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斯醒来的时候,查理·霍格已经起身,穿好了衣服。他躬身站在营火前,给昨天封住的火炭添加树枝。安德鲁斯在自己温暖的铺盖里又躺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了雾气。然后他把毯子掀到一边,打了个冷战,把脚伸进靴子里,因为天气寒冷,靴子硬邦邦的。他没系鞋带,就迈着沉重的步伐朝营火走去。太阳还未在他们靠着搭建帐篷的那座山的山顶露脸,但对面山顶上的一大片松树林已被初日照亮,一小块转黄的白杨树在一片绿树林中闪着金黄色的光芒。
查理·霍格把咖啡烧开前,米勒和施奈德也起身了。米勒招呼了一下安德鲁斯。他们三人从树荫下走出来,来到山谷的平地。一百码以外的地方,他们缚住双腿的马在吃草。他们把马牵回营地,套上马鞍,等咖啡、肋条肉和烧糊的玉米粥好了就开始吃早饭。
“它们没怎么动弹。”米勒说,一边指着树林那边。安德鲁斯看到牛群像一条黑色的细线在山谷转弯处排成一行。他匆忙喝着咖啡,连嘴都被烫了。米勒不急不躁,平静地吃着早饭。吃完后,他走到树林里面,从一棵矮树上挑选了一根分叉的枝条,在离分叉两英尺的地方把它砍了下来。他用刀修剪分叉的枝条,使得两个小叉枝从主枝上突起六英寸,然后又把主枝的粗根削尖了。从自己铺盖旁的一堆东西中,米勒拿出自己的枪,揭开防夜间潮气的油布。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枪,然后插进挂在马鞍上的长枪套里。三个人上了马。
在开阔的山谷里,米勒带住马,对身边的两个人说:“我们直接朝它们走过去。让你们的马一直跟在我后面,不能让牛群突然改变方向。只要我们笔直地朝它们走,它们就不会受到惊吓。”
安德鲁斯骑马跟在米勒后面,走得很慢。他的手有点痛;他看了看自己的指关节,骨头上的皮肤被拉得都发白了。他松下抓紧的缰绳,让肩膀松塌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他们走完山谷宽度一半的时候,那些缓慢吃草的牛群已经转过了弯。米勒领着两人来到山脚下。
“从这儿开始我们得放慢点了,”米勒说道,“在山里你永远不知道风会朝哪个方向吹。把你们的马拴起来,我们走过去。”
米勒走在前面,其他人一个接一个跟在后面,几个人绕过粗钝岩石的转角。米勒突然停下脚步,举起一只手。他没有掉头,用平常说话的口气对跟在身后的人说道:“野牛就在前面,离这儿不到三百码。现在要轻点儿走。”他蹲下来,拔了几片草,举起手,让草落到地上。风把草吹回到他身边。他点点头。“风向正好。”他站起身,走得更慢了。
安德鲁斯的一个肩膀背着给米勒盛弹药的口袋,他想变换一下口袋的位置。他移动口袋的时候,看到自己前面的牛群动了一下。
米勒还是没有掉头,说道:“沿直线走就行了。只要你不偏离这条直线,牛群就不会受到惊吓。”
现在安德鲁斯能够清楚地看到牛群了。在绿中泛黄的草地衬托下,深棕色野牛格外显眼,但是野牛的颜色融进它们身后陡峭山坡上松树林的深颜色。许多野牛悠闲地躺在柔软的山谷草地上;这些小圆丘一样的牛,像黑色岩石一样,没有任何特点和形状。但有几头牛站在牛群边上,如同哨兵;有些牛愉快地吃着草;有些牛站着不动,毛茸茸的巨大头颅低垂在两腿之间,腿上长满了黑色的长毛,牛的形状看不清楚。有一头老牛两侧和腹部都带有伤疤,这些伤疤很大,即便在他们三人行走的地方也能看得见。这头老牛与其他牛保持一定距离站着。它面向走过来的几个人,低着头,乱蓬蓬的毛发垂在头上,乌黑的牛角弯曲向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走近了,这头牛也没有动。
米勒又停下脚步。“没有必要大家一起往前走。弗雷德,你在这儿等着。威尔,你跟我来。我们想法从牛群边上绕过去。野牛总是面朝下风。这里射击角度不好,射不准。”
施奈德跪下身子,匍匐在地上,下巴枕在交叉的双手上,盯着牛群。米勒和安德鲁斯从左边抄过去。他们走了大约十五码远,米勒掌心向外举起手,安德鲁斯停了下来。
“它们开始动了,”米勒说,“轻点。”
牛群外围的许多野牛已经站了起来,它们先是挺直前腿,再站起后腿,摇晃片刻,然后向前走了几步。两个人站着没动。
“是我们移动的脚步惊动了它们,”米勒说,“如果你一动不动地站在它们跟前,那么哪怕你站一整天,它们也不会受到惊扰。”
两个人又继续缓慢向前。牛群再一次显露出焦躁不安的迹象时,米勒跪了下来,双手着地;安德鲁斯跟在他身后,笨拙地拖着身边的弹药袋。
当他们从侧面面对牛群,离牛群约有一百五十码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米勒把一直拿着的分叉树枝插进地里,把枪管搁在树枝上,安德鲁斯爬着来到他身边。
米勒对他笑了笑。“小伙子,看着我是怎么做的。你只要瞄准肩胛骨后面一点,大约在隆肉的高处向下三分之二的地方。如果你是后面射击,就像我们现在做的一样,这是射击心脏。但最好打中前面一点,穿过肺。这样的话,它们不会很快就死,但也不会跑得很远。如果风向好的话,可以冒险想办法走到它们跟前。眼睛要盯着那头大野牛,那头满身伤疤的野牛。它的皮不值什么钱,但它看上去像是头牛。你总是要想方设法找到头牛,先放倒它。没有头牛,牛群就不会跑远。”
米勒把枪瞄准那头老牛的时候,安德鲁斯凝神静气地看着。米勒睁着两只眼睛,沿枪管上的瞄准器向前看,枪托紧紧地抵住脸颊,右手肌肉绷紧,步枪啪啦一声巨响。枪托向后撞在米勒的肩膀上。一小团烟雾从枪口涌出。
枪一响,那头老牛跳了起来,好像臀部被狠击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跨着大步从匍匐在地上的两个人身边走开。
“该死。”米勒说。
“没打中。”安德鲁斯说,有点幸灾乐祸。
米勒笑了一下。“我打中了。射击野牛的心脏就是有这个麻烦,有时候它们会走一百码远。”
头牛的举动也惊醒了其他的牛。起先有几头牛缓慢地站起前腿;随后牛群突然朝头牛奔跑的方向走去,好像一大片黑色绒毛在移动。它们紧紧挤在一起,牛身上的隆肉像流线一样上下有节奏地跳动,牛蹄的轰鸣声传到伏在地上观察的两个人身边,米勒喊叫了一身,喧闹声中安德鲁斯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牛群从受伤的头牛旁边经过,超过了它大约三百码后,渐渐跑不动了,站在那儿,不安地原地兜圈子。那头头牛在它们后面独自站立着,硕大的头颅陷在隆肉下面,尾巴抽搐了一两下。它摇摇头,转了好几个圈,就像牛要睡觉前所做的一样,最后停下脚步,面向两百多码外的两个人。它向他们走了三步,停下来,然后僵直地侧身倒下,双腿伸直,抽动了一下,就再也不动弹了。
米勒从俯卧的位置上站起身来,掸掉衣服前襟上的草。“好了,我们干掉了头牛,接下来牛群就不会跑远了。”他拿起枪架和一直放在身边地上的铁丝柄长枪刷,“想不想过去看看?”
“我们会不会惊吓到其他的牛?”
米勒摇摇头。“它们已经受过惊吓,现在不会再轻易受到惊吓了。”
他们穿过草地,朝死牛躺的地方走去。米勒随意看了一眼,用脚尖撩了撩它的皮毛。
“剥皮已经毫无价值了,”他说道,“不过,要好好对付其他野牛,得先除掉头牛。”
安德鲁斯看着被击倒的头牛,心情复杂。野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不再有几分钟前自己赋予它的那种狂野的气度和威严。尽管它的身体在地上还是黑乎乎的一大堆,但看上去似乎不像先前那么大了。长满粗毛的漆黑头颅向一边翘起,一只牛角戳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支撑着头颅保持那样的姿势。另一只角的角尖裂开了。牛的小眼睛半睁半闭,温柔地看着前方,在阳光中依然闪亮。牛蹄出奇地小,可以算得上精致,像小牛犊一样整齐地分开来。脚踝很细,似乎支撑不了它沉重的身躯。隆起的宽大的侧面到处是伤疤,有些伤疤很陈旧,几乎已经被皮毛盖住了,有些伤疤是新的,青一块紫一块。一滴血从一只鼻孔里流出来,在阳光下逐渐变厚,最后滴到了草地上。
“反正它也活不了多久了,”米勒说,“再过一年它就体弱不支,被野狼吃掉。”他朝死牛旁边的草地上唾了一口唾沫。“野牛是不会老死的,要么被人捕杀,要么被狼吃掉。”
安德鲁斯扫了一眼野牛的全身,又看了看远处的牛群。牛群已经安静下来。有几头牛还在兜圈子,但大多数都在吃草,或躺在地上。
“我们再给它们几分钟,”米勒说,“它们还有点惊魂未定。”
他们绕过米勒刚才打死的野牛,朝牛群方向走去。他们还是走得很慢,但已经没有刚开始起步时那么小心谨慎了。在离牛群不到二百五十码时,米勒停下脚步,拔了一撮草叶。他举起草叶,让它们落下,草叶悠悠下落,落了一地。米勒满意地点点头。
“风停了,”他说道,“我们可以到另一边去,把牛群朝营地方向赶,这样可以减少拖运牛皮的工作。”
他们绕了一个大圈子,再向前靠近,并且在离紧挨在一起的牛群一百多码的地方停了下来。米勒在枪架的枝叉上调整他的夏普斯步枪。
“这次在它们奔逃之前应该能打中三四头。”他说道。
他仔细审视了几分钟这群牛的方位。大多数牛在低头吃草,米勒把注意力集中在兜圈的牛身上。他端平步枪,瞄准一头比较活跃的大牛,轻轻扣动扳机。一声枪响,有几头站了起来;它们都把头转向枪响的地方,似乎都盯着枪管里冒出的一缕烟雾,看着烟雾渐渐散去。那头中枪的牛向前一蹿,跑了几步,停下来,转身面向匍匐在地上的两个人。鲜血从牛的两个鼻孔里缓缓流出,然后越流越快,最后变成两条鲜红的小溪。那些听到枪响已经开始移动的野牛看到它们的新头领犹豫不前,都停下脚步,等待新头领的下一步动作。
“看,”米勒说,“打穿了它的肺脏。”他一边说一边给步枪重新装上子弹。然后转动枪管,寻找剩下野牛中最活跃的一头。
他说话的时候,那头受伤的野牛左右摇晃,东倒西歪,最后砰的一声扑倒在地。三头小牛犊好奇地走到倒地的野牛跟前。它们瞪眼看了一会儿流出的热血,还用鼻子闻了闻。其中一头抬起头,高声吼叫,并且准备逃跑。就在这时,安德鲁斯旁边又是一声枪响,一头小一点儿的野牛跟着一跳,惊慌地跑了几英尺,停下脚步,鲜血从鼻孔流了出来。
米勒接二连三又射中三头野牛。当他射中第三头时,整个牛群都站了起来,开始兜圈子,但牛并没有逃跑。它们只是一边围着一个松散的圈子绕来绕去,一边高声吼叫,想寻找一头新的头牛把它们带出去。
“我逮住它们了,”米勒狠狠地小声说道,“天哪!它们被吓蒙了。”他把装子弹的口袋往下一倒,几十颗子弹便随手可得。安德鲁斯把可以够到的空子弹壳都收集起来。米勒把第六头野牛打倒后,他把枪闩打开,用系在长长硬铁丝一端的清洁刷擦洗黏在枪管里的烟灰。
“你回营房去,给我重新弄一支枪,再弄一些子弹,”米勒对安德鲁斯说,“再带一桶水来。”
安德鲁斯匍匐着沿一条笔直线路离开了米勒。过了几分钟,他回过头来看了看。然后站起身,绕着牛群一路小跑兜了个大圈子。在山谷转弯的时候,看到施奈德坐在那儿背靠在一块石头上,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听到安德鲁斯走近的声音,施奈德把帽子往后一推,抬头看着他。
“米勒把它们吓蒙了,”安德鲁斯喘着气说道,“牛群只是呆站在那儿,随便他瞄准射击,根本不知道逃跑。”
“该死的,”施奈德平静地说,“他让牛群停住不动了。这是我最担心的。听上去好像枪打得太紧凑、太有节奏了。”
他们在远处就能听到枪响,在他们这个地方枪声听起来微弱、不刺耳。
施奈德又把帽子拉下来遮住双眼,倚在石头上。“你最好希望牛群快点儿逃跑,否则我们就要工作一整夜了。”
安德鲁斯朝马走去,这些马挨在一起站着,听到米勒的枪声昂起了头,双耳向前竖着。他上了自己的那匹马,策马小跑,穿过山谷,朝他们的营地走去。
安德鲁斯接近营地的时候,查理·霍格丢下手上的活儿,抬起头看着他。早上别人离开的时候,查理·霍格砍倒了许多小白杨树,把它们拖到营地周围的树林边,林中树木是分散开来的。
“帮我推一把这些原木,”安德鲁斯下马的时候,查理对他喊道,“我想给牛和马弄一个畜栏。”
“米勒让牛群停止不动了,”安德鲁斯说,“他要换一支枪和一些子弹。还有一些水。”
“我的天,”查理·霍格说,“他真了不起。”他用残肢的臂弯刚把一棵白杨树举过松树树干的一半高,听到安德鲁斯说的这些话,便丢下树,急忙向岩石裂口旁边用帆布盖着的方形小帐篷跑去。“有多少头?”
“有两百五十或三百头,可能还要更多一点。”
“我的天,”查理·霍格说,“如果牛群不跑开,这将是他吓住不动的最大的一群牛。”查理·霍格从帆布覆盖的方形松树帐篷里拖出一支旧步枪,枪柄满是污渍和刻痕,有一处已经裂开了。裂缝用铁丝紧紧地缠着。“这里只有一支旧的巴拉德步枪——没有像夏普斯步枪那样的枪了——但这支枪也不赖,用这支枪的时候,足以有时间让他自己的好枪冷却下来。这里有一些子弹,一共两箱——就这些了。加上他昨晚装好的子弹,应该够用了。”
安德鲁斯拿起枪和子弹,在紧张慌乱中丢掉一盒子弹。“再拿些水来。”安德鲁斯说,一边停下来捡起那盒子弹。
查理·霍格点点头,走到泉水边,用小木桶盛满了水,回来把木桶递给安德鲁斯,说道:“把水浇在枪管上前,让水有一点温度,或者别让枪管太烫。滚烫的枪管碰上冷水,很快就把枪给毁了。”
安德鲁斯点点头,上了马。他一只胳膊把水桶抱在胸前,另一只手一拉缰绳离开了营地。他带马朝枪响的地方走去,枪声仍然微弱地从平坦山谷的远处传过来。他双臂紧紧抱着水桶和那支备用的枪,一只手松松地拉着缰绳,由马自己走。在山谷转弯的地方,他拉马停了下来,施奈德还在那儿打瞌睡。安德鲁斯笨拙地下了马,下马的时候差点把水桶扔了。他把缰绳系在一棵小树上,围着山谷转弯的地方绕了半个圈,朝米勒匍匐的地方走去,米勒隔两三分钟就朝原地兜圈的野牛射击,因此那里被一层薄薄的枪弹烟雾笼罩着。安德鲁斯一只胳膊夹着水桶,用另一只撑他身体的手,在滑溜溜的草地上拖着步枪,爬到米勒旁边。
“你射倒多少头了?”安德鲁斯问。
米勒没有回答,转过头,眼睛圆睁,眼圈发红,茫然地盯着他,从他身上看过去,似乎他不存在似的。米勒一把拿过那支备用的步枪,把夏普斯步枪塞到安德鲁斯手上。安德鲁斯抓住枪托和枪管接了过来,立刻又丢下,枪管热得烫手。
“把枪管清除干净。”米勒的声音低沉刺耳。他把清洁刷递给安德鲁斯。“枪管里面烟灰结成了块。”
安德鲁斯小心地不让手碰到枪管。他打开步枪,把清洁刷塞进枪管口。
“那样不对,”米勒断然说道,“你会把发射栓堵住的。你先把刷子在水里浸湿,从枪膛伸进去。”
安德鲁斯打开水桶的盖子,把清洁刷毛茸茸的一端弄湿。当他把清洁刷塞进枪膛的时候,枪管的热铁咝咝作响,滴在枪管外面的水滴在发青的枪管上蹦跳了几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等了片刻,又重新把刷子塞进枪膛。被烟尘熏黑的水滴从枪管的末端滴下来。清洁完枪的烟尘,安德鲁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把它放进阴凉的泉水中,接着用湿手帕擦洗枪管的外侧,直到枪冷却下来,把枪交还给米勒。
米勒反反复复做同样的动作:射击、装子弹、射击、再装子弹。刺鼻的烟雾在他们周围越来越浓。安德鲁斯一边咳嗽一边喘着粗气,只好把脸贴近地面,那里烟雾不那么浓。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到前面的地上到处都是野牛隆起的尸首。剩下的野牛——数量显然少了许多——现在几乎以一种无声的节奏机械地兜着圈,像被米勒有节奏的枪声推动着似的。枪声让他震耳欲聋:他的两只耳朵隐隐地抽动,在砰砰枪响间隙的寂静中等待着,唯恐下一次射击响起,因为枪声骤然响起会打破暂时耳聋失聪的状态,痛苦异常。
牛群转着转着,离他们越来越远。牛群移动的时候,米勒和安德鲁斯匍匐着朝它们靠近。每次只靠近几码,与兜圈的牛群保持相对的距离。离开了浓重的烟雾,有几分钟他们能够轻松呼吸了。但过不多久,另一阵烟雾又起,他们又开始呼吸困难,咳嗽不止。
过了一阵,安德鲁斯开始注意到米勒猎杀的节奏。首先,他从容不迫绷紧肩膀上的肌肉,固定好头的位置,慢慢扣动扳机,打出一枪。然后,他迅速退出还在冒烟的弹盒,重新装上子弹。他会研究一下被自己打中的野牛。如看到自己打得干净利落,眼睛便去搜寻兜圈的牛群中看上去特别躁动不安的一头;过一会儿,那头被击中的野牛便会站立不稳,轰然倒地。然后他又继续射击。在安德鲁斯看来,整个过程就像舞蹈,一首由四周旷野创造出来的激情有力的小步舞曲。
有一次当牛群停止不动时,也就是在米勒击倒第一头野牛的几小时后,施奈德爬到他们身后,叫喊米勒的名字。米勒好像没听见似的。于是施奈德提高嗓门又叫了一遍。米勒稍稍扭过头看着他,但仍然没有理睬他。
“别打了,”施奈德说,“你已经打了七八十头了,足够我和安德鲁斯先生忙活半宿。”
“不。”米勒说。
“你已经打了一大群牛了,”施奈德说,“够本了。你没必要——”
“不。”米勒说。
米勒的手扣动了一下,一颗子弹砰的一声盖过了施奈德的说话声。
“安德鲁斯先生现在还帮不上大忙,你是知道的,”施奈德在枪声的回音消失后说道,“没必要一直打下去,我们根本剥不了那么多牛皮。”
“弗雷德,我们要把打死的野牛全部剥干净,”米勒说,“哪怕是我从现在一直打到明天。”
“该死!”施奈德说,“僵硬的牛皮我是不会剥的。”
米勒重新装上子弹,焦躁地把枪架在射击支架上。“如果需要,我会帮你剥皮的。但是不管帮不帮你,你都要把所有的牛剥完,弗雷德。不管牛是冷还是热,是硬是松,你都得剥。它们膨胀了,你得剥;它们冻僵了,你还得剥。即便你要用撬棍把牛皮撬松了,你也要剥,快从这里滚开。你会让我失手的。”
“该死!”施奈德骂道,并且用拳头重重地打在地上。“好吧。”他说着站起身来,蹲在那里。“你想打多少就打多少,反正我是不会——”
“弗雷德,”米勒轻声说道,“如果你要爬着从这儿离开,请你轻声点。如果这些野牛惊慌而逃,我就朝你开枪。”
施奈德在那儿蹲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跪下来,伏在地上,沿一条直线从两人身边爬走了,自言自语地咕哝着。米勒绷紧手臂,手指一扣扳机,寂静中砰的一声枪响。
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停下来的牛群还没有跑散。
原来的牛群已经少了三分之二或者更多。牛群过去差不多一英里远的地方到处都是野牛隆起的尸首,像一条长长的不规则的带子排列着。米勒和安德鲁斯一码一码地跟着兜圈南移的牛群。安德鲁斯因为跟在米勒后面爬行,膝盖都磨破了。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痛,为了抵挡枪的烟雾,他不停地眨眼睛;肺因为呼吸烟雾痛得一阵阵钻心;他的头因为枪声突突跳个不停;他的一只手掌因为不断摆弄枪管开始起了水疱。最后的这一小时,他一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显露身体的任何疼痛。
但随着疼痛的不断加剧,他的大脑似乎远离了疼痛,超越了疼痛,因此他比先前更能看清自己和米勒。在最后僵持的这一小时里,他开始看出米勒像一台机器,自动机器,野牛动他也动。他开始看出米勒屠杀野牛,不是因为嗜血,也不是因为贪图牛皮或者牛皮给他带来的金钱,甚至最终不是为了盲目发泄内心积累的愤怒——他开始看出米勒的屠杀是对他自己沉浸其中的生活的冷漠和鲁莽的回应。他开始审视自己。在平坦的谷底无声地爬行在米勒的身后,捡拾他用过的子弹壳,拖着木水桶,保管步枪,清洁后再递给米勒——他审视自己,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
米勒的步枪砰的一声响,一头小野牛,或者充其量不过是一头小牛犊,一个踉跄,站起身,东倒西歪地跑出了牛群。
“该死,”米勒不动声色地说,“打中腿了,打中腿才会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装上子弹,朝受伤的小牛又开了一枪,但为时已晚。第二声枪响,那头小牛拐弯,冲进兜圈子的牛群。牛群停下脚步,不再转圈子,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这时另外一头小牛冲了出来,牛群随后跟上,一大群牛像喷涌而出的小溪从它们的大圈子里倾泻而出,后来米勒和安德鲁斯只能看到一条上下跳动的隆肉形成的黑色细流嘚嘚地从他们身边冲向宽阔的谷底。
两个人站直身子。安德鲁斯伸展痉挛的肌肉,把背挺直的时候几乎痛得喊出声来。
“我想到过了,”米勒没有对安德鲁斯说话,而是面对逐渐跑散的牛群说道,“我想到过如果我没打准会发生什么情况,所以我没打中,只打断了腿。如果我没有想这件事,我能够射杀整个牛群。”他茫然睁大眼睛,散乱的瞳孔在眼睛里游移不定,脸上没有胡须的地方被烟雾熏得黑黝黝的,胡须上烟尘结成了块。“整个牛群。”他又说了一遍。他的眼睛盯着安德鲁斯,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不是一次特大的捕猎?”威尔·安德鲁斯问道。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米勒说,“让我们数一数。”
两个人开始朝山谷底下走去。沿着松散铺开的野牛尸体数到三十的时候,安德鲁斯还能记住数字,但满地的野牛尸体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默念的数字在脑子里分散开来,像在池子里不停地打转,他数不下去了。米勒和安德鲁斯穿行在死去的牛中间。有些野牛倒下去的时候靠得很近,它们的尸体碰在了一起。有一头牛倒下的时候巨大的头颅压在另一头牛的侧身。他们走近的时候,那头牛似乎看着他们,茫然闪亮的黑眼睛凝视着。他们经过的时候,又越过他们看着远处。晴空无云,他们走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热辣辣的太阳照在他们身上,高温使得死牛的尸体散发出野外发霉的腥臭味。草长得很高,他们穿的靴子在草上弄出柔和的沙沙声,使得四周更加寂静。安德鲁斯头上隐隐的跳动开始减退。在闻够了呛人的弹药味后,野牛尸体强烈的气味闻起来好受多了。他把空水桶套在肩膀较舒服的位置上,然后挺直腰杆,大步跟在米勒后面。
施奈德等在一长排野牛尸体的尽头。他坐在一头大野牛隆起的侧身上,脚够不到地面。在他身后,他们的马在安静地吃着草,马缰绳松松地扣在一起,拖在马后面。
“有多少头?”施奈德满脸不悦地问道。
“一百三十五头。”米勒说。
施奈德沮丧地点点头,“和我猜的差不多。”他从野牛身上滑下来,捡起放在野牛尸体旁装剥皮刀具的匣子。“最好还是动手吧,”他对安德鲁斯说,“我们有一个漫长的下午和一晚上时间来干活。”他问米勒:“你来帮忙吗?”
米勒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他手臂下垂,肩膀耷拉,一脸茫然表情;他的嘴巴微张,脑袋转过来转过去,看着野牛尸横遍地,山谷场地似乎变小了。
“什么?”他失神地问道。
“你来帮忙吗?”
米勒把手举到胸前,伸开手掌。他的右手食指红肿,向里朝手掌弯曲。他慢慢伸直食指。左掌上有一条细长的水疱,从食指根部一直延伸到手腕附近的掌底,呈灰白色,和周围烟尘熏黑的皮肤形成了鲜明对比。米勒站直身子,握起手,笑了笑。
“我们开始吧。”他说道。
施奈德招呼安德鲁斯:“带上你的刀具,跟我来。”
安德鲁斯跟着他到了一头小牛面前。两个人在小牛前跪下身子。
“你看着我是怎么做的。”施奈德说。
他挑了一把长的弧形刀,紧紧握在右手。左手把野牛颈项周围的厚毛领子向后推。然后用右手在牛皮上划了一道狭长的口子,迅速把刀子从喉咙推到肚皮,刺啦一声,牛皮整齐地裂开了。他拿出一把钝一些的刀子,旋阴囊带,然后从兜住睾丸的囊袋和松塌的阴茎处一直切到牛身体。他把酸苹果大小的睾丸从阴囊带里切除下来,抛向一边,接着把剩下的几英寸牛皮切到肛门口。
“我总是把睾丸留着,”他说道,“它们吃起来极棒,并且会让你精力旺盛。只要不是老野牛的睾丸就行,否则只好扔掉。”
施奈德换了一把刀,旋牛脖子。他从牛肚子开裂的地方开始,把野牛巨大的头颅抬起来,放在膝盖上,这样他就可以完全绕着牛喉咙切。然后他又旋两只脚踝,沿着两条腿的内侧一直往下切,直到第一次切开的肚皮。他把每个脚踝的皮松开来,这样他可以在牛皮上找到一个抓手,接着他掀起牛腿上的皮,直到牛皮皱巴巴地耷拉在牛身的一侧。随后他又把牛皮放回到每条腿上。然后他把牛背上隆肉的皮松开,直到可以一把抓住牛皮。他把这块松皮系在从鞍囊里拿出的一根细绳上,然后跳上马鞍,让马倒退着走。马倒退的时候,牛皮从牛身上剥了下来,脱落的时候,野牛身上巨大的肌肉不住地抖动和拉扯。
“这就是全部过程。”施奈德说着从马上跳了下来。他把绳子从牛皮上解下来。“然后你把牛皮平铺在地上晾干。有毛的一面朝上,这样就不会干得太快。”
安德鲁斯估计施奈德完成全部剥皮过程只用了五分钟多一点时间。他看着那头野牛。没有牛皮,牛看上去小很多;一层层黄白色脂肪在一圈圈光滑的蓝色牛肉上面变薄了;牛身上牛肉和牛皮一起剥落的地方到处都是暗红色的血块。颈毛和长胡须,使牛头看上去大得吓人。安德鲁斯移开了视线。
“看看能不能自己剥?”施奈德问。
安德鲁斯点点头。
“别操之过急,”施奈德说,“别挑老牛,刚开始挑体重较轻的牛剥。”
安德鲁斯挑了一头跟施奈德刚才剥的差不多大小的野牛。他走近牛的时候,觉得衣服突然变得很硬,自己的身体在衣服里收缩了一下。他战战兢兢地从匣子里拿出一把和施奈德刚才用的相似的刀子,强迫自己重复一遍几分钟前看到过的动作。他用力朝牛身上戳了一刀,感到刀子陷进了牛皮里,进入到了更深的牛肉里。他的刀在牛身上歪歪扭扭地拉下去,切开了肚皮,根本做不到施奈德那样干净利落。他的手抓不住牛睾丸,所以只好小心地绕着阴囊带两边切。
当他把腿上和喉咙周围的皮切开的时候,已经浑身冒汗。他用手拉牛一条腿上的皮,但手滑脱了。他用刀子把皮和肉切开了,再拉。牛皮连着大块牛肉一起被拉了下来。他想办法在隆肉的地方弄了一块皮,可以让绳子打结,但马后退剥皮时,绳结松开了,马差点跪倒在地。他又把牛皮多拉松了一些,绳子的结打得更牢一点。马开始拉,牛皮从牛身上撕开,牛身体转了半个圈。他让马往后退,牛皮扯下来时,大块牛肉随之而下。
安德鲁斯无助地看着被弄糟的牛皮。过了一会儿,他转身去找施奈德。施奈德正在几百英尺以外的地方忙着剖开一头大野牛的肚皮。安德鲁斯看到在自己忙着剥一头牛的时间里施奈德已经剥了六头。施奈德朝安德鲁斯这边看了一眼,但没有停下手上的活。他把绳子扎在牛皮上,倒退着马,然后把剥开的牛皮铺在草地上。随后朝安德鲁斯等待的地方走过来。他看了看还粘在牛臀上被弄坏的牛皮。
“你拉得不利落,”施奈德说,“你没有绕着牛脖子切。如果你切得太深,就会陷到肉里面,那个地方会很容易地被拉开。最好还是扔了这张皮。”
安德鲁斯点点头,把牛皮上的绳结松开了,朝另一头牛走去。这一次他比上次切得更加仔细了。但当他试图剥皮的时候,牛皮又像刚才一样被撕裂了。愤怒的泪水涌上了眼眶。
施奈德又走到他跟前。
“看,”施奈德并无恶意地说道,“今天我没有时间耗费在你身上。如果米勒和我不在几小时之内把这些牛皮剥开来,这些野牛就会变得和木板一样硬。你为什么不拖一头小牛到营地去剥?反正我们需要一些牛肉。你可以摆弄牛尸体,找一找感觉。我来帮你弄一头还没有发育的小牛。”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感到胸膛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可名状的怒火。
施奈德挑选了一头小牛,差不多是一头小牛犊。他用一根绳子在它的下巴和脖子上绕了一个环,扣住了,然后把绳子弄短,绕在安德鲁斯的鞍角上,打了个结,这样马拉的时候,牛头就不会着地。
“你得牵着马走回营地,”施奈德说,“拖着头牛够它累的。”
安德鲁斯点点头,眼睛没有看施奈德。他一拉马缰绳,马蹄在草地上一滑,马往前倾,小牛的尸体跟着滑了一下。马站稳了脚,开始用力拖着小牛穿过山谷。安德鲁斯在马前面轻轻地带着缰绳,疲惫地走着。
他到达营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山脉后面了。空气中起了一阵寒意,穿透了他的衣服,触摸到了汗湿的皮肤。查理·霍格快步从营地走出来迎接他。
“有多少头?”查理·霍格高声叫道。
“米勒数过了,有一百三十五头。”安德鲁斯说。
“我的天,”查理·霍格说,“这么多。”
快到营地的时候,安德鲁斯停下马,从鞍角上解下绳子。
“一头漂亮的小牛犊,”查理·霍格说,“一顿美味。你是自己剥皮,还是要我来剥?”
“我自己剥。”安德鲁斯说,但并没有动。他站在那儿看着小牛,只见它透明的眼睛睁着,上面罩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木无表情。
过了一会儿,查理·霍格说:“我来帮你搭一个架子。”
两个人走到先前查理·霍格给牲口搭建畜栏的地方。畜栏大致是六角形,已经完工,还剩下几棵白杨树东一棵西一棵地躺在地上。查理·霍格指向三棵差不多长度的树木,于是他们一起把三根木头拖到小牛躺倒的地方。他们击打木头的一端,让另一端陷进土里,把三根木头支成三脚架。安德鲁斯骑在马上,用一根绳子把三根木头的顶端捆绑在一起。查理·霍格把那根还拴在小牛头上的绳子扔过三脚架,安德鲁斯把松着的一头系在鞍角上。他让马倒退,直到小牛悬了空,蹄子也擦不到地上的矮草。查理·霍格一直拖着绳子,直到安德鲁斯回到三脚架前,把绳子牢牢地系在三脚架的顶端。
小牛悬挂在那里;他们打量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查理·霍格走回到营火旁;安德鲁斯站在悬挂着的小牛面前。他看到远处穿过山谷有东西在移动,是施奈德和米勒回来了。他们的马飞快地穿行在谷底。安德鲁斯深吸了口气,小心地把刀伸向小牛暴露的肚皮。
这次他切得很慢。他在肚皮上、喉咙和脚踝周围切过之后,仔细地把牛皮往后面剥,使得牛皮松松地耷拉在小牛的两侧。到了脊背的隆肉上面,他开始从脊背剥皮,牛皮顺利地脱落下来,只有几小块肉被带了下来。他用一把刀把这几块肉中最大的一块割下来,然后把皮铺在草地上,按照施奈德的吩咐,把有肉的一面向下。他后退几步,看着自己剥下的皮,这时米勒和施奈德骑马来到他身边,下了马。
米勒脸上还残留着一条条黑色的弹药烟尘和许多棕红色的血斑,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安德鲁斯,然后看了看铺在地上的牛皮。他转过身,踉跄着朝营地走去。
“看上去干得不错,”施奈德绕着牛皮说道,“把牛皮挂起来剥容易多了,自然没遇到什么麻烦。”
“你和米勒干得怎么样?”安德鲁斯问。
“我们一半还没干完。我们要干到大半夜。”
“我希望我能帮上忙。”安德鲁斯说。
施奈德走过去,来到剥完皮的小牛跟前,拍了拍小牛光光的屁股。“很肥美的小牛,吃起来味道一定不错。”
安德鲁斯走到小牛跟前,跪了下来。他在匣子里摸摸这把刀,又看看那把刀。然后抬起头看着施奈德,施奈德并没有看他。
“我怎么办?”他问道。
“什么?”
“我先弄哪里?我以前从未给动物开膛剖肚。”
“哦,”施奈德轻声说道,“我一直记不住你是第一次剥皮。这样,你先把内脏取出来,然后我告诉你怎么样切碎。”
查理·霍格和米勒绕过高高的大圆石,靠在上面看着。安德鲁斯犹豫了片刻,然后站起身。他把刀抵住小牛的胸骨,往里一戳,直到碰到软软的胃。他一咬牙,把刀往里一捅,然后往下面拉。一大堆盘绕着的肠子从干净利落的切口处涌了出来,肠子比胳膊还粗,蓝白相间。安德鲁斯闭上眼睛,把刀尽快往下一拉。他直起身子时,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涌出的半凝固的黑色血液从打开的腹腔里滴了下来,溅到了衬衫上,从裤子前面流淌下来。安德鲁斯向后一跳,动作迅疾,使得野牛在绳子上摇来摇去,因此肠子缓慢地从越来越大的切口涌了出来。随着一声沉重清脆的丝滑声,肠子砰的一声落到地上。一大堆肠子的边缘像活生生的东西滑向安德鲁斯,盖住了他的鞋面。
施奈德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拍着自己的腿。“把肠子切断了!”他大声喊道,“要不然肠子会爬得你浑身都是。”
安德鲁斯咽下嘴里突然涌出的浓浓的唾液。他用左手顺着粗滑的大肠向上深入腹腔。他看到自己的前臂消失在潮湿温暖的小牛体内。当他的手够到肠子的末端,他另一只手拿着刀伸进到左手的旁边,笨拙地对着粗大的肠子一阵乱割。野牛胃里还没有完全消化的食物臭味阵阵翻滚而出。他屏住呼吸,更加用力去割。肠子断了,淌了下来,聚集在尸体的下半部分。他用双手把肠子从腹腔捧出来,直到他能看到连在肠子上的其他部位,并把它们割下来,然后拼命一抱,把肠子从小牛身上拖了出来,肠子在他脚四周铺开来,堆了一大堆。他向后退了几步,脸色苍白,张大嘴巴,呼吸急促;他手臂上血淋淋的,不住地颤抖。他把手臂伸得离身体老远。
米勒还靠在大圆石上,对施奈德喊道:“让我们来点肝,弗雷德。”
施奈德点点头,朝摇晃的野牛尸体走了几步。他用一只手稳住尸体,把另一只手伸进敞开的腹腔。他一扭手臂,手里拿出一大块棕紫色的牛肝。他用刀麻利地切了几下,就把一大块牛肝切成两块,把一块大的扔过去,给了米勒。
米勒双手一捧接住,抱在胸前,以免从手上滑下来。他把这块牛肝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黑乎乎的血从肝脏上涌出来,从他下巴两侧流了下来,滴到了地上。施奈德笑了笑,也咬了一口自己手上的一块。他一边笑,一边慢慢嚼着,牛肝把他的嘴唇染成了暗红色。他伸手把牛肝递给了安德鲁斯。
“要不要来一口?”他笑着问道。
安德鲁斯喉咙发苦,胃一阵痉挛,喉咙肌肉一紧,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转身,从他们身后跑开了,弯着腰靠在树上,一阵呕吐。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对着他们。
“快些吃完吧,”他大声说道,“我受不了了。”
没等回答,他又转过身去,朝离他们营地七十五码处流淌的泉水走去。在泉水边上,他脱掉衬衫,野牛身上的血开始在他的汗衫上变硬。他立马脱掉其他衣服,站在傍晚的阴影中,冷风一吹,浑身发抖,从胸脯到肚脐以下全都是棕红色的野牛血迹。脱衣服的时候,他的手和臂擦到了身体的其他部位,所以他全身上下都是斑斑血渍,各种红色都有,从浅朱红色到深棕红色。他把手伸进泉水形成的冰冷水塘中。冷水让血迹凝结起来,有一阵子他担心皮肤上的血迹洗不掉了。过了一会儿血迹卷曲起来,一块一块地流走了。他往自己的手臂、胸口和肚子上不断浇水,寒冷冻得他直喘。他用力让肺吸足了气,来抵御阵阵寒冷的袭击。
当他把赤裸裸的身上能看到的最后几块血斑清洗掉的时候,他跪了下来,双手抱着身体,牙齿直打战,皮肤变成了淡青色。他一件件地拿起衣服,把它们浸在水里。他使劲地搓,把每件衣服洗了又洗,拧了又拧,反复好几次,直到水池变浑,成了土红色。最后他从池塘的浅岸边拿了一把细沙和泥土,擦洗粘在靴子上的血迹,但野牛的血液和黏液已经钻进了皮革里,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套上湿淋淋、皱巴巴的衣服,走回营地。天已经快黑了。走到营火跟前的时候,寒冷已经把衣服冻硬了。
野牛已被去毛开膛;内脏、头颅、牛蹄和没有多少肉的肋骨都被从营地拖走,扔得到处都是。营火上方的铁叉上串着一大块脊背隆肉,因此营火比通常烧得高,烟也冒得多。营火旁边的一块肮脏的方形帆布上是剩余的牛肉,黑乎乎胡乱堆在一起。安德鲁斯走到营火跟前,让身体靠近热量。他衣服的皱褶处冒出一缕缕蒸汽。没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没有正面看他们。
过了一会儿,查理·霍格从帆布覆盖的方形小帐篷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借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一下;安德鲁斯看到里面装着白色细末。查理·霍格绕过大圆石,朝散落着野牛残骸的地方走去,边走边咕哝着。
“查理·霍格去打狼了,”米勒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他认为狼就是魔鬼本身。”
“打狼?”安德鲁斯说道,但并没有转身。
“把马钱子碱撒在生肉上,”米勒说,“让它在营地周围保持几天,很长一段时间,狼就不会上门找麻烦。”
安德鲁斯转过身,这样他的后背便可以取暖。他刚转过身,衣服前面立刻就变冷了,还没有干的衣服冰冷刺骨。
“但查理·霍格这么做不是为了防狼,”米勒说,“他看到狼死了,就像魔鬼死了一样。”
蹲在那儿的施奈德站起身,走到安德鲁斯身边,贪婪地嗅着周围已经开始变黑的烤肉。
“太大了,”施奈德说,“一个小时也烤不好。剥了一整天皮,早饿了。再剥一通宵还需要补充食物。”
“不会那么糟,弗雷德。”米勒说,“有月光,肉烤熟之前,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天越来越冷了,”施奈德说,“我要把僵硬的牛皮撬开才能剥。”
在天空明亮的背景下,大圆石看上去黑漆漆的。查理·霍格绕过大圆石走了出来。他小心地把盛马钱子碱的小盒子又放回储藏物资的地方,并且掸掉裤腿上的灰尘,又查看了一下烤牛肉。他点点头,把咖啡壶放在营火边上,这时有些木炭的火开始变暗了。一会儿工夫,咖啡煮开了。烤肉的油滴下来,掉进火里,于是咖啡的清香混合着烤肉的浓香,飘到在那边等待进餐的人身边。米勒咧嘴笑了,施奈德吊儿郎当地咒骂着,查理·霍格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
安德鲁斯想起了刚才看到野牛尸体闻到野牛臭味的厌恶,本能地转过头去,回避牛肉的浓香;但他突然意识到肉的香味令他垂涎欲滴。他渴望吃到正在准备的食物。从泉水边洗冷水浴回来以后,他第一次转身看着其他人。
他局促地说道:“我想我没做好,没掏好牛的内脏。”
施奈德笑了。“你把手上的东西都扔掉了,安德鲁斯先生。”
“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米勒说,“我看到过有人更糟糕。”
一轮月亮,几乎是满月,挂在东边天空中。营火渐渐熄灭的时候,月亮的灰蓝色亮光透过树林,照在他们的衣服上,因此木炭的深红色光亮被清冷的银光照着,两种颜色在木炭中融为一体。他们默不作声地坐着,直到月亮透过树林清晰可见。米勒目测了一下月亮的角度,吩咐查理·霍格把肉从烤架上取下来,不管有没有烤熟。查理·霍格将半熟的大块烤肉切下来,放到他们的盘子里。米勒和施奈德用手把牛肉拿起来,用牙齿扯着吃,有时因为太烫,只好松开手指,就把肉咬在嘴里。安德鲁斯用一把剥皮刀切开自己的牛肉。肉很硬,但很有嚼劲,有烤得火候不足的浓香味。几个人一边吃着牛肉,一边大口喝着烫嘴的苦咖啡。
安德鲁斯只吃了一部分查理·霍格分给他的牛肉。他把盘子和咖啡放在营火旁,侧身倒在已经拉到营火旁边的自己的铺盖上,望着其他人默默地大口吃着牛肉,大口喝着咖啡。他们吃完了查理·霍格分给他们的牛肉,另外又加了一些。查理·霍格把一块烤肉切成条,几乎是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他的咖啡里混合了浓浓的威士忌,他吃着小块牛肉,不时喝一口咖啡,把它们一起咽到肚子里去。米勒和施奈德吃完最后一口烤牛肉,米勒伸过手去,拿起查理·霍格的酒壶,喝了一大口,又把酒壶递给施奈德。施奈德举起酒壶,酒汩汩地灌进喉咙里,喝了好几口,才把酒壶递给安德鲁斯。安德鲁斯把酒壶嘴靠在紧闭的嘴唇上,过了一会儿才喝了一小口,慢慢咽下去。
施奈德叹了口气,伸直四肢,躺在营火跟前。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像是低沉缓慢的怒吼声:“肉饱酒足,就缺女人了。”
“牛肉和玉米做的威士忌不是罪恶,”查理·霍格说,“但女人,可是对肉体的诱惑。”
施奈德打了个哈欠,又在地上伸展了一下四肢。“还记得屠夫十字镇的那个妓女吗?”他看着安德鲁斯,“她叫什么来着?”
“弗朗辛。”安德鲁斯说。
“对,是弗朗辛。天哪,确实是个美人。她是不是对你动情了,安德鲁斯先生?”
安德鲁斯咽了一口唾沫,看着营火。“我没看出来。”
施奈德笑了。“我不相信你没有跟她做过爱。我的天,瞧她看你的眼神,你几乎不用花多少钱就可以把她弄到手——或者一文不花。想想看,她说她没在工作……感觉怎么样,安德鲁斯先生?是不是很美妙?”
“算了,弗雷德。”米勒轻声说道。
“我想知道感觉怎么样。”施奈德说。他用胳膊撑起身子。炭火的暗光映红了他圆圆的脸庞。他的眼睛盯着安德鲁斯,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凝固了的笑容。“柔软雪白,”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一边舔着舌头,“你是怎样干的?给我说一说——”
“够了,弗雷德。”米勒厉声说道。
施奈德愤怒地看着米勒。“怎么回事?我有权利说话,是不是?”
“在这偏僻的地方想女人毫无意义,”米勒说,“耽于幻想弄不到手的东西会让你丢掉现有的一切。”
“无耻放荡的女人。”查理·霍格说,一边又倒了一杯威士忌,还往里加了一点咖啡,给酒加一点温。“是魔鬼的把戏。”
“什么都不想,”米勒说,“就什么都不会失去。来吧,趁还有亮光,我们去把那些牛皮剥完。”
施奈德站起身,抖了抖身体就像一头刚浮出水面的动物。他笑着清了清喉咙。“见鬼,”他说道,“我只是跟安德鲁斯先生开个玩笑。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当然,”米勒说,“我们走吧。”
两个人离开营火,朝拴马的地方走去,马是拴在一棵树上的。营火微微照亮周围一圈,在他们走出这个亮圈之前,施奈德转过身,冲安德鲁斯一笑。
“我回屠夫十字镇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雇一个德国小妞玩几天。安德鲁斯先生,如果你等不及的话,你得先赢了我。”
安德鲁斯等在那里,一直到听见两个人骑马走远了,并且看着他们骑马快步跑过灰色的谷底,直到他们上下跳动的黑色身影融进西边更黑的高耸山脉。然后他溜进自己的铺盖里,闭上眼睛;查理·霍格洗刷烧饭用的器皿、清扫营帐时,安德鲁斯听了一会儿动静。在黑暗中,他用手摸了摸脸,感觉粗糙和陌生。脸上经常让他感到惊讶的络腮胡子影响了他的手感,他的五官摸上去好像不是自己的。他很想知道自己现在长什么样。他怀疑如果弗朗辛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恐怕认不出他了。
自从那天晚上在屠夫十字镇去了她的房间,他一直不让自己再去想她。但刚才施奈德提起她的名字,对她的思念不由自主地向他袭来。他无法把她的形象从脑子里赶走。他看见她仿佛就像在那天转身逃离之前最后时刻他看着她一样,看见她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在自己简陋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那天自己为什么逃离?那天他无动于衷,明白自己必须逃离。那天当他看到弗朗辛赤身裸体站在自己面前晃晃悠悠,好像是自己让她停在那儿的时候,胸口一阵恶心,同时他感到自己热血奔涌,因而又十分厌恶。
在睡意袭来之前,他把那天晚上在屠夫十字镇从弗朗辛身边逃走和今天早些时候在科罗拉多山脉逃离掏空内脏的野牛两者微妙地联系在一起。他终于明白,因为看到野牛先前还是高傲、尊贵、充满尊严的模样,突然间变成了僵硬的任人摆布的一堆死肉。野牛原来的形象被剥夺,或者他想象中的野牛的形象被剥夺后,古怪嘲弄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异常震惊,感到恶心并逃离。这堆肉不是野牛本身,或者不是他想象中的野牛本身。那头野牛本身已经被戕杀。在野牛本身被戕杀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内心某种东西也一同被毁灭了,他不敢面对这种毁灭,因此他逃跑了。
在黑暗中,他再一次从铺盖里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自己冰冷粗糙的突出的额头,沿着鼻子,向下一直摸到皲裂的双唇,捋了捋浓密的络腮胡子,希望以此摸出自己的五官长相。他睡着的时候,手还放在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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