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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野心勃勃的人


“那个狠毒的埃莉莎要到这间屋子里来了,这把大梯子怎么办?”她对她的情夫说;“把它藏在哪儿?我把它搬到顶楼上去,”她带着一种诙谐的口气突然大声叫起来。


“不过必须经过那个仆人的房间,”于连惊讶地说。


“我把梯子留在走廊里,然后叫那个仆人,让他去办件事。”


“你要想好一句话来应付,万一仆人在走廊里梯子旁边经过时,注意到它。”


“对,我的天使,”德·雷纳尔夫人吻了他一下,说。“你呢,要想到如果我离开的时候,埃莉莎进来,赶快躲到床底下去。”


于连对她突如其来的快活心情感到惊奇。“这么说,”他想,“离一个实际存在的危险近了,非但没有使她慌张,反而使她变得快乐起来,因为她忘记了她的悔恨!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啊!能够在这样的一颗心里占有统治地位,多么值得自豪啊!”于连欣喜若狂。


德·雷纳尔夫人去搬梯子;梯子对她来说,显得太沉了。于连过去帮她忙;他欣赏着她的优美的体形,看上去是那么弱不禁风,谁知她在没人帮忙的情况下,突然一下子抓住梯子,就像它是一把椅子似的,把它抬了起来,她把它迅速地搬到四层楼上的走廊里,沿墙边横放下来。她叫那个仆人;为了让他有时间穿上衣服,她爬上鸽舍。五分钟以后,她回到走廊里,梯子不见了。它跑到哪儿去啦?如果于连不在这所房子里,这个危险决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但是如果她的丈夫在这时候看见这把梯子会怎样呢?这件事可能变得非常严重。德·雷纳尔夫人到处跑遍,最后她发现这把梯子在屋顶底下,是仆人把它搬走,甚至藏在那儿的。这个情况很奇怪,换了在从前她会惊慌起来的。


“在二十四小时以后,于连已经走了,可能发生的事,我还在乎吗?”她想,“到那时候,一切对我说来,不都将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模模糊糊好像有一个想法,她应该结束自己的一生,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她以为是永无尽期的分离以后,他又回到她身边,她又看见他,而且他为了能够来到她身边所做的事,表现出多么深挚的爱情啊!


她把梯子的事讲给于连听。


“如果仆人把他找到这把梯子的事告诉我的丈夫,”她对他说,“我怎么回答我的丈夫呢?”她想了一会儿。“他们需要二十四小时才能找到卖梯子给你的那个农民。”她投入于连的怀抱,用一个痉挛性的动作抱紧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边连连地吻他,一边大声嚷道,“但是不应该让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首先让我把你藏在德尔维尔夫人的卧房里,这间卧房一直空锁着。”她到走廊的尽头去守着,于连奔过去。“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她一边把他锁在屋里,一边对他说;“总之,这只可能是孩子们在玩耍时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们到花园里,窗子底下来,”于连说,“这样我就可以得到看见他们的快乐,让他们说话。”


“好,好,”德·雷纳尔夫人一边向他嚷着,一边走远了。


她很快又回来了,带着橘子、饼干、一瓶马拉加葡萄酒;她没有能够偷到面包。


“你的丈夫在做什么?”于连说。


“正在写跟农民们做买卖的计划。”


但是八点钟的钟声已经敲过,房子里有许多响声。如果德·雷纳尔夫人不露面,他们会到处找她,因此她不得不离开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回来,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她担心他会饿死。在吃过中饭以后,她设法把孩子们带到德尔维尔夫人的房间的窗子底下。他发现他们长大了很多,但是他们的相貌变得很粗俗,或者是他自己的看法变了。


德·雷纳尔夫人谈到于连。最大的那个孩子怀着对从前的家庭教师的友好和惋惜的心情回答。但是两个小的几乎把他已经忘了。


德·雷纳尔先生这天上午没有出门,他不停地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着跟几个农民做买卖,他把他当年收的土豆卖给他们。一直到吃晚饭,德·雷纳尔夫人没有一刻空闲的时间可以给她的囚犯。晚饭的钟声响了,菜端上桌,她忽然想到为他偷一盆热汤。当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盆汤,悄悄走近他待着的那间卧房的门口时,迎面碰到了早上藏梯子的那个仆人。他这时也正悄悄地在走廊里朝前走,而且好像在仔细听。很可能于连走动时疏忽大意,弄出了响声。那个仆人走了,神色有点尴尬。德·雷纳尔夫人大胆地走进于连待着的屋子,这次见面使他吓得直打哆嗦。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呢,我可以冒世上任何危险,而且连眉头也不会皱一皱。我只怕一样,就是在你走了以后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刻,”她离开他,跑走了。


“啊!”于连兴奋地对自己说,“悔恨是这个崇高的心灵害怕的唯一危险。”


最后夜晚来临,德·雷纳尔先生到卡西诺去了。他的妻子推说头痛得很厉害,回到自己的卧房,急急忙忙把埃莉莎打发走了以后,又很快地起身去替于连开门。


他确实饿得要命。德·雷纳尔夫人去配膳室寻找面包。于连听见一声高声叫喊。德·雷纳尔夫人回来告诉他:她摸黑走进配膳室,到了放面包的一口碗橱跟前,伸出手去,碰到一个女人的胳膊。这个女人是埃莉莎,于连听见的叫声就是埃莉莎发出的。


“她在那儿干什么?”


“她不是偷什么甜食,就是在侦察我们,”德·雷纳尔夫人毫不在乎地说,“不过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个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那里面是什么?”于连指着她的围裙的口袋说。


德·雷纳尔夫人忘记了从吃晚饭的时候起,这些口袋里就装满了面包。


于连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把她抱在怀里;她在他看来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即使在巴黎,”他模模糊糊地这么想,“我也不会遇到更伟大的性格了。”一个不习惯于操心这些小事的女人能有多么笨拙,她就有多么笨拙;同时,她又像一个只害怕另外一种可怕得多的危险的人那样,具有真正的勇敢。


于连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他的情妇拿这顿简单的饭菜跟他开玩笑,因为她害怕严肃的谈话。卧房的门忽然间被人用力地摇动。这是德·雷纳尔先生。


“你为什么把门锁起来?”他向她嚷道。


于连刚好来得及钻到长沙发底下。


“怎么!您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德·雷纳尔先生走进来说;“您在吃晚饭,而且还把门锁上!”


换了平常的日子里,这个用夫妻间极其冷淡的口气提出来的问题,会使她惊慌失措,但是她清楚地认识到她的丈夫只要略微弯一弯腰,就可以发现于连;因为德·雷纳尔先生一屁股坐在长沙发对面,片刻之前于连坐过的椅子上。


头疼被用来作为理由为这一切辩解。她的丈夫也开始不厌其烦把他在卡西诺打弹子赢了一盘的情形告诉她,“十九个法郎一盘,真的!”他补充说。这时候她看见于连的帽子就放在他们前面离着有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她反而变得更加沉着冷静,开始脱衣服,选择了一个适当时刻,迅速地走到她丈夫背后,把连衫裙扔在那把放着帽子的椅子上。


德·雷纳尔先生终于走了。她要求于连重新叙述他在神学院过的生活;“昨天我没有听你讲;在你讲的时候,我光想着怎样才有勇气把你打发走。”


她成了冒失的化身。他们谈话的声音很高,大概到了凌晨两点钟,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这又是德·雷纳尔先生。


“赶快给我开门,房子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他们的梯子。”


“现在一切都完了,”德·雷纳尔夫人投入于连的怀抱,嚷道。“他会把我们俩都杀死,他不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的怀抱里,这样去死比我活着还幸福。”她根本不理睬她的发怒的丈夫,热情地抱吻着于连。


“救救斯塔尼斯拉斯的母亲,”他用命令的目光望着她,说。“我从小房间的窗子跳到院子里,然后逃到花园里去;那些狗认识我。把我的衣服扎成一个包,等我一到花园就扔下去。在这以前别开门,让它给打破好了。特别是什么也别承认,我不准您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坚信不移好。”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和唯一担心的事。


她跟着他一起到小房间的窗口,接着又从容不迫地把衣服藏起来。最后她才给暴跳如雷的丈夫把门打开。他看了卧房又看小房间,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于连的衣服已经给他扔下去,他接住衣服,迅速地朝杜河那个方向,花园较低的一头跑去。


他跑着跑着听见一颗子弹的嘘嘘声,紧接着是一下枪响。


“这不是德·雷纳尔先生,”他想,“他枪法太差,打不了这么准。”几条狗不声不响地在他旁边奔跑,第二枪显然打断了狗的爪子,因为它开始发出嗷嗷的叫声。于连从一层台地的墙上跳下去,在有遮挡的地方跑了五十来步,然后又开始朝另外一个方向逃去。他听见互相吆喝的人声,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仆人,他的敌人,打了一枪,一个佃户也来到花园的另一边射击,但是于连已经到了杜河岸边,在那儿他穿好衣服。


一个小时以后,他已经到了离维里埃尔一法里以外,通往日内瓦的大路上。“如果他们起了疑心,”于连想,“他们会到通往巴黎的大路上去追我。”


[1]英文,“《爱丁堡评论》”。


[2]拉丁文,“在和平中,在安静状态中”。此处指“监禁在修道院的地牢里”。


[3]所罗门王,古代希伯来统一王国国王(公元前10世纪)。据《旧约圣经·列王纪》载,他以智慧著称,治下为犹太鼎盛时期。


[4]参见本书第94页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