狂乱的内心却依然如故。霍塞·阿卡迪奥被这个奇妙的玩物弄得神魂颠倒,天天晚上要穿过她家的迷宫去寻找她的踪迹。有一回她家的门给闩上了,他敲了几次,心想,有胆量敲第一次,就应该一直敲到底。他等了很久很久,她才给他开了门。白天,他躺着睡大觉,悄悄地在那里回味前一夜的情况。但是,当她兴致勃勃、若无其事地到家里来说笑的时候,他也能毫不费事地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因为这个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能吓跑鸽子的女人,跟她在教他向里吸气、教他憋住心跳、使他懂得人为什么害怕死神时的那种无形力量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他那样神魂不定,以至当他父亲和弟弟熔开金属锅巴并分离出乌苏拉的金子这一消息哄动全家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大家为何这般高兴。
事实上,通过复杂而艰巨的工作,他们获得了成功。乌苏拉很快活,她甚至感谢上帝创造了炼金术。村子里的人挤满了炼金试验室,主人们拿出番石榴果酱和小面包,庆祝这一奇迹。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让他们看坩埚和回收的金子,仿佛是他刚刚造出来似的。他挨个儿给人看,最后来到大儿子面前。大儿子这几天几乎没有在炼金试验室露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把那块黄澄澄的干碴放到儿子眼前问他:“你看这是什么?”霍塞·阿卡迪奥坦率地回答:
“狗屎。”
他父亲反手在他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他鲜血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那天晚上,庇拉·特内拉在黑暗中拿了药瓶和棉花,用野菊汁给他敷肿,还为他做了一切他所希望的事而不用他费神,爱抚着他又不使他受到伤害。他们俩亲热着,过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地窃窃私语起来。
“我要单独跟你在一起,”他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事告诉所有的人,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她没给他泼冷水。
“那敢情好,”她说,“要是只有我们俩在一块儿,就把灯亮着,互相看得清楚些,而且,我爱说什么就嚷什么,谁也管不着,你呢,想到什么下流话就在我耳朵边讲。”
这一次对话、对父亲的切齿痛恨以及立即不顾一切地相爱的可能性,使他产生了一种执着的勇气。他不假思索、不作任何准备就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的弟弟。
小奥雷良诺一开始只觉得危险,只知道他哥哥的大胆包藏着巨大的危险,却体会不到这类事情的使人心醉神迷之处。慢慢地他受到欲望的感染,他要哥哥讲述种种细枝末节,跟哥哥苦乐与共,一起担惊受怕,一起体验欢乐。他常常不睡觉,一个人躺在床上好象躺在一张火炭席上,等他哥哥等到天亮,接着又毫无倦意地谈论到起床。这样,两兄弟很快都得了萎靡症。他们对父亲的炼金术和学识才智都不屑一顾,两人一起躲进了孤独之中。“这两个孩子整天呆头呆脑,”乌苏拉说,“大概肚里有虫吧。”她用捣烂的土荆芥给他们熬了一剂泻药,兄弟俩以出人意料的坚忍精神喝了下去。于是,两人在一天中十一次同时坐到便盆上,拉出了几条粉红色的蛔虫。他们俩欢天喜地到处端给人看,因为这样就可以引开乌苏拉的注意力,使她不再追究他们心不在焉和萎靡不振的原因。那时,奥雷良诺不但能够理解而且能够体会哥哥的经验如同身受,因为有一次当霍塞·阿卡迪奥详细地讲述爱情的奥妙时,他打断了对方的话问道:“有什么感觉呢?”霍塞·阿卡迪奥立即回答说:
“就象一次地震。”
一月的某个星期四的凌晨两点,阿玛兰塔出生了。乌苏拉在别人走进房间之前,先仔细地察看了孩子。孩子轻巧的、湿漉漉的身体象条小蜥蜴,但各部分却都是正常的。奥雷良诺直到看见家里挤满了人时才知道了这件新闻。他趁人多混乱溜出去找哥哥,他哥哥十一点钟就不在床上了。因为这个决定作得太突然,他甚至来不及考虑如何才能把哥哥从庇拉·特内拉的卧室里叫出来。他在庇拉家周围徘徊了好几个小时,吹口哨打暗号,直到天快放亮时才不得不回家。在他母亲的房间里,他看到霍塞·阿卡迪奥一脸天真相,正在逗弄刚刚堕地的妹妹。
乌苏拉刚坐完四十天的月子,吉卜赛人又来了。还是那批带来过冰块的走江湖玩把戏的人。他们跟墨尔基阿德斯的部落不同,不久就显露出他们不是人类进步的使者,而是娱乐消遣的贩子。就连那次带来的冰块,也只是作为马戏团里的一件奇物,而不是作为对人们的生活有用处的东西兜售的。这一次,除了别的一些机巧玩意外,还带来了一张飞毯,但不是当作发展交通的一项重大贡献,而是作为一种供消遣的东西介绍给大家。当然,村里人挖出了他们的最后几小块金子,用来享受一次越过村舍的短暂飞行。嘈杂的人声掩护了霍塞·阿卡迪奥和庇拉,使他俩避开了惩罚,逍遥自在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钟头。在人群中,他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他们甚至怀疑,爱情可以是一种比他们夜间幽会时放纵不羁但瞬息即逝的幸福更平静、更深沉的感情。可是,庇拉却打破了这种美景,她看到霍塞·阿卡迪奥有她陪伴着兴致很高,便不拘方式、不看场合一下子把什么都告诉了他。“现在你真成男子汉了。”她说。因为他没听懂她要说的意思,她又给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就要有儿子了。”
听了这话,霍塞·阿卡迪奥接连几天不敢走出家门。只要一听到庇拉在厨房的格格笑声,他就跑去躲在炼金试验室里。那时,因为得到乌苏拉的赞许,试验室的炼金装置重新启用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儿子改邪归正,欣然接纳了他,教他做那终于开始了的寻觅炼金石的工作。一天下午,孩子们望着风驰电掣般掠过试验室窗户的飞毯,只见驾飞毯的吉卜赛人和本村的几个小孩正在飞毯上洋洋得意地招手,他们喜欢极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却连看也没看一眼。“让他们去做梦吧,”他说,“将来我们要乘比这条破床罩更科学的工具,比他们飞得更好。”霍塞·阿卡迪奥虽然装得很专心,但始终不知道哲人之蛋的威力,在他看来,那只是一只做坏了的试管而已。他仍然无法排解心中的烦恼。他吃不下睡不安,愁眉不展,跟他父亲做事失败时一个模样。他这样神魂颠倒,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还以为是他对炼金术过分专注所致,所以亲自接替了他在实验室的工作。奥雷良诺明白,他哥哥的烦闷不是寻求炼金石引起的,但无法掏出他心中的秘密。他哥哥已经不象以往那样随便,过去他们是同谋,他对他无话不说,现在却变得守口如瓶,对他怀有敌意。霍塞·阿卡迪奥痛恨这个世界,渴望孤身独处。一天晚上,他象往常一样离开了床,但没有去庇拉·特内拉家,却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他在各种机巧玩具中间踱来踱去,没有一架使他感兴趣。他的眼光落在游艺场那面的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吉卜赛女郎。她几乎还是个孩子,身上挂着一串玻璃珠,低着头。这是霍塞·阿卡迪奥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美的女子。她在人群中观看着一个人因为不听父母的话而变成蛇的悲惨情景。
霍塞·阿卡迪奥对这场面毫不留意。那边对人蛇的凄惨的审问还在进行,这边霍塞·阿卡迪奥拨开人群,移步来到吉卜赛女郎所在的第一排,在她的后面站定了。他挨着她的背后。姑娘想让开,但霍塞·阿卡迪奥却更加用力地紧贴在她背脊上。于是她觉察了,但一动也不动地依偎着他,又惊又怕地打着哆嗦,因为她无法相信如此明白的事实。最后,她脸上带着颤抖的微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时,两个吉卜赛人把人蛇塞进笼子,把笼子搬进了帐篷。主持这个节目的吉卜赛人又宣布说: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要请诸位看一个女人的可怕的节目,因为她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受到惩罚,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要砍一次头,一直要砍一百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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