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安德鲁斯在雪的重压下翻转过身子,钻出聚集在头顶的厚厚的积雪。天气异常寒冷,哪怕是在睡梦中,寒冷依然紧裹着他的身体勉强维持的一点温度。虽然他对寒冷已经习以为常,但当他的肌肤碰到压得结结实实的冰雪时,他依然不禁往后退缩,两眼紧闭,脖子缩进了双肩。
他从雪下出来时,闭着双眼;随后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雪亮,猛然间白色的亮光灼热着他的眼睛。尽管融雪一块块地粘在他的手上,他还是用双手轻轻拍打揉搓自己的眼睛,直到灼痛减缓。然后他一点点睁开眼睑,让眼睛渐渐适应白天的光线。当他最终能够环顾四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下,视线所及,白雪茫茫,被高悬空中的太阳一照,寒光闪闪。白雪厚厚地堆积在他们的营地周围,在一片山谷里的原野上,波浪起伏,丘陵纵横。原来能辨认出山谷里弯弯曲曲的小路的山坡现在变得柔和起来,焕然一新。山上黑色的松树枝条蔓生,伸入山谷,松树周围的雪像一道道弧线堆积起来,因此在茫茫雪原中只有松树稍露出一点点黑色。山坡上雪积得很厚,眼前不再是一片翠绿,只有皑皑白雪中显现出松树的形状。他在出口袋的地方站了许久,惊奇地望着身边的景色,没有动弹,不愿践踏这一尘不染的白雪。然后蹲下身子,用手指戳了一下面前的薄冰。他握着拳头,把刚才用手指戳的洞弄大了,挖出一捧雪,让雪从手指缝间流下来,在刚才挖出的洞边堆成一堆。接着,由于长时间没吃东西,他身体虚弱,又由于整日整夜地躺在黑暗中头昏眼花,他在齐腰的雪堆里向前踉跄了几步。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这片他熟悉的土地,熟悉得习以为常、不再关注的土地,现在这片土地对他来说突然显得异常陌生,陌生得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以前曾经在上面注目观望。山谷里、山顶上和天空中万籁俱寂,一片沉静,自己弄出的声音倒是异常响亮;他屏住呼吸,仔细品味这寂静无声的况境。当雪从裤腿上滑落下来,掉进堆在脚周围的雪堆里时,他听到了雪滑动跌落的声音;他听到远处的树枝在雪的重压下折断后发出轻轻的回声;穿过营地,堆满积雪的畜栏里传来马响亮的喷鼻声,声音响得安德鲁斯乍以为是附近几英尺远的地方传来的。他转身朝畜栏走去,呼出的气息像雾一样;雪堆过去一点儿的地方,他看到了马在活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大喊了一声,喊过以后,他还张着嘴巴,听着自己的声音变弱的时候发出嗡嗡的声响,在他看来似乎过了很久,才渐渐归于寂静,被距离驱散了,被雪吸收了。他转身看着那些雪堆,他曾在其中的一个雪堆下面待了两天。米勒和查理·霍格还在另外一个雪堆下面躺着,他看不到一点动静;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连忙蹚着雪,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微微有了动静,他看到另外一个雪堆上面裂开了,裂缝朝他这边延伸,米勒的头颅出现了,和周遭光滑的白雪相比,他的头颅黑乎乎的,显得很粗糙。米勒的胳膊粗大,像个游泳运动员,他挥舞着胳膊,将雪推到一边,站了起来,猛烈地眨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眯缝着眼睛看着安德鲁斯,声音沙哑、语气颤抖、犹犹豫豫地说道:“你还好吧,年轻人?”
“还好,”安德鲁斯说,“你和查理怎么样?”
米勒点点头。他扫视了一眼广阔的营地周围。“不知道弗雷德怎么样了,很可能冻死了。”
“在我们躲进口袋前,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那边。”安德鲁斯说着指向他们原先安顿营地的大圆石周围。他们朝那边走去,步履蹒跚。有的时候他们要蹚过齐腰高的积雪,有的时候积雪刚刚到达小腿肚,走起来容易一些。他们在大圆石周围转了一圈,小心地用靴子捅捅雪地。
“搞不清他现在在哪里,”米勒说,“或许我们要到春天雪融化的时候才能找到他。”
但米勒说话的时候,安德鲁斯看到就在大圆石旁边,离他不远的地方雪堆动了一下,并且裂了开来。
“他在这儿!”安德鲁斯大声喊道。
在米勒和安德鲁斯中间的地方,一个模糊的形体从雪中钻了出来。粘在乱糟糟的牛皮毛发上的冰雪大块大块地纷纷落下,露出里面的纯棕红颜色;猛然间,安德鲁斯惊恐地向后退去,荒唐地以为是一头野牛站了起来,面对着他们。但过了片刻,施奈德甩掉把自己当僵尸一样裹起来的牛皮,站在他们中间,什么也看不见。他双眼紧闭,龇牙咧嘴,双眉之间呈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上帝,太刺眼了。”施奈德叽里呱啦地说道,声音模糊不清,“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没事吧?”安德鲁斯问。
施奈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认出了安德鲁斯,点点头。“我想我的手指有点冻坏了,我的脚差不多快冻掉了,但总算挺过来了。等我身上暖和过来,就确切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用手和脚以及施奈德丢掉的牛皮,竭尽全力清理掉大圆石周围一大块地方的积雪。他们从大雪压低的松树枝上扯下小树枝,堆在封冻的地上残留的先前营火的灰烬上。米勒伸手到藏物箱里,找到一个旧的引火匣和一些被雪弄湿的皱巴巴的纸盒里几个没有用过的弹壳。他把纸放在干树枝底下,把弹壳里的铅弹弄松,将火药倒在纸上,又弄皱一些纸,放在火药上。他打亮引火匣,点燃火药,火药猛烈燃烧起来,燃着了纸。一会儿一小团纸烧了起来,将粘在大圆石内侧的雪融化开来。
“我们得让火一直燃烧下去,”米勒说,“风大木头潮湿,生火特别困难。”
火越烧越旺,几个人在雪里挖来挖去,找了些木头,把湿淋淋的木头堆在上面。他们围坐在暖和的营火边上,靠得很近,蒸汽从他们潮湿的衣服上升腾起来;施奈德坐在他的牛皮上,把靴子伸近营火,差不多要伸进火里了。烤焦的皮革味混合着燃烧的木头发出更加刺鼻的味道。
米勒身体暖和过来之后,便站起来穿过营地,沿着他和安德鲁斯刚才走过的弯弯曲曲的小道,朝两堆牛皮中间的空地走去,因为查理·霍格还躺在那儿。安德鲁斯看着米勒走开,转动着眼睛,跟着他前进的脚步,但头并没有转动。营火的热量钻进了他的皮肤,让他感到灼热的疼痛,但他仍然有再靠近营火、俯在上面让火进入自己身体的冲动。他咬着嘴唇,忍受着灼热的痛苦,但没有退让。他一直待在火跟前,直到双手通红,脸颊发烧,阵阵疼痛。然后他才退后几步,刚退后几步,又开始感到寒冷。
米勒领着查理·霍格蹚过积雪,朝营火走来。查理·霍格走在米勒前面,低着头,在断断续续的路上走得踉踉跄跄,时不时地被绊倒,跪在地上。有一次,小道转弯的时候,他还一直向前走,朝没有踏过的雪地走去,直到米勒抓住他,轻轻地把他拉过来,他才停住转过身。两个人来到营火跟前时,查理·霍格呆若木鸡地站在营火跟前,木然地低着头,脸躲着大家。
“他还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米勒说,“过一会儿就清醒了。”
营火让查理·霍格身体暖和了,他开始动弹起来。他木然地看了看安德鲁斯,看了看施奈德,又回过来看了看米勒。然后他回过目光,盯着火苗,朝火苗走近了一点;他把残肢伸到火旁边,在那儿放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坐在营火前,下巴搁在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他眼睛直直地盯着火苗,不时地慢慢眨着眼睛,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
米勒走到畜栏那边,检查了一下马匹;回来的时候,牵着自己的马,告诉围坐在营火边的人:马匹虽然经历恶劣天气的折磨,但状况还算不错。他又把手伸进藏物箱,找到半袋他们随身携带的粮食。除了草以外,这些粮食是预备给马补充食物用的;他估摸着拿出一小部分,慢慢地喂着自己的马。过了一会儿,他叫施奈德把其他的马也给喂了。他让自己的马在周围那块地方溜达了一阵,直到马的肌肉松弛下来,喂的食物消化后有了力量。然后他擦去马鞍上的冰和雪,勒紧马肚上的肚带,上了马。
“我这就骑马到谷口去,看情况怎么样了。”他说着,骑着马慢慢地离开了他们。他的马低头走着,从自己踏出的小洞里小心翼翼地抬起马蹄,然后更加小心地把蹄子放在薄冰上,让蹄子陷到雪里,似乎是靠蹄子本身的重量陷下去的。
过了几分钟,当米勒听不到他们说话的时候,施奈德对着营火说道:“他看了也是白看,他知道情况有多糟。”
安德鲁斯倒吸了一口气,说道:“有多糟?”
“我们要在这儿待一阵了,”施奈德说着冷笑了一声,“我们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查理·霍格抬起头,摇了摇,好像是要厘清思路。他看着施奈德,眨了眨眼。“不,”他声音嘶哑地大声说道,“不。”
施奈德看着查理·霍格,笑了笑。“老伙计,你活下来了。这两天休息得怎么样?”
“不,”查理·霍格说道,“马车在哪儿?
查理·霍格摇晃着站了起来,茫然地四下看了看。“马车在哪儿?”他走了几步离开营火,“我不能浪费太多时间,我不能——”
施奈德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放在查理·霍格的手臂上。“别紧张,”他沙哑着声音安慰道,“没事的。米勒一会儿就回来。所有一切他都会料理好的。”
就像他突然站起来一样,查理·霍格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冲着营火点头咕哝道:“米勒,他会把我们从这儿带出去的。你们等着好了,他会把我们从这儿带出去的。”
一根大木头里面的雪被热量融化成了水,滴在火炭床上。木头发出嘶嘶的声响,裂开了,散发出缕缕青灰色浓烟。三个人蹲在光秃秃的地上,围成一个小圈。地上湿漉漉的,是紧靠四周的雪堆中的雪融化成了水渗透出来引起的。他们等着米勒回来,都没有说话;火的热量烤得他们懒懒散散,两天没吃东西也让他们有气无力,所以他们没有想到去走动走动,或者弄点吃的。安德鲁斯不时地伸手到身边逐渐变小的雪堆上,无精打采地捧起一捧雪,塞进嘴里,让雪在嘴里融化,流进喉咙里。虽然他没有看营火以外的地方,但山谷白雪茫茫,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白得刺眼;虽然他掉过脸去,但仍然感到热辣辣的,双目疼痛,脑袋抽动。
米勒离开营地大约两小时。回来的时候,他骑马经过营地,没有看他们任何人一眼。他把气喘吁吁、浑身颤抖的马留在旁边有很长一段积雪的畜栏里,然后艰难疲倦地蹚过积雪,来到等在营火边上的三个人跟前,把手放在火上,手上残留着未能抹去的火药烟灰,被寒冷冻过后,呈青紫色。他在火旁转过来转过去好几次,在说话前先让自己完全温暖起来。
沉默了片刻后,施奈德粗声粗气地说道:“哎!谷口情况怎么样?”
“我们被雪封在里面了,”米勒说道,“我只能走到离谷口还有半英里地的地方,就不能再向前走了。我折返时,有的地方或许就已经有十二英尺深了,前面可能更深。”
施奈德蹲在那里,拍了一下膝盖,站了起来。他踢了一脚从营火中坍塌下来落在潮湿的地上还在哧哧作响的木头。
“我就知道会这样,”施奈德沮丧地说道,“老天作证,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他看了看米勒,又看了看安德鲁斯,然后又看着米勒,“我告诉过你这个杂种,我们应该离开这儿,你就是不听。看看现在情况有多糟。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等,”米勒说,“我们做好准备,预防另一场暴风雪。我们在这里等着。”
“老子可不等,”施奈德说,“老子自己想办法出去。”
米勒点点头。“如果你有办法,弗雷德,你可以先走。”
安德鲁斯站起身来,对米勒说:“我们进来的谷口是唯一的出路吗?”
“除非你翻越高山,”米勒说,“碰碰运气。”
施奈德伸出双臂,“那会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米勒说,“如果你真蠢得想试一试。除了带上几双雪鞋,其他什么东西你也带不了。一遇到柔软的雪地,你就会陷下去。冬天在高山上你无法打猎生活。”
“只要肚子饿,就能找到东西吃。”施奈德说。
“即便你蠢到想要试一试,你也得准备冒险去经历另一场暴风雪。你真想在山上熬过一场暴风雪?真是这样的话,你活不了一小时。”
“这是个机会,”施奈德说,“可以试一试。”
“即便你蠢到甘愿冒这种风险,但如果不知道出路,你可能会在山上转悠一个星期,才会看到路人给你指路,从这儿到丹佛可以说什么也没有,丹佛离这儿也很远。”
“你了解这片地方,”施奈德说,“你可以给我们指路。”
“另外,”米勒说,“我们得把所有物资留下来。”
施奈德登时不说话了。然后他点点头,又踢了一脚潮湿的木头。“这就是症结所在,”他激动地说,“我早就知道了。都是那些你不愿意丢的该死的牛皮!”
“不只是牛皮问题,”米勒说,“我们什么东西也不能带。马会变野,我们的牛会和这里的那些还活着的野牛混在一起跑掉。我们这么辛苦跑一趟,结果一无所获。”
“这就是症结所在,”施奈德提高嗓门又说了一遍,“这就是你不愿意冒险的原因。好吧,东西对我来说并没那么重要。如果有必要,我自己一个人翻过山去。你只要给我指个路,给我一些路标,我自己去冒一下险。”
“不。”米勒说。
“什么?”
“我需要你留在这儿,”米勒说,“我们三个人——”他扫了一眼在营火前摇来晃去、低声哼着跑调小曲的查理·霍格,“下山的时候,两个人控制不了装牛皮的马车。我们需要你帮忙。”
施奈德瞪眼看了他一会儿。“你这个杂种,”他说道,“你连一个机会都不给我。”
“我在给你机会,”米勒平静地说道,“那就是和我们待在一起。即便我指给你道路和路标,你也走不出去。只有和我们待在一起,你才能活下来。”
施奈德又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道:“好吧。我早应该知趣一点,别提这个要求。我就一冬天坐以待毙,拿我的每月六十美元,你们这帮狗杂种见鬼去吧。”说完,他掉转身子,背对着米勒和安德鲁斯,怒气冲冲地把手伸到火上面。
米勒看了一会儿查理·霍格,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然后他猛然转过身,对安德鲁斯说道:“在我们储藏物资的地方的附近挖一挖,看能不能找到一袋青豆。再找一口查理用的锅。我们得吃点东西。”
安德鲁斯点点头,按照吩咐去做了。当他在雪里戳弄的时候,米勒离开营地几分钟后回来了,拖着几张坚硬的野牛皮。他在营地和放牛皮的地方之间走了三个来回,每次都带着更多的牛皮回到营地。他拖回大约十二张牛皮,堆成一堆后,开始在雪里翻来戳去,终于找到一把斧头。接着,扛起斧头,艰难地蹚雪离开营地,爬上山,在一片松树林和被雪压弯的低一些的树枝间穿梭着。有的树的树梢碰到了雪地,因此压弯树梢的雪和落在树梢上面的白雪似乎连成一片,形成一道奇异的弧线,松树就是顺着这道弧线向前延伸的。米勒走在这道弧线形成的拱廊里。他走到拱廊深处,看上去似乎是走在一个晶莹耀眼的深绿色水晶洞里。
米勒不在的时候,安德鲁斯往他挖出来的铁锅里扔了几把干青豆。放完青豆,他又挖了几大团雪放进去,然后把锅放在营火后面一点儿,好让锅靠在大圆石的一侧。他在雪里没有找到盐袋子,但是找到了用油布包着的一小块腌猪肉皮和一罐咖啡。米勒从森林里回来的时候,锅里的青豆已经煮沸,咖啡壶开始冒出浓香。
米勒双肩扛着几根松树枝,树枝粗的一头被砍得光秃秃的,冲着前面,细的一头在他身后。他踉踉跄跄地走下山坡的时候,松树上的小树枝和树叶在雪地上留下了粗重的痕迹,把雪弄得凹凸不平,掩盖了米勒踩出的小道。米勒被树枝的重量压弯了腰,他摇晃着走完最后几步,来到营火跟前,丢下肩上的树枝,树枝“哗啦”一声落到两侧的雪地上,像白色烟尘的细雾从地上喷然而起,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分钟。
米勒满脸尘垢,又冷又饿,脸色铁青。他在丢下树枝的地方摇晃了好几分钟,然后东倒西歪地朝营火走去,在营火边静静地站着,让自己暖和起来。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咖啡煮得漫出了壶面,在炭火上嘶嘶作响。
他对安德鲁斯说:“找到杯子了吗?”声音虚弱而呆板。
安德鲁斯把壶移到火边上,壶柄烫痛了他的手,但他没有放开。他对米勒点点头,“我找到两只杯子,其余的杯子一定是被风吹走了。”
他把煮好的咖啡倒进两只杯子里。施奈德走了过来。安德鲁斯把一只杯子递给米勒,另一只杯子递给施奈德。咖啡淡而无味,但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大口喝着烫嘴的咖啡。安德鲁斯又往热气腾腾的壶里放了一小把咖啡。
“悠着点。”米勒说道。他双手握住铁皮杯子,杯子在两手间换来换去,以免把手烫了,同时手又能抓住杯子,吸收上面的热量。“我们的咖啡不多了,喝不了多久,让咖啡煮得久点。”
米勒喝完第二杯咖啡,似乎恢复了一点体力。第三杯咖啡,他只喝了一小口,就递给查理·霍格,查理·霍格坐在营火前谁也没有看。喝完第二杯咖啡,施奈德回到查理·霍格另一边的营火旁,眼睛忧郁地盯着炭火,炭火在透过树林渗透进来的耀眼的白雪映衬下,火光黯淡,使他们坐的地方显得更黑了。
“我们要在这儿搭一个披棚。”米勒说。
安德鲁斯被热咖啡烫得嘴疼,张着嘴巴,含糊地说道:“在太阳底下空旷的地带搭不是更好吗?”
米勒摇摇头。“白天或许可以,但晚上不行。如果再来一场暴风雪,我们搭的披棚在空旷地带用不了多久就垮了。我们在这里搭。”
安德鲁斯点点头。他举起杯子,仰起头,喝光了最后一点儿咖啡,杯子热乎乎的边沿碰到了他的鼻梁。青豆在热水里变软了,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尽管安德鲁斯没有感到饥饿,但闻到香味后,胃里一阵痉挛,突然的疼痛让他弯下了腰。
米勒说:“我们最好还是开始干活,青豆没有两三小时好不了。在天黑之前我们得把披棚搭建起来。”
“米勒先生。”安德鲁斯说。米勒刚要站起身,听到安德鲁斯叫他,便停下来,半蹲着。
“怎么了,年轻人?”
“我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米勒站起来,俯身掸去粘在膝盖上的黑泥灰和潮湿的松树叶。他低着头,黑乎乎的眉毛缠在一起,抬眼直直地看着安德鲁斯。
“我不想骗你,年轻人,”他扭头冲着朝他们走来的施奈德,“也不想骗施奈德,我们要在这儿一直待到我们必经的谷口的雪融化。”
“要多久?”安德鲁斯问。
“晴朗暖和的天气要三四个星期,”米勒说,“但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所以压根没有三四个星期的暖和天气。年轻人,我们要等到明年春天。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明年春天?”安德鲁斯说。
“至少六个月,最多八个月。因此我们最好还是干起来吧,准备做长期等待。”
安德鲁斯想弄明白六个月有多长,但他的脑子就是不听话,不往那个数字上想。他们现在到这儿来有多久了,一个月?一个半月?不管多久,这段时间全都被新鲜感、劳动和劳累占据了,因此这段时间似乎与任何一段可以计算、可以回味、可以和其他事情对照的时间都不一样。六个月,他说出了这个数字,好像大声说出来,这个数字的含义就丰富起来了。“六个月。”
“或者七个月,又或八个月,”米勒说,“光想是没有用的。开始干活吧,要不然咖啡的兴奋劲儿就没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安德鲁斯、米勒和施奈德都用来搭建那个披棚。他们把小松树上的树枝扯下来,整整齐齐地堆在营火旁边。米勒和安德鲁斯弄木头的时候,施奈德把他找到的一块最小最软的硬牛皮削成一些大小不等但比较细的牛皮带。他的刀具在硬如石头的牛皮上没削几下就钝了,削好一根牛皮带,要磨好几次刀。他把这些牛皮带弄弯了,可以塞进在雪地里找到的查理·霍格日常用的一个大壶里。然后他叫米勒和安德鲁斯到他站的地方来,让他们往壶里撒尿。
“什么?”安德鲁斯惊叫道。
“往壶里撒尿,”施奈德笑着说,“你会撒尿,对吧?”
安德鲁斯看着米勒,米勒说:“他说得对。印第安人就是这么做的。这可以让硬牛皮软下来。”
“女人的尿最好,”施奈德说,“但我们自己的尿也就将就着用了。”
三个人正经八百地把尿撒到壶里。施奈德检查了炭灰浮起的高度,遗憾地摇摇头,又往壶里扔了几把雪,让混有炭灰的液体漫过牛皮带。他把铁壶放在营火上,就去帮安德鲁斯和米勒干活了。
他们把削光叉枝的木头砍成一段一段的,在营火前他们把其中四根——两根短的,两根长的——摆成长方形。为了固定这四根木头,他们在潮湿的地上挖了将近两英尺深,在挖的过程中遇到过分叉开来的树根和地下零零落落的石块,他们一挖到底,然后把木头放进这些坑里,长的木头面对营火。他们在比较细长的树枝上开出槽口,然后把这些树枝牢牢地敲进竖在地上的粗直的木头上。这样搭成一个结实得像火柴盒一样的框架。框架从后面几英尺高的树桩上斜披下来,到前面的位置有人的肩膀那么高。然后他们用尿和炭灰浸泡过的皮带把树枝捆绑起来,皮带还是那么硬,但勉强可以用。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几乎筋疲力尽了,于是停下手上的活,开始吃一直在锅里沸煮的青豆。四个人在同一口锅里吃,餐具散落在雪地下面,能找到什么就用什么。青豆没有盐,淡而无味,吃到胃里也难以消化,但他们还是吃下去了,把大锅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吃得干干净净。米勒、施奈德和安德鲁斯重又回到他们搭建的框架前,牛皮带已经变硬并且收缩起来,木头像铁箍一样捆在一起。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忙着用在小便和炭灰里泡过的牛皮带把牛皮捆在框架上面。他们在框架四周挖了一道浅沟,把残剩的牛皮都填进了沟里,并且用潮湿的泥土和泥炭把它们盖起来,这样湿气就不会钻进披棚里。
黑暗降临之前,披棚搭建好了。框架很结实,墙和地板都是牛皮做的,牛皮用牛皮带绑好了,上面还压了东西,因此至少后面和两侧基本上是防水和防风的。披棚前面宽敞,松散地挂着几张牛皮,并且放置得恰到好处,如果有风的话,可以用长木桩把它们钉在地里固定起来。几个人又从雪地里挖出残剩的铺盖卷,把剩下的毯子平分,放在火上烘干。西边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冰雪覆盖的大地映照上了一层冷莹莹的光,并泛着金黄色。借着这抹亮光,安德鲁斯看了看他们花了一天用木头和牛皮搭建起来的披棚。他想:这将是今后六或八个月里的家。他不知道生活在这里面将是个什么样子。他害怕单调无聊,但这个担心害怕是多余的。
他们一直都在紧张地工作。他们把泡软的牛皮削成狭长的两英尺带子,擦掉上面的绒毛,又在每条带子中间划出四英寸长的口子,把这个狭长的带子像面具一样系在眼睛上,来减少冰雪刺眼的光亮。他们从一棵松树里选出一小段一小段的树枝,把它们浸泡后,弯成椭圆形,然后在上面系上一条条的牛皮带,形成格子形状,用作简陋的雪鞋,这样踩在雪外面的薄冰上,就不会陷下去。他们用泡软的牛皮做成粗陋的袜靴,然后用牛皮带绑在小腿肚上,这样双脚就可以免于被冻坏了。他们加工处理了几块牛皮,来替代被暴风雪吹走的毯子,他们甚至用牛皮做了基本能穿的宽宽大大的袍子来替代大衣。他们在雪地上拖原木,为营火贮备木材,直到营地周围的那块地方被压得结结实实,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冰地上滑动它们。他们让营火整天整夜地燃烧着,晚上他们轮流起身,走进刺骨的寒冷中,把木头塞到木灰下面。有一次狂风吹了半夜,安德鲁斯看着营火吞噬了十几根原木,一次也没能燃成大火。大风把余烬吹得亮闪闪热烘烘。
暴风雪后的第四天,施奈德和安德鲁斯拿起斧头准备进树林,想砍倒更多的树木以增加大圆石旁的原木储备,这时米勒告诉他们他要骑马到山谷去射杀野牛:他们吃的肉不多了,天气看起来还不错。米勒骑上畜栏里唯一的一匹马——其他两匹马被放开和牛队一起生活,这样两匹马可以在山谷里更好地找到草,存活下来——米勒慢慢地骑着马离开了营地。他六个多小时后才回来,疲倦地滑下马,蹚着雪走到等在营火周围的其他三个人旁边。
“没有野牛,”他说道,“野牛一定是在谷口被暴风雪封住之前,逃出去了。”
“剩下的肉不多了,”施奈德说,“面粉给毁了,只有一袋青豆。”
“这地方不高,打猎不会很难,”米勒说,“明天我再出去一趟,或许能弄一头鹿回来。最糟糕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吃鱼对付。湖面虽然冻起来了,但还没有厚到砍不开的地步。”
“你看到那些牲口了吗?”施奈德问。
米勒点点头,“几头牛挺过来了。有的地方雪被吹走了好多,这几头牛活下来应该没有问题。几匹马看上去很糟糕,但运气好,它们也能活下来。”
“运气怎么会好?”施奈德说。
米勒向后仰,伸直了身体,冲施奈德笑了笑。
“弗雷德,我相信你骨子里很悲观。哎呀,情况还不很糟嘛,我们现在安顿下来了。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怀俄明州被大雪封住了,就我一个人。完全在森林线上方,根本没法下去。那么高,打不着动物。一冬天我就靠吃我的马和一头山羊活了下来。唯一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就是用马皮做的袋子。现在这样就不错了,你没有理由抱怨。”
“我有理由抱怨,”施奈德说,“你知道是什么理由。”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施奈德的抱怨也就渐渐少了,最后一点抱怨也没有了。尽管他和大家一道睡在牛皮披棚里,但越来越多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待着,只有别人主动和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口,开口也只是三言两语马虎应付。米勒外出打猎的时候,他常常会离开营地,在外面一直溜达到黄昏,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显然他已下定决心不和同伴有太多瓜葛,因此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有一次,安德鲁斯撞上他,听到他柔声细语地,像是对某个女人说话。安德鲁斯很尴尬又有些害怕,于是倒退着离开了他。但是施奈德听到了他的动静,转过身来对着他。一时间两个人四目相对,但施奈德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他双眼目光呆滞空洞,过了一会儿双眼又木然地转向其他地方。安德鲁斯既疑惑又担心,于是就把施奈德的这个新举动告诉了米勒。
“不用担心,”米勒说,“一个人独自待着就会这样。我以前也这样。人得说话,但像我们四个人这样与世隔绝地住在一起,彼此话多并没有好处。”
因此,米勒出去打猎,施奈德到处转悠,脑子里无论出现什么都自言自语一番,只有安德鲁斯和查理·霍格两个人留在营地里。
查理·霍格从雪地里出来,经过最初的震惊麻木过后,开始逐渐认清了周围的环境,甚至开始接受目前的环境。
暴风雪肆虐之后,米勒从营地的废墟里找到一个没有破的坛子,里面有两加仑威士忌。每天米勒弄出一点儿威士忌给查理·霍格。他们把前一天的咖啡渣反复煮,煮成有点淡淡苦味的咖啡,查理·霍格把酒和咖啡和在一起喝掉。查理·霍格每天都要喝一点儿咖啡和酒的混合物,身体逐渐暖和起来,精神也放松了。他开始在营地周围转一转——但是起初只是在他们的披棚和营火之间的一大圈范围内活动,这块地方由于营火的热量和他们自己的踩踏,雪已经融化掉了。但是,有一天,查理·霍格突然在营火前站起身,动作过猛,他的咖啡威士忌酒都泼出来了一点。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周围,手上的酒杯落到了地上,他用手捶着自己的胸脯,又把手插进衣服里。然后他跑进雪地里,在储藏自己物品的一棵大树旁跪了下来,开始在雪里扒找。他把手插进雪里,慌慌张张又疯狂地把雪甩向一边。安德鲁斯走到他跟前,问他出什么事了,查理·霍格只是声音嘶哑地一个劲儿地说“书!书!”,然后更加疯狂地挖进雪里。
他挖了将近一个小时,没过几分钟就跑到营火前,一边烘热手和手腕处青紫的皱巴巴的残肢,一边像受了惊吓的动物一样啜泣着。安德鲁斯明白他在找什么后,就和他一起找,尽管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最后,安德鲁斯用麻木的手指推开一个雪块,触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是查理·霍格的《圣经》,书在雪地上打开着,浸湿了。他冲查理·霍格举起《圣经》,大声喊叫着,像举着一个精致的盘子一样,以防浸湿的书页撕破了。查理·霍格颤抖着手接了过来。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以及第二天早晨的部分时间,查理·霍格都用来在营火前一页一页地烘干《圣经》。在随后的日子里,他就靠翻阅满是泥斑、字迹模糊的《圣经》打发时光。有一次,由于无所事事,米勒不在,营地沉寂无声,安德鲁斯紧张到要发怒,于是他让查理·霍格念点什么给他听听。查理·霍格恼怒地看看他,没有回答,又接着看他的《圣经》,慢吞吞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吃力地在书上一行行地顺下去,专心致志、眉头紧锁。
米勒独自一人倒是逍遥自在。他白天离开营地,外出寻找食物,总是在黄昏前不久回来。有时在等待他的几个人后面出现,有时在前面出现——但总是出现得很突然,好像是从周围的环境中冒出来的。他总是不言不语地朝他们走来,黑黝黝的脸上胡子拉碴,粘在上面的冰雪闪着亮光,把猎到的东西往营火旁边的雪地上一扔。有一次他打到一头熊,并且就地宰割。他扛着熊的巨大后腿踉踉跄跄出现的时候,安德鲁斯猛然间觉得米勒就像一头庞然大物,奇形怪状,宽大的肩膀上露出一颗小小的头颅,往下低着。
其他人因为每天吃野兽的肉日渐虚弱,米勒的精神和耐力却与日俱增。打了一整天猎后,他还要自己给猎物褪毛开膛,准备晚饭,查理·霍格看上去无力完成的任务都由他承担了。有时候夜晚晴朗,他带着斧头走进森林,待在温暖的营火旁的几个人可以清晰地听到冰冻的斧头砍进冰冻的松树时发出的响亮的撞击声。
他很少开口和其他人说话。但他的沉默并非出于安德鲁斯先前看到的他在捕猎野牛时的专注和玩命。晚上,米勒弯腰坐在营火前,营火反射到他们身后的披棚上,热量反射回来烘着他们的后背。米勒盯着黄色的火焰,他黝黑沉着的脸上闪着火光,扁平的嘴唇上似乎总是挂着满足的微笑。但他的快乐不是由于和其他人相处相伴,也不是由于大家相处时都沉默寡言。他看着营火以及营火以外黑暗的地方,星星和月亮闪着微弱的亮光照在各处的积雪上,这些黑暗的地方有了一点亮色。早晨在外出打猎之前,他把早饭给大伙和自己烧好,他干这些活的时候,不喜不怒,好像这些活只是他外出时必要的前奏。他离开营地,好像是汇入到周围环境中。他穿着嫩树枝和牛皮带结成的雪鞋,毫不费力地滑行着,融入到雪地上漆黑的森林里。
安德鲁斯看着身边的人,等待着。晚上有的时候,他和大家挤在闷热的披棚里,听着时常突然刮起的大风在披棚角的四周呼啸低吟。这样的时候,同伴粗重的呼吸声和打鼾声,他和同伴身体的摩擦碰撞,不通风的披棚聚集起来的他们身体的臭味,似乎都是虚无缥缈的。在这样的时刻,他感到自己的某一部分已经飞到棚外,在冰天雪地之间飞来飞去。有时候当他快睡着的时候,他想到了弗朗辛,就像先前一个人待在暴风雪下的牛皮袋里时想到她一样。但现在想到的她更加具体了。他闭上眼睛差不多就能把她的形象带到眼前。他渐渐地让最后那天晚上和她待在一起时的情景来到他的脑海里,直到最终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再也不感到害羞和难堪。他看到了自己把弗朗辛温暖白皙的身体推开,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惊讶不已,似乎做这件事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人。
他开始接受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并且试图找出其中的意义。他一个个地打量着和自己共同度过这死气沉沉生活的这几个人。他看到查理·霍格呷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和兑了水的威士忌混合饮料,来抵挡一直侵袭着的寒冷,甚至查理·霍格弯身在火上取暖时也是寒冷依旧。他看到查理·霍格浑浊流泪的眼睛盯着《圣经》残破的书页,好像极力回避那使他显得渺小的白茫茫的雪地。他看到弗雷德·施奈德避开同伴,退缩到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保持这种孤独忧郁,才能对抗周围严寒的冬雪。施奈德踏着沉重的步伐走过雪地,双脚尽力往前蹚。他眼睛上总是系着狭窄的牛皮带,通过带子上的细缝,看着雪地。安德鲁斯想,他看雪地的样子,好像雪地是件活生生的东西,是他随时准备跃起攻击的对象。他养成了随身携带安德鲁斯最初在屠夫十字镇看到的那把小手枪的习惯。有时候他自言自语咕哝着,手会不知不觉地摸到腰带上,轻轻抚弄着手枪柄。至于米勒——每当他想到米勒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时,他总是犹豫不决起来。他看到米勒在茫茫白雪的背景下就是头发蓬乱,黑乎乎、粗陋的一团。米勒就像远处的冷杉,和周围环境截然不同,但又是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早晨他看着米勒走进森林深处,他总是有一种感觉,米勒并没有远离他的视线,而是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成了环境天然的一部分,依然清晰可见。
安德鲁斯却不能审视自己。他再一次像陌生人一样想到自己,就像几个月前在屠夫十字镇从河边向西看着他现在待的这片土地一样。当时他想到了什么?是个什么状态?有什么样的感受?他现在想到的自己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什么也没做,也没有任何身份。有一次,查理·霍格、施奈德和他围坐在惨淡的营火边的时候,耀眼的阳光在他们身边投下黑影,他感到一种迫不及待的焦躁,迫切地想要从坐在他两边的两个无声无息的庞然大物身边走开。他对他们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系上很少用过的雪鞋,窸窸窣窣艰难地走过结了一层冰的雪地。尽管他的双脚在雪地上冻得发麻,脖颈后面却被无遮无掩的太阳晒得火烫。他的双腿由于一刻不停地蹒跚而行开始疼痛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周围雪白一片,金光闪闪像点点星火。眼前无边无际的雪原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把眼睛抬高了一点儿,看到远处山坡上面直指湛蓝天空的黑色松树尖顶。他看着切入到蓝天里半明半暗的山的边缘时,整个山坡都闪闪发亮,地平线模糊不清。突然间到处都是白色的——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他的眼睛开始感到灼热疼痛的时候,他趔趄着后退了几步。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捂在上面;但即便闭上眼睑,眼睑上出现的还是白色。他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不易听见的喊叫。他感到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自己失去了重量。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是直立着,还是钻进了雪里。他在空中舞动双手,然后弯下膝盖,向下探出双手。手感觉到外层结了壳的雪柔软的触感。他把手指戳进雪里,捧了一小捧雪,捂在眼睛上。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刚才离开营地时,忘了戴眼罩。太阳从平整的雪地上反射过来,灼伤了他的眼睛,因此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雪地上跪了很长时间,用手指挖出雪按摩紧闭的眼睑。最后,他把捂在眼睛上的手指微微分开,才辨别出他认为标记他们营地的一片黑乎乎的松树和那个大圆石。他闭着眼睛,朝那个方向蹚去。因为看不见,有时他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雪地上。摔倒的时候,他冒着风险连忙从指缝里飞快地瞄一眼,这样可以纠正前进的方向。他最终到达营地的时候,他的双眼灼伤得很厉害,看不见任何东西,哪怕是迅速地瞄一眼也看不见。施奈德走出营地迎接他,引导他进入披棚。在以后三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躺在黑暗的披棚里,等着眼伤养好。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有不戴牛皮眼罩就去观看雪景。他也再没有去白茫茫的大山谷。
起先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最后是一个月一个月地,几个人忍受着变幻无常的天气。有的时候天气晴朗炎热,宛如夏天,空中静得没有一丝风,松树梢上的雪花丝纹不动;有的时候山谷刮起阴冷的大风,沿着漫长的山体两侧呼啸而至。于是大雪纷纷飘落。风停下来的时候,大雪如同一块实体从灰白的天上缓缓下落;有的时候雪被大大小小的不同方向的风肆虐着,于是他们的披棚周围堆了一圈厚厚的雪堤,因此从外面看他们好像是生活在一个空空的雪洞里。夜晚寒冷刺骨,他们挤在一起,但不管挤多紧,也不管他们在身上压上多少张牛皮,他们依然冻得发抖,无法入睡。时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过去了,但安德鲁斯毫无感觉,因为没有一个可以计算春天融雪的时间坐标。施奈德在一根扯下来的树枝上刻了一道道凹槽来标记日期,安德鲁斯时不时地过去看看这些凹槽。他木然而又机械地数着这些凹槽,但数的数字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施奈德定期走到他跟前,向他要一个月的工资,他这才知道一个月过去了。每当此时,他认认真真地从装钱的腰带里数出施奈德要的工资,心里好奇地想,施奈德拿到钱后会放在哪儿呢。但即便这样,他对逝去的时间也没有多少意识,付工资只是施奈德索要的时候他要履行的职责,和还没有逝去的时间没有任何关系,但却让他停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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