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路上他们再也没有看到野牛任何的迹象,但米勒说他们正在进入野牛的国度。太阳照得西天发白,高温阻挡着他们前进的步伐。他们的马低着头,东倒西歪地行走在平坦的草地上,光滑的皮毛因汗水而闪闪发光;牛队在马车前艰难缓慢地走着,呼吸沉重而吃力。安德鲁斯拉下帽子遮住脸,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卷曲的黑色马鬃,深棕色的马鞍前角,以及底下一颠一簸移动的黄色大地。他汗流浃背,大腿和屁股由于马鞍的摩擦阵阵刺痛。他不得不变换坐姿,直到变换坐姿也无济于事。然后他把马拴在马车和后挡板上,爬上马车的弹簧座位,坐在查理·霍格旁边。但座位上的硬木头还是让他疼痛难忍,比坐在马鞍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牛蹄掀起的灰尘呛得他受不了,眼睛火辣辣的;马车左右摇晃,他不得不在狭窄的木板上坐得直挺挺的。查理·霍格一直没跟他说话,他说了几句之后,就下车了,重新上了马鞍,继续变换自己的坐姿。这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他带着这种要麻木不麻木的疼痛,一直往前骑着。
当太阳降落到广阔的地平线以外,映红了天空和大地的时候,马和牛抬起头,走得快了一些。米勒一整天都走在队伍的前面。他转过身,对查理·霍格大叫道:“抽鞭,加速!它们受得了,现在天不那么热了。在宿营之前,我们还要再走五英里路。”
从今天清晨以来,查理·霍格的鞭子第一次啪啪炸雷般响起,盖住了马车吱吱嘎嘎和牛蹄嘚嘚的声音。骑马的人抖动缰绳,催马快走,有时候快走变成了嗒嗒作响的小跑。
日落以后,黑暗很快降临,一群人还在继续赶路。月亮在他们身后升起,淡淡地照着。在安德鲁斯看来,他们的行动并没有把他们带向前方,而是他们下面一方很小的高原在移动,他们在高原上备受折磨,幻想着自己在前进。天快黑的时候,他抓住马鞍头,脚摇摇晃晃地蹬着马镫,让自己站着。
大约两小时过后,米勒的身影已看不太清楚,看上去像是他坐骑的一部分。他停下马,向后冲他们喊道:“查理·霍格,把马车停在那片柳树丛中。我们在那儿宿营。”声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响亮。
安德鲁斯紧紧抓住缰绳,让马慢下来,小心地朝米勒走去。天黑了,虽然河堤那边的灌木丛要更黑些,他反而看得见。他试着把一只脚从马镫里移开来,好下马,但他的腿僵硬麻木,根本动不了。最后他手往下够,抓住了马镫的皮带,用力拉,终于把脚从马镫里退了出来。然后他把自己身体的重量往一边倒,从马上半摔下了地。好一会儿,在地上他紧紧抓住马鞍,支撑着自己不倒下来。
“这一天够辛苦的啊!”说话的声音很低,但离他的耳朵不远。安德鲁斯转过身,看到黑暗中悬着米勒的一张白而宽的脸。
安德鲁斯咽了一下口水,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要适应需要一些时间,”米勒说,“骑两天就好了。”他帮安德鲁斯从马鞍后面解开铺盖,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拍。“我们在柳树林另一侧的洼地上铺床睡觉。我想你现在自己能行了吧?”
安德鲁斯点点头,从米勒手中接过铺盖。“谢谢,”他说道,“我没事。”他跌跌撞撞地朝米勒所指的方向走去,其实柳树林那边什么也看不见。他周围影影绰绰地有东西在移动,他想起来是查理·霍格解开了牛队,牛正一头头往河边冲。他听到铁锹戳进泥土碰到石块的声音,看到铁锹翻转时月光映在铁面上闪着亮光。他走近了一点,查理·霍格在挖一个一个小坑。他用健全的那只手握住铁锹柄,用一只脚把铁锹踩进土里。然后,弯下腰,把铁锹柄搁在另一只手臂的臂弯处,撬动铁锹,把土倒在他正在挖的坑的旁边。安德鲁斯把铺盖丢在地上,往上面一坐,双手垂在两腿之间,手指弯曲耷拉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查理·霍格挖好了坑,朝黑暗处走去,回来时带回一捆柳条和柳枝。他把柳枝和柳条扔进坑里,点燃一根火柴,火苗在黑暗中摇曳。他把燃着的火柴往柳条中一放,不一会儿火便熊熊燃烧起来,在黑暗中往上直蹿,直到这时安德鲁斯才发现施奈德在他对面的火边溜达着。有一次还嘲弄般地冲他笑了笑。他的脸在火光中闪着亮光。施奈德在自己的铺盖上躺了下来,把帽子拉下来盖住脸。
在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安德鲁斯筋疲力尽,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周围发生的事情。查理·霍格一会儿走进他的视线,一会儿走出他的视线,给篝火添柴。米勒走到安德鲁斯跟前,铺好铺盖,躺下身子,眼睛凝视着火光。安德鲁斯迷迷糊糊。蒙眬中,他闻到一股煮咖啡的香味,猛然一惊,醒了过来,一脸突如其来的茫然,看了看四周。一时间,他所能看到的就是他面前的一小堆篝火,篝火散发着强烈的热量,烤着他的脸和手臂。接着他意识到施奈德和米勒庞大的身躯站在坑边。他痛苦地从铺盖上爬起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几个人默默地喝着咖啡,吃着烫嘴的青豆和查理烤好的肋条肉。安德鲁斯吃得狼吞虎咽,尽管他并没有感觉到饿。几个人把大罐子里的食物刮得干干净净,又用饼干屑把他们铁盘子里的流质吸干。他们把黑乎乎的咖啡罐里的咖啡倒得一滴不剩。他们端着热咖啡,坐在铺盖上,慢慢喝起来,这时查理·霍格拿着餐具朝河边走去。
安德鲁斯没有脱鞋,将铺盖盖在身上,往地上一躺。蚊子在他的脸周围嗡嗡乱叫,但他并没有赶开。他刚要睡着,就听到远处马蹄的声音和快速转动的马车车轮隐隐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远处有人大声喊叫着,盖过了其他声音,但听不清说了什么。安德鲁斯用一只胳膊撑起身体。
黑暗中,米勒的声音传到他的耳边,声音很近。“捕猎野牛的人。很可能是麦克唐纳手下的人马。”话音里满是蔑视,“他们走得太快了,弄不到多少牛皮。”
噪声消失在远处,好一会儿工夫,安德鲁斯还撑着胳膊,眼睛盯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后来他感到胳膊累了,便躺下身,几乎立马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