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斯还看到一小群野牛。又是米勒指给他看的。在嫩绿的草原上,这群牛不过是集结在一起的一块块黑色斑点。安德鲁斯分辨不出它们的形状,也看不出它们是在移动着的,尽管他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费尽了眼力,并且在马鞍上坐得高高的。
“这只是一小群,”米勒说,“这里的猎人已经把牛群分隔成一小群一小群的了。”
三个人——安德鲁斯、米勒和施奈德并马而行。施奈德一副公正客观的口气,自言自语道:“人有的时候也得知足。一小群牛也不错。牛群怎么走,人们就怎么杀。”
米勒仍然盯着远处的牛群,说道:“我还记得过去一群牛从来没有少于一千头的。即便一千头也只是一小群。”他挥舞着手臂,手势像个巨大的半圆形,“我曾站在跟这里差不多的地方,放眼望去,满眼黑压压的一大片——五万头一群、七万五千头一群、十万头一群,一群群在草原上移动。它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你可以在它们的脊背上行走,走一整天,脚也不用着地。现在所能看到的只是离群的野牛,就像眼前的这片牛群。”说完,往地下唾了一口。
施奈德仰望天空说道:“如果你只能遇到离群的野牛,那就只能将就了。我不再奢望能捕猎更多的野牛了。”
“我们所去的地方,”米勒说,“你可以看到昔日的盛况。”
“或许吧,”施奈德说,“但我不抱太大希望。”
他们后面的马车上,传来查理·霍格噼里啪啦的高嗓门:“只是一小群而已。昔日从未见过这么小的牛群。上帝给予,上帝收回。”
听到查理·霍格的声音,三个人转过身,听他讲完了。然后,又转回去。但草原上的黑色斑点已经不见了。米勒催马向前,施奈德和安德鲁斯落在后面,谁也不再提刚才看到的牛群。
旅程中,这样的干扰并不多见。有两次在小径上,他们超过了同方向走的人数较少的猎队。其中一队只有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他们满脸尘垢,面庞憔悴疲倦。那女人和孩子蜷缩在一辆由四匹骡子拉的马车上,默然无语。那个男的却迫不及待地要说话,说话的时候急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告诉他们他在俄亥俄州失去了自己的庄园。所以从俄亥俄一路赶到这里,打算投靠在加利福尼亚做小生意的哥哥。他是和其他车队一起上路的,但他的一头骡子瘸了,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和其他车队落下了两个星期的路程,再没有希望赶上了。米勒检查了那头瘸腿骡子,建议他改变方向到华莱士堡去,在华莱士堡他的车队可以休整一下,等另外的车队过来一起走。那人犹豫不决。米勒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头骡子只能坚持到华莱士堡。如果他一个人单独走,是很不明智的。那人固执地摇摇头。米勒不再说什么。他招呼了一下安德鲁斯和施奈德。他们一队人马绕过这对夫妻和小孩,向前走去。傍晚时分,那辆骡子拉的小马车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扬起的灰尘还能看得见。米勒摇摇头。
“他们永远到不了目的地,那头骡子最多只能再走两天。”他朝地上唾了一口说道,“他们应该按照我说的改变方向。”
他们超过的另外一个车队比较大,有五个骑马的人。这几个人沉默寡言,疑心重重。他们不太情愿地告诉米勒,他们要去科罗拉多,打算认购一片未开发的矿区,他们对此很有兴趣,打算去那儿。查理·霍格邀请他们一起吃晚饭,他们拒绝了。他们站在一处,让米勒他们的马队过去。那天夜晚,米勒、安德鲁斯、施奈德和查理·霍格铺床睡下后,听到马蹄沉闷的嘚嘚声绕过他们,打他们身边经过。
有一次,他们来到一处陡岸,那里离小河很近。陡岸的坡上挖了许多粗陋的山洞。在山洞前平坦坚硬的泥地上,几个赤身裸体、棕色皮肤的小孩在玩耍;小孩身后,靠近洞口的地方,六个印第安人蹲在那里。尽管天气很热,几个女人还是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有几个干瘪的老头。这队人马经过时,那几个小孩停止玩耍,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们。米勒挥了挥手,但那几个印第安人没有任何回应的意思。
“河边的印第安人,”米勒轻蔑地说,“他们靠捕捉鲶鱼和长耳大野兔为生,再杀他们已经毫无意义了。”
但随着旅程的推进,这样的偶遇在安德鲁斯看来越来越不真实。旅程的现实情况是每天毫无例外晚上铺床睡觉,清晨起身,端着烫手的铁杯子喝黑咖啡,收拾铺盖放在渐渐疲惫不堪的马上,在千篇一律的大草原上单调麻木地行进。中午让马饮水,吃硬邦邦的饼干和水果干,又重新启程。傍晚,摸索着搭起帐篷,在昏暗中饿狼似的吞咽毫无滋味的青豆和咸肉,然后又是喝咖啡,铺床睡觉。这一切成了每天必做的程序,因为不断重复,变得越来越没有意义,但这一程序给他当下的生活以唯一的形态。在他看来自己是在无边的广阔草原上一寸一寸艰难前行,但似乎根本没有在时间中行进,而是时间伴随着自己一起走。时间像看不见的云,在他向前走的时候,徘徊在他身边,紧挨着他。
时间的流逝只在安德鲁斯同伴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在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变化中留下了印记。一天天过去,他感到脸上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而日益粗糙;与之相反,脸下半部的短胡子却越来越柔顺。手臂也是因为天气先是发红,然后变深变黑。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瘦变硬。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在进入一个新的身体,一个真实的身体。其实他过去柔软、白皙和光滑的外表是虚假的,在其下面早已隐藏着现在的真实的身体。
他看到其他人的变化不那么明显,对他来说也没有特别的意义。米勒漂亮整齐的络腮胡子越来越浓密,胡须顶端开始卷曲。但他坐在马鞍上的姿势、在草原上行走的步态和他远望辽阔草原的眼神,都显示出他的变化。安德鲁斯第一次在屠夫十字镇遇到他时的固执刻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随和、亲切和自然。他坐在马鞍上,好像他是坐骑自然延伸的一部分,他走路的样子好像是在抚摸着大地。他凝视草原的眼神在安德鲁斯看来自由奔放无拘无束,就像眼前的大地。
施奈德的络腮胡子长得很慢,像稻草一样直立在越来越黑的皮肤上,他的脸像是退缩到里面隐藏起来了。一天天过去,施奈德越发内向,他和其他人的交流越来越少。骑马的时候也好像尽量离他们远一点似的。他总是看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方向。晚上吃饭时他默然无语,眼睛不是看着营火,而是看着别的地方。别人还没有睡,他就早早地铺床睡着了。
在所有这些人中,查理·霍格的变化最小。他的灰胡须比以前浓密了,风吹日晒让他的皮肤发红,但还没有变成棕色。他超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有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口和其他人说话,但并不指望别人回应。当小径走到平坦地段的时候,他拿出破旧的《圣经》,在尘土中眯着他灰色的近视眼,随手翻看。一天中固定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伸手在马车座位底下拿出一瓶瓶口没有塞得很紧的威士忌,用他发黄的牙齿拔出瓶盖,把瓶盖往膝盖上一丢,咕嘟咕嘟大喝起来。然后提高嗓门,用尖细颤抖的声音唱起赞美诗来,歌声在尘土中隐隐飘荡,消失在前面骑马人的耳朵里。
在行程的第六天,他们走到了斯莫基希尔河河边的小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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