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屠夫十字镇出来,一路上他们都是沿着一排深绿色的灌木和树林前进的,现在这排灌木和树林开始缓缓地向南拐。在第六天行程的上午十点左右,这四个人在转弯处停了下来,凝视了一会儿斯莫基希尔河沿河的小路。从他们停下马来的地方开始,草原陡然下沉,因此在远处,透过灌木和树林,他们可以看到缓缓流淌的河流。远看,河流也不再是浑浊的绿色。阳光把河面照得一片银白,看上去清澈冰凉。三个骑马的人将马靠在一起,牛队把头转向河水,哞哞地叫着。查理·霍格让它们停了下来,将马车刹住,他离开弹簧座位,从马车上爬下来,迅速赶到其他三个人跟前。他仰头看着米勒。
“从这里开始,小路沿河蜿蜒向前,”米勒说,“一直到阿肯色。如果我们沿河走,就不怕没水,但要推迟一星期才能到达目的地。”
施奈德看着米勒,笑了笑。满脸尘土衬出他的牙齿雪白。
“我猜你是不打算沿河走的。”
“沿这条小路走会耽误一个星期,或者更长时间。”米勒说,“这片地方我以前走过。”他用手指着斯莫基希尔河沿河的小径以外西边的那片平坦草原说道:“了解那片地方的人会找到水的。”
施奈德笑着转向安德鲁斯,“你好像还从来没有过唇干舌燥的体验吧。我说的是令人煎熬的干渴,因此我想问你该怎么走也是白搭。”
安德鲁斯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我没有发言权。我对这片地方一无所知。”
“米勒了解这片地方,”施奈德说,“或者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所以我们都得听他的。”
米勒笑着点点头。“弗雷德,听起来你好像要得到一个星期的额外报酬。你不是怕走一段喝不上水的路程吧。”
“我以前经历过,”施奈德说,“看着马和牛饮水,而自己只能忍着干渴,差不多要晕过去,这种感觉一直让我胆战心惊。”
米勒咧嘴笑了。“确实够吓人的,”他说,“我曾遇到过。但再走一天的路程就会有水,那么糟糕的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但还有一件事,”施奈德说,“你说你多长时间没有走过这片地方了?”
“有几年了,”米勒说,“但有些事情人是不会忘记的。”米勒虽然脸上微笑着,语气却强硬起来,“弗雷德,你没有什么强烈的反对意见吧?”
“没有,”施奈德说,“我只是想有些话应该说明白了。我说过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直到返回屠夫十字镇。现在我们就走吧,走哪条路我是不在乎的。”
米勒点点头,转向查理·霍格。“我想我们最好让牲口好好歇一会儿,让它们饮足水,然后再上路。我们尽量多带些水在路上,以防万一。你照看牛队饮水,我们尽量多弄些水上车。”
查理·霍格牵着牛朝河边走去,其他人走到马车旁,凡是能盛水的器皿都找了出来。米勒找出一块盖物资的帆布,大致做成桶的样子,用刚才在河边砍的嫩绿树枝撑起来,口开着。他把另外两根树枝系在一起,弯成一个圈,再系起来,用皮带把这个枝条圈固定在方形帆布的四个角落附近。他把粗短的树枝削成一定长度,嵌入到枝条圈里,这样一个直径五英尺、高四英尺的容器就做成了。然后他们三人用查理·霍格做饭用的水桶、水壶和一个小木桶从河边打来水,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将那个帆布容器盛了四分之三满的水。
“差不多了,”米勒说,“再盛的话,水就要漫出了。”
他们在斯莫基希尔河旁边的阴影处歇了下来,那几头牛沿着河岸走来走去,吃着有充足水源滋润的肥草。因为天气炎热,还因为他们即将要走的地方干旱,米勒告诉他们,要晚一些才开始他们的第二段旅程。因此查理·霍格有时间蒸煮浸泡过的青豆、咸猪肉和咖啡。他们疲倦地躺在长满草的河岸边,直到下午的太阳把阴影推到别的地方。他们听着潺潺的流水平缓、清凉、自由自在地从他们身边流过,又流回到他们刚才跋涉过的大草原,流经屠夫十字镇,继续向前往东流。太阳照在安德鲁斯脸上的时候,他坐了起来。米勒说:“我们启程吧。”查理·霍格把牛赶到一起,给它们一对一对地上了轭,然后套在马车上。一队人马转向了平坦的草原,那里既无树木,也无小径引导,他们向前驶去。不久,标记斯莫基希尔河的那片绿树林就看不见了;在连绵平坦的大草原上,安德鲁斯只有紧盯着米勒的后背,才能找到前进的方向。
黄昏降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疲倦不堪,如果不是驮着人的马疲惫地蹒跚而行,安德鲁斯或许还以为黄昏来临,把他们留在了他们出发的地方——斯莫基希尔河的拐弯处。整个下午的行程都是连绵不断的草原,没有树木、没有峡谷、没有山头作为路标指示米勒他该往哪儿走。到晚上宿营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找到水。
他们从马上取下包裹,在草原上搭起帐篷,大家都没有说话。查理·霍格把牛一头一头牵到马车后面;米勒把那个帆布容器竖起来让牛饮水。借着提灯的光亮,他严密注视着水的高度:一头牛喝完了自己的份额,米勒就会立刻喝道“够了”,并且踢上一脚,然后由查理·霍格牵着走开。当所有的牛和马都饮过了,容器里还有四分之一的水。
过了好一会儿,查理·霍格用中午休息时捡拾的木柴生起营火,大家蹲在营火旁喝起咖啡。施奈德毫无表情的脸紧绷着,在闪烁的火光中不时抽搐一下。他冷淡地说:“宿营没有水喝,我不在乎。”
没有人搭话。
施奈德继续说:“我猜帆布容器里还有一点水。”
“大概还有四分之一。”米勒说道。
施奈德点点头。“我想,那点水够我们再走一天,虽然有点渴,但应该可以坚持一天。”
米勒说:“我想也是。”
“如果我们找不到水的话。”施奈德说。
“如果我们找不到水的话。”米勒表示赞同。
施奈德端起铁皮杯子,喝完最后一点咖啡。火光中,他抬起的下巴胡须倒竖,喉结颤动。他语气冷淡,慢吞吞地说道:“我想我们最好明天能找到水。”
“最好是这样。”米勒说,“水多得是,只等我们去找。”没有人回应。他继续说道:“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错过了标记,在附近应该有水。但没有多大关系,我们明天一定会找到水。”
其余三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米勒。光线渐渐昏暗,米勒分别看了看他们三个,看施奈德的时候,目光冷淡,停留的时间要长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查理·霍格面前的地上。
“我们睡一会儿吧,”米勒说,“明天我想起大早出发,趁天气还凉爽。”
安德鲁斯想入睡,尽管他十分疲劳,但就是睡不沉。帆布容器里还剩下一点水,敞开着放在马车上,由关闭的尾板挡着。拴在马车后面的牛队哞哞低声叫着,蹄子刨着地面,顶撞那块尾板。安德鲁斯不时被这些声音吵醒。
米勒的手拍在安德鲁斯的肩膀上,把他从不安稳的睡眠中惊醒。他睁开眼,黑暗中米勒模糊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他听到其他人在周围走动着,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边摸索,一边骂着粗话。
“如果我们让牲口早点出发,它们就不会想到要饮水。”米勒说。
东方要亮不亮的时候,牛队套上了轭,一队人马又开始西行。
“你们让马自己走,”米勒说,“它们想走多快就走多快。我们最好别催,直到我们找到水。”
气温越来越高,牛和马懒散地走着。太阳渐渐亮了起来。米勒一马当先,把大部队远远甩在后面。他在马鞍上坐得笔直,头不断转动,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有时候他跳下马,仔细查看地面,好像地上隐藏着什么踪迹,他坐在马上会错过似的。他们这样继续着行程,一直到中午,又延续到下午。有一头牛绊了一跤,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它的钝角划了一下自己的同伴,米勒这才叫队伍停下来。
“把你们的水壶灌满水,”米勒说,“我们得给牲口饮水了,饮完了就没有水剩下了。”
几个人按照吩咐,默默地把水灌进水壶。施奈德最后一个走向帆布容器。他先把水壶灌满,大口地喝了几口,然后再把壶灌满。
接着牛一头头地被牵到马车后面敞开的帆布容器旁边,施奈德帮助查理·霍格控制着牛队。牛队饮完水,就被拴在离马车较远的地方,这时再让马喝完剩下的水。当马把自己所能喝到的水喝完时,米勒拆散了撑住帆布容器的枝条。在查理·霍格的帮助下,他把残留在帆布缝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倒入自己的水壶里。
查理·霍格解开牛队,让它们在淡黄的矮草上吃草。然后他回到马车前,拿下一包饼干。“别吃太多,”米勒说,“否则会让你口干舌燥。”
几个人蹲在马车前的狭长阴影里。施奈德细嚼慢咽地吃着饼干,吃一块喝一口水。
最后他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米勒:“米勒,怎么回事?你真知道哪里有水吗?”
米勒说:“一堆石头过去一点,我想我没有记错。再走半天,我们应该会碰到一条小溪。”
施奈德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嘲弄。然后他挺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米勒,我们现在在什么方位?”
“别担心,”米勒说,“我离开这儿以后,有些标记已经改变了,但再过半天,我会确定我们的方位的。”
施奈德咧嘴笑了笑,然后摇摇头。他轻轻笑出了声,然后摇着头坐在地上。
“我的天,”他说,“我们迷路了。”
“只要我们沿着这条线路往前走,”米勒从他们马车的阴影处指着落日方向,“我们没有迷路。今晚或者明天黎明一定会找到水。”
“这片地方广阔无边,”施奈德说,“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
“不用担心。”米勒说。
施奈德看着安德鲁斯,脸上仍然挂着笑。“安德鲁斯先生你觉得怎么样?想想也会让你口干舌燥,对吧?”
安德鲁斯迅速把视线从他身边移开,皱着眉头,但施奈德说得没错。他吃着饼干,突然觉得干得难以下咽,像晒干的沙子一样。他一直在干咽着饼干。他看到查理·霍格把吃了一半的饼干放进衬衫口袋里。
“我们现在还可以向南穿过去,”施奈德说,“一天,至多一天半,我们可以到达阿肯色。牲口可以再支撑一天半。”
“这样我们就要耽搁一个星期,”米勒说,“再说,也没有必要。我们只是口干一点,但我们可以挺过去,我了解这片地方。”
“了解得还不够,否则我们就不会迷路了,”施奈德说,“我说,我们改变方向,到阿肯色去,那里肯定有水。”他拔起他们身旁的一束枯干的黄草。“看看,这地方一直干旱,我们怎么知道那条小溪没有干枯呢?如果池塘没有水怎么办?”
“这地方有水。”米勒说。
“有没有看到野牛的踪迹?”施奈德看看他们每个人,“没有一点踪迹。没有水,就没有野牛。我说,我们应该到阿肯色去。”
米勒叹了口气,冷冷地朝施奈德笑了笑。“我们永远到不了阿肯色,弗雷德。”
“什么?”
“我们永远到不了阿肯色。我们离开斯莫基希尔河后,一直沿偏斜的方向往前走。即便牲口饮足了水,也要走两天半才能到达阿肯色——差不多和回到斯莫基希尔河一样糟糕。没有水,这些牲口永远到不了。”
“该死,”施奈德轻声说道,“你应该早告诉我们。”
米勒说:“不用担心。我会让你喝上水的,哪怕是挖口井。”
“该死,”施奈德说,“你这个混蛋。我真想一个人一走了之。或许我会到达阿肯色。”
“或许你到不了,”米勒说,“你了解这片地方吗,弗雷德?”
“你明知故问,我不了解。”施奈德说。
“那么,你最好和队伍一起走。”
施奈德看看大伙儿,又看看他。“你有把握大家会跟你一块走吗?”
米勒绷紧的脸庞松弛了,嘴角又出现了稀疏的皱纹。“我会一如既往地往前走。我只要重新找到对大地的感觉就行了。我太聚精会神观察了,过于用力回忆某个标记。一旦我找到对土地的感觉,所有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你们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施奈德点点头,“我猜查理·霍格会跟你走,对吧,查理?”
查理·霍格突然抬起头,像受了惊吓似的。他摸了摸残肢。“米勒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他说道,“口渴的时候,他会带我们找到水的。”
“当然。”施奈德说,他转向安德鲁斯,“那么,就看我们俩的了,安德鲁斯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马车和牛队都是你的。如果你说我们往南走,米勒要反对你的意见就难了。”
安德鲁斯看着地上。干枯的细草间的大地都是泥土粉末。尽管他没有抬头看,但他知道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他。“我们已经走了那么远,”他说道,“我们最好还是跟着米勒。”
“好吧,”施奈德说,“你们都疯了。但看起来我别无选择,只能跟你们一起干了。”
米勒的薄嘴唇一咧,微笑了起来。“你担心过头了,弗雷德。如果真那么糟糕,你可以喝一点查理的威士忌对付一下,现在一定还剩下九或十加仑威士忌。”
“马听了你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施奈德说,“我认为靠着十加仑的威士忌,我们一定能离开这儿。”
“你担心过头了,”米勒说,“你一定会活到一百零五岁的。”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会跟你一起走的。现在让我休息一会儿。”说完,他侧身躺下,滚到马车的阴影里,背对着他们睡着了。
“大家最好都睡一会儿,”米勒说,“在高温下行走吃不消。我们睡一会儿,晚上启程。”
安德鲁斯侧身躺着,头枕双臂。他从阴影处望出去,看着远处的平坦草原。在他视野所及之处,大地平整无奇。离他鼻子几英寸的地方僵直站立着的草由近及远逐渐模糊,汇入远方,远方好像突然来到眼前。他闭上眼睛,不再看眼前的东西。他的手指尖用力推开了草丛,他能感到手指尖上的泥土粉末。他把身体压在地上,什么也不看,一直到因看了令人头晕目眩的草原而产生的恐惧消失,好像这种恐惧通过手指又传回了它的源头——大地。他口干舌燥,伸手想要拿水壶,但还是克制住了。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将干渴驱出身体。他紧贴着大地,过了一会儿,身体放松了下来。临近傍晚,他睡着了。
太阳的利刃切向远方地平线的时候,他们重新上路。
夜晚很快降临。月光中,米勒走在前头,俯着身子,像个疯狂的影子,在马鞍上摇来晃去。安德鲁斯和施奈德信马由缰地向前走着,米勒一个人却策马在草原上穿来绕去,草原在夜晚像是闪着亮光。只见他无缘无故地放弃他们原来走的线路,走上一条偏离原路很远的新线路。走上个把小时,又放弃这条线路,走向另一个方向。在最初的几个小时,安德鲁斯试图记住路线,但疲倦很快让他注意力涣散。晴空中的星星,朦胧的月亮在脑子里旋转。他闭上眼睛,俯身颓然地坐在马鞍上,让自己的马跟着施奈德和米勒前进。即使夜晚天气凉爽,他还是感到口渴难熬,偶尔喝一口水壶里的水。他们停下过一次,让马吃草;安德鲁斯坐在马鞍上,没有下马,昏昏欲睡中,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迷迷糊糊。
他们一直走到第二天清晨,一直到气温变高。牛队步履缓慢。它们几乎哞哞叫个不停,呼吸粗重干涩。连安德鲁斯都看出它们的皮毛变得黯淡,肋骨和两侧的骨头凸显出来。
施奈德骑马过来,走在安德鲁斯身边,扭头朝牛队方向看去。“牛看上去很糟糕,我们本应该向南走。运气好,或许可以到达阿肯色。”
安德鲁斯没有搭腔。他的喉咙干得受不了,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马鞍后面,拿起他的水壶,喝了两大口。施奈德笑了笑,策马走开了。安德鲁斯下了很大决心才把水壶盖上,重新放到马鞍后面。
刚过中午,米勒勒马停住,下了马,回身朝缓慢前进的马车走去。他挥手让查理·霍格停下来。
“我们在这儿等高温降下来再走。”他随即说道。他走到马车的阴影里。施奈德和安德鲁斯朝他走过来。“牛队看上去很不妙,米勒。”施奈德说。他转向查理·霍格:“它们还怎么拉车?”
查理·霍格摇摇头。
“它们的舌头开始肿了。挺不过今天。还有马,看看它们。”
“没关系。”米勒说道,声音低沉刻板,像是怒吼。他眼睛的黑瞳孔毫无表情地闪着光,盯着他们,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似的。“水壶里还剩下多少水?”
“不多了,”施奈德说,“或许够我们挨过今晚。”
“拿来。”米勒说。
“听着,”施奈德说,“如果你以为除了自己喝我还会让水用在其他地方,那你——”
“拿来。”米勒说。他转头看着施奈德。施奈德轻声咒骂着站了起来,拿来他自己和安德鲁斯的水壶。米勒把两只水壶收集起来,又把自己的水壶和这两只水壶放在一起,然后对查理·霍格说:“查理,去把小桶和你的水壶拿过来。”
施奈德说:“听着,米勒。这些牛撑不了多久。这样浪费我们仅有的一点水毫无用处。”
“闭嘴,”米勒说,“争吵只会让我们更加干渴。我说过,我们还有查理的威士忌。”
“天哪!”施奈德说,“你还当真啊。”
查理·霍格回到马车的阴影处,把一只水壶和一个木桶拿来递给米勒。米勒小心翼翼地把木桶放在地上,用力旋转木桶好几分钟,好让木桶在粗短的草上放平。他把水壶的盖子一个个地打开,认认真真地把水倒进木桶,并且让水壶在木桶上方停留好几分钟,直到最后几滴水聚在水壶口,悬在那里,最终滴进木桶。最后一个水壶倒完后,木桶里有大约四英寸高的水。
施奈德拿起自己的水壶,仔细瞧了瞧,然后看了看米勒。他用尽全力把水壶扔向马车车身,水壶从马车车身上弹了回来,掠过施奈德身边,落在草丛里。
“去他妈的!”施奈德大声喊道。他的嗓门在炎热寂静的大地上如同一声惊雷。“那么一点点水你指望它能起什么用?你在白白浪费水。”
米勒没有看他。他对查理·霍格说:“查理,解开牛队的轭,把它们一头一头地带过来。”
三个人在一旁等着——米勒和安德鲁斯沉默不语,施奈德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转来转去,又无可奈何。米勒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把它浸在水中,轻轻挤了挤,小心地举过木桶,不让点滴水丢失掉。
“弗雷德,你和威尔一起抓住牛角,别让它乱动。”
施奈德和安德鲁斯一人抓住一只角。查理·霍格用健全的胳膊夹住瘦削绷紧的牛脖颈,鞋跟戳进地里,用力拖着牛,不让它往前冲。米勒用湿布湿润牛干燥的嘴唇,然后又把布浸在水里,再挤一挤,这样就不会浪费一滴水。
“把牛角往上抬。”米勒对施奈德和安德鲁斯说。
牛头抬了起来,米勒抓住牛的上唇,往上拉。牛的舌头又黑又肿,在嘴巴里不断抖动。米勒又十分小心地清润毛糙肿胀的舌头。他的手和手腕伸入眼睛看不到的牛的喉咙里。在把手缩回来的过程中,用力挤压湿布,几滴水滴到牛的舌头上,舌头像一块黑色的干海绵很快就吸干了水。
牛一头头地被弄过来清润嘴巴。天气炎热,但三个人却一滴汗都没有。他们把脚插进土里,死死抓住牛。施奈德不住地轻声骂骂咧咧。安德鲁斯沉重地呼吸着干燥的空气,空气像磨石一样摩擦着他的喉咙,让他透不过气。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手抖动,这样手臂就不会从光滑的热烘烘的牛角上松脱开来。每当一头牛被清润过后,查理·霍格就把它牵走,套上轭,又把另一头牛牵过来。尽管他们做得很匆忙,但最后一头牛清润完后,也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
米勒倚靠在马车的侧面。他的皮肤干燥,如同皮革一样有点发黄,在黑色胡须的衬托下尤为显眼。
“牛队还不是太糟糕,”他喘着粗气说道,“它们会坚持到天黑的,我们还剩下一点水。”他指了指留在木桶里高约一英寸的浑水。
施奈德冷笑了一声,笑声干得变成了咳嗽。“八头牛、三匹马,却只有半加仑水。”
“但可以给它们消肿,”米勒说,“这点水足够了。”
查理·霍格从马车前面走过来。“我们现在要不要把牛队解开了,休息一会儿。”
“不,”米勒说,“牛站在这儿会肿,上路行走还是会肿,那还不如上路。在路上行走,我们可以更好地阻止它们吃草。”
“上路?到哪儿?”施奈德说,“你觉得这些牛还能拉多长时间?”
“足够长,”米勒说,“长到我们找到水。”
施奈德突然转过身来,对着米勒。“我只是在想,”他说道,“马车里有多少铅和火药。”
“一吨半,或者两吨。”米勒说,并没有看他。
“啊,我的天,”施奈德说,“难怪这些牛那么口干。如果把那些东西扔了,我们会走两倍远的路程。”
“不。”米勒说。
“我们找到水,或许可以回来再把它们带走。我们并不是就把这些东西丢在这儿。”
“不,”米勒说,“我们启程时什么样,到达目的地还是什么样,否则到达目的地和不到达目的地就没有什么两样。没必要那么慌张。”
“狗娘养的,疯了。”施奈德说。他踢了一脚沉重的桃木轮辐。“该死,简直疯了。”他又踢了一脚轮辐,在车轮边上狠狠地重击一拳。
“再说,”米勒平静地说,“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这些土地上,只要车队启动了,载重的马车和空马车走起来差不了多少。”
“跟他讲也是白讲,”施奈德说,“完全是白讲。”他从马车的阴影里走出来,朝拴在马车后面自己的马走去。为了不让马吃草,马头被抬得很高。安德鲁斯和米勒跟在后面,不过走得慢得多。
“让弗雷德不时地发泄一下对他有好处,”米勒对安德鲁斯说,“他知道如果我们丢掉现在的物资,要花一个星期才能找回来,假如还能找到的话。找这些物资也会让我们像现在一样狼狈。再说,我们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迹,好让我们回来时,循着这些足迹找,在这片土地上你也不能做什么明显的标记。”
安德鲁斯朝后面看了看,果然如此。车轮在粗短的草上和炙热的泥地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即便是他们刚刚从上面走过的草地,草也是随后就竖了起来,将他们经过的路径隐藏。安德鲁斯想咽一下口水,但喉咙干燥,肌肉无法收缩。
他们的马磨磨蹭蹭地前进着。查理·霍格啪啪地甩着鞭子,一边扯起尖细的嗓门催促着,牛队有气无力地拉着马车,走路的时候跌跌撞撞。它们各自为阵,并非一起用力,挣扎着躲开后面的皮鞭和吆喝。下午时,队伍走到一个浅浅的洼地附近,坑底裂开了,干土形成错综复杂的图案。他们看着干枯的池塘,神情郁闷,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午后,米勒强迫他们每个人喝了一小口查理·霍格的威士忌。
“别多喝,”他警告说,“润润喉咙就行了,喝多了会让你难受。”
安德鲁斯喝了口威士忌,感到窒息。烈酒烧灼着他干燥的舌头和喉咙,嘴里好像塞了根火把。他把舌头在干裂的嘴唇上舔了舔,嘴唇一阵灼痛,持续了好几分钟。他闭上眼睛,倚在鞍角上,马继续向前走。他闭上眼睛,黑暗中金星直冒,一阵晕眩。他不得不再次睁开眼睛,看着金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落山的时候,牛队再次呼吸粗重,发出刺耳的哞哞声;它们的舌头肿痛得厉害,行走时半张着嘴,低着头,晃来晃去。米勒招呼马车停下来。施奈德和安德鲁斯再次扳住牛角。但即便他们比先前更加没有力气,还是觉得现在扳牛角比上次容易多了。牛队呆呆地随便他们拉转,没有一点抵抗的意思,甚至对米勒给它们清润嘴巴的水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兴趣。
“我们不会停下来的。”米勒说,声音低沉而沙哑,“趁它们还能站着,最好让它们往前走。”
他把桶放倒了,用布吸干了最后几滴水,给马清润嘴巴。清润完了,布差不多也已经干了。
前方的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黑暗很快降临。安德鲁斯紧紧抓住鞍角,双手软弱无力,经常从鞍角上滑下来,然后差不多没有力气了再把手收回来。呼吸是痛苦的挣扎;他有气无力地瘫坐在马鞍上,学会了用鼻子吸一点气,然后迅速呼出去,等几秒钟再重复同样的程序。夜晚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的嘴巴张开着,再也合不拢。他的舌头从上下牙齿间伸出来,当他试图闭紧牙齿的时候,一阵干裂引起的疼痛在嘴巴里四散开来。他记起牛舌头的惨状,黑乎乎,又干又肿。他将牛舌头的惨状从大脑里赶开,也从自己的躯体上赶开,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旅行其中的大草原上,现在的大草原漆黑一片,无边无际。有一次,一头牛绊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三个人只得下马,用他们仅存的一点力气,连推带拉,才让牛站直了身子,但牛队再也不愿意或者没有力气拉动马车前进了。三个人推着马车轮辐,查理·霍格的皮鞭在牛队上方啪啪响个不停,最后车轮才开始移动,牛队踉跄着缓慢前进。安德鲁斯想用查理·霍格的威士忌滋润一下自己的嘴巴,但大部分酒都流出嘴唇,从嘴角滴下来。夜晚大部分时间,他骑在马上,一会儿迷迷糊糊,一会儿剧烈疼痛。有一阵儿,他清醒过来,发现黑暗中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他一时惊慌失措,在马鞍上东张西望。他抬头仰望形如碗状的无垠天空,再低头看看他行走其上的大地,天空和大地似乎都离他很远。接着他隐隐听到马车吱吱嘎嘎的声音,于是拉马朝那个方向走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回到了其他人的身边,他们没注意到他落在了后面。即便回到了他们身边,他仍然胆战心惊了好一会儿,刚才以为自己掉队的恐慌久久缠绕心头。很长一段时间,恐慌让他处于警戒状态,他跟在米勒模模糊糊向前移动的身影后面,好像向前移动的身影并不是把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而是避免让他游移到只有他自己的无知无觉的状态中。
黎明过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水。
事后,安德鲁斯回忆当他们看到附近有水的第一个迹象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天清晨,东方刚亮,米勒挺直地坐在马鞍上,像机警的动物一样抬起头。随后,他把马稍稍向北带了一点,头仍然机警地抬着。过了一会儿,他把马带向更北的方向,查理·霍格只好跳下马,把牛队赶到米勒的马那边。接着,太阳最初的一点边缘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时候,安德鲁斯意识到自己的马在身下开始颤抖起来。他看到米勒的马耳朵陡然前倾,也是急不可耐地跃跃欲试,但被米勒拉紧缰绳阻止了。米勒在马鞍上转过身,面对他后面的同伴。淡黄的阳光照在米勒的脸上,安德鲁斯看到米勒张开干裂的嘴唇,怪异地笑着。肿胀的嘴唇裂开了缝,肉露在外面,有血丝往外渗。
“我的天!”米勒喊叫起来,声音微弱而刺耳,却流露出深深的喜悦,“天哪,我们找到了。控制好你们的马,否则——”他又转过身,提高嗓门说道:“查理,尽力控制住牛队。过几分钟它们就会嗅到水味,它们会发疯的。”
安德鲁斯的马突然蹿起,他吃了一惊,连忙用尽全力拉住缰绳,马后腿直立,前蹄在空中乱刨。安德鲁斯惊慌失措地向前俯身,脸埋在鬃毛里,生怕被马颠下来。
看到小溪的时候,牛和马浑身的肉都开始发抖,几个筋疲力尽的人使出浑身力气才把它们控制住。小溪在一个没有树木的浅谷里蜿蜒流淌,浅谷是在一块平地上切出来的。听到小溪的水流声时,米勒回头对他们喊道:“跳下马,让它们走。”
安德鲁斯从马镫里抬起一只脚。马没有了缰绳的牵制,猛冲向前,把安德鲁斯掀翻在地。等他站起身来时,马已经到了溪边,跪在地上,头伸进浅浅的溪水中。
查理·霍格在马上喊叫道:“过来一个人,帮我把刹车刹住!”他用那只健全的手臂和另一只残疾手臂的胳膊弯,拼命拉着马车的巨大刹车。刹死的车轮在矮草上拖行,扬起了灰尘。安德鲁斯磕磕绊绊地跑过草地,从静止不动的车轮轮辐爬上马车,从查理·霍格紧抓的手里接过手刹。
“将它们的轭解开,”查理·霍格说道,“再这样走下去,它们会自相践踏而死。”
刹车猛地一动,在安德鲁斯握紧的手里一阵乱抖。接着他闻到一股木头和皮革烧焦的味道。查理·霍格跳下马车,朝领头的牛跑去。他敏捷地把车钩从牛脖套上敲开来,又从牛轭上解开牛脖套。他立刻跳到一边,让牛向前猛冲,牛从他身边掠过,朝溪流冲去。米勒和施奈德站在牛队两侧,当查理·霍格给它们解套时,他俩尽力安抚它们,让它们平静下来。当最后一头牛被解开后,三个人跌跌撞撞地穿过草地,朝牲口排队饮水的上游几英尺的地方跑去。
他们俯身趴在浑浊而狭窄的溪水边时,米勒说:“别太急,先润一下嘴就行了,一下子喝得太多,会让你生病。”
他们润了一下嘴,让少量的水流进喉咙,然后头枕双手,躺下来歇了一会儿,河水在他们身边潺潺流过,阵阵清凉。接着他们又喝了起来,这次喝得多了一点,然后继续休息。
他们一整天都待在小溪边,让牛马喝够了水,又让它们吃周围矮小干枯的草。“它们精疲力竭,”米勒说,“一整天时间也只能恢复部分体力。”
中午马上就要到了,查理·霍格收集了一些河边漂浮的木头,生了火。他把青豆放在火上煮,又烤了一些肋条肉,肉没烤多久他们便一边就着最后一点儿饼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边大口地喝着咖啡。那天他们整整睡了一下午。他们睡着的时候,煮青豆的火熄灭了,查理·霍格只得又重新生火。到晚上的时候,他们吃起了青豆,又喝了一些咖啡,青豆很硬,还没有烧熟。牲口在他们身边悠然自在地溜达;这几个人吃饱喝足后,在营火的余烬周围放好铺盖,躺了下来,渐渐入睡,睡梦中听着他们刚刚发现的小溪静静地流淌。
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他们重新启程。因为长时间的干渴煎熬,他们仍然有点虚弱。找到了水,米勒带领队伍就更自信了。他说起水,好像水是活生生的,总想逃走似的。“我现在总算找到它了,”他在小溪边的营地里曾这样对他们说,“就再也不会让它从我身边溜掉。”
这条小溪确实没能溜掉。他们在没有任何明显特征的草原上弯弯曲曲地向西前进,总是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找到小溪。通常是在天黑,施奈德和安德鲁斯感到绝望,以为再也找不到小溪的时候,小溪出现了。
在旅程的第十四天,他们看到了群山。
前一天下午大部分时间,他们朝笼罩着远方地平线的低矮云层行进。他们一直走到夜晚,才找到小溪。因此第二天他们起身很晚。
他们醒来的时候,天空一片湛蓝,太阳金光闪闪。安德鲁斯在铺盖卷里惊醒,坐了起来;他们在旅程中从未睡到这么晚,其他几个人还在铺盖里睡着。他刚要叫醒他们,但眼睛却被清澈明亮的天空吸引住了。他的眼睛在透明的天空上来回移动,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他的目光总是落在西边,他挺直了身子,看得更仔细了。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一段深蓝色的低矮山峦连绵起伏。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似乎这几步可以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然后他转身朝还在熟睡的人走去,他走到米勒身边,激动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米勒!”他喊道,“米勒,快醒醒。”
“怎么回事,威尔?”
“看,”安德鲁斯指着西方,“看那边。”
米勒看也没看安德鲁斯所指的地方,笑着说:“群山。我猜我们今天应该会临近这些山脉。”
这时,其他人都醒了。施奈德看一眼远处的山脊,耸了耸肩,卷起铺盖,甩在马鞍后面。查理·霍格瞥了一眼群山,转过头,忙着准备早饭去了。
早晨过后,他们一行人又开始向西的漫漫长路。目标就在眼前,安德鲁斯发现他们行走的大地呈现出他还未注意到的特点。这里地势突然下沉,进入到一个浅谷,一小堆石头凸现在地面。远处其他地方一片矮小树木丛林像青黄色草原风景上的一块斑点。在这之前,他的眼睛大部分时间是盯着米勒的后背;现在他极目远眺,面向连绵起伏的大地,看着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的遥远的地平线。他意识到自己对这一幕景致的渴望就如同对水的渴望一样强烈。他知道群山就在那儿,他可以看到;但这些群山究竟舒缓他内心的哪些饥渴,他说不太清楚。
他们走了四天才到达山麓。随着他们的临近,群山逐渐在眼前铺展开来,耸立在大地上。群山越是临近,米勒越是急不可耐;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吃了午饭,在他们的行程中溪流越来越多了,米勒等不及让牲口吃饱喝足,便催促它们前进,而且越走越快,最后弄得查理·霍格只好持续不断地抽打皮鞭,牛的嘴唇满是白色泡沫,直往下滴。他们每天很晚才停下脚步,太阳还未露脸又继续上路。
安德鲁斯觉得群山在吸引他们前进,越是临近,吸引力越是强烈,好像群山是一块巨大的磁石,其影响力让人感到它们近在咫尺。当他们更加接近时,安德鲁斯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吸引进、融入到以前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事物中。先前没有任何个性特征的草原也曾给他带来自己被吸引的感觉,但这次的感觉不一样,这次的感觉虽然模糊,却有望给他带来充实和满足。
有一次他们遇到一条南北走向的较宽的小道。米勒停了下来,跳下马,查看草丛里轧出来的小道。
“看上去像牛走出来的道路。他们一定是把牛从得克萨斯赶到了这里。”他摇了摇头,“这不是我上次走的路。”
傍晚时分,安德鲁斯看到远处有细长平行的铁道线。现在大地上开始出现平缓的小丘,铁路绕着这些小丘而建,因此铁路不是上下起伏,而是水平的,但米勒在安德鲁斯之前就已经看到铁路了。
“我的天!”米勒说,“铁路!”
这些人催马快行,几分钟后就在隆起的路基旁停了下来。铁轨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闪着微光。米勒跳下马,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光滑的铁轨。接着,手仍然放在铁轨上,抬起头,看着群山,群山高高耸立,在傍晚黄蓝光线的照耀下逶迤连绵。
“我的天!”他又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把铁轨铺到了这片土地上。”
“野牛。”施奈德说。他仍然坐在马上,冲铁轨唾了一口。“大群野牛。我从未见过铁轨铺了几年的地方会有大群野牛。”
米勒没有抬头看他。他摇摇头,站起身,然后上了马。
“上路吧,”他立刻说道,“我们还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搭营帐。”
尽管经过了好几条清澈的小溪,米勒还是强迫他们天黑后又走了三个小时。行走的速度很慢,因为离群山越近,大地越是起伏不平。他们常常需要绕过长在小溪附近的大树丛,有时还需要绕过模模糊糊地耸立在黑暗中的小山丘。有一次他们看到远处有灯光闪亮,灯光或许来自某所房子敞开的大门。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看不到灯光,然后又走了一段时间。
第二天凌晨,他们到达群山的丘陵地带。丘陵陡峭的上坡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松树,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再也看不到前面的群山。米勒骑在前面,引导马车沿上山坡度较缓的路面前进。他指着一个从丘陵的顶端向下延伸的狭长松树带,他们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丘陵陡然通向一个峡谷,谷底有一条河流,两边地势平坦。他们沿着这块洼地,走进一个开阔的平坦峡谷,峡谷一直延伸到群山脚下。
“我们应该中午前到达前面那条河流,”米勒说,“然后我们就开始爬山。”
但他们中午过后不久才到达河流。一路畅通无阻,岸边长着一些已经泛黄的漆树和一丛丛低矮的柳树。河床宽阔,两边突起的河岸之间约有两百码。但河岸两边几码以外的地方和河床里都长着绿草,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小树和灌木。多年来,河流不断冲刷地面和岩石;现在河水是涓涓细流,在河道中间潺潺流淌,像一条宽不足三十英尺的绸带。清澈的河水绕着岩石缓缓前行。这些岩石有些平坦,有些突兀,因此河水有时形成漩涡,有时掀起冒着白沫的激流。
他们在最初接近河流的地方吃了午饭。其他牲口还在吃草,米勒就上了自己的马,沿着河流的流向,朝东北骑去。查理·霍格和施奈德在马车旁休息,安德鲁斯离开他们,一个人走到河岸,坐了下来。山上被松树覆盖。远处的河岸上棕色的粗大树干有三四十米高,树干上面是伸展开来的树枝,上面缀满了一丛丛树叶。粗大树干之间还是树干,类型不同,一排排一直延伸下去,一直到他所能看到的几棵树融进郁郁葱葱的景色之中,树、树影和阴暗的大地交织在一起,漆黑一片。这里人迹未至。他抬起眼睛,顺着山体表面,看到山势陡峭上升。此时,松树林的印象消失了,郁郁葱葱的印象消失了,甚至山本身的印象也消失了。他只能看到一个由松树叶和树枝织成的深绿色的垫子,在他的眼睛里,这个垫子没有特点,没有大小,像一片无水的海洋,在平静中凝固起来,松涛起伏有致、永恒不变——他可以在垫子上行走片刻,走在上面时会下沉,缓慢下沉到一大片绿色之中,一直到静止不动的树林的中心,变成其中的一部分,默然独立。他在岸边坐了很久,聚精会神于眼前的情景。
米勒从下游回来的时候,安德鲁斯还坐在岸边。
米勒默默骑到还躺在那儿休息的查理·霍格和施奈德跟前。他勒住缰绳下马的时候,他们走上来围着他。
“怎么样?”施奈德问道,“你去得够久了,有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米勒咕哝了一声,视线越过施奈德,从站的地方极目远望,上下搜索着那条河流。
“我不知道,”米勒说,“看上去好像整个地方都变了。”说话声音很轻,满是疑惑,“好像所有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施奈德唾了一口,“那么,我们还是不知道我们的方位了?”
“我没那么说,”米勒眼睛继续搜索着河流,“以前我来过这儿。这里所有的地方我都去过。我就是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
“这是最糟糕的一次捕猎,”施奈德说,“我们好像是在大海捞针。”他怒气冲冲地走开了,在马车旁坐下,倚着马车后轮的轮辐,满脸不悦地看着刚才进来的平坦山谷。
米勒走到安德鲁斯坐的河岸边。好几分钟,他盯着河流那边漫山遍野高大的松树林。他的双腿微微分开,宽大的肩膀前倾,低着头,双臂自然下垂。他的手指不时抽动一下,这个轻微的动作让他的手动来动去。最后他叹了口气,站直身子。
“我们最好还是上路吧,”他转身对安德鲁斯说,“坐在这儿,什么也找不到。”
施奈德不同意。他说大家一起跟着找毫无意义,因为即便到了那个地方,也只有米勒一个人知道是不是他要找的地方(假如他真的知道的话),米勒没有搭腔。他命令查理·霍格给牛套上轭,不一会儿队伍朝西南方向走去,和米勒下午早些时候一个人走的方向正好相反。
整个下午他们都朝河流的上游走。米勒走在河岸边上;有时河岸灌木太密,他就骑马走到河里,河床上满是石头,连河岸边缘也到处都是,马磕磕绊绊地走在这些石头上。有一次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一直延伸到河岸边,改变了马车的前进线路,大队人马只好绕着树林前进。而米勒仍然在河床上行走。于是安德鲁斯,还有施奈德和查理·霍格有一个多小时没有看到米勒;当他们终于绕过楔形的树林时,安德鲁斯看到米勒就在他们前面上游的地方从马上探出身子,查看远处的河岸。
那天晚上,他们早早搭起了营帐,那时太阳才刚刚落山一个小时左右。夜幕降临时,天气变冷。查理·霍格在火上多扔了些树枝,并且拖来一根大木头放在树枝上,这根木头是施奈德在精力充沛气急败坏时从一棵松树上砍下来的,树的顶部在去年冬天被风雪压断了。营火在寂静中熊熊燃烧,逼着这些人直往后退,把他们的脸映得通红。当火势减弱,最后变成余烬的时候,寒冷又起。安德鲁斯从马车上找来一条多余的毯子,加在自己薄薄的铺盖上。
第二天早晨,他们默默拆掉营帐。安德鲁斯和查理·霍格在一起忙着。施奈德和米勒彼此离得很远,也没和两个忙着的人待在一起。施奈德坐在地上,弓着腿,狠命地削着一棵松树的嫩枝,削下来的碎片堆在膝盖之间的地上。米勒又站到河岸边,背对着他们,眼睛盯着从他们将要行进的方向潺潺流过来的清澈河水。
他们无精打采地开始了早晨的旅程。施奈德颓然坐在马鞍上。他抬头时,眼睛愤怒地盯着米勒的后背。查理·霍格应付差事似的在领头牛的耳朵上方抽响皮鞭,不时地拿出放在弹簧座位下面的酒瓶,喝上一口。只有米勒在安德鲁斯看来越来越脱离队伍。他总是焦躁不安地走在队伍的前面,一会儿走到河岸上,一会儿走到河床边上,一会儿走到河里,河水深至马脚踝,流经的时候泛起白色。米勒的不安开始影响到安德鲁斯。沿河的绿树林是他们前进道路的标志,现在他发现自己看着这些无名树林的时候,心情越发紧张。
早晨刚过了一半,米勒在他们前面停下马。马停在河床中央。其他人跟了过来。安德鲁斯看到米勒若有所思地看着对岸的某个地方,但看上去又若无其事的样子。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米勒转过身,对这群人轻声说道:“就是这个地方。查理·霍格,把你的马车弄下来,直接蹚过去。”他们并没有马上动身。米勒所指的地方,和他们今天早晨或前些天下午所走的连绵不断的山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米勒再一次说道:“快点。把你的马车弄下来,直接蹚过去。”
查理·霍格耸了耸肩。他在牛右侧的耳朵上方抽了一鞭,手握住手刹,让马车沿陡峭的河岸走下去。施奈德和安德鲁斯骑马走在马车前面,紧跟米勒的身后,米勒的马直接朝茂密的松树林走去。
有一阵,当安德鲁斯、施奈德和米勒催马走到松树林正面的时候,安德鲁斯有一种下沉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向下被吸到一个没有地界、没有标记的松软地带。马的呼吸声、马蹄嘚嘚声,甚至他们偶尔说几句话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被宁静的树林吸收了。因此所有的声音都归于寂静,都变得遥远宁静,无论是马的鼻息声,还是人的说话声,每种声音都没有什么不同。所有声音都变成了轻柔的嘭嘭声,声音似乎不是发自自身,而是来自森林,犹如森林里有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安德鲁斯一旁的施奈德开口说道:“我们到底要去哪儿?这里连野牛的影子也没有。”由于森林的缘故,声音轻柔、单调而漠然。
米勒指着地下,“看,我们走在什么上面。”
安德鲁斯看到他们的马蹄正在沿他刚才以为是青绿色的林地上缓慢移动。再近一看,原来他们行走在长长的一连串平整的石头上,这些石头是从山脚冒出来的,弯弯曲曲地铺在树林里。
“它们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让人发现,”米勒说,然后他俯身向前,“但看看那边。”
石头小路在他们前面突然中断了,树林中间出现了一块天然的空旷地带,缓缓地沿山坡曲折向上。空旷地带的底部有一条宽宽的泥地,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草。泥土和石头划出一条小道。米勒一夹座下马,来到小路起始的地方,下了马。他蹲在小路中央,仔细查看。
“这就是它们的道路,”米勒用手抚摸被压得紧实的泥土轮廓,“不久前刚有一群野牛从这里走过,看上去是一大群野牛。”
“天哪!”施奈德激动地喊道,“天哪!”
米勒站起身。“从现在起要开始爬山了,很难走,最好把你们的马拴在马车后面。查理·霍格需要你们帮忙。”
野牛上山的小道东斜西拐。马车在陡峭的斜坡上艰难行走;一会儿缓慢上行,一会儿又陡然跌落洼地,接着又继续上行。安德鲁斯把马拴在马车的后挡板上,然后迈着有力的步伐走在马车旁边。高山上空气清新,沁人心脾,让他精力倍增,前所未有。在马车旁边,他转身面向落在后面的两个人。“加油,”他中气十足地喊道,并且兴奋地笑了笑,“我们就要把你们甩在后面了。”
米勒摇摇头,施奈德冲他一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俩在崎岖的小道上一步一拖地很别扭地走着。他们动作缓慢,一副逆来顺受、慢条斯理的样子,看上去像两个老年人,走起路来拖拖沓沓,力不从心。
安德鲁斯耸耸肩膀,掉过头去,不再看他们。他急切地望着小道的前方,似乎道路的每一个转弯都会给他带来惊喜。他走到马车前面,大步流星向前走去。遇到不大的洼地时,就向下一路小跑,遇到上坡时就迈开矫健的步伐,用力攀登。在一个高坡上,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会儿,没有看见马车;他站在两棵松树间凸起的一块大石头上,向山下望去。从小道这儿看,山体十分陡峭。他从前后两面一眼都可以望出去好几英里远。前面是他们刚刚蹚过的小河,后面是一直延伸到山麓的平坦大地,大地看上去安然平静,但先前穿越这片土地时,却无故地让人忐忑不安,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奇怪。既然已经走过这片土地,这里就变成了结交很久的老朋友似的——让他感到安全和舒适,知道自己可以重新回到这片土地,只要需要,随时都可以拥有这种安全和舒适。他转过身,在他的上方和前方,大地被覆盖着,是神秘未知的,他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要走向哪里。但刚才看到的那片土地,在他身后的那片平坦的大地,和他将要看到的东西是相互关联的,于是他平静下来。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微弱,是从下面马车正在往上爬的小道上传上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小道的一个陡坡上。他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快步往回朝马车走去。米勒和施奈德正站在马车的后车轮旁。查理·霍格坐在弹簧座位上,用力握住手刹,不让马车往后退。
“快来帮帮忙,”米勒说,“上坡太陡了,牛拉不动。”
“好的。”安德鲁斯说。他注意到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耳朵嗡嗡直响。他用肩膀抵住后轮的下半部分,施奈德已经在小道的另一边用肩膀抵住后轮的上半部分。米勒和安德鲁斯面对面,安德鲁斯推着车轮的时候,他用力拉着圆车轮的一根大轮辐。查理·霍格鞭子甩到他们身后,又在他们身前牛队的上方,一边抽响鞭子,一边扯起嗓门,拖长声音喊道:“驾!驾!”牛队使劲儿拉着,一步步向上。查理·霍格松开手刹,一瞬间站在车轮旁的几个人感到马车沉重地后退,让他们不堪重负。接着牛队的拉力止住了马车的后退。几个人推拉着车轮,马车慢慢开始在小道上向前移动,一点点向上爬。
安德鲁斯大脑里血流急涌。他隐约看到米勒前臂上的肌肉像盘绕着的粗绳子,额头上青筋暴起。车轮转起来的时候,安德鲁斯找到另外一根轮辐,用肩膀抵住。他气喘吁吁,每一次呼吸都感到喉咙和胸口剧烈疼痛。他眼前发黑,眼睛里冒着金星,不停旋转。他闭上眼睛。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感到小道上的尖石头钻进了后背。
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有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施奈德说:“他看上去有点糟糕,是不是?”
他睁开眼睛,金星在眼前飞舞,松树的深绿色树叶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松树叶上方露出一方蓝天。他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的双手耷拉在两侧,胸脯的起伏让他的后脑勺触碰着一块石头;除此之外,他一动不动。
“他会好的。”米勒说话的声音缓慢、沉着而轻松。
安德鲁斯转过头。施奈德和米勒在他左边蹲下来;马车在离他们较远的一个坡顶上,刚才就是这个上坡让它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安德鲁斯虚弱地轻声问道。
“你昏倒了。”米勒告诉他。施奈德轻声笑了笑。
“在这些大山里,你得悠着点,”米勒继续说,“这里空气比平常稀薄。”
施奈德仍然笑着摇摇头。“小伙子,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还以为你爬过山后才会倒下的。”
安德鲁斯勉强笑了笑,用一只胳膊撑起身子;他的呼吸本来已经有点平静了,刚才这么一动又让他呼吸急促粗重。“你为什么不让我慢下来?”
米勒耸耸肩。“这些事年轻人得自己发现。别人说了对他没有好处。”
安德鲁斯站起身,一时间头晕目眩,左右摇晃。他连忙抓住米勒的肩膀,然后挺直身体,松开手,自己站稳了。
“我没事。我们走吧。”
他们走上山坡,朝马车走去。刚走没多远,安德鲁斯双手颤抖,又开始喘不过气来。
米勒说:“我可以让你上马骑一会儿,等恢复了体力再下马走,但这样并不好。一旦你呼吸困难,最好继续徒步行走。如果你现在骑马,要想适应,得重头再来。”
“我没事。”安德鲁斯说。
他们又继续往上爬。这次,安德鲁斯跟在米勒和施奈德后面,试着模仿他们蹒跚别扭的步态。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一个诀窍,就是要放松四肢,让身体前倾,只要用腿让身体离地就行了。尽管呼吸依然有点急促,尽管上了一个比较陡的山坡之后,眼前仍然冒着金星,但他发现这种蹒跚上爬的节奏可以让他不至于过分疲倦。每隔四十五分钟,米勒就叫大伙休息一会儿。安德鲁斯注意到他们休息的时候,无论米勒还是施奈德都没有坐下来。他们笔直地站着,胸脯起伏有致,喘息稍一平缓,又开始出发前进。在发现坐下来或躺下来休息,再站起来非常痛苦以后,安德鲁斯开始和他们一块儿站着。站着起步往上爬比坐着来得轻松多了,也不那么吃力。
整个下午这几个人都在马车旁行走。小道变窄的时候,他们就走到马车后面;遇到牛蹄在坚硬的小道上打滑时,就用肩膀抵住车轮。到中午的时候,他们连推带拉把马车弄到了半山腰。安德鲁斯手臂发麻,肩膀因为不断推车轮而感到热辣辣的。即便有时间休息了,凛冽的微风干燥寒冷,刺痛着他的喉咙,胸口也剧烈疼痛。他渴望休息,渴望坐下来或者躺在小道旁的柔软松树叶上,但知道站起身来的痛苦,所以大家休息的时候,他和别人一样站着,抬头望着小道隐没在茂密的松树林里。
下午的时候,小道突然有一个急转弯。好几次,查理·霍格不得不让马车后退几步,每次都把马向右调整一下,让马车的右轮擦着松树,左轮刚好走在一个三四百英尺高的峭壁边沿,十分危险,但这样马车才能顺利通过弯口。过了弯道,大家停了下来,米勒指着前方;原来小道在两座崎岖山峰的中间通过。在下午灿烂明亮的天空衬托下,那两座山峰黑暗狰狞。
“到了,”米勒说,“过了那两座山峰就到了。”
查理·霍格在牛耳朵上方抽响了皮鞭,高声吆喝着。牛队一惊,踉跄着向上爬去。牛蹄陷在泥里,打着滑;几个人又用肩膀抵住车轮向前推。
“别催太紧了,”米勒对查理·霍格喊道,“到山顶,要拉很长一段路。”
他们一步步拖着拉着把马车赶上了最后一个陡坡。汗流在他们的脸上,立刻被高原的冷风吹干了。安德鲁斯听到风灌进肺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意识到他听到的声音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很大,几乎盖过了其他人的呼吸声,盖过了马车用力勉强上行的吱吱声,也盖过了牛队呼哧呼哧在小道向上前行的声音和牛蹄打滑的声音。他气喘吁吁,透不过气,好像快要淹死了一样。他的肩膀抵住轮辐推动马车时,耷拉的双臂想要挥动,似乎这样可以带来更多空气似的。他的腿越来越麻,突然麻木消失了,然后感到数百根针在戳着他的皮肉,这些针渐渐暖和起来,越来越热,最后从骨头到皮肤由里向外热起来。他感到自己的骨臼——踝、膝和臀——这些部位被它们向前推动的重力给压散了。血液在脑子里砰砰地流着,在耳朵里突突直跳,盖过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他的眼睛上出现了一层红膜。他看不清前面的东西,只是盲目地向前推,他用意志弥补力量的不足,让意志成为自己的身体,直到疼痛把意志和身体都压垮,然后他从马车边摔了出去。路上锋利的石头戳进他的手里,但他没有动。他跪在地上待了一会儿,好奇地看着血从划破的手掌上渗出来,染黑了手撑在上面的地面,似乎这一切跟他没多大关系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离开马车向前跌倒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下来了。现在马车停在水平的地面上,而不是和小道形成坡度。他的右边有一块石壁,他的左边,在马车上方,离他不到三十英尺的地方还有一块和刚才那块差不多的石壁。他想站起来,但一滑又跪倒了,并在那儿跪了一会儿。他跪着的时候,看到查理·霍格笔直地坐在马车上,望着远方一动不动。米勒和施奈德倚靠在他们刚才推动的车轮上;他们也在看着前方,没有说话。安德鲁斯向前爬了几英尺,撑着站了起来;他把手上的血在衬衫上擦了擦。
米勒转过身。“到了,”他平静地说,“看看吧。”
安德鲁斯走到米勒跟前,站着看他所指的方向。约三百码以外的地方,小道穿过两边的松林,就在那边大地突然变得平坦。一个狭长的山谷就像桌面一样平整,在群山间蜿蜒曲折。放眼望去,谷底绿草茂盛,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种静谧似乎从山谷里升起。这是一种只有人迹未至的大地上才有的平静、安宁和空灵。安德鲁斯尽管已筋疲力尽,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尽量轻轻地把气体从肺中呼出来,生怕打扰了这宁静。
米勒紧张起来,碰了碰安德鲁斯的手臂。“快看!”他指着西南方向说道。
在对面山上松树的下方,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在移动。安德鲁斯睁大眼睛。在这黑乎乎一片的边缘像有一阵涟漪,接着这一片像被暗流推动的水域颤动起来。从远处看,这一片区域似乎很小,但安德鲁斯估计超过一英里长,将近半英里宽。
“野牛。”米勒轻声说道。
“我的天!”安德鲁斯惊叫道,“该有多少啊?”
“约有两三千头,或许更多。这个山谷在这些大山中弯进弯出。从这儿我们只能看到山谷的一小部分,不知道更远的地方会发现多少。”
安德鲁斯站在米勒身边,又看了一会儿牛群。他所在的位置,看不清野牛的形状,也不能把每头野牛区分开来。北边一阵凉风刮起,是从山口刮过来的;安德鲁斯打了个冷战。太阳已经落到对面的山下去了。山的阴影投在他们站的地方,他们站的地方阴暗了下来。
“我们下去吧,把营帐搭起来。”米勒说,“天马上就黑了。”
这群人排成一队慢慢下坡朝山谷走去。山里黑下来之前,他们到达了那块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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