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月末的一个凄凉的午后,三个人骑马沿着斯莫基希尔河河边的小径向东前进,北风刮着寒冷的细雨,打在他们身上,因此他们缩成一团,侧低着头。他们直穿大草原已经走了十天,两匹坐骑已经精疲力竭,马低着头,即使走在平地上,它们也是累得气喘吁吁,露出骨头的腹部上下起伏。
刚过中午的时候,风停了下来,太阳从蓝灰色云层中破云而出。马走得磕磕绊绊,地下的泥地冒着热气,三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马上,炙热的空气让他们感到窒息。在他们的右边依然可见绕着斯莫基希尔河河流堤岸低矮的树林和灌木。他们已经走下斯莫基希尔河河边的小径好几里,正在穿过平原,朝屠夫十字镇前进。
“只要再走几里,”米勒说,“在天黑之前,我们就可以到达屠夫十字镇了。”
查理·霍格坐在米勒后面,在瘦骨嶙峋的马臀上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屁股,他那只健全的手抓住米勒的腰带,右手的残肢无力地垂在一侧。他侧过脸去看和米勒并排前进的安德鲁斯,但安德鲁斯并没有看他。他的嘴唇翕动着,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头时不时地紧张快速地上下抖动着,像是对别人听不到的某种声音的回应。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看到了一条狭窄河流隆起的堤岸,这条河交叉穿过通往屠夫十字镇的小道。米勒脚后跟一磕马肚子,马向前蹿去,跑了一会儿,然后又慢下来,回到先前的速度。安德鲁斯在马鞍上抬起身子,但看不见高高河岸那边的屠夫十字镇。他们现在骑马行走的地方并没有下雨,马拖着蹄子缓慢行走,扬起了路上的尘土,尘土围住了他们,粘在他们潮湿的衣服上。他们脸上流着汗,留下了一道道泥痕。
他们走在隆起的河岸的小道上,在下坡走进浅水河狭窄的河底前,安德鲁斯扫了一眼屠夫十字镇。河水比去年秋天要高一些,浑浊不堪的河水从河上流过,呈深棕色。几个人让马在河中央停下来,喝一点浑浊的水,然后再催马渡河。
他们经过左边细瘦的木棉树林,树上刚刚冒出新绿,安德鲁斯再一次极目朝东面的屠夫十字镇望去,黄昏的太阳照在十字镇的房屋上,在没有阴影笼罩的地方,房屋呈现出鲜红色。只有一匹马在小镇和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吃着草。尽管隔了好几百码远,那匹马看见有人靠近,抬起头,猛地加快脚步跑开了。
“我们在拐弯处停一会儿,”米勒说,一边扭头示意右边马车车辙碾轧形成的小道,“我们有事要和麦克唐纳谈。”
“什么事?”安德鲁斯问,“我们还有什么事要和他谈?”
“牛皮的事,年轻人,牛皮的事,”米勒不耐烦地说,“我们还留下三千多张牛皮等我们去运。”
“噢,对了,”安德鲁斯说,“我一时倒给忘了。”
安德鲁斯掉转马头,上了那由经过的马车碾轧出来的泥道。在这条泥道上,到处都有一簇簇新生的嫩草冒出来,向平坦无垠的草原延伸。
“看上去麦克唐纳这个冬天收获不错,”米勒说,“看看这些牛皮。”
安德鲁斯抬头望去。麦克唐纳当作办公室使用的小棚屋周围堆满了牛皮捆,因此当他们走近的时候,只能看到棚屋翘起的屋角。牛皮捆从棚屋旁边铺展开来,散乱堆着,直到由栅栏围着的盐井处。散落在这些牛皮捆中间的至少是十二辆马车,有些马车直立着,被太阳晒得有的地方凹陷,有的地方鼓了起来。马车的轮子陷在泥里,车轮上面青草长得很是旺盛。有些马车翻倒在地,装了轮辐的车轮上的铁箍在夕阳下,锈迹斑斑,闪着亮光。
安德鲁斯转身想要对米勒说些什么,但米勒脸上的表情阻止了他。
卷曲的胡子下面,米勒的嘴巴迷惑地张开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眯成了一条缝。
“这地方出事了。”他说道,下了马,留下查理·霍格漫不经心地坐在马鞍后面。
米勒在牛皮捆中间绕来绕去地朝麦克唐纳小屋走去的时候,安德鲁斯也下了马,跟在后面。
小屋门的铰链已经生锈,门也松动了。米勒推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地上到处散落着文件,乱糟糟的账本堆中许多账本被掀落在地,麦克唐纳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也翻倒了。安德鲁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上面的字迹模糊,但一个鞋后跟的印子依然清晰可见。他捡了一张又一张,每一张上面都显示被遗弃和风吹雨打破坏的痕迹。
“看上去麦克唐纳先生好久没来这儿了。”安德鲁斯说。
米勒闷闷不乐地四下看了房间好一会儿。“走吧。”他突然说道,然后转身迈开沉重的脚步穿过房间,脚踩在散落的文件上。安德鲁斯跟着他走了出去。两个人上了马,骑马离开了小屋,朝屠夫十字镇走去。
屠夫十字镇是由一群房屋和棚屋构成的,中间是一条街道把房屋和棚屋分成两部分,现在街上几乎空无一人。从他们右边的铁匠铺里传来缓慢而轻微的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四面敞开的棚屋黯淡的阴影下,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慢腾腾地走动着。在左边离着街面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是一个供人住宿的大房子,许多猎人在屠夫十字镇短暂逗留的时候就住在这儿。房屋有一扇大窗子,上面的布帘被撕破了,垂在外面,随着轻轻的热风在缓缓地飘动。安德鲁斯转过头去。昏暗的马车行里有两匹马笔直地站在食槽旁边打盹,食槽是空的。他们经过杰克逊酒吧的时候,坐在原先酒吧大门边长凳上的两个人慢慢站了起来,一边朝木板人行道走去,一边看着这三个骑马的人。米勒仔细看了看这两个人,然后冲安德鲁斯摇摇头。
“看上去像大家都睡着了或者死了似的,”他说道,“这两个人我从来没见过。”
他们在屠夫旅馆前停下马,把缰绳松松地绕在旅馆前面离人行道几码远的拴马柱上。他们松开马肚下面的肚带,解下马鞍后面的铺盖卷,然后进了旅馆。这期间,查理·霍格坐在米勒马的臀部上面一动不动。米勒拍了拍他的膝盖。查理·霍格呆呆地转过头。
“下来吧,查理,”米勒说,“我们到了。”
查理·霍格没有动,米勒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地半拉着他到了地上。安德鲁斯和米勒走进旅馆,查理·霍格摇晃着走在他们中间。
宽敞的大厅差不多空荡荡的。有两张直背靠椅并排放在远处的墙边上,其中一张椅子的靠背已经裂开了,地上、墙上和天花板上都覆盖着绿色的细尘。当他们走过大厅,走向服务台的时候,木板地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在封闭昏暗的柜台里,有一个穿着粗布工作服上了年纪的人坐在直背靠椅上,向后翘起,靠在一张没有一样东西的办公桌上,在打瞌睡。米勒重重地拍了一下柜台。那个人粗重的呼噜声突然停住,他张大嘴巴,椅子向前恢复到原位。顷刻间,他怒目而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前,打着哈欠,挠着下巴周围灰色的短胡子。
“有什么要帮忙吗?”他嘟囔着说,一边打着哈欠。
“我们要两间房。”米勒平静地说道,跟着把铺盖卷朝柜台上一扔,灰尘在无声中腾起,悬在昏暗的空中。
“两间房?”那老头说道,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你们要开两间房?”
“多少钱?”米勒问。安德鲁斯把自己的铺盖卷放在米勒的旁边。
“多少钱?”那人又挠了挠下巴。安德鲁斯听到一阵轻微翻弄东西的声音。那人眼睛看着他们,手在柜台下面摸索着,然后拿出一本合着的账本。“我也不知道。一间差不多一美元吧?”
米勒点点头,把那老头打开放在他面前的账本推到安德鲁斯面前。米勒说:“我们需要一些盆和热水,还有肥皂和刮胡刀。一共要多少钱?”
那老头挠了挠下巴,“这个……你们买这些东西一般需要花多少钱?”
“去年我花了二角五分。”安德鲁斯说。
“听上去差不多,”那老头说,“每位二角五分钱。我想我可以为你们烧些热水。”
“这个该死的小镇怎么回事?”米勒大声说道,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柜台,“是不是大家都死了?”
那老头紧张地耸耸肩。“我不知道,先生。我也是刚来几天,是去丹佛途经这里,没有钱了。有个人对我说:你好好照看这个地方,无论挣多少钱都归你。我就知道这些。”
“那么,我想你没听说过一个叫J.D.麦克唐纳的人。”
“没听说过。我跟你说过,我在这儿只有——”
“好吧,”米勒说,“房间在什么地方?”
老头递给他们两把钥匙。“就在楼上,”他说,“钥匙上有房间号码。”
“把马牵到马车行去,”米勒说,“它们急需喂养。”
“把马牵到马车行,”老头又重复了一遍,“好的,先生。”
米勒和安德鲁斯拿起铺盖,朝楼梯走去。楼梯上的灰尘平平整整,没人踩过。
“看上去好久没人住了,我们好像是第一批客人。”安德鲁斯说。
“不对劲。”米勒说。三个人挤着一起上了楼梯,查理·霍格走在他们中间。“感觉很奇怪。”
他们的房间紧挨着,就在楼梯旁边。安德鲁斯钥匙上的号码是十七号。米勒和查理·霍格刚要进房间,安德鲁斯说:“如果我先收拾好了,我出去一下,四下转转。”
米勒点点头,推着查理·霍格进了房间。
安德鲁斯在锁孔里转动钥匙,推开门,房间长时间没人住,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半开着门,走到平纹细布遮着的窗户前,木框架内布满灰尘。他把框架从窗户上卸下来,地上放着一扇木头做的挡雨百叶窗,看上去好久没用来挡雨了,他就把框架放在上面。一阵温暖的微风吹过房间。
房间里一张绳子结成的床,上面铺着垫子,床很窄。安德鲁斯卷起垫子,坐在光秃秃的床上。他笨手笨脚地解开代替原来鞋带的野牛皮带子,鞋底已经磨薄了,鞋面的皮也开了口子。他拿起一只鞋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他好奇地扯了扯鞋帮,鞋帮像纸一样裂开了。他迅速脱掉其他衣服,把它们堆在床旁边。他解开满是污渍、皱巴巴、用来装钱的腰带,丢在床垫上。他赤裸着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站在房子中央从窗户射进来的琥珀色光线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赤条条的身体,身体灰白,脏兮兮的,像是鱼腹的下半部分。他用手指搓了搓光滑无毛的肚子,一条细长的泥灰从皮肤上脱落下来,显示下面有更多的泥灰。他抖动了一下,然后朝窗户旁边脸盆架走去。他从架子上拿了一条脏毛巾,抖了抖,围在腰上。他回到窗前,坐了下来,等那老头把浴盆和热水拿上楼来。
那老头喘着粗气,很快拿着两只浴盆上来了,把一只盆放在米勒和查理·霍格的房间里,另一只放在安德鲁斯的房间里。
老头把盆拖到地板中间,好奇地看了看依然坐在床上的安德鲁斯。
“天哪,”他说,“你们这帮人身上有股臭味,你们多久没有洗澡了?”
安德鲁斯想了一会儿,“至少去年8月以来就一直没怎么洗澡。”
“你们去哪儿了?”
“科罗拉多山区。”
“哦,找矿?”
“打猎。”
“猎捕什么?”
安德鲁斯惊讶而又不耐烦地看了看他,说道:“野牛。”
“野牛,”老头说道,一边微微点着头,“我想我曾经听说那边有野牛。”
安德鲁斯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老头叹了口气,向门口退去,“几分钟,水就热了。如果还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了。”
安德鲁斯指着床边地板上一堆衣服,“你可以把这些衣服带出去,给我弄一些新衣服来。”
老头捡起衣服,一只手提着,离自己身体远远的。安德鲁斯从装钱的腰带里拿出一张钞票,放在老头另一只手上。
“这些旧衣服怎么办?”老头问道,轻轻抖了一下衣服。
“烧掉。”安德鲁斯说。
“烧掉,”老头重复一遍,“成衣店里你有没有特别需要的衣服。”
“干净的就行。”安德鲁斯说。
老头呵呵笑着走出了房间。安德鲁斯躺在床上,一直等到老头拎着两桶水回来。他看着老头把水倒进浴盆里。他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把刮胡刀,一把剪刀和一大块肥皂。
“刮胡刀是新买的,”他说道,“但剪刀是我自己的。我马上把你的衣服拿上来。”
“谢谢,”安德鲁斯说,“最好再给我弄些热水。”
老头点点头,“我想这些水是洗不干净你的。我已经又开始烧了。”
老头离开房间后,安德鲁斯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他拿着肥皂,走进温热的水里,蹲了下去。他把水泼在上半身,然后使劲儿擦着肥皂,欣喜地看着泥灰一长条一长条地在粗糙的肥皂下面脱落下来。他身上虫子咬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强刺激性的肥皂擦上去阵阵刺痛,但他还是尽量把肥皂往皮肤里面擦,并且用手指在身上抓来抓去,身上留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红色印痕。他往胡子和头上擦肥皂,看着黑色的水流淌进浴盆里。他清洗过后,身上的臭味从水里冒了出来,他不得不捂住鼻子。
当老头提着干净的热水走进房间时,安德鲁斯光着身子,灰色的水滴在光光的地板上。他帮老头把浴盆拖到打开的窗口。他们把水倒在下面的人行道上。水泼在街道上,立刻被泥土吸走了。
“哇,”老头说,“水的威力可真不小。”在他们倒水前,他已经把衣服拿上来,扔在床上,现在他指着衣服说,“希望衣服合身,大小跟你扔掉的衣服是最接近的。”
“穿起来会合身的。”安德鲁斯说。
他更加惬意地泡在浴盆里,并且在自己身上堆起了许多泡沫,看着泡沫在水面上漂来漂去。最后他走出浴盆,用毛巾把身上擦干,惊讶地看着自己白皙的皮肤。他拍打自己的身体,看着红色的条痕出现在皮肤上。然后他朝脸盆走去,老头刚才把刮胡刀和剪刀放在那儿了。他抬起眼睛,看着歪斜地挂在脸盆上方的镜子。
虽然下山后穿越草原的路上,他在他们饮水的池塘和溪水边模模糊糊地看到过自己的脸,虽然他已经习惯了脸上的胡子拉碴和手触摸它们及蓬乱长发的感觉,但镜中看到的自己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他的胡子因刚洗完澡还没有干,像一团团浅棕色粗线乱糟糟地缠在脸的下半部分,因此他看到自己的脸像是戴了一副面具,看上去像是其他人的脸。脸的上半部分呈棕色,比他的胡须或头发还要黑,但没有血色,经过风吹雪打、日晒雨淋,他的脸变硬了。他所看到的部位没有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一点儿特征。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几乎触到肩膀。他盯着自己看了很长时间,头转过来转过去,然后他从桌上拿起剪刀,开始剪掉自己的胡子。
剪刀不快,他举在手上的几缕胡子从剪刀刀刃上滑掉了,因此他不得不把剪刀的刀刃向脸这边侧过来,半剪半削硬硬的胡子。当他把络腮胡须剪短到跟短发差不多长的时候,他用刚才洗澡的黄色肥皂水洗过自己的脸,然后用刮胡刀在脸上缓慢地刮起来。刮完后,他洗掉脸上的肥皂水,又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原来留络腮胡子的部位,现在一片惨白,在棕色前额和脸颊的衬托下令人瞠目。他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咧嘴假装笑了一下,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把下巴上的皮肤。皮肤麻木僵硬。他的整个脸变小了,并且从乱蓬蓬的头发里看着自己。他又拿起剪刀,开始剪掉耷拉在脸四周像粗绳一样的头发。
过了几分钟,他退后离镜子远一点,审视自己的杰作。他的头发剪得长短不一,十分难看,但看上去不再像孩子一样了。他把落在桌上的一缕缕头发拢到一起,握在手里,然后从窗户上丢了下去。头发在空中飘散开来,缓缓地朝地上飘落,在昏黄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微光,落到人行道和地上不见了。
老头给他买的衣服粗糙,不合身。衣服虽然粗糙,但很干净,这给他增添了活力,有了一种雅致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了。黑色的裤子是细平布做的,有一条清晰的折缝,他把裤腿卷到硬邦邦的新皮鞋上,解开沉沉的蓝色衬衫上面的纽扣。他走出房间,在米勒和查理·霍格房门前的走廊上停了下来,听到里面传来泼水的声音。他走下楼梯,穿过大厅,站在旅馆外面的木头人行道上。傍晚时分,热浪滚滚,一片寂静。
由长短不一的废木料拼成的人行道经过一冬天已经弯曲,许多木头在横着的两端向上翘起,因此安德鲁斯穿着新鞋走路的时候得特别小心。他上下看了看街道。旅馆的左边,也就是小镇的东面,一大片寸草不生硬实的泥地在黄昏的阳光下闪着亮光。安德鲁斯想了一会儿,记起这地点原来有一个大的军营帐篷,是乔·朗理发店的所在地。安德鲁斯转身,悠闲地经过旅馆,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走过一个半裸的窑洞,被遗弃的窑洞坍塌下来。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马车行。在黄昏的马房里,把他们带进屠夫十字镇的那两匹马正在食槽前大声地慢慢咀嚼着。他刚想走进马房,但停住了。他缓慢转过身,回头朝旅馆走去。到了旅馆,他倚在门框上,一边审视着眼前的屠夫十字镇,一边等米勒和查理·霍格下来,好一起走。
太阳西沉,弥漫开来的巨大光亮照着屠夫十字镇上空的灰雾,使得屠夫十字镇房屋的轮廓显得柔和起来,这时米勒和查理·霍格走出旅馆,和在人行道上等着的安德鲁斯会合在一起。米勒脸上的黑胡须刮光了,在魁梧的肩膀上看上去既白又大,安德鲁斯不无吃惊地看着他。除了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污垢以外,他看上去差不多和几个月前安德鲁斯在杰克逊酒吧第一次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查理·霍格的变化异常大。他的络腮胡子已经用剪刀剪得不能再短了,但很显然米勒没敢用刮胡刀给他剃胡茬。查理·霍格的脸不再像以往一样精瘦干练,现在他的脸瘦长、轮廓模糊、脸颊深陷,双眼凹进去、双目无神,嘴角松弛,牙齿发黄、有的牙齿断了,嘴唇不停嚅动但没有发出声音。查理·霍格呆呆地站在米勒旁边,双肩下垂,右腕的残肢露在衣袖外面。
“快点,”米勒说,“我们得找到麦克唐纳。”
安德鲁斯点点头,三个人从木板人行道上,走到满是灰尘的街道上,斜穿过街道,朝杰克逊酒吧低矮狭长的正门走去。米勒在前,安德鲁斯殿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走进狭长低矮的酒吧。酒吧里空荡荡的。挂在落满灰尘的椽子上的六七盏提灯,只有一盏是亮着的。昏黄的灯光和从前门透进来的亮光聚在一起,把酒吧罩在一大片平展的黑影里。木板吧台上有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半,旁边有一只杯子。
米勒踱到吧台跟前,在上面重重地拍了一下,震得空杯子摇摇晃晃地跳动起来。“喂!”米勒喊道,接着又喊了起来,“喂,伙计!”没有人应答。
米勒耸耸肩,抓住威士忌酒瓶瓶颈,把杯子差不多斟满了。“拿着,”他对查理·霍格说,一边把酒杯推给他,“免费的。”
查理·霍格站在安德鲁斯旁边,看了一会儿,没有动威士忌。他的眼睛转向米勒,又回来看着威士忌。接着他似乎是扑向吧台一样,脚下还算利索,没有摔倒。他哆哆嗦嗦地拿起酒杯,酒泼洒到了手上和手腕上,然后迫不及待地把酒杯递到嘴边,头往后一仰,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
“慢点,”米勒说,同时抓住他的残肢摇了摇,“你好长时间没有喝了。”
查理·霍格甩开他的胳膊,仿佛米勒的手是他的光膀子上的一只苍蝇。他把空杯子往吧台上一放,两眼泪汪汪的,大口喘着气,好像刚刚跑了很长一段路程似的。接着他紧绷着脸,脸色苍白,他屏住气,过了一会儿,然后几乎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趴在吧台上,上半身越过吧台,吐在了吧台后面的地上。
“喝得太猛了,”米勒说,“我跟你说过。”他又往杯子里倒了一点威士忌,仅有一英寸高,“再试试。”
查理·霍格一饮而尽。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冲米勒点点头。米勒又倒了一点儿,酒瓶差不多空了。他等查理·霍格又喝了一点儿,然后把酒瓶里的酒全部倒进杯子里,把空瓶往吧台后一扔。
“我们去看看其他房间有没有人。”他说道。
米勒领头,他们三人又一个接一个走进通向紧靠吧台的大厅的门里。大厅很暗,只有墙上很高地方的狭小窗户透进一点昏黄的光线。许多桌子都是空着的,只有两张桌子前有人。大厅那边的一张桌边坐着两个女人,她们抬头看了一眼进来的三个人。安德鲁斯朝她们走了几步,黑暗中仔细打量着她们,她们也木然地盯着他的眼睛。安德鲁斯移开视线,看着别的地方。在另外一张桌前坐着两个男人,两个人看着他们仨,然后继续低声交谈。其中一人穿着白衬衫,系着围裙,他身材矮小肥胖,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圆圆的脸在昏暗中闪着亮光。米勒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粗糙的地板,站在那张桌子旁边。
“你是酒吧伙计?”米勒问小个子男人。
“是的。”小个子男人说。
“我想找麦克唐纳,”米勒说,“他在哪儿?”
“从未听说过麦克唐纳。”酒吧伙计说,然后又转向他的同伴。
“他是过去这里的兽皮收购商,”米勒说,“他的办公地点就是镇外的小河边,他的全名是J.D.麦克唐纳。”
米勒说话的时候,酒吧伙计再也没有把脸掉过来。米勒把手放在酒吧伙计的肩膀上,手上一用力,将那人拉转过来,脸朝着自己。
“我在跟你说话,你要听着。”米勒压低声音说道。
“是,先生。”酒吧伙计说。米勒抓住他,他没有动。米勒松开手。
“好了,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听到了,先生。”酒吧伙计说道。他舔着舌头,把一只手放在肩上,揉了揉,“你的话我听到了。我到这儿来才一个月,或许多一点儿时间。我根本没听说过什么麦克唐纳或者什么兽皮收购商。”
“好吧。”米勒说。他倒退着从酒吧伙计身边走开。“你到吧台给我们弄一些威士忌和一些吃的。我这位朋友——”他指着查理·霍格——“吐在了你的柜台后面。你最好去清理一下。”
“好的,先生,”酒吧伙计说,“只有一些烤肋条肉和煮青豆,我能弄到的就是这些,怎么样?”
米勒点点头,走到离这两个人几英尺远的一张桌子前。安德鲁斯和查理·霍格跟在后面。
“狗娘养的麦克唐纳,”米勒说,“他跑掉了。我们留在山里过后去运的牛皮,可能就卖不出钱了。”
安德鲁斯说:“可能麦克唐纳先生厌倦了看合同,只是离开一会儿。他那里有那么多牛皮,不会丢在那里不管的。”
“不知道,”米勒说,“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别担心。”安德鲁斯说,一边不安地看了看周围。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朝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从桌边站了起来,她让脸上挂上笑容,歪歪扭扭地走过地板,朝他们走来。她的脸又黑又瘦,稀疏的黑发一束一束地散落在脸周围。
“宝贝,”她细声细气地说,看着他们四个人,咧嘴笑着,“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你们需要什么服务吗?”
米勒靠在椅子上,木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慢慢眨了一下眼睛,说道:“坐下。酒来了,你可以喝一口。”
那女人叹了口气,坐在了安德鲁斯和米勒中间。她迅速而老道地用傲慢的小眼睛盛气凌人地打量着他们俩。她让紧绷的笑脸放松下来。
“打猎的,看上去你们像是好久没来屠夫十字镇了?”
“是的,”米勒说,“这儿出什么事了?这个镇子完了?”
酒吧伙计端着一瓶威士忌和三个杯子走了过来。
“宝贝,”那女人对酒吧伙计说,“我的酒杯放在另外一张桌子上,这些绅士请我喝一杯。把我的酒杯拿给我,行吗?”
酒吧伙计咕哝了一声,就去那张桌子上拿那女人的酒杯。
“想让我朋友一起来吗?”那女人说,一边翘起拇指指着呆等在那张桌子边的另外一个女人,“我们可以搞一个聚会。”
“不用了,”米勒说,“这样行了。说说屠夫十字镇怎么回事?”
“最近几个月小镇一直死气沉沉,”那女人说,“一个打猎的都没有。但你可以等,等到秋天,一切就恢复生机了。”
米勒咕哝了一声。“捕猎生意不好做了?”
那女人笑了。“天哪,别问我,这些我一窍不通。”她眨了眨眼睛,“我跟这些人说话很少,谈天不是我的工作。”
“你在这儿很久了吗?”米勒说。
“一年多了,”那女人说,一边神色黯然地点点头,“这座小镇我觉得亲切,看到它萧条我很难受。”
安德鲁斯清了清喉咙,“原来在这里坐台的女人还在吗?”
那女人不笑的时候,脸部松弛,现出些皱纹。她点点头。“有些还在。许多人都走了。我没走。这小镇待我不错。我打算再待一段时间。”她喝了一大口杯子里已经倒满的威士忌。
“你在这儿待了一年了,”米勒说,“你一定听说过麦克唐纳。那个兽皮收购商。他还在吗?”
那女人咳嗽着点点头,“上次听说的时候,还在。”
“他在哪儿?”米勒问。
“他在旅馆住过一阵,上次听说,他后来住在一间破旧的小屋里,就在酒吧后面。”
米勒把刚喝了一点的一杯威士忌推到查理·霍格面前。“喝吧,”他说,“然后我们离开这儿。”
“哎,来,宝贝。”那女人说,说着把手放在米勒的胳膊上。米勒看了一下她的手,然后随意地用手指一弹,将她的手弹开,就像弹去落在手臂上的一条昆虫。
“好吧,”那女人说,僵硬地笑了笑,“谢谢你的酒。”她用枯瘦的手指拿着酒瓶的瓶颈,从桌前站了起来。
“等等,”她刚要走,安德鲁斯叫住她,“去年这儿有个坐台女——她的名字叫弗朗辛。我想知道她是否还在这儿。”
“弗朗辛?当然,她还在。但不会待太久了。这几天她正忙着打包整理东西。你想让我上去叫她?”
“不,”安德鲁斯说,“不,谢谢你。过后我自己去找她。”他靠在椅子上,没有看米勒。
“上帝,”米勒说,“施奈德说得不错,你一直惦记着那妓女。我差不多把她给忘了。好吧,对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你不想等我们点的饭菜了吗?”安德鲁斯问。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过一会儿来吃,”米勒说,“现在,我们得把麦克唐纳的事搞定。”
查理·霍格正面对着空杯子出神,他们叫起他,走出了酒吧。外面一片昏暗,愈来愈浓的黑暗中没有一点儿灯光。他们沿街向北走,在木板人行道上磕磕绊绊。过了杰克逊酒吧,他们右转,朝屋外通往杰克逊酒吧楼上的楼梯走去。他们一边走,安德鲁斯一边抬头看着黑暗的平台以及更黑处的长方形门。当他们经过时,安德鲁斯的眼睛还在不停地向上看。在屋子后面他透过窗户看到提灯黯淡的光亮,但光线射出来的地方,看不到屋里有任何走动。他们走在空旷的田野里,他被田野里茂盛的草绊了一下,此后他便看着前方,扶着身边的查理·霍格。
向西穿过田野,距离杰克逊酒吧屋后两百码的地方,黑暗处一间供人住宿的低矮平顶房子隐约出现。
“那边有人,”米勒说,“我看到了亮光。”
一线微光从半开半闭的门口照出来。米勒走在其他两人的前面几步,一脚踢开了门。三个人挤了进去。安德鲁斯看到,这只是一间低椽的单间大房子,方方正正。屋子里散乱地放着二三十张床,有些床翻倒在地,还有些床横七竖八。没有一张床上有垫子,也没有人睡在上面。在屋子最远处的角落里,有一盏昏暗的提灯亮着,将一个坐在床边弓身俯在一张矮桌上的人形投射在阴影里。听到有人进来,这人抬起头。
“麦克唐纳。”米勒叫道。
那个身影从床边站起来,走出光亮。“谁?”他恼怒地问,声音模糊不清。
三个人一起朝他走去。在散乱的床架中间穿来穿去。“是我们,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说。
“谁?”麦克唐纳低下头,从亮光中吃力地张望着,“谁在说话?”
在椽子一角的钩子上挂着一盏提灯,投下一团暗光,三个人走进这暗光里。麦克唐纳走近他们,他突起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在他们脸上一一打量着,然后慢慢眨了眨眼睛。
“天哪!”他说道,“米勒。安德鲁斯。天哪!我以为你们已经死了。”他走近安德鲁斯,用一双细瘦的手抓住安德鲁斯的胳膊。“威尔·安德鲁斯。”他的双手在安德鲁斯的手臂上直抖,然后他的整个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
“坐这儿,”安德鲁斯说,“麦克唐纳先生。我没想到会让你大吃一惊。”
“我的天!”麦克唐纳又说了一遍,一屁股坐在床边上,他瞪眼看着三个人,使劲儿摇了摇头。“让我静一静。”过了一会儿,他坐直身子,“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吗?那个剥皮的人呢?”
“施奈德,”米勒说,“他死了。”
麦克唐纳点点头。“出什么事了?”
“淹死了,”米勒说,“回来的路上过河时淹死的。”
麦克唐纳又茫然地点了点头。“那么你们找到野牛了?”
“找到了,”米勒说,“就像我对你说过的,我们肯定能找到。”
“捕杀了不少吧?”麦克唐纳说。
“非常多。”米勒说。
“带回来多少?”
米勒深吸了一口气,在床边上坐了下来,面对着麦克唐纳。“一张也没有带回来,”他说,“我们把野牛皮丢在河里了,就在施奈德遇难的时候。”
麦克唐纳点点头。“我想马车也丢了。”
“所有的东西都丢了。”米勒说。
麦克唐纳转向安德鲁斯,说道:“血本无归吧?”
安德鲁斯回答说:“是的,但没有关系。”
“是的,”麦克唐纳说,“我想是没有关系。”
“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说,“这儿怎么了?你为什么待在这地方?我们进镇的时候,顺路去过你的办公室。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麦克唐纳说。他看了看安德鲁斯,眨了眨眼睛,然后干笑了一下。“说来话长。是的,先生,说来话长。”他转向米勒,“那么你们白辛苦了一趟。我想你们是在山上被困住了。整个冬天一无所获。”
“我们有三千张牛皮,上等牛皮储藏在山里,它们就等我们去装运了。我们收获不少。”米勒恶狠狠地看着他。
麦克唐纳笑了笑。“当你年老的时候,那些牛皮可以给你带来些安慰,”他说道,“仅此而已。”
“我们有三千张上等牛皮,”米勒说,“刨去运费,能值一万多美元。”
麦克唐纳笑了,笑声被一阵咳嗽呛住了。“我的天,嗨,你没有长眼睛吗?你没四下瞧瞧?没有和镇里人聊聊?”
“我们有约定,”米勒说,“你和我。上等牛皮四美元一张,对不对?”
“没错,”麦克唐纳说,“对极了,没人有异议。”
“你要我履行诺言,”麦克唐纳说,“天哪,我也希望我能履行诺言。”他从床边站起来,俯首看着对面的三个人。然后转过身去,又转回来看着他们,举起手,用枯瘦的手指挠着日渐稀少的头发。“你们看不出来吗?我已经一无所有了。那边盐坑里有三四万张牛皮,是我去年秋天买的。花光了我所有的钱。你们要吗?如果要,只要给十美分一张就行。或许你们明年还可以挣一点钱。”
米勒低下头,把头在面前慢慢地摇来摇去。
“你在撒谎,”他说,“我可以卖到埃尔斯沃思去。”
“去吧,”麦克唐纳大声说道,“到埃尔斯沃思去吧。那里的人会笑话你的。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整个牛皮市场都垮了。牛皮生意完了,永远完了。”他低下头,凑到米勒的头跟前,“就像你一样完了,米勒,还有你们这帮人。”
“你这个骗子!”米勒大声说道,身子往后仰,离开麦克唐纳。“我们已经有约定在先,是君子协定。为了这些牛皮我们把命都豁出去了,而你现在想收回诺言。”
麦克唐纳退后几步,平视着他,冷冷地说道:“我真不明白,除了收回诺言,我还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从岩石里榨出汁来。”他点点头,“真好笑。你来得太晚了,晚了将近七个月。如果照约定的时间回来,你会得到你的钱的,那时我还有钱,你可以加速让我破产。”
“你在撒谎,”米勒语气平缓了一些,“这是你的鬼把戏。为什么就是去年要上等牛皮——上等牛皮——。”
“是去年。”麦克唐纳说。
“那么一年之内出了什么问题?才一年?”
“你还记得河狸的遭遇吗?”麦克唐纳问,“你曾经捕过河狸,对吗?当人们不再戴河狸帽的时候,你的河狸皮就卖不出去了。唉,似乎每个想得到牛皮袍子的人都有了牛皮袍子,没有人再需要了。首先人们为什么要牛皮袍子,我不知道。你永远无法确切知道他们究竟要什么。”
“但就只是一年的光景。”米勒说。
麦克唐纳耸耸肩。“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如果我在东部地区,我可能知道……如果你能等四五年,或许他们会找到使用牛皮的新途径,那时你的牛皮会卖出夏季牛皮的价钱。或许一张牛皮能卖到三四十美分。”
米勒摇摇头,好像被打蒙了一般。“你这里的土地怎么样?”他问道,“天哪!你可以卖掉一些土地,付我们钱。”
“你没有听说,是吗?”麦克唐纳说。接着他的手又开始抖动起来。“你要土地吗?你可以拿去。”他转身,开始在床底下的盒子里摸索。他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开始用秃笔在上面涂写起来。“给你。我把土地转让给你。你可以拥有所有这些土地。但你要做好当农夫的准备,因为你要么自己保留这些土地自己种,要么像我一样,把它给别人。”
“铁路,”米勒说,“你说过通了铁路,土地就会像黄金一样珍贵。”
“啊,说过,”麦克唐纳说,“铁路。对,正在通铁路,他们现在正在铺铁轨。铁路在离这里五十英里以外的北面通过。”麦克唐纳又笑了,“你想不想听个笑话。那些猎人正在把牛肉卖给铁路公司——他们把牛皮扔在剥皮的地方,让它在阳光下腐烂。想想你杀死的那些牛。或许你扔给苍蝇和森林狼的牛肉倒能卖上五美分。”
接着是一片沉默。
“我把森林狼杀了,”查理·霍格说,“我用马钱子碱把森林狼杀了。”
米勒像服用了毒品一样,看了看麦克唐纳,然后看了看安德鲁斯,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麦克唐纳。
“那么你现在一无所有了。”米勒说。
“一无所有,”麦克唐纳说,“我看得出来这样你有点儿满意了吧。”
“上帝作证,确实如此,”米勒说,“只是你毁了自己,也把我们给毁了。你坐在这儿,我们在外面累死累活,你说你会给我们钱,像真是那么回事似的。然后你毁了自己,把我们一同也带下了水。但上帝作证,这差不多值了。差不多。”
“我毁了你?”麦克唐纳笑了,“你毁了你自己,你和你们那帮人。你们每天的生活,你们做的每一件事情毁了你们自己。没有人命令你们怎么做。没有。你们自行其事,用你们捕杀的猎物熏臭了这块地方。你们让牛皮充斥市场,因此毁了这市场,然后你们回来对我大喊大叫,说我毁了你们。”麦克唐纳的声音变得痛苦不堪。“如果你们当初能听从劝告——你们这帮人。你们比你们捕杀的野牛好不了多少。”
“滚,”米勒说,“离开这地方,这里不需要你。”
麦克唐纳筋疲力尽无精打采地站在提灯下,喘着粗气。他的脸被漆黑的阴影笼罩着。米勒从床边站起身,拽起查理·霍格,他拉着查理·霍格离开麦克唐纳,向前走了几步。
“我跟你还没有完呢,”他对麦克唐纳说,“我会再来找你的。”
“随你便,”麦克唐纳神态疲倦地说,“如果你觉得那样对你有好处。”
安德鲁斯清了清喉咙,对米勒说:“我想待在这儿再和麦克唐纳先生谈一会儿。”
米勒冷冷地看了他一阵儿,黑色的头发和他身后的黑暗混合在一起,苍白的大脸从黑发中沮丧地探出来。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米勒说,“我无所谓。我们的生意到此为止。”然后他转身走进黑暗,出了门。
米勒和查理·霍格走了以后,接下来是几分钟的沉默。麦克唐纳把手伸到提灯跟前,捻高了灯芯,因此两个人周围变亮了。他们的面貌清晰了许多。安德鲁斯把他一直坐在上面的床朝麦克唐纳瘫坐在上面的床移近了些。
“啊,”麦克唐纳说,“你跟自己的猎队捕猎过了。”
“是的,先生。”
“你丢了本钱,就像我对你说的一样。”
安德鲁斯没有开口。
“这正是你需要的经历,是吗?”麦克唐纳说。
“或许刚开始是的,”安德鲁斯说,“至少部分是的。”
“年轻人,”麦克唐纳说,“总是想白手起家干自己的事业。我明白。你们从不相信别人知道你们想干什么,是吗?”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安德鲁斯说,“或许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你现在知道了?”
安德鲁斯不安地动了动。
“年轻人,”麦克唐纳不屑地说道,“你们总以为会有新的发现。”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
“哎,其实什么也没有,”麦克唐纳说,“你出生,别人哄你吃奶,别人哄你断奶,你在学校学会说各种各样的谎言。你就靠谎言生活。或许你临死之时,才意识到原来你一无所有,除了你自己和你本来可以做到的事情,你一无所有。可是你没有做,因为谎言告诉你,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那时你才明白你本来可以拥有这个世界,因为你是唯一知道这世界秘密的人,可是为时已晚,你已经老态龙钟了。”
“不。”安德鲁斯说。他感到黑暗中隐隐地有一种恐惧笼罩在他们身边,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这不是全部,这不是我拥有的全部。”
“那么,还有什么呢?你拥有什么?”
安德鲁斯没有吭声。
“你回答不了。看看米勒,他对这片土地了如指掌,并且坚信自己的想法都是正确的,到头来又有什么用?还有查理·霍格带着他的《圣经》和威士忌。那些东西能让你们的冬天好过些了吗?或者挽救了你们的牛皮了吗?还有施奈德,施奈德怎么样。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他是叫施奈德。”安德鲁斯说。
“他就剩下这个了,”麦克唐纳说,“他的名字。即便名字也不是他的。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名字也不能带走。”麦克唐纳点着头,并没有看安德鲁斯,“当然,我知道,我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一无所有,因为我忘记了很久以前就明白的道理,我又让谎言占了上风。我也有过梦,因为我的梦和你以及米勒的梦不一样,因此我以为不是梦。但现在我清醒了,年轻人,你还没有清醒。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
“你现在做什么呢,麦克唐纳先生?”安德鲁斯问,声音很轻。
“做什么?”麦克唐纳在床上坐直身子,“啊,我要做米勒说我应该做的事情——离开这个地方,我将回到圣路易斯,或许回到波士顿,甚至去纽约。只要你待在这个地方,你就对付不了这个地方,辽阔无边,荒无人烟。这地方让你相信谎言。你得离开这地方,才能应付得了它,我也不再做梦,能获得的时候,尽量获得,其他事情一概不问。”
“我祝你好运,”安德鲁斯说,“事到如此,真为你难过。”
“你呢?”麦克唐纳问,“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安德鲁斯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没必要知道,”麦克唐纳说,“你跟我一起回去,我们一起干,而且可以干得很好,这地方我们俩都了解了,离开这地方,我们倒可以做一点和这方面相关的事情。”
安德鲁斯笑了笑。“麦克唐纳先生,现在你说话像是很信任我似的。”
“不是的,”麦克唐纳说,“并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因为我恨案头工作,你可以接过我手上的一些事情。”
安德鲁斯从床上站起来。“再给我多一点儿时间考虑考虑,然后告诉你我的决定,”他说道,“但谢谢你的邀请。”他把手伸给麦克唐纳,麦克唐纳无精打采地握了握。“我会一直待在旅馆里,别不辞而别。”
“好吧,年轻人。”麦克唐纳抬头看着安德鲁斯,眼睑从突起的眼珠上慢慢垂下来,又抬起来,“很高兴你大难不死。”
安德鲁斯立刻转身离开了,离开逐渐变暗的一圈灯光,走进房间黑暗的地方,走进外面等着的更黑暗的旷野中。一弯新月高高挂在西天,给脚下沙沙作响的干草镀上了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暗光。他慢慢地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朝杰克逊酒吧低矮黑暗的房子走去。房子中间高高的窗户上亮着一团点燃的灯光。
他已经走过了那个长长的弯曲向上的楼梯,已经上了木板人行道,但又转过身来,甚至往回走了几步,走过了楼梯口,这时他才想起他是要走上楼梯。他在人行道上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往回走到楼梯口。他感到双腿软弱无力,这种软弱无力的感觉延伸到上半身,因此他的双臂耷拉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移动脚步。然后像是不由自主似的,他的一只脚抬起来,找第一个台阶的位置。他缓慢走上楼梯,手既没有扶左边的栏杆,也没有扶右边的墙。他在楼梯尽头的平台上停了下来。他深深呼吸着屠夫十字镇上空温暖的烟雾弥漫的空气,直到身体的软弱无力聚集到肺部,被呼出身体,进入空中。一阵闷热的空气将他围住,压迫着他的身体,他眨了眨眼睛,呼吸更加重了。他摸索着找到门闩,抬起门闩,向里推开门。他走进门槛,随手关好门。过了一阵儿之后,他才意识到他站的地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摸黑向前跨了一步,以保持身体平衡。
他在左边摸到了墙,扶着墙向前试探着路。他的手经过门口凹进去的地方,然后来到门前。门槛底下露出一丝亮光。他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他听到屋子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又静了下来。他等了一会儿,从门口后退一点,把松软无力的手握成拳头,敲了敲门。他又听到一阵衣服窸窸窣窣的响声以及轻轻的光脚的脚步声。门开了几英寸,安德鲁斯只看到黄色的光亮,他感到黄色的亮光落在了脸上。门十分缓慢地又开大了一点,他看见了弗朗辛,在身后提灯光亮的映衬下只显出一个身影。一只手放在门边上,另一只手抓住几乎垂及脚踝的宽大睡衣的领子。安德鲁斯一动不动僵硬地站在那儿,等弗朗辛开口说话。
“是你吗?”弗朗辛过了很久问道,“是威尔·安德鲁斯吗?”
“是的。”安德鲁斯回答道,还是僵硬地一动不动。
“我还以为你死了,”弗朗辛小声说道,“大家都以为你死了。”
安德鲁斯还是站在门口,没有动。他局促地站在她跟前,移动了一下重心。“进来,”弗朗辛说道,“我没想让你站在门外。”
安德鲁斯走进门,从弗朗辛身边经过,站在薄薄的地毯边上,他听到背后的门关上了。他转过身,但并没有直接看着弗朗辛。
“我希望没有打扰你,”他说道,“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我们刚进镇几小时。我想见你。”
“你还好吧?”弗朗辛问,走到他跟前,看着灯下的安德鲁斯,“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他说道,“我们被大雪困在山里,只好待在山里过冬。”
“其他人也好吗?”弗朗辛问。
“还好,”安德鲁斯说,“所有人都好,除了施奈德。他在回来的路上我们过河时淹死了。”
几乎很勉强地,他抬起眼睛,看着她。她黄色的长发扎成紧紧的辫子,从头上垂下来,因此头发平贴在头上,几条皱纹从疲倦的眼角延伸出来,苍白的嘴唇微张着,露出里面略有些大的牙齿。
“施奈德,”弗朗辛说道,“就是那个跟我说德国话的大个子吧?”
“是的。”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在热烘烘的房间里颤抖了一下。“我讨厌他,”她说道,“他死了,这么想不好。”
“对。”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在房间里转悠,手指在沙发的雕花木板后背上拖动着,有时又心神不安地摆弄一下沙发旁边桌子上的小摆设。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安德鲁斯,满是疑惑地很快冲他一笑。安德鲁斯仔细看着她的动作,没有说话,也几乎停止了呼吸。
弗朗辛在嗓子里低声笑了一下,走过房间,来到安德鲁斯跟前靠近门的地方。她摸了摸他的袖子。
“到灯光底下来,让我能更清楚地看到你。”她说道,一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衬衫袖子。
安德鲁斯让她引着自己来到红沙发旁边的桌子前。弗朗辛仔细打量着他。
“你的变化不大,”弗朗辛说道,“你的脸黑了一些,也老了些。”她抓住他的双手,抬起来,手掌朝上翻转过来。“你的手,”她凄然说道,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一只手掌,“你的手现在变硬了。我记得从前你的手是那么柔软。”
安德鲁斯吞咽了一下。“你说过等我回来的时候,这双手就变硬了,你还记得吗?”
“记得,”弗朗辛说道,“我还记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弗朗辛说,“一冬天我都在想你已经死了。”
“对不起,”安德鲁斯说道,“弗朗辛——”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弗朗辛蓝灰色透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待着安德鲁斯说些什么。安德鲁斯握住她的手。“我一直想对你说——整个冬天,我们被困在山里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
弗朗辛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我离你而去,”安德鲁斯继续说道,“我想告诉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自己。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弗朗辛说,“你害羞了,但你本来用不着害羞。这不像你想象得那么重要。这只是——”她耸耸肩,“有些男人刚开始做爱的时候都是这样。”
“年轻的男人,”安德鲁斯说,“那时你说过我还年轻。”
“是的,”弗朗辛说,“你发怒了。年轻人做爱总是这样……你应该再回来,那就没事了。”
“我知道,”安德鲁斯说,“但那时我想我做不到。然后我就离开这里远行了。”
弗朗辛端详着安德鲁斯,点点头。“你老了,”她又说了一遍,语气中有一丝悲伤,“我说错了,你变了。你变了,所以你回来了。”
“是的,”安德鲁斯说,“至少我有了这样的变化。”
弗朗辛从他身边走开,转过身,背对他,在灯光下她身体的轮廓显现出来。他们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哦,”安德鲁斯说,“我想再见到你,想告诉你——”他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他正转身,朝门口走。
“别走,”弗朗辛说。她还站在那儿。“别再走了。”
“好的,”他在转身的地方站住了,“我不想再走了。对不起,我不是想让你挽留我。我想留下来。我本应该——”
“没关系,我想让你留下来。我想到你死的时候,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使劲摇了摇头,“你跟我待一段时间。”她转过身,又使劲摇了摇头,“你跟我待一段时间,但你必须明白这和我跟其他人在一起不一样。”
“我知道,”安德鲁斯说,“别说了。”
他们互相对视着看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彼此靠近。然后安德鲁斯说:“对不起,这和从前不一样了,是吗?”
“是的,”弗朗辛说,“但没有关系,你回来,我很高兴。”
弗朗辛转过身,走开去,俯在提灯上,把灯芯捻低了,她身子仍然俯在那里,回头看了看安德鲁斯,又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她没有笑。然后她使劲儿朝灯罩吹了一口气,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听到弗朗辛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弗朗辛在窗前走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她模糊的身影。他听到铺床单的窸窸窣窣的响声。有一会儿他没有动。然后他走过房间,朝黑暗中躺着的弗朗辛走去,一边摸索着解开衬衫的纽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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