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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翻了一个身,摸了摸身下被自己汗湿的床单。他从酣睡中突然醒过来,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身边传来缓慢均匀的呼吸声,他伸出手,碰到了温暖的身体,便放在那里。身体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的手也随着身体而上下起伏着。


威尔·安德鲁斯在那个狭窄的小屋里和弗朗辛一起待了五天五夜,只有吃饭、喝酒或者从布拉德利成衣店差不多快空掉的货架上买几件衣服时才会出来。在和弗朗辛一起度过了头一晚之后,就像在深山里经历暴风雪时,在遮挡风雪的牛皮袋子下面一样,他浑然忘却了时间。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扇窗户,而且总是拉上窗帘,所以根本分不清晨昏,只要提灯一直点着,他很难分清白天和黑夜。


安德鲁斯就沉浸在这封闭的有着无尽黄昏的半个世界里。他和弗朗辛说话并不多,他紧紧地抱着她,听到他俩用粗重的呼吸和无言的喊叫进行着彼此的交流,直到最终他认为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唯一的存在。他周围的墙壁之外,他想到的只有喧哗与骚动,逼迫着他,让他胆战心惊。如果他看得过久,过于专注,四堵墙本身似乎也向他压来,眼中的物体——红沙发、地毯、乱放在桌上的小玩意——似乎隐隐地威胁着这半明半暗的室内的舒适和安逸。他在黑暗中光着身子,旁边躺着弗朗辛任他摆布的身体。他闭上眼睛,内心里自己似乎轻飘飘地飞起来一样,即使醒着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到自己和弗朗辛做爱后的深沉睡意。


渐渐地他开始觉得他和弗朗辛充满渴望地不停做爱的那个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什么人。有时候他躺在弗朗辛身边,看着自己灰白修长的身体,似乎这个身体也和自己没有多少关系。他似乎是在远处视而不见地观察着自己和自己的感觉。他在一具身体上发泄完自己的欲望,他给这具身体加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其实毫无意义。他摸了摸胸脯,白色肌肉上的细毛像绒毛一样稀疏地卷曲着,他轻轻地抚摸着皮肤,手上的感觉让他疑惑。此时此刻,他身边的弗朗辛似乎和自己没有关系,她只是一个存在,可以缓解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欲望,直到欲望满足了,才意识到欲望的存在。有时候他重重地压在弗朗辛身上,沉浸在自己模糊的欲望中,惊讶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以前从未察觉的异样感觉。当他睁开双眼,和身下弗朗辛圆睁着的深邃的双眼四目相对时,发现弗朗辛在他身下,几乎又感到颇为惊讶。过后,他想起他们达到高潮时弗朗辛眼中的神情,不禁好奇地想弗朗辛在想些什么,她会有什么感觉。


最终这种好奇使他的注意力和眼睛离开了自我的中心,落在了弗朗辛身上。弗朗辛穿着宽松的灰色薄睡衣在黑暗的房间来回走动时,或者赤裸着身体躺在身边时,他偷偷地观察她。他让自己的眼睛走过她的身体,走过她的由黄头发定格的平静的圆脸,黑暗中黄头发在床单上也呈现出黑色。他没有碰她。他的眼睛走过她丰满的乳房,上面纤细的青色血管构成了精致的网状。他的眼睛走过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微光渗透进房间,照在她淡黄色的纤细的汗毛上,肚腹在汗毛下呈流线型。有的时候看着看着,他便静静地睡着了,然后又静静地醒来,眼睛重又回到她的身上,看着她却又不认识,最后只好伸出手摸索她的脸和她的身体,似乎以前从未见过似的。


一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他开始焦躁不安。安德鲁斯不再满足于懒散地躺在温暖黑暗的房间里,他越来越多地走出房间,到屠夫十字镇唯一的街道上转悠。他很少和人说话,到了任何地方都只待几分钟,绝不多待。他眨着眼面对太阳的光亮,让阳光渗透进身体,他感到惬意。他去了一次屠夫旅馆,拿自己的行李,并且付清了短暂住在那里的房费,告诉伙计他不回来了。有一次,他逛到小镇西头,走上小路,并且在木棉树丛下歇息,眼睛看着远处堆积一捆捆野牛皮的地方,那里曾是麦克唐纳的办公地点。有几次他走进杰克逊酒吧,喝上一杯温热的啤酒。一次在酒吧里,他看到了查理·霍格只身一人坐在后面的一张桌前,桌上放着一瓶威士忌和一只盛了一半的杯子。尽管安德鲁斯在酒吧里喝着啤酒站了好几分钟,尽管查理·霍格的眼光扫了他好几次,但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


安德鲁斯沿着吧台走了过去,在那张桌边坐下,他冲查理·霍格点点头,跟他打了声招呼。


查理·霍格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米勒到什么地方去了?”安德鲁斯问。


“米勒?”查理·霍格摇摇头,“还是在老地方,在河边的窑洞里。”


“这件事是不是对他打击很大?”


“什么事?”查理·霍格问。


“牛皮的事。”安德鲁斯说。他把几乎空了的杯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无聊地把杯子转来转去。“这对他一定是个沉重打击。我想我从未意识到这一切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牛皮?”查理·霍格木然地问道,一边眨着眼睛,“米勒没事,他在窑洞待着呢。很快就会好的。”


安德鲁斯刚要开口,却注意到查理·霍格盯着自己看的大眼睛空洞洞的。


“查理,”他说道,“你没事吧?”


片刻疑惑掠过查理·霍格的脸上,他皱了皱眉头,接着他的表情变得一片空白。“当然,我很好。”他连连点着头,“你看,你是威尔·安德鲁斯,是不是?”


查理·霍格那双大眼睛盯着安德鲁斯的时候似乎变得越来越大,安德鲁斯无法把视线从这双眼睛上移开。


“米勒在找你,”查理·霍格提高嗓门,用单调的声音说道,“米勒说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捕杀野牛。他知道科罗拉多有个地方。我想他要见你。”


“查理。”安德鲁斯声音颤抖着说。他使劲儿握住酒杯,不让手抖动。“查理,你要挺住。”


“我们要去捕猎,”查理·霍格继续用单调的声音说道,“你和我,还有米勒。米勒认识埃尔斯沃思一个剥兽皮的。马上就准备妥了。我是害怕再到那边了。上帝会保佑的。”他笑着点了点头,并且眼睛朝下望威士忌酒杯的时候,还在继续冲安德鲁斯点着头。


“你还记得吗,查理?”安德鲁斯声音空洞,“你对那件事还有记忆吗?”


“记得?”查理·霍格问道。


“群山——捕猎——施奈德——”


“那是他的名字,”查理·霍格说,“施奈德。那是米勒要去找的埃尔斯沃思剥兽皮的人。”


“你还记得吗?”安德鲁斯嘶哑着声音说,“施奈德死了。”


查理·霍格看着他,摇了摇头,笑了。一滴唾沫粘在他的上嘴唇,并且越聚越多,然后流进他下巴上灰色的胡子里。“没有人会死的,”他轻声说道,“上帝会保佑的。”


安德鲁斯又凝望了一会儿查理·霍格的眼睛,他的眼睛耷拉着,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几乎空无一物的天空的碎片倒映在肮脏的池塘里。眼睛后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东西阻止安德鲁斯的目光一直望进去。安德鲁斯有一种几乎是恐惧的感觉,他往后一缩,猛然摇了摇头。他从桌边站起来,倒退着离开了。查理·霍格空洞的眼睛还停留在原地,似乎没有看到安德鲁斯已经走了。安德鲁斯转过身,双腿无力,双手颤抖。他踉跄匆忙地走在街上,然后拐弯上了杰克逊酒吧一侧通向弗朗辛房间的楼梯。


进了房间,他仍然喘着粗气。房间昏暗,他睁大眼睛。弗朗辛睡在床上,一只胳膊撑起来,看着他。这个动作让她宽松的灰色睡衣分开了,乳房垂向手臂,在灰色衣料的衬托下,显得苍白。安德鲁斯立刻上了床,几乎粗鲁地脱去她的睡衣,用手迅速而贪婪地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弗朗辛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垂下眼睑,伸手去摸安德鲁斯的衣服,把他拉下来,压在自己身上。


然后,当他躺在她身上的时候,内心的混乱平息了。他想告诉弗朗辛他和查理的见面,告诉她他见面后内心产生的恐惧。他想让她明白,他的恐惧不是由于因为自己意识到查理·霍格眼神所流露出的茫然空洞正是他们每个人——米勒、查理·霍格、施奈德和他自己——他们每个人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的。让他感到恐惧的——他想告诉弗朗辛——是他们回到屠夫十字镇的那天晚上在那所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摇曳的灯光下麦克唐纳所说的话;是那天马蹄刚踢开施奈德的头颅后,施奈德挺直地坐在河中央时脸上的神态;是——


弗朗辛饱满的灰色嘴唇上挂起一丝微笑,她点着头,手在他赤裸的胸脯上轻柔地抚摸着,安慰着。


是由于,他断断断续续地说道,他说的话根本没有表达清楚他想说的意思。是由于他内心深处——在穿越大草原的长途旅行中;在屠杀野牛的时候,野牛像庞然大物一样颤抖着轰然倒地的一瞬间;在剥牛皮的时候野牛身上发出的热烘烘的让人窒息的恶臭;在暴风雪时看到的一片雪白;在暴风雪后那种无路可寻的绝境——这期间他内心深处每时每刻所感受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心下问道。这种东西是否隐藏在每个人身上,随时准备跳出来,吞噬撕裂所有的一切,直到所剩无几,只有一片茫然,就像从查理·霍格唯一所能呈现给这个世界的是蓝色的眼神中看到的那种茫然。或者这种东西就躲藏在外面,像森林狼一样蹲在岩石后面,随时准备跳出来,猝不及防地突然扑向路过的任何人?或者人们并不知道,是人们自己把这种无名的恐惧找出来的。在经过它的时候,迷迷糊糊、不无反常地希望它会跳出来?在河里那转瞬即逝的时刻,是裂开的木头朝施奈德的马肚子而去,还是马蹄子朝施奈德的头颅而去?或者正好相反,施奈德过河时就是朝灰色的幽灵而去,并且找到了?这种恐惧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知道。他自己当时又在哪儿?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在他身旁,弗朗辛已经浅浅睡去,张着嘴唇,轻轻呼吸着,双手弯曲着随意放在两侧。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穿过房间,把灯芯旋小了,朝灯罩吹了一口气。他走到屋里唯一一个拉着窗帘的窗前,最后一抹灰色的光线透过窗帘闪着亮光,屋外渐渐暗了下来,他回到床上,小心地在弗朗辛身边躺下,侧着身子,看着她。


所有这些有什么意义?他又问了一遍自己。即使这,他的——他不想称之为爱——对弗朗辛的渴望,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又想到了弗朗辛。他突然想到施奈德代替自己活生生地躺在弗朗辛身边。他既不愤怒,也无怨恨地看着施奈德躺在那儿,看着施奈德把手伸过去,摩挲弗朗辛的乳房。他笑了,因为他知道施奈德不会像他现在这样追问的,不会感到疑惑,也不会让查理·霍格的一个眼神释放出自己内心的疑惑和恐惧。施奈德会带着一点粗鲁乏味的好感,从弗朗辛身上获得快乐,然后一走了之。不会再以任何方式想到她。


就像弗朗辛不会再想到施奈德一样。安德鲁斯又突然想到也许弗朗辛也不会再想到他自己——现在躺在她身边的威尔·安德鲁斯。


弗朗辛在睡梦中轻声说了一句话,他没有听明白。弗朗辛笑了笑,屏住呼吸,然后深呼吸了一下,在他身旁动了动。


尽管他不想让这种想法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他知道自己会像施奈德一样离开弗朗辛,继续走自己的路,但和施奈德不同的是,自己会想到弗朗辛,但具体是以什么方式,他无法预测。他会离她而去,但并不了解她,他永远都不会了解她。现在房间全部暗下来了,他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把手从她的手臂上向下滑,直到碰到她的手,然后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他想到那些和自己一样熟悉她肚皮和肌肤而对她的其他情况一无所知的人,他想到这些男人的时候,心里并无怨恨。黑暗中,这些人没有面孔,也不说话,像自己一样静静地躺在她身边。过了很久,安德鲁斯的手仍然握着弗朗辛的手,然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