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在离开十字镇的第六天晚上回来了。
安德鲁斯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楼下街道上的喊叫声以及脚步沉重的咚咚声。比这些声音更响的是鞭子的啪啪声和车夫低沉的怒吼声,只是因为离得远而变低了。安德鲁斯站起来走到窗前。他伏在窗台上探出头,朝屠夫十字镇东头望去。
空中一片尘雾,滚滚向前,尘雾在前行的过程中渐渐散去,一长排牛队从尘雾中走出来。车队的两头头牛头向下,牛角尖向内,彼此相对,因此两头牛长长的弯角偶然会碰在一起,它们摇摇头,喷着鼻息,暂时分离开来。直到车队离十字镇很近了——领头的牛经过乔·朗的理发店时——站在人行道上的镇上的人和在楼上等待的安德鲁斯才看到马车。
马车长而浅,向下朝中央弯曲,看上去像一艘由巨大车轮支撑着的呈流线型的平底船。马车四周漆成蓝色,但已经剥落得斑斑点点。破损的巨轮中央附近的辐条上留有红色油漆的残迹。一个身材高大、穿着花格衬衫的男人挺拔地坐在马车前座附近有盖棚的位子上。他右手拿着长长的牛鞭,不时在头牛耳旁抽响。他的左手有力地拉着竖直的手刹,因此牛在他皮鞭的驱策下前进,但车轮始终处于半制动状态,几头牛还受到马车重量的牵制。马车旁,米勒骑着一匹马没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他还牵着一匹红褐色的马,装了马鞍,但马上面没有人。
车队经过旅馆,又经过杰克逊酒吧。安德鲁斯目送它经过马车行和铁匠铺,然后驶出了屠夫十字镇。他的视线跟随着车队直到它们消失在远方,只剩下扬起的灰尘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密不透风;他注视着,直到尘雾不再扬起,渐渐消失在河边的洼地里。然后他又回到床上,躺下来,头枕在交叉的双掌上,眼睛盯着屋顶。
一个小时后,查理·霍格来敲门,没等答应就进来了,安德鲁斯还在盯着屋顶上晃来晃去的光线。霍格刚进房间就站住了。他的身躯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在从大厅照进来的昏暗光线的衬托下显得很高大。
“你在黑暗中躺着干什么?”霍格问道。
“等你来叫我。”安德鲁斯回答说。他抬起双腿越过床边,在床边坐直身子。
“我把灯点起来。”查理·霍格说。他在黑暗中向前走去。“灯在哪儿?”
“在窗子旁边的桌子上。”
查理在床边的墙上划着了一根火柴,火柴闪着黄光。他用拿着火柴的那只手把煤油灯的灯罩提起来,放在桌上,用火柴点亮灯芯,又重新罩上灯罩。灯芯燃烧得越来越稳,房间明亮了起来。门外闪烁不定的光被淹没了。查理·霍格把燃过的火柴丢在地上。
“我想你已经知道米勒回来了。”
安德鲁斯点点头,“马车过来的时候我见到了。和他一起来的人是谁?”
“是弗雷德·施奈德,”查理·霍格说,“米勒和施奈德他俩在杰克逊酒吧,米勒想让你过去,好把事情安排妥当。”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去拿件外套。”
“外套?”查理·霍格问道,“如果你现在就觉得冷,那你到那边怎么办呢?”
安德鲁斯笑了笑,“我不冷,只是穿习惯了。”
“到时候人会丢掉许多习惯的,”查理·霍格说,“快点,我们走吧。”
两个人离开房间,走下楼梯。查理·霍格比安德鲁斯走得快几步,安德鲁斯紧赶着才能跟上,所以走得又急又快,每走一步,瘦削的肩膀都要耸动一下。
米勒和施奈德在又长又窄的杰克逊酒吧里面正等着。他们站在吧台边,面前放着许多啤酒瓶。施奈德穿着红格衬衫,肩膀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戴着宽檐帽子,硬挺的棕色头发从帽子下面露出来,一路的尘土让他的发端成了白色的块状。查理和安德鲁斯向他们走来的时候,他们转过身来。
米勒不自然地笑了笑,扁平的嘴唇向上划了一道曲线。下巴上的黑胡须恰似一条又长又宽的带子遮住了阴郁面庞的一部分。“威尔,”他轻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回来了?”
安德鲁斯笑了笑。“不,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威尔,这是弗雷德·施奈德,他给我们剥牛皮。”
安德鲁斯伸出手,施奈德接过来,用力迅速握了一下,既随便又淡漠。“你好。”他说道。他圆圆的脸,尽管脸的下半部分给浅棕色的胡子盖着,但整体看上去光滑,没有明显特征。他眼皮低垂,像是要睡觉,蓝色的大眼睛撑开眼皮,看着安德鲁斯。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直处于警戒状态。他的黑手枪皮套里插着一支枪,高高地挂在腰间。
米勒喝完酒杯里最后一滴酒。“我们到大厅去,可以坐下来。”他说道,一边用手指把嘴唇边的一点泡沫擦掉。
其他人都点点头。施奈德站在一旁,等他们从边门走进去,跟着也进去了,并且把门关好。米勒走在前面,四个人一起朝大厅后面走去。他们在楼梯附近的桌子旁坐下。施奈德背对楼梯,面对房间。安德鲁斯和他对坐,查理·霍格坐在安德鲁斯左首,米勒坐在右首。
米勒说:“我回来经过河边的时候,停下来去看望了一下麦克唐纳。他将收购我们的牛皮。我们就不用打包运输到埃尔斯沃思去了。”
“他出多少钱?”施奈德问。
“头等牛皮四美元一张,”米勒说,“在东部他有一些要买头等牛皮的商家。”
施奈德摇摇头。“夏季牛皮多少钱一张?三个月之内你是弄不到头等牛皮的。”
米勒转过身,面对安德鲁斯说:“我还没有和施奈德谈妥,还没有告诉他我们要去哪儿。我想等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再跟他讲。”
安德鲁斯点点头。“好的。”他说道。
“我们一边喝一边聊,”米勒说,“查理,看看能不能找个人给我们弄一壶啤酒和一些威士忌来。”
查理·霍格往后推着自己的椅子,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刺耳声响。他迅速穿过房间。
“你在埃尔斯沃思一切还顺利吧?”安德鲁斯问道。
米勒点点头。“马车买得划算。有几头牛还没有训练好,有两头牛要钉铁蹄,但领头牛很棒,其他几头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被训练好的。”
“钱够用吗?”
米勒漠然地点点头。“甚至还有点结余。我给你找了匹好马。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骑它。这边我们要买的就是查理需要的威士忌,几片肋条肉。你有没有结实的粗布衣服?”
“我可以明天买两件。”安德鲁斯说。
“我会告诉你要买些什么衣服。”
施奈德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俩,“我们要去哪儿?”
查理·霍格从房间那边走了过来。在他身后,弗朗辛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放着一只壶,一个瓶子和几个酒杯,在桌子中间穿梭着跟了过来。查理·霍格坐下来,弗朗辛把一瓶威士忌和一壶啤酒放在桌子中央,每人面前放了一个杯子。她冲安德鲁斯笑了笑,然后转向米勒。“你有没有从埃尔斯沃思带回我要的东西?”
“带来了,”米勒说,“我过后儿给你。你找张桌子坐一会儿,我们有事情要谈。”
弗朗辛点点头,朝一张坐着一对男女的桌子走去。安德鲁斯目送着她,直到她坐下。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他看到施奈德的眼睛也在盯着弗朗辛。施奈德慢慢挤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过身看着安德鲁斯。安德鲁斯把脸转过去,看着别处。
除了查理·霍格,所有人的杯子里都斟满了啤酒。查理拿起面前的威士忌,拔去塞子,让淡黄色的液体汩汩流进杯子里,几乎倒满了才罢手。
“我们要去哪儿?”施奈德又问了一遍。
米勒把酒杯放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大口。他用粗大的手指转着杯子。
“我们打算去山区。”米勒说。
“山区。”施奈德说。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好像啤酒突然变得很难喝似的。“到科罗拉多的山区?”
“对,”米勒说,“你知道那地方。”
“知道,”他默不作声地点了好几次头,“那么,我不能浪费太多时间了。我还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清晨赶回埃尔斯沃思。”
米勒没有开口,而是拿起杯子,把杯子里的啤酒喝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到底为什么要穿越南北,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施奈德问,“离这儿三四十英里的地方就可以找到许多野牛。”
“只能找到夏季的野牛,”米勒说,“牛皮像纸一样薄,差不多和纸一样不结实。”
施奈德轻蔑地哼了一声。“这关你屁事,你只要能赚钱就是了。”
“弗雷德,”米勒说,“以前我们一起干过。我不会让你吃亏的。我找到了属于我的大牛群,除了我谁都不知道。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弄到一千张牛皮,或许更多。你听说过麦克唐纳。他一张上等牛皮出四美元,那一共就是四千美元,你可以得六百美元,或许更多。这样的美差你在附近永远找不到。”
施奈德点点头。“如果你说的地方有野牛,你看到这群野牛的时间离现在有多久了?”
“有些时候了,”米勒说,“但我不在乎。”
“我在乎,”施奈德说,“我很清楚你有八九年没有去过山区了,或许更久。”
“查理会去的,”米勒说,“安德鲁斯先生也会去的。他甚至承担了所有费用。”
“查理你让他干什么他都会去干,”施奈德说,“安德鲁斯先生我不了解。”
“我不跟你争,弗雷德。”米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啤酒,“但似乎你让我很失望。”
“你可以找一个不是像我这样有头脑的剥牛皮的人。”
“你是这儿最棒的,”米勒说,“这一趟,我需要一个最棒的。”
“去你的。”施奈德说。他伸手去拿啤酒壶,酒已经快喝光了。他拿起壶,喊弗朗辛过来。弗朗辛从坐的桌子旁站起来,接过壶,默不作声地走了。施奈德拿起放在查理·霍格面前的一瓶威士忌,往自己的啤酒杯里倒了几个手指宽的威士忌,他两大口就喝光了,辣得直做鬼脸。
“太冒险了,”他说,“我们要去两个月,或者三个月,我们或许一无所获,离你看到那些野牛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一个地方八九年会发生巨大变化。”
“我们去不超过一个半月,至多不超过两个月,”米勒说,“我弄到了年轻力壮的拉车的牛,它们一天应该能走近三十英里,回来的时候或许能走二十英里。”
“如果你催得紧,这些牛或许可以走十五英里,回来只能走十英里。”
“这个季节白天比较长,”米勒说,“一路到我们要去的地方都很平坦,沿途都有水。”
“见你的鬼。”施奈德说。米勒没有开口。“好吧,”施奈德说,“我去,但不要分成,我不愿意冒险。我要一个月拿六十美元,就从我们出发这天开始,直到我们回来的那一天。”
“那比往常多了十五美元。”米勒说。
“你说过我是最棒的,”施奈德说,“并且你还提出了分成。另外你要去的地方路途艰险。”
米勒看了一眼安德鲁斯,安德鲁斯点点头。
“成交。”米勒说。
“那个拿啤酒的女人哪里去了?”施奈德问。
查理·霍格从施奈德面前拿过威士忌酒瓶,斟满了自己的酒杯,津津有味地品着酒。他灰色的小眼睛飞快地一会儿看看施奈德,一会儿看看米勒。他精明狡猾地朝施奈德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最终会让步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
施奈德点点头。“米勒总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他们沉默了一阵。弗朗辛端着一壶啤酒从房间那边走过来,放在桌子上,朝众人一笑,然后对米勒说:“你的事快说完了吧?”
“差不多了,”米勒说,“我把你的包裹丢在前面房间的吧台下面了。快去看看是不是你要的东西。或许过一会儿你可以回来和我们喝一杯。”
弗朗辛回答说:“好的。”说完刚要离开,施奈德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安德鲁斯脸色一沉。
“你会讲德语吗?”施奈德用德语问道。
“会。”弗朗辛回答说。
“啊,”施奈德仍然用德语问道,“我就知道你会讲德语。你现在工作吗?”
“不工作。”弗朗辛也用德语回答说。
“哦,”施奈德说道,依然挂着笑脸,“你愿意和我一起工作吗?”
“得了,”米勒说,“我们有事要谈。弗朗辛,快走吧。”
弗朗辛挣脱施奈德的手,走开了,很快走到房间那边。
“你们在聊些什么?”安德鲁斯问道,声音有点异样。
“噢,我只是问问她是否想要一份工作,”施奈德说,“我离开圣路易斯后就没有看过比她更漂亮的妓女。”
安德鲁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唇因愤怒而颤动不已,双手在桌子下面攥得紧紧的。他转过身,面对米勒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三四天之后。”米勒说。他饶有兴味地看看安德鲁斯,又看看施奈德。“马车需要修理一下,我已经说过,有两头牛需要钉铁蹄。任何事情都不会阻挡我们出发。”
施奈德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你说一路上都有水。我们走哪条路线?”
米勒笑了笑,“别为此担心。我一切都计划好了,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很长时间了。”
“好吧,”施奈德说,“就我一个人剥皮吗?”
“安德鲁斯先生帮你一起干。”
“他以前干过剥皮这一行?”施奈德看着安德鲁斯,又咧嘴笑了。
“没有干过。”安德鲁斯马上说道,脸色也缓和了一些。
“如果和一个熟人一起干活,我会感到更自在一些,”施奈德说道,“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弗雷德,你会发现安德鲁斯是个好帮手的。”米勒轻声说道,眼睛并没有看施奈德。
“好吧,”施奈德说道,“你是老板,但我没有多余的刀给他用。”
“刀早已买好了,”米勒说,“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给安德鲁斯弄一套工作服。我们明天就去。”
“你一切都计划好了,是吗?”施奈德冷淡地问道。灰色的双眼又开始睡意蒙眬。米勒点点头。
安德鲁斯喝完最后几滴温热的啤酒。“那么,我想今晚没什么要谈的了。”
“就这么定了。”米勒说。
“那么,我想我要回旅馆了,还有几封信要写。”
“好吧,威尔,”米勒说,“明天我们要买工作服,午后你最好在成衣店等我。”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对查理·霍格道了声晚安,然后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我请客,你们再喝一杯,我会感到很高兴的。”他走过房间,出了门,进入烟雾弥漫的酒吧,很快来到街上。
刚才在大厅因为听到施奈德对弗朗辛说的那些话而升起的怒火现在已渐渐平息。河面上吹过一阵轻风,把大粪的臭味和铁匠铺热生铁的锈味从街道那边带到他的身边。铁匠铺门口挂着一盏提灯,亮着黄色的光,铁匠铺里一抹红光从黄色的光亮中渗透出来。手拉风箱呼哧呼哧的声音和打铁叮叮当当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他深深呼吸着凉爽的空气,想要走下木板人行道,穿过街道,朝旅馆走去。
但他停住了,一只脚踏在街道的尘土中,另一只脚还停留在厚木板的边缘。他听到或者以为听到身后黑暗中某个地方有人在低声叫他:“安德鲁斯先生!这边。”
那低低的声音似乎是从狭长的酒吧某个角落发出的。杰克逊酒吧半边门以及高高的小窗户里投出的亮光稀稀疏疏,照着他走过的路。
是弗朗辛。尽管安德鲁斯没想到会碰到她,但看到她的时候并没有感到意外。沿着酒吧一侧向上有一个长长的陡峭的楼梯,弗朗辛站在最下面一层的梯子上。黑暗中,弗朗辛的脸色灰白,模糊不清,四周的黑暗让她的身体看上去只是一个黑影。弗朗辛伸出手,放在安德鲁斯的肩膀上;站在楼梯上,她比他高一些,俯视着他,说道:“我想那是你。我一直在等你出来。”
安德鲁斯的声音有点不自然:“我——我和他们谈话感到厌倦了,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她笑了笑,往后退了退,手仍然放在安德鲁斯的肩膀上,她的脸落在黑影里,他只能透过昏暗光线的反射,看到她的眼睛和她笑的时候露出的牙齿。
“随我上楼来吧,”她轻声说道,“就一小会儿。”
他咽了咽口水,想要说什么,“我——”
“来吧,”她说道,“没事的。”
她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转身就走了。她上楼的时候,安德鲁斯听到了她衣服窸窣的声响。他摸索着左手粗糙的栏杆,跟在后面,眼睛想极力辨清在自己上面一步一步静静地走着的身影。身形虽然看不清,却牵着他随她而行。
在楼梯的顶端,他们在一块方形的小平台上停下。弗朗辛站在门口的黑影里,摸索着门闩。这时,安德鲁斯俯视了一下屠夫十字镇。他看到的小镇只是一个奇形怪状的黑点。一弯新月挂在西边的空中。门吱嘎一声开了。弗朗辛小声说了点什么,安德鲁斯跟着走进黑暗的门口。
远处有微光闪亮,光亮很暗,照不远。但安德鲁斯还是看清楚了他们是在一个狭窄的厅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和靴子踏在木板上沉重的脚步声从下面传上来。他明白了他们就在杰克逊酒吧旁边大厅的上面,几分钟之前他刚刚从那里出来。他向前摸索着,手碰到了弗朗辛光滑硬挺的衣服上。
“到了。”弗朗辛轻声说道。她摸到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安德鲁斯感觉到她的手冰凉湿润。“往前走。”
安德鲁斯不辨东西地跟在她后面,双脚在木地板上滑滑停停。最后他们停下脚步。安德鲁斯隐约看出是一扇门。弗朗辛打开门说道:“这是我的房间。”然后走了进去。安德鲁斯也跟着走了进去。门打开的时候,亮光照出来,让他直眨眼。
走进房间,他关好门,靠在上面,眼睛看着弗朗辛。弗朗辛走进小房间,朝一张桌子走去。桌子上有一盏灯亮着暗光,灯的底座是乳白色的,装饰着鲜艳的玫瑰图案。她把灯调亮了,整个房间亮堂多了。明亮的灯光下,房间显得很小。里面放着一张做工精巧的铁架床,一张弧形小沙发,沙发的木框架上雕刻着盘绕的花朵,沙发上面放着深红色的坐垫。房间的墙壁刚用纸糊裱过,墙上挂着几幅装框的森林风景版画。但墙上有几处画有鲜花图案的墙纸已经卷曲剥落,露出里面光溜溜的木头。尽管安德鲁斯并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他还是有点意外,房间的陈设他很熟悉,这让他稍感不适。顷刻间他站在那儿没有动弹。
弗朗辛背对灯光,微笑着。安德鲁斯再一次意识到她的眼睛和牙齿亮光闪闪。弗朗辛用手指了指沙发。安德鲁斯点点头,走进房间,坐了下来。眼睛看着双脚。地上有一块薄薄的地毯,已经很旧了,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污渍。弗朗辛从床旁的桌子前走过来,在沙发上安德鲁斯旁边坐下来。她侧过身子来坐着,这样可以面对安德鲁斯。她挺直腰身,双手放在膝盖上,在灯光下显得近乎古板。
“你——你这个地方真不错。”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高兴地点点头。“整个镇子就我有地毯,”她说道,“是我从圣路易斯邮购的。很快我就会有一扇玻璃窗。灰尘刮进屋子,很难打扫干净。”
安德鲁斯笑着点点头。他用手指敲着膝盖。“你——你来这儿——屠夫十字镇很久了吗?”
“两年了,”她淡然地说道,“在此之前,我在圣路易斯,但那儿的妓女太多了,我不喜欢。”她的眼睛一直看着安德鲁斯,似乎对自己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我喜欢这儿。夏天我可以休息,这里的人不那么多。”
他对她说着话,但并不知道自己讲些什么,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内心对她充满了无限同情。在安德鲁斯看来,弗朗辛是时代和地域的可怜无辜的受害者,与矫揉造作的风尚格格不入,因而被从一个机械刻板的世界抛到这个面对旷野的荒凉高原上生存。他想起了施奈德。施奈德抓住过她的手臂,并且对她说话放肆无礼。他朦胧地想象着她隐忍着遭受过的种种屈辱。他的胸中升腾起对这个世界的厌恶,他可以在喉咙里尝到这种厌恶。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沙发那边,握住了弗朗辛的手。
“你的生活一定很糟糕。”安德鲁斯突然说道。
“糟糕?”她皱眉想了想,“不,要比在圣路易斯舒服。这儿的男人不坏,而且这儿的妓女没那么多。”
“你成家了吗?没有人可以投靠吗?”
弗朗辛笑了。“我成家又能做些什么呢?”她握紧他的手,抬起来,翻过来手心向上。“这么柔软。”她说道,一边用拇指抚摸他的手心,在上面缓慢而有节奏地画着一个个小圈。“我唯一不喜欢这里的男人的一件事,就是他们的手太粗。”
安德鲁斯颤抖起来。他用另一只闲着的手抓住沙发的扶手,抓得紧紧的。
“他们叫你什么?”弗朗辛轻声说道,“是威廉吗?”
“叫我威尔。”安德鲁斯回答说。
“我叫你威廉,”弗朗辛说,“我想这个名字更像你。”她亲切地冲他笑了笑。“你很年轻吧?”
安德鲁斯把手从弗朗辛抚摸的手指中抽开。“我二十三岁。”
她从沙发那边滑过来,跟他靠得更近了。她又挺又滑的衣服的窸窣声听起来像是柔软的布撕裂的声音。她的肩膀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轻缓均匀地呼吸着。
“别生气,”她说道,“我喜欢你年轻。我希望你年轻。这里所有的男人又老又粗。我喜欢你的柔软,趁你现在还柔软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和米勒这些人出发?”
“三四天之后,”安德鲁斯说,“但我们一个月之内回来,那时——”
弗朗辛摇摇头,但仍然挂着笑脸,“是,你会回来的,但你会判若两人。你将不会再那么年轻,你会和其他人一样。”
安德鲁斯茫然地看着她,在茫然中他大声说道:“我还是我!”
弗朗辛继续说道,好像他并没有打断她似的:“风和太阳会让你的容颜变得粗糙,你的手将不再柔软。”
安德鲁斯张口要回答。她的话让他有点愤怒。但他还是没有把他的愤怒说出来。他在灯光下看着她,怒气消失了。她的脸上表情单纯诚恳,还有淡淡的忧伤,这让他怒气全消,并油然升起他先前就有的温柔的同情心。此时此刻,他难以置信她会是妓女。他把刚才缩回的手伸过去,按在她的手上。
“你是——”他刚开口,又犹豫起来,然后接着说,“你是——”但他没法把话说完,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不过还有几天,”弗朗辛说道,“你还待在这儿。有三四天你还会年轻和柔软。”
“是的。”安德鲁斯说。
“这几天你会待在这儿吗?”弗朗辛轻柔地说。她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臂。“你会向我求爱吗?”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他知道她的手指在他的手上向上移动,他聚精会神地体会这种感觉。
“我现在没在工作,”弗朗辛很快说道,“这是为了爱,因为我喜欢你。”
他木然地摇摇头,不是拒绝而是绝望。“弗朗辛,我——”
“我明白,”她温柔地说道,再次笑了笑,“你以前从未和女人做过爱,是吗?”他没有回答。“对不对?”
安德鲁斯想起几年前曾和自己的表妹,一个小巧急躁的女孩,有过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他记得当时自己起先迫不及待,然后是异常尴尬,最后索然无味。他还记得来他们家探亲的表妹的父母走后,他父亲故意回避的面孔和说过的模棱两可的话语。“对。”他回答说。
“没关系,”弗朗辛说,“我会教你的,就在这儿。”她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他抓住她的双手,站在她面前。她靠近他,几乎和他靠在一起。安德鲁斯感觉到她柔软的腹部就要触到自己。他身体的肌肉收缩了一下,往旁边让了让。
“别紧张,”弗朗辛说,她温暖的气息吹着他的耳朵。“什么都别想。”她轻声笑了笑,“你还好吧?”
“还好。”他颤抖地说。
弗朗辛稍稍偏开一点,看着他的脸。在安德鲁斯看来,弗朗辛的嘴唇比先前厚了,眼睛也越发深邃了。弗朗辛把身体靠近了,贴在他身上。“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她说道,“即便你不碰我,甚至不和我说话。”她走开了,乌黑的眼睛还在看着安德鲁斯。她把手举起来伸到脖子后面,开始解衣服的扣子。安德鲁斯呆呆地看着她,双手不自然地垂在两侧。突然,弗朗辛抖了抖身子,衣服落在她脚下,堆成灰色的一堆。她赤条条的,身体在灯光下闪着光亮。然后她优雅地从衣服里走出来,肌肤随着脚步的移动而颤动着。她朝他走来的时候,丰满的双乳微微晃动着。
“快点来吧。”弗朗辛说道,一边朝他仰起双唇。安德鲁斯用干燥的嘴唇吻着她,品尝着她身体的温润。她靠近他的嘴唇,轻声低语,双手摸索着他的前胸。安德鲁斯感到她的手伸进了他的衬衫,轻轻地抚摸着他紧绷的肌肉。“快点来吧。”她又说了一遍。这是个令他受伤的话语,似乎在他脑海里回响。
安德鲁斯推开她一点,看着她。她柔软丰满的身体像丝绒一样贴在他身上,粘在那儿,却有自己的特质。她面容宁静,几乎像是睡着了,他感到她很美。他脑子里突然蹿出施奈德刚才在酒吧里说的话——施奈德说自从他离开圣路易斯以后还没有看到过一个比弗朗辛更好看的妓女。她的脸有了变化了,但说不出在哪些方面变化了。其他男人也像自己现在一样看过这张脸,亲吻过她湿润的嘴唇,听到过现在他听到的声音,感觉过现在吹在他脸上的呼吸,知道这一切让他苦恼不堪。这些男人很快付过钱,走人,其他男人又来了,还有更多其他的男人。他脑子里很快闪过数百个男人不断进进出出一个房间的可笑画面。他转过身,从她身边挣脱开来,内心的热情忽然熄灭。
“怎么了?”弗朗辛睡意蒙胧地问道,“来吧。”
“不。”他声音嘶哑地说。他突然走过房间,还被地毯边缘绊了一下。“我的天!……不,对——对不起。”他抬起头。弗朗辛呆呆地站在房子中间,伸出双臂像是在给他描绘某个东西的形状,满眼茫然。“我不能。”他对她说道,像是要做出某种解释,“我不能。”
安德鲁斯又看了看她。她站在那儿没动,困惑的表情还停留在她的脸上。他推开门,一松手,球形把手飞速地旋转。他走进黑暗的客厅,走到尽头,打开通向平台的门,在平台上站了一会儿,贪婪地大口吸着空气。当双腿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后,他扶着栏杆摸索走下楼梯。
他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前后看了看街道。黑暗中屠夫十字镇大部分地方他看不到。他看着对面自己住的旅馆,门口透出一线黯淡的光亮。他走过满是灰尘的街道,朝旅馆走去。他没有去想弗朗辛,也没有去想杰克逊酒吧房间发生的事情。而是想到了在米勒和其他人准备就绪之前他要在旅馆等三四天。他想该怎么度过这三四天,有没有什么办法将这三四天捏成一团,他可以随手扔掉。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