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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人世间,或富人所缺少者


从于连醒悟过来的那一刻起,那些使他感到厌倦得要命的、需要长时间进行艰苦修行的神功,如像每周五次的数念珠的祷告,唱圣心颂歌等等,变成了他最有趣的行动时刻。于连一方面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特别是力图不要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另一方面却并没有一上来就渴望像神学院的模范学生那样,每时每刻都做出有意义的,也就是说,证明是一种基督教徒的完德的行动。在神学院里,有一种带壳煮的溏心蛋的吃法,它表明在笃信宗教的生活中取得的进步。


读者也许在笑,那就请回忆回忆,德利尔神父[5]应邀到路易十六宫廷上的一位贵夫人家去赴宴,在吃一只鸡蛋时犯下的所有那些错误。


于连首先力图达到non culpa[6];在这个境界里,一个年轻的神学院学生,无论是步态,还是手臂和眼睛等等的动法,都表明他确实没有一点世俗气味,但是同时又表明他还不是一个完全被来世生活的思考和今世生活的绝对虚空所吸引住的人。


于连不断在走廊的墙上发现用木炭写的类似下面这样的句子:“六十年的考验和永恒的快乐或者地狱里永恒的沸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句子。他明白了应该让这些句子永远出现在眼前。“我这一生将做什么呢?”他对自己说;“我将把天堂里的席位出卖给信徒们。这席位怎样才能使他们看得见呢?要通过我的外表和一个俗人的外表之间的不同。”


经过几个月时时刻刻的努力以后,于连看上去仍然像是在思考。在他转眼睛和动嘴唇的神情里,并没有显示出那种毫无保留的相信,毫无保留的支持,甚至以身殉教也在所不惜的绝对信仰。于连愤怒地看到那些最粗俗的农民在这方面超过了他。他们没有思考的神情,是有充分理由的。


那种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狂热而盲目的相貌,我们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经常能见到,而奎尔契诺[7]在他的教堂画里,给我们这些在俗的人留下了完美榜样,于连为了能得到它,做出了多大的努力啊。[8]


在重大的节日里,神学院学生可以吃到红肠和腌酸菜,吃饭时坐在于连旁边的人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最主要的罪行之一。他的同学们把这看成是最愚蠢的虚伪的可鄙表现,再没有比这件事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看这个城里人,看看这个倨傲的人,”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伙食,加腌酸菜的红肠!呸!这个无赖!这个傲慢的人!这个该下地狱的罪人!”


“唉!这些年轻农民,我的同学们,他们的愚昧无知,对他们说来,是一个极大的优点,”他在气馁的时候大声叫起来。“他们来到神学院以后,他们没有世俗的思想需要老师去纠正,而我带来了多得可怕的世俗思想,不管我怎么隐瞒,他们都能从我脸上看出。”


于连以一种迹近妒忌的专心态度,研究来到神学院的年轻农民中的那些最粗俗的人。在叫他们脱掉他们的平纹结子花呢短衫,换上黑道袍的那一刻,他们受过的教育,仅仅限于对正如弗朗什-孔泰人说的叮当响的现大洋的、无穷无尽的敬重。


这是对现金的崇高概念的最神圣、最英勇的表达方式。


幸福,对神学院的这些学生说来,正如对伏尔泰的小说中的那些主人公一样,主要在于吃得好。于连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穿细呢料子衣服的人怀有一种天生的敬意。这种感情使人认识到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分配的公正到底有什么价值的价值,甚至把它的价值看得太低了。“跟一个大亨打官司,”他们之间常常这么说,“能得到什么呢?”


这是汝拉山脉的那些谷地的方言,用来表示一个富有者。至于对富有者中间的最富有者:政府,他们有多么敬重,那就请你们自己想象吧!


一听见省长先生的名字,就应该带着敬意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泰的农民看来,就是一桩不谨慎的事;而穷人干了不谨慎的事,很快地会受到缺乏面包的惩罚。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于连好像被自己的鄙视感情闷得透不过气来。最后他感到了怜悯:他的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天晚上回到茅屋里,找不到面包、栗子和土豆。“在他们眼里,”于连对自己说,“如果说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吃过一顿好饭的人,其次是有一件好衣服的人,那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同学们有坚定的志向,这也就是说,他们在当教士这一行职业里看到了吃得好,在冬天有一件暖和衣服的这种幸福能够长期继续下去。”


有一次于连听见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年轻的神学院学生对同伴说:


“我为什么不能像养过猪的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上教皇呢?”


“只有意大利人可以当教皇,”他的朋友回答;“不过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肯定是在我们中间抽签选出来。夏龙[9]的主教P…先生,是一个箍桶匠的儿子;正是我的父亲干的一行。”


一天,教理课上到一半,皮拉尔神父派人来叫于连。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能够摆脱那使他肉体和精神都感到压抑的气氛,感到十分高兴。


于连发觉院长先生的接待,和他刚来到神学院的那天一样,使他感到害怕。


“把这张纸牌上写的东西解释给我听,”院长先生对他说,同时用使他无地自容的眼光望着他。


于连念道:“阿芒达·比内,八点前在长颈鹿咖啡馆。就说是从让利来的,是我母亲的表弟。”


于连立刻明白了危险有多么大,卡斯塔内德神父的暗探把这个地址偷来了。


“在我上这儿来的那天,”他回答,眼睛望着皮拉尔神父的额头,因为他经受不住他那可怕的目光的注视,“我感到胆战心惊,谢朗先生曾经对我说过,这是个充满了告密和各种阴险毒辣的坏事的地方。在同学们之间进行的侦察和揭发在这儿受到鼓励。上天希望如此,为的是让年轻的教士看到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激起他们对尘世和尘世的浮华的厌恶。”


“您居然敢在我面前夸夸其谈,”皮拉尔神父大发雷霆地说。“小坏蛋!”


“在维里埃尔,”于连冷静地接着说下去,“我的哥哥们在他们有理由嫉妒我的时候,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皮拉尔先生嚷道,他气得几乎要发狂了。


于连一点儿也没有给他吓倒,继续讲下去。


“我来到贝藏松的那一天,将近中午,我肚子饿了,走进一家咖啡馆。我的心里充满了对这种世俗的地方的厌恶,但是我想我在那儿吃中饭也许比在旅店里吃要便宜一些。一位太太看上去好像是这家铺子的老板,看到我那不懂人情世故的神情,动了怜悯心。‘贝藏松充满了坏人,’她对我说,‘我为您担心,先生。如果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只管找我帮忙,在八点钟以前打发人到我这儿来。如果神学院的那些看门人不肯给您跑腿,您就说您是我的亲戚,是让利这个地方的人……’”


“您喋喋不休地说的这些话全都要核实,”皮拉尔神父嚷道,他已经坐不住,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神父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屋里。于连立刻开始检查箱子,那张该死的纸牌就是极其仔细地藏在这口箱子里的。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是有几样东西翻乱了。然而钥匙他带在身边从未离开过。“多么幸运,”于连对自己说,“在我来到这儿,两眼漆黑,什么也不了解的时候,我没有接受卡斯塔内德先生经常好心地给我的外出假,现在我明白他的好心是为的什么了。我很可能一时软弱,换了衣服去看美丽的阿芒达,那样一来我可就完蛋了。当他们大失所望,不能用这个办法达到目的以后,为了不浪费这份情报,于是又把它用来作为揭发的材料。”


两个小时以后,院长打发人来叫他。


“您没有撒谎,”院长对他说,眼光没有刚才那么严厉了,“但是保留这样一个地址太不谨慎,您没法想象后果有多么严重。不幸的孩子!在十年以后它也许会给您带来损害。”


[1]圣德肋撒(1515—1582),西班牙修女,曾重整天主教加尔默罗会。她因见显圣的幻象而出名。


[2]圣方济各(1181—1226),天主教方济各托钵修会创始人。规定修士麻衣赤足,步行各地宣传“清贫福音”。据说他隐退后在维尔纳山祈祷和行乞,斋戒四十天后看见天使刺穿他的两手、双脚和右肋,就这样在他身上留下了五伤的印记。


[3]格雷古瓦(1750—1831),法国神父,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活动家,国民公会议员。西埃耶斯,参见本书第68页注①。


[4]西克斯特五世,生于1520年,1585年至1590年任教皇。


[5]德利尔神父(1738—1813),法国诗人,译过维吉尔的诗。他的歌颂大自然的诗在他生前很受欢迎,死后为圣佩韦等人所否定。


[6]拉丁文,“无罪”。


[7]奎尔契诺(1591—1666),意大利画家。


[8]请到卢浮陈列馆观看脱下胸甲、换上修士服装的德·阿基泰纳公爵弗朗索瓦像,第1130号。——原注


[9]夏龙,法国马恩省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