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斯醒来的时候,房间已是一片黑暗。下面街道上的灯光闪烁,透过窗上的布帘映照进来。他听到许多抱怨声,以及远处隐隐的喊叫声,他还听到马扑哧扑哧的喷鼻声和嘚嘚的马蹄声。一时他竟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跃起身,在床边坐下,床垫在屁股底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放松下来,把手插进头发,一直伸到脑袋和脖子后面,同时头向后仰,肩胛骨间阵阵酸痛,他感到惬意。窗前放着一张小桌,隐约现出轮廓,他摸黑走了过去。在桌上,他找到一根火柴,然后点燃了脸盆旁边的灯。在镜子里,他的脸一边是黑影,一边闪着黄光,对比鲜明。他把手放进脸盆温热的水中,洗了洗脸。然后在昨天用过的衬衫上擦干脸和手。借着摇曳的灯光,他穿上外套,打好领结,外套上能闻到他自己的汗味。他在镜子里盯着自己看了看,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接着,他吹灭了灯,走出房间。
屠夫十字镇有几间房屋的窗户和门开着,透出的光亮投下长长的黑影,街道就在这些黑影中间。一盏孤灯从旅馆对面的成衣店里透出亮光;几个庞大的身躯在里面走来走去,在黑影的衬托下,身材显得特别高大。更多亮光从隔壁的一家酒吧照出来,里面还传出笑声和沉重的脚步声。距离杰克逊酒吧前的人行道不到十英尺的地方有一个马马虎虎砍制而成的拴马杆,几匹马拴在上面,一动不动,但晃动的灯在它们的眼球和两侧光滑的鬃毛上闪着光亮。街北窑洞过去一点,马车行前面的木柱上挂着两盏提灯;马车行隔壁,暗红的亮光从铁匠铺里照出来,可以听到铁锤重击生铁的声音和热铁插进水里时发出的剧烈的嘶嘶声。安德鲁斯斜穿过马路,径直朝杰克逊酒吧走去。
他走进的那间房子既长又窄。房子的纵深和马路成直角,宽度只够四个人勉强并排进出。六盏提灯挂在没有油漆满是烟垢的椽子上。这些提灯发出的光亮向下照射的角度很陡,因此房间里所有东西的表面都泛着黄光,而下面的所有东西都罩在暗影里。安德鲁斯向前走去。在他的右边,有一个长长的吧台,几乎和房间等长。吧台的台面由两块厚木板拼成,用几根裂开的粗原木支撑着,原木竖在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他深吸了口气,刺鼻的煤油味混合着汗味和酒味一起吸入他的肺里,他不禁咳嗽起来。他走向吧台,吧台比他的腰高不了多少;酒吧伙计是个矮个子,黄皮肤,秃头,留着长长的八字胡,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来杯啤酒。”安德鲁斯说道。
酒吧伙计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大杯子,转向放在大木盒上的几个小桶中的一个。他拧了一下龙头,啤酒泛着白泡沫顺着杯子的内侧流了下去。他把酒杯放在安德鲁斯跟前说道:“两角五分。”
安德鲁斯尝了尝啤酒,似乎比室温暖和些,味道清淡。他把一枚硬币放在台子上。
“我在找米勒先生。”安德鲁斯说,“听说可以在这儿找到他。”
“米勒?”酒吧伙计漠然地转过头,看着房间远端的尽头,那边的暗影里有两张小桌子,四周坐着六个人默默地喝着酒。“好像不在这儿。你是他朋友?”
“我们不认识,”安德鲁斯说,“我有事找他——是生意上的事。麦克唐纳先生说在这儿也许能找到他。”
酒吧伙计点点头,“或许你在大厅里可以找到他。”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安德鲁斯身后的地点,安德鲁斯转过头看到一扇关着的门,这一定通向另外一个房间。“他是个大块头,胡子剃得光光的。可能和查理·霍格在一起——小个子,白头发。”
安德鲁斯向酒吧伙计道了谢,喝完啤酒,然后离开吧台,走进了酒吧狭窄一边的那扇门里。他进去的这间房间宽敞一些,比刚才离开的那间光线要暗。尽管烟熏的椽子的钩上挂着许多提灯,但是只有几盏是点着的。房间有几片地方是亮着的,更多的空间是奇形怪状的黑影。几张桌子粗笨难看,摆放的位置正好使得房间的中央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空地。房间后面一段笔直的楼梯通向二楼。安德鲁斯朝前走,光线太暗,他只好睁大眼睛。
在一张桌子边坐着五个人在打牌;他们没有抬头看安德鲁斯,也没有说话。纸牌的啪啪声和筹码细微的咔嗒咔嗒声显得房间越发寂静。另外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姑娘,她们头靠着头,在说悄悄话;旁边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坐着;在大厅的其他地方还有另外几群人坐在阴暗的桌子旁。此情此景有一种缓慢而安静的流动感,这是安德鲁斯以前没有见到过的。这地方深深地吸引了他,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看到房间远处尽头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安德鲁斯穿过空地朝他们走去。
安德鲁斯走到他们桌子跟前的时候,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安德鲁斯。有好一阵,他们四个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安德鲁斯专注地看着他前面那个身材高大的家伙,但他也注意到那个姑娘丰满的脸有些苍白,一头黄发好像是从裸露的浑圆的肩膀上飘散下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长鼻子,一脸灰白短胡子。
“你是米勒先生吗?”安德鲁斯问道。
大块头男人点了点头。“我是米勒。”他说道。他的瞳孔乌黑,和眼白形成鲜明对照。眉毛紧锁,就在眼球上面一点,因此宽阔的鼻梁也跟着皱了起来。他的皮肤平滑,有点发黄,像晒干的皮革。他的嘴巴宽大,法令纹很深,从嘴角以一道弧线延伸向上直达肥厚的鼻翼。他的头发又密又黑,在边上分开,打成粗粗的辫子,盖住半边耳朵。他又说了一遍:“我是米勒。”
“我叫威尔·安德鲁斯。我——我家和麦克唐纳是老朋友。他说你或许愿意和我聊一聊。”
“麦克唐纳?”米勒慢慢地眨巴着眼睛,几乎没有睫毛的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坐吧,朋友。”
安德鲁斯在那个姑娘和米勒之间的空椅子上坐下来,“希望没有打扰你们。”
“麦克唐纳想干什么?”米勒问。
“对不起,没听清楚。”
“是麦克唐纳派你来的,对吧?他想干什么?”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你弄错了。我只是想和一个了解这个地方的人聊一聊。麦克唐纳好心地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
米勒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麦克唐纳一直想让我带领他的猎队,已经两年了。我想他又来劝我了。”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答道。
“你是他的手下?”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他给了我一份工作,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米勒问。
安德鲁斯迟疑了一下,“我不想受到约束。我不是来这儿找工作的。”
米勒点点头,动了动庞大的身躯,换了个姿势;安德鲁斯这才意识到他身旁的这个家伙一直没有动弹过。“这是查理·霍格。”米勒说道,一边把头微微转向坐在安德鲁斯对面的白发男人。
“见到你很高兴,霍格先生。”安德鲁斯说,一边隔着桌子把手伸过去,霍格狡黠地冲他笑了笑。他的脸轮廓鲜明,缩陷在狭窄的肩胛骨中间。他慢慢抬起右手,隔着桌子猛地往前一伸。他的手臂在手腕处变成了一个白色的瘤子,皱皱巴巴,伤痕累累。安德鲁斯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回来。霍格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他单薄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几乎是无声的喘息。
“别介意,朋友。”米勒说,“他经常这样做,他觉得有趣。”
“六二年冬天丢掉的,”查理·霍格说,还在喘气笑着,“是冻掉的,如果不是——,整个手臂都要截掉。”他突然颤抖起来,一直抖个不停,好像再次感受到了冰天雪地的寒冷。
“你可以给查理买一杯威士忌,安德鲁斯先生,”米勒几乎有点温柔地说,“这是另外一件他觉得有趣的事情。”
“当然可以。”安德鲁斯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刚起来一半,“要不要我——”
“没关系,”米勒说,“弗朗辛会去把酒拿过来的。”他向那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点点头,“这是弗朗辛。”
安德鲁斯依然在桌子旁半站着。“你好。”他说道,一边欠了欠身。那姑娘笑了,张开苍白的嘴唇,露出了雪白的排列不很整齐的牙齿。
“好的,”弗朗辛说道,“还有人要什么东西吗?”她带着日耳曼人的口音慢声慢气地说道。
米勒摇摇头。
“来杯啤酒,”安德鲁斯说道,“你自己来点什么?”
“不,”弗朗辛说道,“我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她站起身,离开了桌子。安德鲁斯目送着弗朗辛好长一段时间。她长得壮实,但走过房间的时候还是颇有风姿。她穿的衣服是用有些发光的材料做成的,上有黑白相间的宽条纹。紧身胸衣紧紧地裹住上身,把丰满的胸脯挤到了上面。安德鲁斯坐下的时候满脸疑惑地看着米勒。
“她在这儿——工作吗?”安德鲁斯问。
“弗朗辛?”米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弗朗辛是个妓女。在镇上她们一共有九个或十个人;六个人在这儿工作,还有几个印第安人在河边的窑洞里上班。”
“是个淫妇,”查理·霍格说,还在不住地颤抖着,“一个有罪的女人。”这次,他没有笑。
“查理喜欢读《圣经》,”米勒说,“读得相当不错。”
“一个妓女。”安德鲁斯说道,同时吞咽了一下。他笑了笑。“她不太像——”
米勒的大嘴的嘴角向上翘了翘,“你刚才说你是哪里人,年轻人?”
“波士顿,”安德鲁斯回答说,“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没有妓女吗?”
安德鲁斯的脸有点发热。“我想是有的,”他说道,“我想是有的。”他又说了一遍。“是有的。”
米勒点点头,“波士顿有妓女。但一个是波士顿的妓女,一个是屠夫十字镇的妓女;我说她们不是一回事儿。”
“我明白了。”安德鲁斯说。
“我想你不明白,”米勒说,“但你会明白的。在屠夫十字镇,妓女是经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了喝酒吃饭,一个男人总要把钱花在什么事情上,他外出离开此镇后,总该有什么东西把他吸引回来。在屠夫十字镇,一个妓女可以挑挑拣拣,依然能够挣不少钱,因此还是相当体面的。有些妓女甚至嫁了人,并且听说还成了想成家的男人的贤惠妻子。”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
米勒靠在椅子上,“还有,现在是淡季,弗朗辛没在工作。妓女不工作的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罪恶,堕落,”查理·霍格说,“她骨子里头是个坏女人。”他用那只健全的手用力抓住桌子边沿,手关节棕色的皮肤下显出青白的颜色。
弗朗辛端着酒回到桌前。她弯下身,在安德鲁斯身后把查理·霍格的威士忌递到他跟前。安德鲁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和她的气味。他让了一下。弗朗辛把啤酒放在他面前,笑了笑。她浅色的眼睛大大的,浅黄色的睫毛微微泛红,像绒毛一样柔软,因此她的眼睛看上去大而有神。安德鲁斯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在她手上。
“你想让我离开吗?”弗朗辛问米勒。
“坐吧,”米勒说,“安德鲁斯先生只是想聊一聊。”
看到威士忌,查理·霍格安静下来,他拿起酒杯,迅速喝了起来。他仰起头,喉咙上长着灰色的毛发,喉结在毛发下像个小动物一样动来动去。他喝完酒,弓起身子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只灰色的小眼睛冷冷地看着另外三个人。
“你想聊些什么呢,安德鲁斯?”米勒问道。
安德鲁斯不自在地看了看弗朗辛和查理·霍格,笑了。“你这么一问,让我觉得有点突然。”他说道。
米勒点着头说道:“有道理。”
安德鲁斯停了一下,说道:“我想我只是要了解这个地方。这里我从来没来过,我想了解得越多越好。”
“为什么呢?”米勒问道。
安德鲁斯茫然地看着他。
“你说话像个有文化的人,安德鲁斯先生。”
“是的,先生,”他说道,“我在哈佛学过三年。”
“啊,”米勒说道,“三年,时间不短啊。你离开学校多久了?”
“时间不长。我离开学校,就到这儿来了。”
米勒看了他一会儿。“哈佛学院。”他摇摇头,“有一年冬天我在科罗拉多被困在雪中,在猎人的小棚屋里我自学看书识字。我只会在纸上写写自己的名字,你觉得你能从我这儿学到什么呢?”
安德鲁斯皱起眉头,他感到自己的语气渐渐有点恼怒,但还是压制住没有流露出来。“我压根就不了解你,米勒先生,”他有点不高兴地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想了解这个地方。麦克唐纳先生说你是交谈的合适人选,你很了解这个地方。我本希望承蒙你的好意,和我谈上一两个钟点,让我了解——”
米勒摇着头,咧嘴笑了。“当然谈话是你的强项,年轻人。毫无疑问是你的强项。你在哈佛学院就是学这个的吧?”
好一阵子,安德鲁斯直视着他,然后笑着说:“不,先生。我想不是的。在哈佛,你不说话,你只是听讲。”
“当然,”米勒说,“所以现在你们就走人了。人总要在某个时候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道。
“你了解到你想要了解的东西后,打算做些什么?回去向你的同伴吹嘘一番?或者给报纸写点什么?”
“不,先生。”安德鲁斯说,“不是为了这些,是为了我自己。”
米勒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可以给查理再买一杯威士忌,这次我也来一杯。”
弗朗辛站起身,对安德鲁斯说:“你再来一杯啤酒?”
“威士忌。”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走开后,安德鲁斯好一阵没有开口,也没有看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米勒说:“那么,你和麦克唐纳没有任何瓜葛?”
“我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米勒点点头。“这是个以狩猎为主的镇子,年轻人。你待在这儿,工作就没有多少选择了。你可以在麦克唐纳手下找份工作,挣些钱;或者自己创业,做个小买卖,希望有一天这里通上铁路;或者加入一个狩猎队,捕杀野牛。”
“麦克唐纳先生差不多也是这么说的。”
“但他不喜欢你加入一个狩猎队,捕杀野牛。”
安德鲁斯笑了,说:“是的,不喜欢。”
“他不喜欢猎人,”米勒说,“猎人也不喜欢他。”
“为什么?”
米勒耸了耸肩。“猎人干活,他挣钱。猎人们认为他是个骗子,而他认为猎人们是傻子。你不能责备任何一方,因为他们都对。”
安德鲁斯说:“你自己也是个猎人,不是吗,米勒先生?”
米勒摇摇头,说道:“和这里的猎人不一样,我不给麦克唐纳干活。他装备自己的猎队,每头牛的生皮给五角钱——是夏天的牛皮,比薄皮革的价钱多不了多少,他一直有三四十个猎队在外面干活。他得到很多牛皮,但分成的方法不公,猎人们能够挣够过冬的钱就不错了。我要么自个儿干,要么就不干。”米勒没有继续说下去。弗朗辛已经回来了,端着装有四分之一威士忌的瓶子和几个干净的杯子,还给自己带了一小杯啤酒。查理·霍格连忙朝弗朗辛放在他面前的威士忌靠过去,米勒用他的一只没有毛发的大手把杯子拿起来,窝在手中。安德鲁斯很快喝了一小口。烈酒烧得他嘴唇和舌头发烫,喉咙发热。因为烧灼感他没有尝出酒是什么味道。
“我四年前来到这里,”米勒继续说道,“和麦克唐纳同年来的。我的天!你该领略一下这个地方当时的景象。春天,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到处是野牛,黑压压的,像草地一样延绵数英里。那时我们只有几个人,一个猎队几个星期捕猎一千或者一千五百头野牛是稀松平常的事,并且是春季的野牛,毛质漂亮。现在被捕光了。野牛现在都一小群一小群地迁徙移动,一个猎人一趟能捉到两三百头就算撞上大运了。再过一两年,堪萨斯就不会有捕猎野牛这一行当了。”
安德鲁斯又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到那时你干什么呢?”
米勒耸耸肩。“我还是干老本行,诱捕猎物。或者去挖矿,或者猎杀其他动物。”他对着酒杯皱了皱眉头,“或者依然捕捉野牛,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寻找,还是能找到野牛的。”
“就在附近?”安德鲁斯问道。
“不。”米勒说道。他在椅子里躁动不安地挪了挪穿着黑色衣服的庞大身躯,并且把还没有喝的酒杯推到桌子中央。“六三年秋天,我在科罗拉多用捕捉器捉河狸。那是查理丢掉手的第二年,他还待在丹佛,没和我一起去。那年河狸长出长毛比以往晚一些,所以我就把捕捉器放在我捉河狸的河边,骑上骡子朝山上走去。我心里盘算着能捉到几只熊就好了。听说,熊皮的价钱那一年也不错。三天里我估摸着差不多翻越了那座山的四面八方,可是连一头熊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到了第四天,我试图爬得更高些,再往北走一点,于是到了一块地方,这里山势陡降,进入一个小山谷。我想底下或许有条支流,动物们在那里饮水,因此艰难地朝下面走去,花去了大半天的时间。其实底下并没有什么溪流,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平底的河床,有十或者十二英尺宽,压得和岩石一样坚硬,看上去像在山里开了一条路。我一看到这条路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还是难以置信。是野牛。它们在地上沉重地踩踏,来来往往,好多年了。那天余下的时间,我沿着河床向山上爬,傍晚来到一个平如湖面的谷底。谷底在山里绕进绕出,一眼望不到尽头,而野牛就散落在这谷底,东一群西一群到处都是,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虽然是秋天的毛皮,但比高山草原上冬天的毛皮还要厚,还要漂亮。从我站的地方望过去,估摸有三四千头野牛,山谷转弯的地方我看不到,那里的野牛更多。”他端起放在桌子中央的酒杯,大口地喝了起来,身体微微颤动,“我感觉以前没有人去过那谷底。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印第安人去过,没有其他人去过。我在那儿逗留了两天,从未见过人的踪迹,从未见到有人从那里走出来。在靠近河往回走的地方,小路沿着山边缘弯出去,隐没在树丛中。沿河而上,人是根本看不到这条小路的。”
安德鲁斯清了清嗓门,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变得异样和空洞。
“你有没有再回过那儿?”
米勒摇摇头。“我从未回去过,可我知道那地方还是依然如故,除非一个人知道那地方的所在,或者像我一样偶然碰巧走到那里,否则他是不会找到那里的。”
“十年了,”安德鲁斯说,“为什么你就没有回去过?”
米勒耸耸肩。“都是因为事不凑巧。有一年查理发烧卧床不起,还有一年承诺别人做其他的事情,另外一年我没有本钱。主要的原因是我没能组织起一个合适的猎队。”
“你需要什么样的队伍?”安德鲁斯问。
米勒没有看他。“是属于我自己的猎队。像这样的宝地剩下的已经不多了,我决不让其他猎队的人跟着去。”
安德鲁斯内心隐隐一阵激动。“这样的猎队需要多少人?”
米勒说:“那得看是谁在组织这支队伍。多数猎队五至七人,我自己会让这支队伍小一些。一个猎人足够了,因为他有足够的时间进行猎杀。他需要多少时间,就可以让野牛待在谷底多少时间。两个剥兽皮的人,一个随营干杂活的。四个人干这活差不多正好。人越少,所得就越多。”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他的余光看到弗朗辛向前移了移,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查理·霍格猛然吸了口气,然后轻轻咳嗽起来。过了很长时间,安德鲁斯问:“今年这么晚了,你还能组织起一支队伍来吗?”
米勒点点头,视线从安德鲁斯头的上方看过去,说道:“我想是可以的。”
一阵沉默过后,安德鲁斯说:“那需要多少钱?”
米勒低下眼睛,和安德鲁斯四目相对,然后微微笑了笑。“小伙子,你只是说说呢,还是对这事真感兴趣?”
“我对这事已经有了兴趣。”安德鲁斯说。
“那好吧,”米勒说,“我从未认真想过今年要出去,”他用粗大苍白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但我想我现在可以考虑考虑。”
查理·霍格又咳嗽起来,往才喝了一半的酒杯里又加了点酒。
“我要的本钱不多,”米勒说,“但谁要是入伙就得承担所有费用。”
“需要多少钱?”安德鲁斯问。
“即便如此,”米勒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他也得明白这次捕猎是我说了算。他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好吧,”安德鲁斯说,“需要多少钱?”
“你有多少钱,小伙子?”米勒小声说。
“一千四百多美元。”安德鲁斯说。
“你想一起去,那是当然的啰。”
安德鲁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去干活,可以帮忙剥兽皮。”
安德鲁斯又点点头。
“猎队依然是由我说了算,你要明白。”米勒说。
安德鲁斯说:“我明白。”
“好吧,我可以去安排,”米勒说,“如果你愿意承担猎队和物资费用的话。”
“我们需要些什么呢?”安德鲁斯问。
“我们需要一辆马车和一个牲口车队。”米勒慢慢说道,“多数时候牲口车队是骡子,但骡子需要吃粮食,牛车队只要吃地上的草就可以了,来回拖运重物资。速度是慢点,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有马吗?”
“没有。”安德鲁斯说。
“我们需要给你弄匹马,或许还得给剥皮的人弄匹马,不管剥皮的人是谁。你会打枪吗?”
“你是说——手枪?”
米勒不自然地笑了笑。“大脑健全的人是不会使用那玩意儿的,”他说道,“除非他想被别人打死。我的意思是步枪。”
“不会。”安德鲁斯说。
“我们该给你准备一支小型步枪。我需要一些子弹和炸药——也就是一吨子弹和五百磅炸药。如果我们用不掉,还可以退钱。在山里,我们可以打猎吃,但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需要食物。几袋面粉、十磅咖啡、二十磅糖、几磅盐、几大片咸肉肋条、二十磅青豆。我们还需要几只壶和一些工具。另外给马匹准备些谷物。我想五六百美元足够了。”
“差不多花去了我一半的钱。”安德鲁斯说。
米勒耸耸肩。“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你会挣得更多。有一辆好马车,我们应该能够装进差不多一千多张野牛皮。这些野牛皮应该能给我们带来近两千五百美元。如果捕获的野牛很多,我们可以放一些野牛皮在那边过冬,春天的时候再回去取。我们四六开,我比平时拿得多一点,因为这是我带领的猎队。另外,我要分一些给查理,你要分一些给另外一个剥皮的人。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可以卖掉马车、牛队,拿回本钱,因此还是能够大赚一笔的。”
“我不去,”查理·霍格说,“那是个魔鬼待的地方。”
米勒轻松地说:“查理在落基山脉上丢了那只手,从此不再喜欢那地方。”
“不是冰就是火,”查理·霍格说,“不是人待的地方。”
“给安德鲁斯先生说说你是怎么丢掉那只手的,查理。”米勒说。
查理满嘴灰白短胡子,咧嘴笑了。他把残肢放在桌子上,一边说话一边将残肢向安德鲁斯移过去。“初冬的一天,在科罗拉多,我和米勒出去打猎,安放捕捉器捕捉猎物。我刚到山前的一小块高地上,突然起了暴风雪。我和米勒走散了。我在岩石上滑了一跤,头撞在岩石上,昏了过去,一点意识也没有了,根本不知道在那儿躺了多久。等我苏醒过来时,暴风雪仍然刮得很紧,我听到米勒在喊我。”
“我找了查理将近四个小时。”米勒说。
“我跌倒的时候,一定是把手套摔丢了,”查理·霍格继续说,“因为我的手是裸露的,冻僵了,一点不觉得冷,只是有一种刺痛。我大声呼喊米勒,他循声走过来。他在一堆岩石后面找到了一个棚子,里面还有一些干木头,我们想办法生起火来,并让它一直燃烧着。我看着那只手,手青了,青得发亮,前所未见。然后手逐渐暖和了,并且开始疼痛起来。我分不清是冷冷的疼痛,还是热辣辣的疼痛。过了一会儿,手开始变红,像一块花布。我们在那儿待了两三天,暴风雪一直没有停。然后手又开始变青,几乎成了黑色。”
“手开始发臭,”米勒说,“因此我知道不得不截肢了。”
查理呵呵笑出了声。“米勒不停地对我说必须截肢,可我不听,为这事我们差不多争吵了半天,直到他把我累得筋疲力尽。如果我不是累坏了,他是绝不会说服我的。最后我往那儿一躺,告诉他‘截吧’。”
“我的天!”安德鲁斯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情况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查理说,“截肢的时候,疼得太厉害了,我几乎没有感觉到刀的存在,刀碰到骨头的时候,我晕过去了,这在那时可并不是一件坏事。”
“查理太大意了,”米勒说,“他不该在岩石上滑倒。从此以后,他不敢再大意了,是吧,查理?”
查理笑了,“从此以后,我就特别小心。”
“你明白了吧,”米勒说,“为什么查理不喜欢科罗拉多那片地方。”
“我的天,是的!”
“他将和我们一起去,”米勒继续说,“虽然只有一只手,但他比大多数随营人员都强。”
“不,”查理·霍格说,“我不去,现在这个时候不去。”
“不会有事情的,”米勒说,“现在这个时候,那里还比较暖和,到11月份也不会下雪。”他看着安德鲁斯,“他会去的。我们只需要一个剥兽皮的就行了。我们要有一个剥兽皮的高手,因为他要教会你剥皮。”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要在9月中旬到达落基山脉。那时候那里开始凉快了,兽皮也长得差不多了。我们两个星期后出发。两星期花在路上,一星期或者十天用在捕杀上,再花两星期回来。”
安德鲁斯点点头,“车队和物资怎么办?”
“我将去一趟埃尔斯沃思,弄这些东西,”米勒说,“我认识那儿的一个人,他有一辆很棒的马车,那儿应该有牛卖。我还要买一些物资,因为那边的便宜。我四五天就能回来了。”
“一切由你安排。”安德鲁斯说。
“好吧,都交给我打理。我会给你弄一匹好马和一支小型步枪。我还要弄一个剥兽皮的人来。”
“你现在就要钱吗?”安德鲁斯问。
米勒绷紧嘴角勉强笑了笑,“你这就拿定主意了,是吗,安德鲁斯?”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米勒说,“我们应该为这个决定再喝一杯。给我们再拿些威士忌来——也给你自己拿一些。”
弗朗辛看了一会儿米勒,然后看着安德鲁斯,站了起来,离开桌子的时候,目光还停留在安德鲁斯身上。
“我们可以为此事喝一杯,”米勒说,“然后你就可以把钱交给我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看了看查理·霍格,然后视线越过查理,看向远处。天气炎热,加上刚刚喝了威士忌,身上热烘烘的,他有点晕晕乎乎的。他的脑海里全都是米勒关于他们要去的山区的谈话,东一句,西一句,并不连贯。这些谈话像碎片闪着光,旋转着,然后轻轻落下,形成各式各样随机的奇异图案。这些图案就像万花筒里松散的彩色碎玻璃,从毫无关联的地方偶然获得光源,翻转着变化自己的形状。
弗朗辛端着一瓶威士忌回来,放在桌子中央。没有人开口说话。米勒端起酒杯,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提灯的光亮给酒杯打上了泛红的琥珀色。其他人默默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才放下酒杯。安德鲁斯感到喉咙里热辣辣的,眼睛里都辣出了泪水。透过模糊的泪水,他看到弗朗辛的脸庞在面前闪着微光。弗朗辛也面带微笑地看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眨眼看着米勒。
“你把钱带在身边了吗?”米勒问。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解开衬衫下面的扣子,从腰包里拿出一沓钞票。他数出六百美元放在满是划痕的桌子上,把剩余的钱又重新放回到腰包里。
“需要的钱都在这儿啦,”米勒说,“我明天骑马到埃尔斯沃思去,买我们需要的东西,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他草草捋了一下钱,拿出一张,递给查理·霍格。“给你。我不在的时候,这些钱可以维持你的生活。”
“什么?”查理·霍格问,一脸茫然,“我不和你一起去吗?”
“我会很忙的,”米勒说,“这些钱够维持你一个星期的生活。”
查理·霍格慢慢点点头,然后从米勒手里抽出那张钞票,折起来,往自己口袋里一放。
安德鲁斯把椅子从桌子旁边推开,站了起来。他的四肢僵硬,动不了。“我想,如果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谈,我会再来的。”
米勒摇摇头。“有事以后再说。我嘛,明天一早就出发,所以在我回来之前,我们就见不了面了,但查理会待在镇里。”
“晚安。”安德鲁斯说。查理·霍格咕哝了一声,阴郁地看着他。
“晚安,女士。”安德鲁斯对弗朗辛说,一边笨拙地欠了欠身。
“晚安,安德鲁斯先生,”弗朗辛说,“祝你好运。”
安德鲁斯转过身,穿过长长的房间,走了出去。房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一片片的灯光照在粗糙的木地板和桌子上,看上去清晰了许多,灯光四周的暗影比先前更深更暗。他走过酒吧,来到街道上。
铁匠铺的灯已经熄灭。挂在马车行前面柱子上的提灯已经很暗,只有灯罩下面一圈露出昏暗的光。酒吧前面还拴着几匹马,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它们的头垂到了两腿之间。安德鲁斯靴子的声响在木板人行道上发出响亮的回音。他穿过街道,回到自己住的旅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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