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4月初,气候稳定下来,安德鲁斯看着山谷里的积雪一天天融化。其速度之慢让人倍感煎熬。起先是积雪不多的地方融化,因此曾经平坦的山谷变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雪地。一天天过去变成了一个个星期,融化的雪水渗透进大地,季节渐渐变暖,缠结在一起的冬草中冒出了新芽。去年淡黄色的草地上染上了一层新绿。
随着积雪融化,渗透进蠢蠢欲动的大地,野味也越来越多,野鹿溜进山谷,吃着新鲜的青草,而且胆子越来越大,有时吃草的地方离营地只有几百码远,听到动静,这些野鹿便抬起头,一边向前竖起圆锥形的小耳朵,一边绷紧蹲下的身体,准备逃窜,接着,假如没有其他响声,它们就继续吃草,黄褐色的脖子向下弯成美妙的弧线。山鹑在他们上面的树顶上啾啾地叫着,并且飞落到野鹿身边,和野鹿一起进食,它们灰白黄三色相间的斑纹和它们脚下的大地融合在一起。野味离他们这么近,几乎唾手可得,米勒再也不用走进森林了。他把安德鲁斯的小步枪抱在怀里,一副不屑的样子,离开营地几步远,随意地把枪托抵在肩膀上,要打多少野味,就打多少野味。他们吃够了鹿肉、鹑肉和麋肉。吃不掉的扒去内脏的野味,在逐渐缓和起来的天气里都变质变味了。施奈德每天都艰难地蹚过融化的积雪,走到谷口,察看横在他们与外部世界之间的积雪。谷口的积雪渐渐融化。米勒看着太阳,带着阴郁的眼光计算着逐渐变大、开始朝山坡扩大的泥地,默然无语。查理·霍格一直守护着那本破旧的《圣经》,但时不时地抬起头,看一眼不断变化的大地,似乎感到非常吃惊。他们对于一整天守护着的火苗就不那么上心了。好几次,他们没有留意,火熄灭了,只好用米勒带在口袋里的火匣再把火生起来。
尽管山谷里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但在平地向上进入森林和山峰的地方还有大堆大堆的残雪。米勒把关在畜栏里一冬天的马放出去吃草,一冬天只吃到少量谷物和能够找到的不多的草料,这匹马瘦骨嶙峋。它把营地前面一块地方的新草吃得干干净净。它恢复了一点儿体力之后,米勒给它套上马鞍,骑上马,离开营地,朝山谷走去。几个小时之后,米勒带着两匹冬天跑散的马回来了。由于长时间流浪在外,这两匹马几乎变成了野马,米勒和施奈德试图把它们的脚拴住以防它们从营地走散时,它们后腿直立,前腿腾空,鬃毛飞舞,眼睛上翻,眼白外露。在吃了几天青草之后,它们的皮毛开始微微发亮,野性渐少,最终他们给马套上了马鞍。一冬天没有东西可吃,两匹马瘦得连肚子上的肚带都收不紧了。
“再有几天冰天雪地,”米勒凄惨地说,“我们就无马可骑了,只能走回屠夫十字镇。”
马套上马鞍被驯服后,米勒、安德鲁斯和施奈德便骑马进入山谷。他们在马车前停了下来,马车在露天经受了一冬天风雪的肆虐,有几块底板已经翘了起来,一些铁的装置也上了一层薄锈。
“马车没有问题,”米勒说,“只要这里那里上点油,就可以胜任我们要干的活。”他从马上俯下身子,用食指摸了摸环绕车轮的大铁箍,他看了看食指上闪光的铁锈,然后在肮脏硬挺的裤子上擦了擦手指。
从马车的位置出发,几个人开始骑马寻找在暴风雪中走散的几头牛。
他们找到了这几头牛,它们还都活着。几头牛不像那几匹马那样瘦骨嶙峋,但野多了。三个人走近时,几头牛惊慌失措地突然蹿起,咚咚地跑开了。三个人花了四天时间才把几头牛赶拢在一起,带回营地。然后拴住它们的脚,再放它们吃草。草长得很旺盛,牛的肚子开始圆了起来,也不像先前那么野了。这一星期结束前,他们能够把几头牛套在马车上,并且赶着它们在山谷里、在秋天打死的被遗弃的野牛尸首中间闲逛几小时。温度升高后,这些野牛尸体开始散发出浓烈的臭味,野牛尸首旁的草长得绿油油的,特别茂密。
随着天气转暖,一冬天都让安德鲁斯感到刺骨的寒冷开始退去。他骑马牵牛,身上的肌肉便松弛了下来,看着绿茵茵的大地,视力变得锐利起来,一冬天习惯了所有声音被层层厚雪吸收后变为单调声响的听觉开始听到山谷里各种各样的声音——坚硬的松树枝间轻风的瑟瑟声、脚步走过正在生长的草地发出的沙沙声、马鞍在马上移动时皮革发出的吱吱声以及传到远处消失在空中的人的声音。
当牛马长肥,又开始习惯被人牵着行动时,施奈德越来越多地在营地到积雪的谷口之间来来回回。谷口是必经之路,只有经过谷口才能离开山顶,然后下山进入平坦的草原。有时候他兴奋急切地回到营地,走到每个人面前,语速飞快、声音嘶哑地小声宣布。
“融化得很快,”他说道,“冰层以下都变软变空了。用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通过了。”
有时候他回来时,神情忧郁。
“该死的冰层把寒冷封住了。只要一个温暖的夜晚,冰层就可能松动。”
这时米勒就会露出冷静善意的笑容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有一天,施奈德察看完积雪骑马回来,特别兴奋。
“伙计们,我们可以通过了!”他说道,语速极快,像连珠炮似的,“我一直到了积雪那边。”
“骑马?”米勒问,人并没有从躺着的野牛皮上爬起来。“步行,”施奈德说,“雪深不超过四五十码,过了积雪以后就行走自如了。”
“有多深?”米勒问。
“不深,”施奈德说,“像面糊一样柔软。”
“有多深?”米勒又问。
施奈德掌心向下,把手举到超过头顶几英寸的地方,“就超过人头一丁点儿。我们可以很容易过去。”
“你说你是走过去的?”
“易如反掌,”施奈德说,“一直走到积雪另一边。”
“你这该死的傻瓜,”米勒轻声说道,“你也不想想,万一湿雪塌下来,把你埋在下面怎么办?”
“弗雷德·施奈德是不会被埋下去的,”施奈德一边说,一边用攥紧的拳头捶着胸脯,“弗雷德·施奈德知道怎么样照顾好自己,他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米勒笑了笑,“弗雷德,你热切地想过舒适的生活,玩放荡的女人,只要能马上到手,连小命都不要了。”
施奈德不耐烦地挥挥手,“别管那些。我们是不是准备装车?”
米勒却在野牛皮上把身子伸展得更舒坦一些。“不着急,”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雪堆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深——我就知道没有融化多少——我们还得等几天。”
“但现在我们是可以过去的!”
“当然可以,”米勒说,“那就得冒雪塌下来的风险。要是这些牛埋在几吨重的湿雪下面,我们该怎么办?且别说我们自己怎么样。”
“你难道就不能去看看?”施奈德哀号着说。
“没有必要,”米勒说,“我说过了,如果雪还是像你说的那么深,我们还得等几天。我们就等几天吧。”
因此他们等待着。查理·霍格从冬天的长梦中渐渐苏醒过来,每天练习牛拉马车一个小时左右,直到这些牛和去年秋天一样轻松自如地拉动马车,至少是在空车的时候如此。在查理·霍格的指挥下,安德鲁斯熏烤了大量数英尺长的鳟鱼和许多肋条肉,以便下山和穿越草原长途跋涉的时候吃。米勒又开始带着两支枪——一支他自己的夏普斯枪和一支安德鲁斯的小步枪——用胳膊肘夹着,到山腰去四处察看,山腰还是积着松软的厚雪。待在营地的人不时会听到夏普斯步枪的砰砰声和小步枪剧烈的啪啪声。有时,米勒把他的猎物带回营地,更多的时候,猎物倒在哪儿,他就让它躺在哪儿。在营地的时候,他的眼睛经常在长长的山谷里扫视,在四周高起的山腰间巡看。他为了某个原因,不得不把视线转移到其他地方的时候,总是很不情愿。
先前米勒拒绝了施奈德离开山谷的提议,因此施奈德一直闷闷不乐,现在心里憋着一股无言的愤怒,很显然他的愤怒大都是冲着米勒去的,但米勒并不在意。施奈德一开口说话,就是坚持要米勒陪他去谷口,查看一下残剩的积雪,几乎天天如此。每当施奈德提出要求,米勒总是不温不火地应付着。他木无表情地跟着去,又木无表情地跟着回来。他的脸上平静淡然,和施奈德怒气冲冲面红耳赤形成鲜明对照。施奈德坚持要离开山谷,但话到嘴边就被米勒挡了回去:“还不能走。”
对安德鲁斯来说,尽管米勒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最后几天在他看来却是最难熬的几天。眼见着马上就可以离开,安德鲁斯一次又一次攥紧拳头,手掌心全是汗。但他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急切。他能够理解施奈德的急不可耐——他知道施奈德想要的就是用可口的饭菜填饱肚子,让身体睡在干净柔软的床上,把积聚的欲望发泄在某个听他使唤的女人身上。自己的欲望可能包括上面所有这一切,但他的欲望既更加模糊又更加强烈。他想回到哪儿?又想从哪儿出发?好几次他沿着米勒和施奈德去谷口踏出的小道向前走,站在堆着厚雪的两座山峰之间的狭窄通道面前,那儿就是进入山谷的出入口。在雪堆上方,山峰原始的棕红色岩石直入蔚蓝的天空。他极目远望施奈德在雪地里踏出的露在外面的壕沟,既深又窄的壕沟弯弯曲曲,他一眼不能望穿壕沟,看到外面的旷野。
米勒不动声色,他们只能绝望地等待着。即便树林里阴影下的雪块开始融化,变成一条小溪流经他们的营地,他们依然等待着。他们一直等到4月末。然后有一天晚上,米勒在营火前突然说道:“晚上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装车,离开这儿。”
他说完话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接着施奈德站起来跳跃高呼。他拍了一下米勒的后背,转了三四个圈,大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然后又拍了一下米勒的后背。
“我的天,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的天,米勒!你这家伙还真不错,对吧?”他绕着小圈兜了好几分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对其他人说着没头没脑的话。
米勒宣布撤离,紧接着一阵欢欣鼓舞之后,安德鲁斯感到一种异样的悲伤袭上心头,这悲伤像是来自对这地方的留恋。他看着黑暗中一小团营火欢快地燃烧着,然后视线越过营火,看着远处黑暗的地方。那边是山谷,他对山谷已经了如指掌了,虽然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山谷在那边。那边有正在腐烂的野牛的尸体,他们费时费力流血流汗,就是为了得到野牛皮。一垛垛野牛皮也在黑暗中堆着,只是他看不见,明天他们将这些野牛皮装上车,离开这个地方。他感到自己再也回不到这里,尽管他知道他还会和别人一起来到这里把那些未能带走的野牛皮运走。他隐约感到自己把什么东西遗留在了这里。这些东西或许对他来说十分重要,假如他能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天晚上,营火熄灭以后,他一个人躺在披棚外的黑暗中,让料峭的春寒穿过衣服钻进肌肤里,最后他终于睡着了,但夜里醒来好几次,睁眼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
早晨晨光初露,施奈德把他们叫醒。为庆祝这最后一天的到来,他们决定喝光剩下的所有咖啡,这些咖啡他们已经储存了好几个星期了。查理·霍格把咖啡烧得又浓又黑。以前喝的都是咖啡渣煮的咖啡,淡如清水,现在咖啡的清香苦味钻进了他们的大脑,让他们的身体力量倍增。他们把牛套上马车,牵到一块空地上,那里牛皮一捆一捆地堆得老高。
安德、施奈德和米勒把大捆大捆的牛皮推到车厢里的时候,查理·霍格打扫营地,把烤鱼、烤肉和其他一系列东西装进大柳条箱里,整个冬天大柳条箱都在营地旁边,用帆布盖着。长期吃兽肉和鱼肉,三个人都体力不支,他们奋力搬运牛皮捆。六个大捆两个两个地放在车厢底部。在这六捆上面,这三个人想办法再放六捆,因此绑在一起的牛皮有一人多高,超过了马车的侧板。尽管他们累得气喘喘吁吁头晕目眩,米勒还是催促他们在十二捆牛皮上面再加六捆,最后牛皮比查理·霍格坐的弹簧座位还要高出十到十二英尺,晃晃悠悠地保持着平衡。
“太多了。”施奈德把最后一捆牛皮推到位后喘着气说道。他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尘垢和烟灰,比他淡颜色的头发和胡须要灰白一些。他离开马车,看了看高耸的野牛皮,“这根本下不了山,一旦离开平地,就会侧翻过来。”
查理·霍格在马车旁整理一堆东西。米勒把能找到的绳子收集起来。他没有回答施奈德的话。他把零碎的绳子结在一起,开始把绳子扣在侧板顶部的角撑板和索环上。
施奈德说:“把它们捆绑在一起更糟。这辆马车根本拉不了这么重的东西。弄断了轴,怎么办?”
米勒把绳子从牛皮堆顶上扔过去。“下山的时候我们会稳住它,”米勒说,“如果我们小心点儿,车轴会撑住的。”他停了一会儿,“我想我们应该带点货真价实的东西回屠夫十字镇,让那些人大吃一惊。”
他们把牛皮绑在马车上,能绑多紧就绑多紧,牛皮被压扁了,抵在马车的侧板上,侧板凸在了外面。牛皮绑好后,他们站得离马车远一点儿,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剩下的牛皮,安德鲁斯估计地上大约还有四十捆。
“还要再装两车,”米勒说,“今年春天晚些时候我们可以回来弄这些牛皮。我们现在差不多运了一千五百张牛皮——这里还有三千张。总共约有四千六七百张。如果还是原先的价格,能卖一万八千美元。”他无精打采地冲安德鲁斯笑了笑,“你可以得到七千多一点儿。一冬天什么事也没做,还不错吧?”
“快点,”施奈德说,“钱到手,再数不迟。我们赶快装完,离开这儿。”
“你应该坚持分成,弗雷德,”米勒说,“那样你会多挣一些钱。让我们算算——”
“行了,”施奈德说,“我不会后悔的。我自己碰运气。再说了,你还没有把牛皮运回屠夫十字镇呢。”
“让我们算算,”米勒说,“如果你坚持六一分成,你可以得到——”
“行了。”安德鲁斯说道。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感到自己对米勒隐隐升起一股怒火。“我说过我会照顾施奈德的,我会另外分一成所得给他。”
米勒打量着安德鲁斯,微微点点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当然,威尔,你的所得随你怎么处理。”
施奈德满脸通红,愤怒地看着安德鲁斯,“不,谢谢你。我只要一个月六十美元,我一直在拿这笔钱。弗雷德·施奈德自己照顾自己。别人的东西我不要。”
“好吧,”安德鲁斯说,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回屠夫十字镇,我会请你喝个够。”
“谢谢,”施奈德认真地说,“非常谢谢你这么做。”
他们把披棚的东西和烤好的食物放在马车高高的座位下面,四下看了看,检查有没有落下东西。他们一冬天都待在里面的披棚在树林里看上去很小,似乎根本担当不了它已经完成的使命。安德鲁斯明白就是这里,在今年春天晚些时候或者秋天,他们还会回来,来运走剩下的牛皮。但是在接下来的季节里,太阳会把这个披棚晒干,冰天雪地会把它冻裂,披棚坍塌,肢解成一块块碎片,直到不复存在。只剩下那些他们插进地里的木桩,还能显示他们曾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冬天。他不知道披棚在风雪中腐烂、慢慢融进它下面深厚的松叶层之前,会不会有其他人见到。
他们把剩下的牛皮捆丢在原处,没有再花力气把它们推到树林里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查理·霍格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马钱子碱浇在牛皮上,防止其他的害虫在牛皮捆上做窝。米勒、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给自己的马套上马鞍。把各自的毯子和小物件用柔软的牛皮包裹起来,捆扎在马鞍后面。查理·霍格爬上高高的弹簧座位。米勒打了个手势,查理·霍格大幅度地歪向堆在一起的牛皮捆一侧,向后甩出长长的牛皮鞭,又敏捷地沿着牛队一侧把皮鞭带回来。展开的牛皮鞭在顶端啪的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是查理·霍格尖细的吼叫声:“驾!驾!”受惊的牛队用力拉紧沉重的马车,牛蹄深深陷进了泥里。木轭卡在牛肩膀的肉里,原木在牛拖车产生的拉力的作用下发出粗重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刚刚上过油的车轮在车轴上转动起来,马车缓缓向前移动,牛队拖着重物渐渐找到平衡点,车速也越来越快。牛皮太重,车轮的边缘都陷到了松软的泥里,留下两条平行的深辙,在淡绿色的草地上既黑又粗。
在谷口,雪仍然深至马的肢关节处,但很松软,尽管车毂有一半陷进湿地里,可牛队比较轻松地就走了过去。他们在谷口的顶点停了下来,谷口正好在两座山峰之间,两座山峰像让他们进进出出的一扇破门的两个巨大的柱子。施奈德和米勒下马检查马车的刹车,保证刹车在下山时不致让马车冲得太快。在他们检查的时候,安德鲁斯回首望着一会儿就要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的山谷。从这么远的地方看,新长出的青草像是贴在地面的绿色薄雾,在清晨的太阳下闪着亮光。安德鲁斯无法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让一千头垂死的野牛在里面挣扎狂怒的山谷,他无法相信这片草地曾经遍地血迹,他无法相信这块地方曾经被暴风雪肆虐,他无法相信几个星期前这块地方曾经被令人目眩的冰雪覆盖,一片荒凉、毫无生机。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他睁大眼睛,也能看到这块地方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野牛尸体。他掉过头去,催马过了谷口,离开了其他人和停在顶端不动的马车。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缓慢的马蹄嘚嘚声和马车吱吱嘎嘎的声音。一队人马开始了漫长的下坡路程。
过了谷口几码远,三个骑在马上的人下了马,把三匹马松松地拴在一起,他们下山的时候,让马跟在后面。他们还是走在秋天上山时野牛踩出的小道上,小道很松软,但不像山谷的泥地那么泥泞。因为道路松软,马车离开平地、沿着山坡向下的时候,车轮总是从小道滑到一边去。米勒在查理·霍格的柳条箱里找到三段绳子,把它们绑在牛皮捆的上面。马车下坡时,三个人走在马车旁边,他们要比马车高一些,和车上的货物一般高。他们牢牢地拉住绳子,这样当马车在山坡上倾斜度较大时,不至于翻掉。有时小道急转弯,马车高高堆着的货物摇摇欲坠,差点让他们摔跤。他们从滑溜溜的草上滑下山坡,脚后跟戳到地里,稳住脚步,手不停地在拉的绳子上转来转去。
他们下山比先前上山还要慢。牛皮高高地堆在查理·霍格身后,使他看上去矮小了许多。他笔直地坐在马车座位上,马车倾斜,他也倾斜,敏捷地甩动皮鞭、运用手刹,以此来调节马车的速度。他们不时地停下来歇一会儿。人和牲口经过漫长的冬天都很虚弱,走不了多久,就得休息。
中午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块从山体延伸出去一点儿的水平高地。高地上散落着一些小石块,石块缝里长着些硬草。他们除掉马嘴里的马嚼子,解开车轭,让马和牛吃草。在一块宽大水平的岩石上,查理·霍格把一长条烤肉切成相等的几份分给几个人。安德鲁斯无力地接过烤肉,送进嘴里,但过了几分钟,都没有嚼。他因为精疲力竭而胃部痉挛,一阵阵恶心。眼前有小星星忽明忽暗,他在冰冷的草地上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咬扯着像牛皮一样硬的烤肉,让它在舌头上变软以后再嚼。他勉强把大部分肉吞咽下去后,尽管双腿无力,但还是站了起来,向四周瞧了瞧。山顶上五颜六色。深绿色的树枝逐渐变淡,在树梢成了淡黄色,那里树叶刚刚发芽,野浆果树丛微露红色和白色的蓓蕾。纤细的白杨树银白色的树皮上吐出嫩绿的新芽,整个大地上淡绿的新草把阳光反射到松树下巨大的阴凉幽暗的地方,阴暗的树干在反射光线的照耀下闪着微光,光亮像是从大树自身看不见的中心散发出来的。他想只要自己聆听,就能听到草木生长的声音。一阵阵风在树枝间沙沙作响,松树叶相互摩挲时在窃窃私语。无数的昆虫在草丛中蹿来蹿去,干着别人看不见的活,发出窸窣的声响。在树丛深处,一只不见首尾的动物脚踩嫩枝,咔嚓一声嫩枝断了。安德鲁斯深吸着芬芳的空气,空气里碾碎的松叶的味道和大树阴影下泥土里树叶慢慢腐烂的香味混合在一起。
就在中午之前,几个人又重新开始下坡的漫漫征途。安德鲁斯转过身,看了看他们已经走过的山路。小道曲曲折折,他已经不能确定来路。他抬头向上看,朝他以为是山顶的地方看去,但是看不见。小道周围的树林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见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也估计不出他们已经走了多远。他重又转过身,下面的小道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他走到施奈德和米勒中间,一队人马开始艰难地朝山下走去。
太阳照在安德鲁斯身上,释放出他身上的臭味,也释放出他旁边两个人身上的臭味。他一阵恶心,不住地把头转过来转过去,想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他突然想起,自从几个月前的第一个下午他满身沾满牛血,在泉水里洗了个冷水澡以后,他还没有洗过澡,没有洗过衣服,甚至没有换过衣服。猛然间,他感到硬邦邦的衣服和裤子沉重地贴在自己身上,一想到它们就浑身不自在。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一触到衣服就收缩起来。他像受了风寒似的打了个冷战,于是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着空气。下坡的路越来越陡,离平地越来越近,他的内心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身上的肮脏。最后他变得莫名地紧张和焦虑。当大伙休息的时候,安德鲁斯远离大家坐在一边,直挺着身子,生怕感觉到皮肤上的衣服。
下午过半的时候,隐隐传来低低的呼啸声,像是大风穿过隧道的声音。安德鲁斯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施奈德在他的右边,眼睛盯着前面摇摇晃晃的马车,撞在了他的身上。施奈德骂了一句脏话,但眼睛并没有离开马车,而安德鲁斯则继续往前走,走在施奈德和米勒之间,并与他们保持相等的距离。渐渐地那呼啸声沉稳响亮,越来越响,安德鲁斯觉得不像风穿过隧道的声音,而是平地和山脉交接的地方,大风席卷山坡的声音。
米勒转过身,冲安德鲁斯和施奈德笑了笑,“听到没有?不用再走多远了。”
接着,安德鲁斯意识到他听到的一定是河流的声音,冰雪融化后雪水涨满了河道。
一想到下坡的路就要走完了,想到清凉的河水,他们就加快了步伐,精神也为之一振。查理·霍格甩响牛皮鞭,把手刹松开了几英寸。马车在颠簸的小道上晃晃悠悠,很是危险。有一次,面对三个人一侧的车轮离地好几英寸,马车的重物失去了平衡,左右摇晃,查理·霍格一边吆喝,一边刹手刹,其他三个人拼命拉着手上的绳子,马车抖动了一阵儿,才在四个轮子上停稳。有了这次经历之后,他们前进的速度又慢了下来,但是眼看马上就可以好好休息了,所以他们的精力仍很旺盛,一直走到通向河岸、被青苔覆盖的、坡度变缓的平整岩石,他们才停下脚步。
在平坦的石板地基上,他们松掉绳子,伸展四肢,躺下身子。地基边小河流淌,溅起的浪花使得石板阴凉潮湿,河流哗啦啦地响,他们说话得扯起嗓门,才能听见。
“没想到现在河水这么高吧?”施奈德大声说道。
米勒点点头。安德鲁斯眯起眼睛,以免细小的水珠飞到眼睛里。两岸河水奔腾,被河床深处看不见的岩石阻挡,形成漩涡。这儿那儿,河水不时激起白色泡沫。在河面上流淌的白色泡沫、零落的树皮和树叶是唯一能显示河流因为落差高度而迅猛无比的标志。他们上次渡河是在早秋的时候,河水还只是刚刚淹没河床的涓涓细流。现在河水涨满了两岸,削去了对岸的泥土。安德鲁斯上下打量着两岸,上游和下游的两岸最窄也有至少一百码的距离。
查理·霍格解开牛轭,让牛加入到岸边的马群里。马和牛用鼻子和嘴巴触碰湍急的河流,浪花冲进眼睛和鼻孔的时候,便猛一甩头。
在岩石上,施奈德半爬半滑地从安德鲁斯和米勒身边经过。他跪在河边,双手放进水里,捧起水,水一边滴,他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安德鲁斯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施奈德喝完水后,安德鲁斯把脚从岩石上伸进河里,河水的力道让他猝不及防,他的下半身转了半个圈,他连忙挺直双腿,才抵挡住河水冰冷迅猛的冲击。就在他膝盖下面,双腿四周漩涡连连,白浪滚滚,寒冷像针刺一般,但他的脚没有动。他抓住身后的岩石,一点点地让身子进入水中,受到冷水的刺激,他大口喘着气。最后,他的脚触碰到河底的石块,他扶着岩石,朝冲击自己的河水走去。他俯身离开河岸,在水流的冲击下保持平衡。他在岩石右边找到一块隆起的疙瘩;他抓住这块疙瘩,让自己的整个身子浸入水中。他蹲下来,河水一直没到肩膀。他屏住呼吸,抵抗寒冷,但过了一会儿,身上就不觉得冷了,水在周身流过,清洗一冬天聚集的污垢,他感到舒适惬意,几乎有点温暖的感觉。他右手仍然紧紧抓住岩石,任水流带起身体,直到最后身体直接在水中浮起,漂在河流泛着白沫的水面上。他抓住那块石疙瘩,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他把头转向一侧,闭上双眼,在水里躺了一会儿。
猛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盖过了水流的哗哗声。他睁开眼睛。施奈德蹲在上面的石头上,咧嘴大笑。他的一只手伸入水中,又突然探出水面,把水浇在了安德鲁斯的脸上。安德鲁斯透不过气来,连忙一边向外避让,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往上一撩,把水浇在施奈德脸上。两个人边笑边噼噼啪啪地相互泼着水,好像儿童嬉戏一般。最后安德鲁斯摇摇头,气喘吁吁地爬到岩石上,坐在施奈德旁边。一阵微风吹过,寒冷刺骨,好在有太阳照着,给他点儿暖意。他知道过后他的衣服会在身上冻硬,但现在衣服松松的,身上差不多都干净了,皮肤感觉很爽。
“天哪!”施奈德说。一边伸直四肢,躺在下倾的岩石上。“下山了,真好。”他转身对米勒说,“你说我们回到屠夫十字镇需要走多久?”
“最多两个星期,”米勒说,“我们回去要比来时快一些。”
“我一点都不想停下脚步,”施奈德说,“除了让我的肚子填饱蔬菜,喝点酒,然后再去会一会那个德国小妞。我想直接回到圣路易斯。”
“奢侈的生活,”米勒说,“圣路易斯。我不知道你喜欢那么奢侈的生活,弗雷德。”
“我也不喜欢,”施奈德说,“几分钟前刚刚想到的。一个人一冬天远离生活,才会珍惜生活。”
米勒从岩石上站起身来,上下前后伸展四肢,“我们最好天黑前找到渡河的办法。”
马在岸边周围吃着肥美的草,米勒走过去,把它们牵到一起。安德鲁斯和施奈德则帮助查理·霍格把牛赶到一处,用牛轭把它们套在马车上。他们忙完的时候,米勒也把他们的马牵到他们跟前。他骑在马上,已经看到了可以渡河的地方。米勒引马进入湍急河水的时候,其他人一个挨一个地站在堤岸上,默默地看着。
马不愿意下去。它朝浅流下的石头河床走了几步,停了下来,抬起脚,在水面上小心地晃动着。米勒在马的肩膀上拍了拍,用手指捋了捋马的鬃毛,向前俯身,在马的耳朵边抚慰了几句。那马向前走去。流水在马的肢关节凸起的部位冒着白沫,分开来。马向前走,河水越来越高,直到淹没小腿,然后淹没膝盖。米勒引导马朝河中央之字走去,当马蹄在水下光滑的石头上打滑的时候,米勒让马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他一边轻轻抚慰,一边柔声说着什么。在河中央,河水漫过米勒放在马镫里的脚,漫过马肚子,在马肩和马大腿处分开来。米勒十分小心地曲曲折折地朝较浅的对岸走去。几分钟后,他过了河,站在对岸的旱地上。他挥了挥手,然后带马回到水中,又曲曲折折往回走,回去的线路和过来的线路交叉在一起。
米勒回到其他人等着的岸上,下了马,朝他们走来,他的靴子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咯吱咯吱作响,他的身后留下一条水迹,弄暗了岩石。
“不错的渡口,”米勒说,“一路几乎都很平坦。正中央有点深,但牛可以过去。马车很重,不会浮起来。”
“好吧,”施奈德说,“那我们就过吧。”
“等一下,”米勒说,“弗雷德,我想让你骑马靠近头牛,引着它们过去。我在前面走,你只要跟在后面就行了。”
施奈德眯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不,”他说,“我想或许我还是不这样干好。我从不喜欢牛,它们也不喜欢我。如果是骡子,还可以,但牛不行。”
“没关系,”米勒说,“你就在下游,离开它们一点,牛直接蹚过去。”
施奈德又摇了摇头。“再说,”他说,“我想这不是我干的活。”
米勒点点头。“不是,”他承认说,“说得对,我想不是,但查理·霍格没有马。”
“你可以让他骑你的马,”施奈德说,“你和安德鲁斯合乘一匹马。”
“见鬼,”米勒说,“为这点小事争吵真没意思。我来引导头牛过河。”
“不。”查理·霍格说。另外三个人吃惊地看着他。查理·霍格清了清喉咙。“不,”他又说了一遍,“这是我的活。我不要马。”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指着头牛中右边的那一头,“我骑那头牛过去。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米勒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能行吗,查理·霍格?”他问道。
“当然行。”查理·霍格说道。他把手伸进衬衫,掏出那本污渍斑斑卷翘的《圣经》。“上帝会保佑。我会踏上正确的道路的。”他缩起肚子,把《圣经》塞进衬衫里的腰带下面。
米勒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猛然点了点头。“好吧。你紧跟在我后面,听到了吗?”他转身对安德鲁斯说,“威尔,你现在骑马过去,像我刚才那样,只是你要直线过去。如果你碰到大石头,或者大凹坑,停下马,大声喊叫,好让我们知道石头或者凹坑的位置。稍稍颠簸一下,马车就会翻倒。”
“好吧,”安德鲁斯说,“我在对面等你们。”
“得小心点,”米勒说,“慢慢来。让马自己控制速度。水流太急。”
“没事的,”安德鲁斯说,“你和查理·霍格照看好牛皮就行了。”
安德鲁斯走到自己的马跟前,上了马。当他转身朝河里走去的时候,看到查理·霍格上了一头牛,坐直了身子。那头牛身上突然增加了重量,哼了一声,急忙闪避。查理·霍格拍了拍牛肩。施奈德和米勒看着安德鲁斯骑马走进浅水里。
河水漫过马的肢关节,在马膝盖处盘旋的时候,马哆嗦了一下。安德鲁斯眼睛盯着刚才米勒在对岸上岸时踩踏过的潮湿泥地,让马直接对着那个点。他感到身下马的脚步不太稳,他试着让自己放松,在马鞍上松开缰绳,让马自己走。到了河中央,水特别冷,升到了他的脚踝和膝盖之间,水强大的冲击力把他的腿直往马肚子上撞。马继续缓慢前进,他和马被水浮起来并且被激流冲向一边的时候,他瞬间感到一种令人呕吐的失重感。水流声激越,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在他看来,对面的陆地在下沉晃动,他把视线从陆地上移开,看着水面。水碧绿清澈,流经他的时候,如同一根根粗绳和一片片楔形的东西。在他眼前,水流不断变化形状,令他眼花缭乱。看着看着,他便觉得头晕目眩。他抬起眼睛,又朝陆地上看去。
安德鲁斯到达了对岸的浅水区,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可能给马车行走造成困难的石头和凹坑。他爬上旱地,下了马,向等在对岸的其他人挥手招呼。
河面因为湍急的河流看上去距离更远,米勒隔着河面,显得很小。他抬起胳膊,僵硬地做了回应,然后垂下胳膊。他骑马向前走去。他下河走了十五到二十英尺之后,转过身,招呼骑在头牛身上用健全的左手高举牛鞭的查理·霍格。查理·霍格用牛鞭轻轻碰了一下头牛的肩膀,马车车队隆隆地朝浅水区走去。马车车轭下了堤岸的缓坡,进入到水中的时候,车上的牛皮摇晃起来。
马车朝转着漩涡的深水处走的时候,施奈德在马车上游的堤岸上,骑在马上等着,专注地看着马车前进。过了一会儿,他也拨转马头,在离马车八到十码远的上游跟着。
当激流漫到头牛肚皮的时候,河水还没有到后面靠近马车的牛的膝盖。安德鲁斯明白渡河已经没有太多危险了。后面的牛有危险、要挣扎才能站稳脚步的时候,其他的牛已经到了浅水区,可以拖动马车大部分的重量,当水漫到马车车厢,车厢两侧受到水流冲击的时候,所有的牛都到了浅水区,可以稳稳地拉住车厢。他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放下心来,才知道刚才自己心是悬着的,不禁笑了。他看着米勒骑马超过头牛好几码远,催马通过浅水区,上了旱地。米勒下了马,悠然地冲安德鲁斯点了点头,站在河堤上,连比带画地指挥查理·霍格朝他那边走。
牛到了离河岸十英尺的浅水区时,查理·霍格从骑的牛身上滑下来,在牛旁边一边蹚着齐膝的深水,一边看着快到深水区的马车。他让牛放慢脚步,一边说话安慰着头牛。
米勒说:“现在慢点。慢慢地把它们牵过来。”
安德鲁斯看着马车进入到河中央最深的地方。他转过头,看到施奈德还在上游,与马车同速前进。河水在马肚子周围打着漩涡,施奈德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缓慢前行的马的两只耳朵中间的河水。安德鲁斯把视线从施奈德身上移开,沿岸边茂密的树林往上游看去,树林有的地方离河堤很近,树干的下半部分都被飞溅的河水弄黑。突然他的眼睛停在河面上。瞬间他被惊呆了,他尽量抬起身子,专注地看着引起他注意的那个地方。
一根木头,朝下游的一端裂开了,差不多和一个人的身体一样粗,比一个人的身高还要长一倍,像火柴棍一样一半浮在旋转的水面上,一半沉在水下面,上下颠簸,猛冲而下。安德鲁斯跑到岸边,指着上游,大声喊叫:“施奈德,小心!小心!”
施奈德抬起头,把手窝起来放在耳朵旁,对着从咆哮的河水那边传来的微弱的叫声。安德鲁斯又喊叫了一声,施奈德在马鞍上俯身向前,想听清楚。
木头裂开的一端一头戳进施奈德坐骑的侧面,“噗”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撕裂声响起,盖过了河水的咆哮声,听得清清楚楚。瞬间马挣扎着想站直身子,接着马身体里的木头被拔出,又继续向前流去,马发出一声充满恐惧痛苦的短促尖叫声,随后侧身倒向马车,马倒下去的时候,施奈德也掉进水里。马整个身子翻转过来,压在施奈德身上。刹那间马肚子上撕裂开来的大口子染红了周围的河水。施奈德从马的前腿和后腿之间钻了出来,面对着岸边的几个人。就在这时,大家能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面孔,他皱了皱眉头,似乎有点茫然,双唇扭曲,脸上现出恼怒和轻蔑的奇怪表情。他伸出左手,想把马从自己身边推开。马又翻了个身,一只后蹄高高举起,重重地砸在施奈德的头上。施奈德身子一挺,像受了寒凉一样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依然如故。然后鲜血流淌下来,淌了他满脸都是,好似戴了一个红色面具,他在马旁边直挺挺地缓慢翻进水里。
马和木头横着同时撞在马车上。马车撞在岩石上,斜了过来,高高的货物摇摇晃晃,拽着马车,水在轻轻颠簸的马周围聚集起来,车厢也灌满了水。嘎吱一声巨响,马车侧翻过来。
马车侧翻的时候,牛被翻倒的马车的重量又拖回水里,查理·霍格急忙跳开,以免被牛撞到。一时间,马车悠悠地漂浮在水中央,由于旁边几头牛的重量拉着,还比较稳定。几头牛撞击着牛轭,击打着河水,河水泛起泡沫。马车落在河床里,稳定下来,擦着河床底下的石头,缓缓地旋转起来,几头牛也给拖着旋转,在河床上失去了立足点。马车迅速地漂走了,撞上下游的巨大岩石,崩裂开来。捆绑货物的绳子挣断了,野牛皮捆一个个在水上向四面八方崩开来,很快就被流水带出视线。或许过了一分钟左右,站在堤岸上的人可以看到牛在水里拼命挣扎,可以看到碎裂的马车翻滚着漂向远处。然后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们仍然又在那儿站了几分钟,看着下游马车消失的地方。
安德鲁斯跪下来,趴在地上,像受伤的动物一样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我的天!”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我的天,我的天!”
“整个冬天的辛苦,”米勒声音呆板地说道,“只用了两分钟就完了。”
安德鲁斯疯狂地抬起头,站起身。“施奈德,”他喊道,“施奈德,我们得——”
米勒拍了拍他的肩膀。“别难过,年轻人。为施奈德操心没有用了,去寻找他也是蠢事一桩,你看那些牛被水冲走得有多快呀。”
安德鲁斯木然地摇摇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他拖着脚步蹒跚地离开了米勒。“施奈德,”他咕哝着,“施奈德,施奈德。”
“他是个不敬神的家伙。”查理·霍格尖细的嗓音大声说道。安德鲁斯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跟前,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查理·霍格好像没看见他似的,眼睛盯着河水,不停地眨巴着,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似乎脸要裂开来似的。“他是个不敬神的家伙。”查理·霍格又说了一遍,并且迅速地点点头。他闭起眼睛,用手抓住腹部,因为他的《圣经》系在那里。他用尖细的声音单调地说道:“他和有罪的女人睡觉,他通奸,亵渎神灵,眼中没有上帝。”他睁开眼睛,转向安德鲁斯,却又视而不见,“是上帝的意志。上帝的意志终将成为现实。”
查理·霍格边说边点头的时候,安德鲁斯倒退着从他身边走开,一边摇着头。
“走吧,”米勒说,“我们离开这儿,我们无能为力了。”
米勒让查理·霍格上了他的马,帮他坐到马鞍后面,然后自己翻身上马,转过身对安德鲁斯说:“走吧,威尔,我们越快离开这儿越好。”
安德鲁斯点点头,步履蹒跚地朝自己的马走去。在上马之前,他又看了一眼那条河,眼睛被对岸的某个东西吸引住了,是施奈德的帽子,被夹在从河堤突出的两块岩石中间的水上,黑乎乎、湿漉漉的,已不成样子。
“那边有施奈德的帽子,”安德鲁斯说,“我们不应该把它扔在那儿。”
“走吧,”米勒说,“很快天就黑了。”
安德鲁斯骑上马,跟在米勒和查理·霍格后面,慢慢离开了那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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