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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 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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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


——他命令康儿和两个弟妹进学校去了;却还有两个孩子哭嚷着要跟去。他已经被哭嚷的声音缠得发烦,但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了最高的威权和极大的力。他看见自己的手掌比平常大了三四倍,铁铸似的,向荷生的脸上一掌批过去……。


他因为这些梦迹的袭击,怕得想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但终于没有动。也想将这些梦迹压下,忘却,但这些却像搅在水里的鹅毛一般,转了几个圈,终于非浮上来不可:


——荷生满脸是血,哭着进来了。他跳在神堂上……。那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他知道他们是都来攻击他的……。


——“我决不至于昧了良心。你们不要受孩子的诳话的骗……。”他听得自己这样说。


——荷生就在他身边,他又举起了手掌……。


他忽而清醒了,觉得很疲劳,背上似乎还有些冷。靖甫静静地躺在对面,呼吸虽然急促,却是很调匀。桌上的闹钟似乎更用了大声札札地


作响。


他旋转身子去,对了书桌,只见蒙着一层尘,再转脸去看纸窗,挂着的日历上,写着两个漆黑的隶书:廿七。


伙计送药进来了,还拿着一包书。


“什么?”靖甫睁开了眼睛,问。


“药。”他也从惝恍中觉醒,回答说。


“不,那一包。”


“先不管它。吃药罢。”他给靖甫服了药,这才拿起那包书来看,道,“索士寄来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 and Lilies》。”


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过了一会,高兴地低声说——


“等我好起来,译一点寄到文化书馆去卖几个钱,不知道他们可要……。”


这一天,沛君到公益局比平日迟得多,将要下午了;办公室里已经充满了秦益堂的水烟的烟雾。汪月生远远地望见,便迎出来。


“嚄!来了。令弟全愈了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时症年年有,没有什么要紧。我和益翁正惦记着呢;都说:怎么还不见来?现在来了,好了!但是,你看,你脸上的气色,多少……。是的,和昨天多少两样。”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那么,令弟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么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鹡鸰在原’……。”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