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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白天越来越短;夜晚凉爽,平坦山谷的绿草开始变黄。几个人在山谷里度过第一天之后,几乎每天下午都要下雨,因此他们渐渐习惯在三点钟的时候丢下手上的活儿躺在帐篷里。帐篷是用一块防雨帆布从马车高高的侧面拉下来,然后用短木桩固定在地上的。他们躺下来;休息的时候,很少开口说话。雨水落下来,滴在帆布帐篷上的时候,被上面遮挡的松树截断,因此他们听到的雨声很轻,有一滴,没一滴,十分凌乱。他们从马车高高的车肚底下看着细雨纷纷。有时候雨像浓雾一样灰蒙蒙的,几乎挡住了对面树木葱葱的高山;有时候雨滴被太阳一照,银光闪闪,像细针一样从空中闪过,进入松软的土里。雨一般不超过一小时,雨过天晴之后,他们重新开始追逐屠杀野牛,通常一直到半夜。


牛群被赶到山谷越来越深的地方,安德鲁斯、米勒和施奈德不得不在日出之前就起身,这样他们才能猎杀比较多的野牛。第一个星期过去一半的时候,他们得多骑一小时马,才能接近牛群。


“我们一鼓作气把牛群赶到山谷尽头,”当施奈德对长距离骑马不耐烦的时候,米勒说道,“然后我们沿原路再把它们赶回来。如果我们把牛群一会儿赶到前面,一会儿赶到后面,它们就会分散成一小群一小群,那时我们就不会轻易得手,不会把它们一网打尽。”


每隔两三天,查理·霍格就把牛套上马车,沿着屠杀野牛的小径跟过来。绑在一起的牛皮铺展开来形成了一条不规则的线路,小径就是由这条线路标志出来的。马车一路缓慢前进,安德鲁斯和施奈德,有的时候还有米勒,跟着查理·霍格一起走。他们一边走,一边把坚硬的牛皮扔进马车。当所有牛皮都被拾起来后,马车把这些牛皮运回主营地,在主营地这些牛皮又被从马车上抛到地上。然后他们把这些牛皮一张张叠起来,叠得直到够不到为止。当一摞牛皮有七八英尺高的时候,他们就在上层牛皮和下层牛皮的腿上切开一个口子,然后用刚从被屠杀的野牛身上剥下来的生牛皮做成的带子,从上下口子上穿过去,拉紧了,系起来。每一摞都有七十五张到九十张牛皮,每一摞都很重,他们合四人之力,才能把它们抬起来,搬到树荫底下。


威尔·安德鲁斯的剥皮技术渐渐长进,手越来越有力,越来越游刃有余;刀失去了光泽。用多了,刀切得越来越有把握。后来当施奈德剥完两头牛的时候,他也能剥完一头牛。野牛的臭味、摸着温热的牛身上的肉时手上腻味的感觉以及野牛血块的惨状对他的感官影响越来越小。不久他就像一台机器那样剥皮。当他从一动不动的牛身上剥下牛皮,钉在地上时,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浑然不知。剥掉皮的牛身上黑压压叮满了吃食的昆虫,安德鲁斯能够骑马穿行在这一堆堆的野牛尸体中间,对温暖的气温下腐肉散发出的臭气也无动于衷。


有时候安德鲁斯陪同米勒去追击野牛,但施奈德总是待在后面休息,等猎杀了足够数量的野牛再开始剥皮。安德鲁斯和米勒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也就对米勒猎杀野牛的方法不像以前那么好奇,他注意到米勒使用某种策略,首先把牛赶到某个合适的位置,让被围杀的牛保持某种形态,以便剥皮的时候容易和快捷。


有一次,米勒让安德鲁斯拿着他的枪,试一试看能不能让牛群停下来不动。安德鲁斯匍匐在地上,就像他经常看到米勒做的那样,选好目标,一枪正中一头牛的牛肺。他又猎杀了三头野牛后,才打偏了目标,让一小群牛跑散了。打完后,他让米勒先往前走,自己则匍匐在那儿,把玩刚刚用过的弹壳,回味刚才猎杀时的感觉。他看着躺在两百码开外的四头野牛,除了肩膀因为夏普斯步枪的强烈冲击隐隐刺痛外,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有几片草钻进了他衬衫的衣襟,挠得他痒痒的。他站起身,掸掉身上的草,慢慢走着离开他躺的地方,离开米勒,走到施奈德躺着的草地上。这地方远离山体,靠近刚进山谷的几棵松树,他们的马就拴在其中的一棵松树上。他在施奈德身边坐了下来,但没有说话。两个人等着,一直到米勒步枪的响声变得微弱。然后他们沿着野牛尸体标志出的小道,边走边剥。


夜晚的时候,三个人都累坏了,话也懒得说。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查理·霍格准备好的食物,喝光熏黑了的大咖啡壶里的咖啡,筋疲力尽地倒在各自的铺盖里。米勒对牛群穷追不舍,弄得他们精力日衰,饮食睡觉是他们感到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有一次施奈德想要改善一下伙食,走进森林,打到一只母鹿;还有一次,查理·霍格骑马穿过山谷,来到野牛饮水的小湖,带回了十几条几英尺长的鳟鱼。但鹿肉他们只吃了一小部分,鳟鱼淡而无味;于是他们又回到一成不变的饮食:肥壮的野牛肉。


每天施奈德从一头被猎杀的野牛身上取出肝脏。吃饭的时候,肝被分成大致相等的分量,大家各拿一份,这几乎成了每天必做的事情。安德鲁斯了解到他们三位年长的人吃牛肝,并不是为了卖弄自己。米勒解释说除非人吃了牛肝,否则就会得“牛症”:身上皮肤破裂,大面积溃疡,伴有发烧乏力。了解这一点后,安德鲁斯强迫自己每天晚上也吃一点牛肝;他觉得牛肝很难吃,没有纤维组织的牛肝滑溜溜的,微微温热,有点臭腥味,但由于他疲惫不堪,牛肝并非不堪下咽。


在山谷待了一个星期以后,已经有了十堆捆绑好的牛皮,在一个小松树林里紧靠着放在一起,但在安德鲁斯看来,牛群数量并未减少,它们仍然安详地在山谷平地里吃草。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是早晨乏力,晚上酸痛。就像先前在草原上跋涉寻找水的时候一样,在安德鲁斯看来,时间似乎从过去的日子里分离了出来。在高山上的大山谷里就他们四个人一起生活,但他们的隔离并没有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反而将他们拉得更远了,他们每个人都各自行事,单打独斗。晚上他们很少说话,即便说话,话题也是和捕猎的某个细节相关。


特别在米勒身上,安德鲁斯看到了这种退缩。他总是少言寡语、直截了当,而且越来越沉默。晚上在帐篷里,他有的时候焦虑不安,眼睛不时地从营地看到山谷,似乎想把牛群固定在某个地方,任其宰割,尽管他并没有看到牛群;有的时候,他又兴味索然,几乎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盯着营火,有人叫他名字或者问他问题,他好几分钟都没有反应。只有在捕猎的时候或者帮助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剥皮的时候,他才会打起精神;在安德鲁斯看来,即便打起精神的时候,他也表现得有点过火,不太自然。他对米勒有一种印象,即便米勒不在眼前,这种印象也挥之不去。印象中的米勒,脸被弹药烟雾熏得漆黑一团,没有表情,外翻的厚如皮革的嘴唇紧闭,挡住了里面雪白的牙齿;他的眼睛珠子乌黑,眼白闪亮、布满血丝,眼睑红着。有时候,即便在午夜的梦中,这个印象也会出现在脑海里。他不止一次从睡梦中惊醒,从铺盖里突然坐起来,发现自己呼吸急促,好像受了惊吓,因为米勒的两只眼睛在他脑海中留下的鲜明印象渐渐模糊黯淡,消失在四周的黑暗中。有一次安德鲁斯梦到自己是一头被追逐的动物。他感到一直有一种东西对他穷追不舍,最后把他逼入到一个死角。他在惊恐中醒来之前,或者在梦中动用暴力反抗之前,他觉得他看到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亮光,盯着自己。


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星期,营地旁边的牛皮堆越来越多。施奈德和查理·霍格两人都变得越发焦躁不安,尽管查理·霍格并没有直接说出内心的焦躁,但安德鲁斯从一天下午查理·霍格仰头看天的眼神中却看得出来。那天下午乌云密布,天要下雨,而这场雨正是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盼望已久的。安德鲁斯从查理·霍格威士忌越喝越多中看出了他的焦躁不安——威士忌空酒壶几乎和牛皮堆一样日益增多;每天晚上查理·霍格顶着严寒,把营火烧得像个大火炉一样呼呼作响,其他人都热得躲开了,而他睡觉时却把许多张他设法用水和木炭灰烧成的浓汤泡软的牛皮压在自己身上,安德鲁斯也从这一点上看出了他的焦虑不安。


有一天晚上,也就是他们到来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吃着晚饭,施奈德从自己的盘子里拿起吃了一半的牛排,扔进火里,牛排咝咝作响,然后卷曲起来,升起一团黑色的烟雾。


“我吃够了该死的牛肉。”施奈德说道,然后好长时间一声不吭,眼睛盯着营火出神,直到牛排扭曲成一团黑灰,把下面红彤彤的炭火都变暗了。“真他妈够了。”他又说了一遍。


查理·霍格摇晃着铁皮杯里的咖啡和威士忌,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喝了起来。往下咽时,他扭动着灰色毛皮遮挡的细脖子。米勒目光呆滞地看着施奈德,又把目光转向营火。


“见鬼,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施奈德大声喊叫道,喊叫声似乎是冲着某个人,又好像是冲着所有人的。


米勒慢慢转过头来。“你说你吃够了牛肉,”他说道,“查理·霍格明天多煮些青豆。”


“我不要吃青豆,我不要吃腌猪肉,我也不要吃讨厌的饼干,”施奈德说,“我要吃蔬菜,我要吃土豆,我要女人。”


没有人搭腔。营火中一根树枝的嫩结疤砰的一声炸响,空中升起一阵火星;火星飘浮在黑暗中,落下来的时候,几个人连忙把火星从衣服上掸掉。


施奈德放低声音说道:“我们在这儿已经待了两个星期了,比预计的多待了四天,捕猎的收获也不错。牛皮多得我们都运不走。我们明天就装车离开这儿怎么样?”


米勒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你不是说真的吧,弗雷德?”


“你他妈说错了,我是认真的,”施奈德说,“看,查理·霍格准备好回去了,是吧,查理?”查理·霍格没有看他,而是迅速往自己杯子里又倒了一些咖啡,又加威士忌兑满了。“快到秋天了。”施奈德说,眼睛仍然看着查理·霍格。“夜里越来越冷了。现在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天气会怎么样。”


米勒动了动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施奈德。“别打扰查理。”他轻声说道。


“好吧,”施奈德说,“你告诉我,即便我们待在这儿,我们怎么把所有牛皮运回去?”


“牛皮?”米勒说道,霎时间一脸茫然,“牛皮?……我们能运多少就运多少,剩下的牛皮丢在这儿,我们春天再来装车运走。我们在屠夫十字镇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把所有的野牛都捕杀完再走?”


米勒点点头。“对,我们一直待在这儿。”


“你疯了。”施奈德说。


“再过十天,”米勒说,“至多两个星期,天气转冷之前就走。我们还有时间。”


“全都是该死的牛群!”施奈德说,一边迷惑地摇摇头,“你疯了,你想干什么?你不可能把这该死的地方的所有该死的野牛都杀光的。”


米勒的眼睛瞬间变得呆滞无神,他朝施奈德瞪着眼睛,好像他不存在似的。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缓过神来,掉过头去,看着营火。


“弗雷德,现在为这件事争吵毫无意义。这是我的猎队,我已经打定主意。”


“好吧,该死的。”施奈德说,“由你负责,你记住了。”


米勒冷淡地点点头,好像他不再对施奈德想说的任何事情感兴趣。


施奈德愤怒地收拾起铺盖,就要离开营火。然后他又扔下铺盖,走了回来。


“还有一件事情。”他满脸愤怒地说道。


米勒心不在焉地抬起头,“啊?”


“我们从屠夫十字镇出来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米勒等了一会儿。“啊?”他重复道。


“一个多月了,”施奈德又说了一遍,“我要我的报酬。”


“什么?”米勒说,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的报酬,”施奈德说,“六十美元。”


米勒皱了皱眉头,然后笑了。“你想立刻挥霍这些钱吗?”


“你别管,”施奈德说,“你只要按我们的协议给我报酬就行了。”


“好吧。”米勒说,他转向安德鲁斯,“安德鲁斯先生,你能不能给施奈德先生他的六十美元?”


安德鲁斯打开衬衫的硬衬胸,从腰带里拿出一些钱,数出六十美元,递给施奈德。施奈德接过钱,走到营火旁,跪下来仔细数了数,然后把钱塞进口袋里,走到他刚才丢下铺盖的地方。他拿起铺盖,离开营地,消失在黑暗中。其余围坐在营火旁的几个人听到施奈德放下铺盖时松树折断的声音以及松叶和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一直倾听着,直到听到施奈德均匀的呼吸声和如雷的鼾声。他们默然无语,很快也铺床睡觉了。第二天清晨他们醒来的时候,谷底的草上覆盖了一层薄霜。


晨曦初露,米勒看着霜染的山谷,说道:“野牛把这里的草吃光后,一定会想法冲出山谷,下山到平原去。我们必须把它们挡住。”


他们正是这样做的。每天早晨,他们都是正面进攻野牛,慢慢地将它们朝南面的山坡上赶。但是正面进攻只不过起到了拖延作用,晚上野牛吃草的时候,又回到比白天被赶走时离谷口更近的地方了。一天天过去,牛群的主体离谷口越来越近,谷口是它们原先进入到谷底的地方。


随着野牛悄无声息本能地朝谷口推进,猎杀野牛的战斗越发激烈。米勒本来已经孤独离群、少言寡语,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似乎完全沉浸在杀戮之中;即便夜晚在营地的时候,哪怕是最基本的需求,他也不再开口用语言提出来——想喝咖啡,他只是用手指指咖啡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只是哼一声,他吩咐其他人时,也只是简单地指指点点,扭扭头,或是在喉咙深处咕哝几声。每天他都带两支步枪追赶野牛。在猎杀野牛的时候,他把枪管打得发烫,差不多快要烧坏了。


施奈德和安德鲁斯只得越干越麻利,才能把米勒打得满地都是的野牛剥光;他们几乎从未在太阳落山前把皮剥光,因此差不多每天早晨天不亮他们就起身,把粗糙的牛皮从僵硬的牛身上剥下来。白天,他们流着汗拼命连削带拉,才能跟上米勒的进度。他们听见一成不变的枪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四周的宁静,敲打着他们的神经,直到神经受到损伤,苦不堪言。夜晚,他们骑马疲惫地走出山谷,朝黑暗中标志他们营地的一小团橘红色火光走去的时候,他们看到米勒愁眉苦脸,无精打采地坐在营火前;除了他那双眼睛,他就像被他杀死的野牛一样静止不动、毫无生气。米勒甚至连射击时留在脸上的黑灰也懒得洗了;现在烟灰成了他皮肤永久的一部分,像镶在脸上的一张黑面具,映出一双通红闪亮的眼睛。


牛群的规模在屠杀之下逐渐缩减。安德鲁斯所见之处到处都是散落在地上被剥去皮的野牛尸体,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剩下的野牛在同伴的尸体之间走来走去,边走边吃着草,草上沾着同伴流出的棕色血迹。安德鲁斯意识到牛群越来越小,这时他才想到他从未预想过牛群全部被消灭、没有一头牛活着的日子。他自己和施奈德不一样,他明白只要有一头牛活着,米勒就不会轻易离开山谷,虽然他没有问,并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明白的。他一直通过牛群的大小计算离开的地点和时间,不像施奈德那样数着一个个连续不断、毫无意义的日子来计算他们离开的时间和地点。他想到了把牛皮捆起来装上马车,给马车和牛套上轭,下了山,穿过空旷的大草原,回到屠夫十字镇,但想象不出该是怎样的情景。他猛然意识到每天待在这宽阔平坦、曲曲折折的猎场,四周被高山围着,外面的世界已经远离自己,不禁有些吃惊。他想不起来他们曾经爬过的高山,想不起来他们在上面流着汗、忍着干渴走过的草原,也想不起来他曾经生活过的、八个星期前刚刚离开的屠夫十字镇。那个世界只是短暂模糊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是隐藏在梦中一般。他在高原的山谷度过的岁月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光。当他放眼眺望山谷时——这里的平坦;这里泛黄的绿色;这里高峻的山坡和郁郁葱葱的松树,其中夹杂着金光灿烂的正在变色的红白杨树;这里突起的岩石和山丘,空气稀薄的湛蓝苍穹笼罩着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这个地方的轮廓似乎是在自己眼前流动,他的眼睛塑造着自己看到的景色,反过来又给自己的存在以形式和地点。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在山里的第二十五天,他们起身很晚。最近几天,猎杀进展得越来越慢。庞大的牛群直到过了三个星期似乎才意识到猎手的存在,才木然地开始着手对付他们。它们开始分散成许多小的牛群;在每一次僵持中,米勒打到的牛很少多于十四头,很多时间浪费在从一群牛到另一群牛的奔波追逐上。但先前的急迫感没有了;五千头野牛的牛群现在剩下不超过三百头。米勒缓慢执着地向着这剩余的三百头野牛推进,似乎随着野牛数量的减少,他越发珍惜品尝屠杀每一头野牛的滋味。第二十五天时,他们不慌不忙地起床吃完早饭后,甚至围着营火坐了几分钟,让咖啡在铁皮杯里冷却下来。太阳从山脉东面升起,他们透过身后的树林却看不见。太阳照进树林,闪着亮光的雾气弥漫开来,聚集在他们手中的杯子上,使得杯子坚硬的外形变得柔和起来,在半明半暗中有了一点亮光。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广阔草原看上去薄薄一层,裂缝中、凹地上以及山坡上到处都冒着若有若无的雾气,只有当雾气把岩石的棱角和缠绕在上面的树木变得柔和时,才能见到它的存在。天气暖和了,气温即将升高。


他们喝完咖啡,就在营地附近溜达,而查理·霍格牵着牛群出了白杨树桩围起来的畜栏,把它们套在空车上。几天以来剥下来的野牛皮一直在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用木桩钉的地方风干;现在该是他们把野牛皮收集起来,摞在一起的时候了。


施奈德捋了捋像稻草一样缠在一起的络腮胡子,伸了个懒腰。“又是一个大热天,”他指着晴朗的天空说道,“恐怕连一点儿雨都不会下。”他转身对米勒说道:“你认为还剩下多少野牛,几百头吗?”


米勒点点头,清了清喉咙。


施奈德继续说道:“你认为再有三四天工夫能把它们消灭干净吗?”


米勒转过身对着他,好像这时才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他声音粗哑地说道:“再有三四天应该差不多了,弗雷德。”


“要命,”施奈德兴奋地说道,“我不知道能否挨那么久。”他打了一下安德鲁斯的手臂。“你怎么样,小伙子?你觉得能等那么久吗?”


安德鲁斯笑了。“当然能。”他说道。


“口袋揣钱,美酒佳肴,怀抱女人,”施奈德说,“天哪,那才是生活。”


米勒不耐烦地走开了。“快点,”他说道,“查理·霍格把牛套上车了,我们走吧。”


四个人慢慢离开了营地。米勒走在马车前面,安德鲁斯和施奈德把缰绳绕在鞍角上,让马轻松自在地跟在马车后面。几头牛由于缺少运动,懒懒散散、脾气暴躁,根本形不成合力。查理·霍格叽里咕噜大声咒骂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半小时后一队人马来到了三个星期前第一批野牛被猎杀和剥皮的地方。尸体的肉已经干得像坚硬的燧石。在查理·霍格用马钱子碱杀死或者赶走狼群之前,随处可见野牛身上的肉被狼群拖走的痕迹,在肉被拖走的部位,骨头白得发亮,像抛过光似的。安德鲁斯看着前面的山谷,随处可见小山丘般的野牛尸体。他知道明年夏天牛身上的肉将被秃鹰吃掉或者自然风化掉。他想象着山谷到处铺满白骨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尽管太阳热烘烘的。


很快马车就被一层层的尸体包围起来,查理·霍格再也不能驾车沿直线行走,他只好从马车上下来,走在领头的两头牛旁边,牵着马车在尸体中间绕来绕去。气温越来越高,腐烂的尸体本来已经臭气熏人,现在越发臭不可闻。拉车的牛闪避着野牛尸体,不满地哞哞乱叫,使劲地摇着头,查理·霍格不得不远远地站在一旁。


当他们慢慢走到铺着用木桩钉着的牛皮和刚死不久的野牛尸体之间的一块空旷地带时,安德鲁斯和施奈德下了马。他们用大手帕围着脸的下半部分,然后系起来,这样他们工作的时候,就不会受到围在腥臭尸体周围一大群嗡嗡乱叫的黑色小苍蝇的干扰。


“今天要顶着酷热干活了,”施奈德说,“看看太阳。”


在东面的树林上方,太阳像一团火,安德鲁斯根本不能直视。没有雾气或者云层的阻挡,太阳照在他们身上,脸和手上刚出的汗立刻又被太阳晒干了。安德鲁斯扫视着天空,清凉的蓝天舒缓了眼睛刚才瞬间直视太阳时的灼热。南面天空已经形成了一小片云,刚好悬在山顶,安静小巧。


“我们走吧,”安德鲁斯说,一边踢了一脚钉着一张野牛皮的短木桩,“看上去天是不会凉爽下来的。”


一英里多一点儿远的地方,在小山丘般的野牛尸体中间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在微微移动。那是一小群野牛在安静地吃着草,并且在缓缓地向他们走来。米勒突然拉马离开了另外三个正在装运牛皮的人,骑马一路小跑朝牛群奔去。


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忙着剥牛皮,查理·霍格牵着牛走在他们中间,因此两个人不用走几步就能把牛皮扔进马车的车厢里。米勒刚走不久,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就听到远处步枪砰砰的响声;他们抬起头,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和着米勒步枪砰砰的节奏,他们有时停下手上的活儿,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听上去我们今天不用剥多少皮,”施奈德指着米勒开枪的方向,喘着气说道,“听上去他到现在只打到十二至十四头野牛。”


安德鲁斯点点头,用手臂撑着身体,向后半躺着。他们休息的时候,起了一阵微风,他从脸上解下红色大手帕,这样可以让自己的皮肤凉爽一些。微风越刮越大,他觉得爽快了很多,头也不怎么痛了。过了大约十五分钟,米勒的枪声又响了起来。


“他又找到了一小群野牛,”施奈德站起身说道,“我们最好跟上他的步伐。”


但他们干活的时候,他们注意到枪声失去了先前的规律,根据刚才的节奏,每次枪响的间隔,他们可以拔掉木桩,抬起牛皮,送进马车厢。现在有几枪间隔时间很短,而且很仓促;中间会有几分钟沉寂,然后又是一阵急促的枪响。安德鲁斯和施奈德迷惑地互相看了一眼。


“听上去不怎么对劲,”施奈德说,“或许牛群受惊了。”


急促的枪响之后是一阵短暂的牛蹄咚咚的巨响。远处可以看到奔跑的牛群扬起的阵阵轻尘。两个人又听到一阵步枪的射击声,接着看到灰尘改变方向,远离他们而去,回到山谷深处。几分钟之后他们听到另外一阵轻微的牛蹄咚咚声,看到一团尘雾在距离刚才野牛奔逃东面不远的地方升腾起来。接着他们又听到米勒步枪短暂密集的射击声,看到尘雾跟着改变方向,重新往回飘,并且越过了第一次尘雾升起的地方。


“米勒遇到麻烦了,”施奈德说,“牛群出了问题。”


就在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枪声,看着拖在牛群后面卷起的尘土时,炙热的气温已经明显降低了。空中出现了一层薄雾遮住太阳,南风越刮越大。


“快点,”安德鲁斯说,“趁现在有风,我们把这些牛皮装上车。”


施奈德举起手。“等等。”查理·霍格离开拉马车的牛队,站到了施奈德和安德鲁斯身边。他们听到快马急促的奔跑声。米勒驱马出现在被剥掉皮的野牛尸体中间,马急速向他们冲过来。快接近站在那里的这几个人时,他突然拉紧缰绳,停下马,马后腿直立起来,前蹄在空中刨了一会儿。


“野牛想逃出山谷,”米勒声音嘶哑,急促地说道,“它们分成十至十二头一小群,我来不及把它们挡回去,我需要帮手。”


施奈德嗤之以鼻。“见鬼,”他有气无力地说道,“让它们走好了,反正只剩下两百头左右。”


米勒没有看施奈德。“威尔,你骑上马,等在那边。”他向西指着离山坡两三百码的地方说道,“弗雷德,你躲在那边——”他向东指着相反的方向。“我留在中间。”他对安德鲁斯和施奈德说道,“如果有牛群朝你们的方向跑过来,让它们掉头。你们只要向牛群打两三枪,它们就会掉转方向。”


施奈德摇摇头。“没用。如果它们分成一小群一小群的,我们没法让它们都掉头。”


“它们不会同时都到,”米勒说,“它们一次最多来两三群。我们可以让它们掉头。”


“那又怎么样呢?”施奈德带着哭腔说道,“那他妈的又怎么样?让一些野牛逃掉又不会要你的命。”


“快点,”米勒说,“它们随时都会发起冲击。”


施奈德把手举向天空,耸了耸肩膀,朝自己的马走去。米勒策马走向山谷中间。安德鲁斯上了马,开始向米勒刚才所指的方向走去,然后却朝那边的马车骑去,查理·霍格已经回到马车跟前。


“你有步枪吗,查理?”安德鲁斯问。


查理·霍格神情紧张地回过头。他点点头,从弹簧座位下面取出一支小步枪。“只有一支你的小步枪,”他一边说一边把枪递给安德鲁斯,“但是足以让野牛群掉头。”


安德鲁斯拿起枪,朝山坡骑去。他让马面对野牛将要过来的方向,等待着。他看着山谷那边:米勒停在中间,俯身伏在马背上,面对着牛群,没有一头牛能够看到他;米勒对着的那边,施奈德猫在马上像是睡着了,因为距离远,看上去很小。安德鲁斯又转向南面,倾听是否有咚咚的马蹄声,如果马蹄声来了,意味着牛群奔跑过来。


除了耳边风轻轻的呼啸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寒风吹得耳朵生疼。一层薄雾从山上飘下来,山谷南面一带显得很柔和;原来静静悬在南山顶上的一小片云朵现在扩散开来,飘到没有通路的山谷尽头的上方,云的下方呈灰土色,在云层上方,阳光照射的白色蒸汽在强风的吹动下盘旋缠绕,这股强风在山谷这边是感觉不到的。


一阵隆隆巨响震撼大地,安德鲁斯的马惊得连忙后退,两只耳朵在头颅两侧水平放下。安德鲁斯扫视了一下南山上方的天空,以为自己刚才听到了雷声,但地下的隆隆声持续不断。就在正前方不远的地方扬起了一阵轻轻的尘雾,刚起来就被风吹散了。突然一群牛从阴影中冲出来,冲到还沐浴在阳光中的山谷地带。它们奔跑奇快,但不是正对着他来的,而是快速左转右拐,好像在躲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看不见的障碍物。它们左拐右转的样子,似乎三四十头野牛就像一头动物,一心一意、步调一致——没有一头牛掉队,或者转到和大队牛群相反的方向。


片刻间安德鲁斯呆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不由得想要转身逃离汹涌而来的野牛群。这股力量来势凶猛、意志坚定。他无法相信夹在臂下的小型步枪的几声枪响会被野牛群听到或者感觉到。他无法相信这群野牛会掉转方向。他在马上扭动身体,转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好看到米勒。米勒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米勒指着牛群喊叫起来,但声音被野牛越来越响的奔跑声淹没了。他用手和手臂比画着,好像是在向牛群扔石头。


安德鲁斯脚后跟一磕马肚子,马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后退着蹲了下去。在绝望和恐惧之中,安德鲁斯脚后跟又使劲儿踹了一脚上下起伏的马肚子,并且用枪托击打马颤抖的臀部。马向前蹿去,几乎把他摔下来。马疯狂地跑了一阵,甩着头,想挣脱安德鲁斯拉得过紧的马嚼子;接着由于马的挣扎,马嚼子拉得不那么紧了,不那么疼了,马安定下来,轻松地朝牛群跑去。风吹打着安德鲁斯的面庞,刮得他的眼睛直流泪。顷刻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


接着,他的视线恢复了。牛群就在不足三百码以外的地方,飘忽不定,左弯右拐,但是是冲着他来的。他拉马停了下来,把枪甩到肩膀上,枪托靠在脸上冷冰冰的。他朝狂奔的牛群中间打了一枪;在隆隆的牛蹄声中,他几乎没有听到自己的枪响。他又打了一枪。一头牛跌跌撞撞,然后倒了下去,但其他的牛绕过倒下的野牛,像湍急的河水一样从倒下的牛身边飞泻而来。他打了一枪又一枪。突然,牛群转向他的左边,穿过山谷,朝米勒奔去。安德鲁斯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肚子,一边跟着飞奔的牛群跑去,一边朝狂奔的牛群射击。牛群渐渐地掉转方向,最后速度慢了下来,朝刚才来的方向往回奔。


安德鲁斯拉住马,停了下来。他喘着气,看着前面奔跑的牛群,听着牛蹄咚咚的喧嚣声渐渐远去。紧接着刚才的声音,另一阵相似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朝山谷那边望去。另一群野牛,比刚才那群小些,飞快地穿过平地朝施奈德奔去。安德鲁斯看着施奈德朝牛群开枪射击,并且跟着牛群一起转向,然后把它们赶了回去。


三个人一共挡回了牛群的六次冲击。最后当再也没有奔跑的牛蹄声打破沉寂,并且等了几分钟后,也没有出现期待中的另一次野牛冲击时,米勒招呼另外两个人把马骑到他这边的山谷中间来。


安德鲁斯和施奈德悄悄地朝米勒骑去。他们让马自己走,这样如果野牛再一次发起冲击,他们就可以听到动静。米勒朝山谷远处望去,眯着眼睛看着野牛刚才奔跑的方向。


“我们终于击溃它们了,”米勒说,“它们再也不会像刚才那样发起攻击了。”


安德鲁斯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奇妙的事情,”他对米勒说,“野牛看上去是齐心协力、早有预谋的。”在他看来他以前从未真正了解过野牛。他已经剥了上百头牛皮,也已经杀了不少牛。他吃过它们的肉,闻过它们的臭味,浑身沾满了它们的鲜血,但从未像现在这样了解过它们。“它们经常这样行动吗?”


米勒摇摇头。“你还是别费心思猜它们会干出什么来,你永远不知道它们会干出什么来。我捕猎野牛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我曾经见过它们一起跳下悬崖,堆积在山谷里,有一百头牛那么高——有几千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曾经见过一只乌鸦就把它们吓得呆若木鸡;我曾见过有人在一群野牛中间走来走去,而它们却一动不动。如果你想要知道它们下一步要做些什么,那你是自找麻烦;你所能做的就是不做任何猜想,直接冲进去,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米勒说话时并没有看安德鲁斯,他的眼睛盯着山谷,此时的山谷,除了被他们杀死的遭到践踏的野牛以外,空荡荡、静悄悄的。他深吸了口气,转向施奈德,“还好,施奈德,我们总算有了凉爽的天气,现在干活就不那么难受了。”


“等一会儿。”施奈德说,眼睛哪儿也没看。他仰起头,好像在倾听着什么。


“你又听到它们的动静了?”米勒说。


施奈德做手势让他别吭声。他在马鞍上又坐了一会儿,依然倾听着,还嗅了嗅空气。


“怎么回事儿?”米勒问。


施奈德慢慢转向他。“我们离开这儿。”他轻声说道。


米勒皱了皱眉头,眨眨眼。“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施奈德说,“但肯定有事情,我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米勒轻蔑地哼了一声。“你比野牛还要容易受惊吓。快点儿,我们还有半天时间。过一会儿牛群就安静下来了,天黑之前,再弄几头。”


“听。”施奈德说。


三个人静静地坐在马鞍上,倾听着,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是在听什么东西。风已经停下来了,但空中依然冷飕飕的。他们只听到一片宁静:松树林中没有一丝风响,也没有鸟叫,他们的马喷着鼻息。有人在马鞍上动了一下,发出了皮革轻轻的咯吱咯吱的声音。米勒拍了一下大腿,打破了宁静。他转身对着施奈德大声说道:


“究竟什么——”


但他没能说完。他的话被施奈德伸出的手臂和指头打断了,但施奈德的手并没有指向任何东西。安德鲁斯不解地看着施奈德,又看了看米勒;接着他的视线停在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空中。一片雪花,大大的软软的,像落下的羽毛在空中缓慢飞舞着。他看着看着,看到一片又一片雪花。


他的脸上绽出了笑容,喉咙里发出了兴奋的呵呵声。


“嗨,下雪了,”安德鲁斯笑着说,再次看了看施奈德,又看了看米勒,“你们今天早上有没有想到过——”


他的声音被咽在了喉咙里。米勒和施奈德都没有看他,也没有表示他们在听他讲话。看着阴沉的天空中雪越下越猛,他们的脸都紧张地绷了起来。安德鲁斯迅速扫了一眼查理·霍格,查理·霍格一动不动地坐在几码以外马车高高的座位上。查理·霍格抬着脸,仰望着天空,双臂抱在胸前;双眼不停地翻动着,但头没有动,双臂再也没有松开。


“我们走吧。”米勒轻声说道,仍然看着天空,“天气还没有太糟糕,或许我们还能赶回营地。”


他掉转马头,骑了几步,来到查理·霍格跟前。他从马鞍上俯过身子,使劲儿摇晃查理·霍格的肩膀。


“我们拖运吧,查理·霍格。”


一瞬间,查理·霍格似乎并没有意识到米勒就在跟前。当他转脸面对米勒时,似乎并没有认出这张黑胡子的大脸,脸上因为融化的雪花开始闪闪发亮。接着他的眼光聚在一起,颤抖着声音说道:“你说过一切都会顺利的。”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带着责备的口吻,“你说过在下雪前,我们就把一切搞定了。”


“没事的,查理,”米勒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查理·霍格提高了嗓门:“我说过我不想来,我告诉过你——”


“查理!”米勒的声音喊得都沙哑了。接着他放低声音说道:“我们现在是在浪费时间。快赶着你的车队回营地吧。”


查理·霍格看着米勒,嘴动着,想说话,但并没有发出声。然后他把手伸到后面,从夹子上拿起长长的牛鞭,沉重的把柄后面拖着编在一起的皮革。他啪的一声甩在头牛耳朵的上方,在慌乱中皮鞭尖收得慢了一些,右侧头牛的耳朵上带出许多血。那头牛疯狂地甩着头,向前蹿去,拖动了其他的牛,让它们大吃一惊。瞬间,牛队跌跌撞撞,每头牛各拉各的,朝不同方向用力。然后它们安定下来,又开始平稳地向前拉。查理·霍格又甩响了皮鞭,车队轰隆隆地跑起来。他没花心思去引导牛队绕开野牛尸体,因此马车车轮轧过野牛尸体,一阵阵剧烈颠簸。硬邦邦的牛皮从马车上滑了下来,落到地上。马车没有停,牛皮也没有捡。


骑在马上的三个人离马车很近,他们得拉住缰绳,以免马脱缰跑到前面去。几分钟之后,空中白花花的一片;在他们两侧可以隐约看见如同蒙上面纱的青山。但他们看不见前面的营地。两面葱郁的松树引着他们在平坦的山谷里向前走。安德鲁斯眯起眼睛朝前面的营地看,但满眼都是雪,雪花旋转着慢慢落下,一片接一片,一片接一片。他骑着马,雪花迎面飞来。如果他看着雪花,雪花旋转,他的头也跟着旋转,他就头晕目眩。他眼睛盯着转动的车轮,看到雪四散开来,像弥漫的烟雾包围着自己,把自己和其他人分隔开来,尽管他们走在前面的时候,他还能模糊地看到他们。他的马在野牛尸体中间一会儿走,一会儿小跑。他赤裸的双手,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抓住鞍角,冻得通红。他想把一只手插进口袋里,但口袋布粗糙坚硬,磨得手生疼,他又把手拿出来,暴露在外面。


几分钟之后,地上铺满了雪;马车车轮轻易地轧进雪中,留下两条平行的黑色细带子。安德鲁斯回头看了一眼,车轮轧进雪中没几秒钟,浅浅的车辙就被雪填上了,他们身后几英尺的地方就是一片白色,因此他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方,尽管他们在移动,尽管马车在颠簸,他感觉他们还是在原地没动,像是陷在了巨大的踏车上,踏车把他们往上举,但并没有让他们往前进。


第一阵雪花飘落的时候,风已经停了,现在又刮了起来。风刮得雪花在他们周围打转,吹得雪打在他们脸上,迫使他们眯起眼睛,减缓雪花对眼睛的冲击。安德鲁斯感到下颌疼痛,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使劲儿咬着牙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的嘴唇上有许多小裂口和伤口。牙齿咬紧的时候,嘴唇往两边拉,龇牙咧嘴,冷风一吹,嘴唇痛得钻心。他放松下颌,低下头,哈着腰,来抵御刺骨的寒冷。他把缰绳在鞍角上绕了一圈,用手拿着,然后信马由缰地往前走。


风越刮越大,雪越飘越密。有一刻,安德鲁斯看不见马车和其他同伴。在昏沉麻木中,他隐隐地感到一阵慌乱,他连忙抬起头。在呼啸的风中,他听到左边某个地方,有马车车轮吱吱嘎嘎的声音。他拉马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过了一会儿看到马车庞大的车身在满是野牛尸体的地面上歪歪斜斜地走着,他还隐约看到查理·霍格弓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坐在高高的弹簧座椅上,把牛皮鞭甩向厚实的空中,由于雪压风淹,潮湿的皮鞭只是轻轻地响了一下。


风势还在增强,风在山中号叫,把雪吹成一个个刺人的小球;风把雪成片成片地从地面上吹起,又将它撒落在地上。风把冻硬的白色粉末刮进他们的衣服缝隙里,粉末碰到他们的体温便融化了。风又让潮气变成了冰,因此衣服变得沉重,硬邦邦地贴在他们的身上,把寒冷传到他们的身体里。安德鲁斯更加用力牢牢地抓住鞍角。他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他将一只僵硬的手从鞍角上移开,伸展手指,并且用手敲打腿的侧面,直到手开始有疼痛的感觉;然后他又换另一只手,重复同样的动作。刚做完,第一只手又开始麻木了。由于双腿坐在马鞍上的姿势,马鞍上堆积的雪成了“V”字形。


风中隐隐听到叫唤声,马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的马停住了,把他往前一冲。他又听到一声叫唤声,以为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弓着身子,顶着风,骑马沿着马车的一侧向前走,每一两秒钟,半睁开眼睛,吃力地向前看,想弄清楚是谁在叫他。原来米勒和施奈德正在前面等着他,他们的马迎着风挤靠在一起。当他走到两人跟前时,看到查理·霍格弓着身子,背对着风,蜷缩在两匹马中间。


米勒和施奈德低着头,僵硬地俯身迎着风,帽檐被刮在脸上。他们下了马,弯腰低头迎着风,在风中倾斜着朝安德鲁斯走来;米勒招呼安德鲁斯下马。安德鲁斯下马的时候,风力将他失去支撑的身体向前推去,猛然间他的一只脚被套在了马镫里,差点摔了一跤。


米勒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肩膀,把胡子拉碴的脸凑近安德鲁斯的耳朵——他的脸上有的地方雪化了,又结成了冰,因此脸既冷又硬。米勒大声叫道:“我们就把马车丢在这儿,拖着它太慢了。我和弗雷德解开马车轭套时,你管着这两匹马。”


安德鲁斯点点头,拉着自己马的缰绳朝那两匹马走去。他的马不肯往前走,差点儿把缰绳从他麻木的手上挣脱。他猛地用力一拉缰绳,马跟着他过来。他一只手抓住缰绳,弯下腰用另一只手在雪中一阵胡乱摸索,脚周围的雪好像爆炸似的飞扬起来,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两匹马打成结的缰绳。他直起身子的时候,查理·霍格本来背对着他,这时转过身来。他的残肢插在他单薄的衣服里。他弯着腰,健全的那只手臂捂着衣服,让衣服贴着身体。一瞬间查理·霍格看着安德鲁斯,但似乎并没有看见他;他瞪大灰色的眼睛,迎着刺痛的风雪,但并没有看什么东西。他的嘴迅速地一张一合,嘴唇扭来扭去,使得他嘴边的胡子抖动不已。安德鲁斯喊他的名字,但风把他的喊声刮到了其他地方;查理·霍格的眼睛一动不动。安德鲁斯走近了一点儿,把三根缰绳换到一只手中,伸出另一只手去拍查理·霍格的肩膀。刚碰到,查理·霍格猛地向后一闪,哆嗦着,眼睛仍然呆滞,嘴唇仍然动个不停。安德鲁斯又喊了一声。


“会好起来的,查理。会好起来的。”


安德鲁斯勉强能听到查理·霍格对着风雪和寒冷不断重复的话:“上帝帮助我。耶稣帮助我。上帝帮助我。”


背后传来一阵嘭嘭声,安德鲁斯转过身来。一大团灰暗的东西出现在茫茫的白雪中,嘭嘭地从他们身边走过。第一头牛被米勒和施奈德解开了。当牛的身影走进雪中消失后,安德鲁斯牵着的马惊跳起来。马的动作迅猛,让他吃了一惊。他还没来得及将身体的重量压在缰绳上,一匹马的侧面重重地蹭了一下查理·霍格,把他摔倒在地。安德鲁斯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这时那三匹马并排走在一起,将他拉转过来,往前拉去,因此他失去平衡,脚在身后飞向空中。他的腹部和胸部重重地摔在雪里。好在他总算仍抓着缰绳。他趴在雪中,傻傻地看着紧紧抓住细皮条缰绳的又红又青的双手。雪在他周围飞舞,他知道马蹄在他脑袋两侧沉重地上下起落;他渐渐意识到他趴着被马拖着走,但几乎并没有感到惊慌。


他使劲儿拉住缰绳,手在上面移来动去,想办法跪了起来;然后他又用力拉,身子后仰,一抽一放拉缰绳的时候,他把膝盖移到了身子前面。有一匹马的后腿蹭到了他的肩膀,他几乎失去了平衡,但终于又找到了平衡,让身子直立了起来,他双腿往下一蹲,拼命一跳,磕磕绊绊地站了起来,随着马跑了好几码远。接着,他把自己的脚后跟戳进雪里,又一抽一放地拉动缰绳。他感到自己还是被往前拉,但速度不那么快了。他的脚后跟深入雪里,碰到了下面的草,浅浅地在地里拖着。三匹马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停下脚步。他喘着气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当他转过身来,看着来路的时候,还在傻傻地笑着,尽管双腿颤抖,双臂无力。


满目雪白,他看不到马车和牛队,也看不到站在马车和牛队旁边的那几个人。他侧耳倾听,想听到某个声音,好让自己辨别方向,但除了越刮越猛的呼啸声,什么也听不到。他跪了下来,看着自己在雪中刮擦出来的痕迹;一条狭窄粗糙的凹痕浅浅地显现出来。他拉着马沿着这条痕迹往回走,他一边把身子弯得快贴着地面,一边用空出的手挥去雪花。走了几码远后,痕迹开始被雪填上了,很快在狂风暴雪中不见了踪影。凭借猜测,他继续朝刚才被拖的方向往回走。他希望自己是沿直线被拖离马车的,但没有把握是否是这么回事。他不时地大声叫喊;风把他的声音从嘴巴里吹走,刮到了他的身后。他六神无主地张望着。他想走得慢一些稳一些,好保存体力,但他的脚不停地抽动,使得他晃晃悠悠,既像小跑又像快跑。虽然马顺从地跟在他后面走着,但他觉得却是无法忍受的负担,因为他要抓住马的缰绳。他得调动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不让缰绳从手中掉下来,才能不让自己在雪地里盲目地乱走。他啜泣着跪了下来,笨拙地向前爬去,右手仍然抓着缰绳。


他听到远处有叫喊声,他停下来,抬起头。在他的右边,他又听到叫喊声,这次声音近了一些。他站起身,朝声音来的方向跑去。他抽泣的呼吸声变成了刺耳的笑声。突然,在纷飞的白雪中出现了马车模糊的身影。他看到三个人影蜷缩在马车旁边。其中一人离开马车,朝他走来,是米勒。他大声说着什么,安德鲁斯没有听明白。米勒接过安德鲁斯仍然拿在手中的缰绳。当米勒把缰绳拿起来的时候,安德鲁斯的手也跟着僵硬地举到胸前;他看着自己的手,想松开手指,但手指动弹不了。米勒抓住他的手,往后扳他的手指,终于松开了缰绳。手空了,安德鲁斯活动着手指,手一张一合,直到痉挛消失为止。


米勒走近安德鲁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你没事吧?”


安德鲁斯摇摇头。


“我们走吧。”米勒大声说道。两个人弯腰顶着风,挣扎着朝马车、查理·霍格和施奈德走去。米勒把施奈德和安德鲁斯的头拉到一起,大声说道:“我带着查理跟我一起走,你们两个靠紧一些。”


在马车边上,大家上了马。米勒把查理·霍格拉上马,坐在他身后。查理·霍格紧紧搂住米勒的腰,头顶住米勒的后背;他紧闭双眼,嘴里仍然叽里咕噜着别人听不懂的东西。米勒带马离开车队;安德鲁斯和施奈德跟在后面。过不多久,落雪像堵坚实的墙,把马车挡住,他们再也看不到马车了。


被一堆堆隆起的白色野牛尸体弄得弯弯曲曲的那片地方他们很快就过去了;米勒催马小跑,其他人紧随其后。马走得踉踉跄跄,几乎要把他们颠下来,几个人不得不紧抓鞍角。他们会不时碰到到处是大雪堆的路段,雪覆盖了马前腿的一半,一直到膝盖部位。


雪旋转着刮起来像白色的漩涡,安德鲁斯的方向感完全丧失了。对面山坡上覆盖的隐约可见的灰绿色松树,先前引导着他们大致朝山谷方向走,现在早已被白雪遮住,再也看不到了。除了两匹马以及蜷缩在上面的人影以外,安德鲁斯看不见任何可以给他引路的标志,视力所及之处,满眼洁白;他感觉他们是在绕着一个逐渐缩小的圈子兜来兜去,兜得头晕目眩,最后绕着一个圆点飞转。


米勒还在催马向前,并且敲打马的侧身,尽管马在钻心刺骨的严寒中两侧已经闪亮着汗珠。三匹马紧靠在一起,安德鲁斯带着隐约感到的某种莫名的恐惧,看到面对刺痛的狂风,米勒已经闭起眼睛,并且一直闭着,他的头低着歪向一边,因此即使马在奔跑,安德鲁斯也能看到米勒的表情。米勒紧紧抓住缰绳,引导着马朝自己也看不清的方向走去。其他人盲目地跟在他后面,相信他不看也能找到方向。


突然,暴风雪中,一堵墙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山坡上的树林,在山坡上雪被狂风猛吹,根本沉积不下来。他们先前用来生火的地方的柱状圆石朦胧的形状隐隐显现出来,在茫茫白雪中呈脏兮兮的黄灰色。米勒让马慢了下来,继续往前走,带领大家到了查理·霍格用白杨树桩搭建的围栏前。他们下了马,把马牵进围栏里,在最远的角落里将马拴在一起。他们没有卸下马鞍,而是把马镫钩在马鞍角上,这样就不会因为刮风而打在马身上。米勒招呼其他人跟着他;迎着风,他们把腰弯得几乎着了地,艰难地走出围栏,朝他们先前堆捆绑牛皮的地方走去。牛皮堆上堆着高高的雪,有些牛皮堆已经被掀翻,纵向躺在地上,其他牛皮堆在狂风冲击下剧烈摇晃。两三张吹掉下来的牛皮散落在地上,边角露在雪外;安德鲁斯意识到这是那堆没有捆绑的牛皮堆中仅剩的两三张,那堆牛皮堆是完整的牛皮堆的一半高,多数牛皮被强风吹走了。几个人在一堆牛皮旁边蜷缩在一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安德鲁斯半倚在牛皮堆上,感到一阵极度的疲倦。尽管天气寒冷,他的四肢却松软下来,眼皮耷拉着。他隐约记起别人告诉他抑或是自己在哪里读到过的关于被冻死的情况。他吓得一哆嗦,连忙离开牛皮堆。他甩动双臂,敲打身体两侧,直到能感到两臂血液流动加快;然后他开始兜圈子慢跑,边跑边抬腿。


米勒从靠在上面休息的牛皮堆上起来,离开牛皮堆挡在安德鲁斯面前;他把双手放在安德鲁斯的肩膀上,脸靠得很近,大声说道:“停下来。如果你想冻死,就继续兜圈子跑,这样会死得快些。”安德鲁斯茫然地看着他。


“你跑出一身汗,”米勒继续说,“只要你停下来,全身就会冻僵。照我说的做,你会没事的。”他回到弗雷德身边,“弗雷德,把系牛皮捆的皮带割断,把一部分牛皮放下来。”


弗雷德在帆布外衣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小折刀。他在冻僵的皮带上来回割,直到皮带断开为止,积压在一起的牛皮摔落下来,摔出了牛皮堆原来的区域。风立刻把六张牛皮卷起来,高高举起,刮向四面八方;其中一些落在松树枝上,其余几张随着雪势从空旷的山谷飞逝而去,无影无踪。


“你们各自抓住三四张。”米勒大声喊道。他自己用身体压住从一摞牛皮堆上滑下来的一小叠牛皮。安德鲁斯和施奈德也照样做了,但查理·霍格没有动弹。他仍然半蹲着蜷缩在那儿。米勒压着牛皮,匍匐着爬过雪地,朝那捆松开捆绑的牛皮中剩下的几张爬去。他使劲儿抽刚才施奈德割断的僵硬的牛皮带,从最底下抽出一段,皮带原来是拴在牛腿皮肤的小孔上的。他把这段皮带割成长短相等的几段。他做这些的时候,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在雪地上爬过来,看着他。


米勒用短刀把压在身下的每个牛皮的腿部都戳了几个孔。然后把两张皮毛对毛地靠在一起,用皮带把腿部的洞孔系起来。他把另外两张皮掉过来,每张皮的毛向外对着风雪交叉着,在刚才做好的上下和两侧都开口的粗糙的袋子上,上下各放了一张。当他把两张皮的腿部系好后,放在地上就是一个虽然十分粗糙,却能很好遮风挡雪的口袋,两头敞开,两边松松地扣在一起,可以钻进两个人,抵挡狂风肆虐、暴雪袭击。米勒拖着沉重的口袋蹚过雪地,一直拖到一些摔落下来的牛皮捆中间,把开放的一头靠在跌落下来的牛皮捆堆积起来的雪堆里。然后他帮助查理·霍格钻进口袋,又回到安德鲁斯和施奈德身边。安德鲁斯稍稍抬起身子,离开地面一点,米勒从他身下抽出两张皮,然后开始把牛皮腿部用皮带系在一起。


“这可以让你们不会冻死,”他大声说道,喊声盖过了风声,“就一起紧紧地靠着待在里面,别让自己的身子弄湿了。不会暖和,但可以活下来。”当米勒差不多把口袋的第一部分弄完的时候,安德鲁斯跪了起来,想要抓住牛皮的边缘,把牛皮拿起来,送到米勒面前,但手指麻木僵硬,根本不听使唤;手指垂在手的末端,在冻硬的牛皮上滑来滑去,使不上力气,也没有感觉。他弯着手伸到牛皮底下的雪中,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用手把牛皮贴在下半身,带着牛皮开始朝米勒那边走,但一阵风刮过,牛皮重重地撞在他身上,差点把他给离地掀起来。他又摔倒在地上,但离米勒不远,他躺在雪上把牛皮推到米勒跟前。


施奈德没有动。他俯卧着,压在一小叠牛皮上,看着米勒和安德鲁斯。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上结满了冰雪,硬挺挺地闪闪发亮,眼睛在其中闪烁着。


当米勒把牛皮交叉起来,用最后一根牛皮带把它们系在一起的时候,他大声对施奈德喊道:“快点!让我们把这个口袋拖到查理和我躺在里面的那个口袋那边。”


顷刻间,透过满脸的冰雪,施奈德紫色的嘴唇缩回去,像是在笑。然后他缓慢地左右摇着头。


“快点!”米勒喊叫道,“你在外面再待一会儿,就会被冻死的。”


穿过咆哮的狂风传来施奈德坚定的声音:“不!”


安德鲁斯和米勒两个人拖着口袋,走到施奈德跟前。米勒说:“你不是疯了吧,弗雷德?快点吧。和威尔一起待在这里面,否则你会冻死的。”


“你这狗娘养的,见鬼去吧。”他闭起嘴巴,前后摆弄着下巴,想弄出点唾沫来;他脸上的碎冰和雪花松散开来,被风刮走。他往面前的雪地上吐出一点点唾沫。“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一直按照你说的去做。我本来不想跟你来,但还是来了。有一次,我知道水就在我身后,我还是转身跟你走了。我一直留下来待在这儿,其实我知道我根本不该留下来。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你这狗娘养的。我一见你就恶心,一闻到你的气味就要吐。从现在开始,我自己照顾自己,这就是我要说的。”他朝米勒伸出一只手,五指向上弯曲,愤怒地抖动着,“给我一些皮带,别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米勒的脸愤怒地抽搐着,其愤怒的程度甚至超过施奈德,他一拳打进雪里,一直陷进坚硬的地上。


“你疯了!”他大叫着说,“动动脑子,你会冻死的,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雪。”


“我知道该怎么做,”施奈德说,“风雪一起我就在想该怎么办。把皮带给我,别管我了。”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会儿。细小的雪花像风沙一样既厚实又尖利,在两个人之间飘落。最后米勒摇摇头,把剩下的皮带递给施奈德。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弗雷德。一点不关我的事。”他转过身对着安德鲁斯,并朝跌落的牛皮捆一转头,“快点,我们离开这儿。”他们拖着安德鲁斯的口袋,慢吞吞地走过雪地,离开了施奈德。安德鲁斯回头看了一眼。施奈德已经开始在捆绑他的牛皮。在空旷的风雪中,他一个人拼命地干着,压根没有朝他们这边看一眼。


米勒和安德鲁斯把这只口袋放在随查理·霍格身子弓起来的另外一只口袋旁边,并且把口袋的一头抵住堆牛皮的地方。米勒抓住开口的一头,大声对安德鲁斯说:“进去躺下来,尽量躺着别动。你越乱动,越有可能被冻死。如果可能,最好多睡一会儿。这情形会持续一段时间。”


安德鲁斯先把脚伸进口袋。他刚要把头完全缩进袋里,又转过来看了看米勒。


米勒说:“没有关系。照我说的做就行。”然后安德鲁斯把头缩进了口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不停地眨着眼睛。野牛的恶臭钻进了他的鼻孔。他把僵硬的双手伸到两腿之间,等它们暖和起来。两只手已经僵硬好长时间了,他怀疑双手是否被冻坏了;当双手最后暖和起来,开始有点刺痛,然后逐渐疼痛起来的时候,他喘了口气,放松了一下。


外面的风从口袋的小缝里钻进来,雪刮在安德鲁斯的身上,抽打着他的身体。风小下来的时候,口袋两侧便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感觉他旁边的口袋有动静,他想他在风中听到了查理·霍格恐惧的叫喊声。当他的脸部热起来的时候,野牛皮粗糙的毛发触碰着他的皮肤,让他很难受。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脸颊,想把它抹掉;但他的动作让口袋开了一条缝,一阵雪钻了进来,打在他身上。他便静静地躺着不动了,尽管他已经意识到落在他脸颊上的是野牛身上的寄生虫——虱子、跳蚤或者蜱虫。他准备好让虫子咬一口,虫子真咬的时候,他克制住自己不要动。


过了一会儿,硬挺的牛皮口袋越来越重,压迫着他的身体。外面的风似乎小了下来,因为他耳朵里再也听不到怒吼声和咆哮声。他把口袋盖掀起来一点,感到了上面雪的重量。黑暗中,他只看到一点点微光。他把手伸向这点微光,却碰到了碎裂的干雪堆,硬邦邦,冷冰冰。


在雪下,安德鲁斯就躺在两张皮之间,这两张皮几天前还在包裹着野牛的身体。慢慢地他的身体里面缓缓流动的血液发出了热量,并把热量传到了皮肤,一直传到紧贴在身上的牛皮上,他的身体聚集起一点热量,于是在口袋里放松了下来。头顶上刺耳的嗡嗡的风声让他的听力渐渐迟钝,然后他就睡着了。


在这几个人被困的高原山谷里,暴风雪肆虐了两天三夜。他们躲在雪堆底下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出来大小便,或者在雪堆里戳个洞,让新鲜空气进入牛皮做成的封闭的黑洞。有一次安德鲁斯被小便憋得腹股沟和大腿生疼,他不得不出来,到露天解手。他无力地把口袋盖子上的雪推开,眨着眼,爬出口袋,来到严寒中。外面漆黑一团,他感到刺痛他脸颊和额头的冷风钻进了他的肺里,他退缩了一下。他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不敢再动,在原地蹲下身子,在黑暗中解了小便。然后又在雪中摸索着慢慢钻进封闭的口袋里,里面残留着一点儿刚才的体温。


大部分时间他睡觉,不睡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双膝抱在胸前,这样身体各个部位可以互相取暖。醒来的时候,他头脑呆滞恍惚,大脑的活动和身上的血液一样迟缓。许多毫无来由、无法确定的想法在脑子里飘来飘去。在恍惚中,他想起了波士顿舒适的家,但那个舒适的家似乎是那么遥远和虚幻,只有记忆中的一点儿细微的感觉留在脑海中——晚上柔软的羽绒褥垫、幽暗舒适的客厅,尽管有点闷热;还有他上床睡觉后楼下不紧不慢的窃窃私语。


他想起了弗朗辛,但想不起她的容貌,他也没努力去想。他想到的是她的身体,柔软、温暖的身体。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并且也没有想到思考一下为什么,他想到她的时候,是把她作为自己的一部分;但这一部分却不能使身体的其他部分暖和起来。不知为什么他曾经有一次把这部分从自己身边推开。他感到自己朝那温暖的部分沉下去,还没有接触到这一部分,便在寒冷中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