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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名思义,中西学堂教的不但是我国旧学,而且有西洋学科。这在中国教育史上还是一种新尝试。虽然先生解释得很粗浅,我总算开始接触西方知识了。在这以前,我对西洋的认识只是限于进口的洋货。现在我那充满了神仙狐鬼的脑子,却开始与思想上的舶来品接触了。


我在中西学堂里首先学到的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地圆学说。我一向认为地球是平的。后来先生又告诉我,闪电是阴电和阳电撞击的结果,并不是电神的镜子里发出来的闪光;雷的成因也相同,并非雷神击鼓所生。这简直使我目瞪口呆。从基本物理学我又学到雨是怎样形成的。巨龙在云端张口喷水成雨的观念只好放弃了。了解燃烧的原理以后,我更放弃了火神的观念。过去为我们所崇拜的神佛,象是烈日照射下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溶化。这是我了解一点科学的开端,也是我思想中怪力乱神信仰的结束,我在乡村里曾经养成研究自然的习惯,我喜欢观察,喜欢说理,虽然有时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深意。这种习惯在中西学堂里得到继续发展的机会。我还是像过去一样强于理解而不善记忆,凡是合理的新观念我都乐于接受,对记忆中的旧观念则弃如敝屣。


中西学堂的课程大部分还是属于文科方面的:中国文学、经书和历史。记忆的工作相当多,记忆既非我之所长,我的考试成绩也就经常在中等以下。我在学校中显得庸庸碌碌,较之当时头角峥嵘的若干学生,显有逊色。教师们对我的评价如此,我自己也做如是观。


校中外国语分为英文、日文、法文三组。我先选修英文,后来又加选日文。我的日文教师是中川先生,我从他那里学到了正确的日文发音。英文是一位中国老师教的,他的英语发音错得一塌糊涂,后来我千辛万苦才算改正过来。他一开始就把我们导入歧途,连字母发音都咬不准。最可笑的是他竟把字母Z念成「乌才」。


一八九八年,我在学校里听到一个消息,说是光绪皇帝听了康有为和梁启超的话,已经决定废科举,办学校。这使老一辈的学人大惊失色。但是康、梁的维新运动有如昙花一现,不久慈禧太后再度垂帘听政,康有为和梁启超亡命日本。中国又回到老路子,我放假回到乡村时,看到大街的墙上张贴着黄纸缮写的圣旨,一面是汉文,一面是满文,写的是通缉康、梁的命令。看起来,维新运动就此寿终正寝了。这个维新运动,以后叫做戊戌政变。是中国近代思想史的一个转折点。虽不为革命党人所乐道,而历史的事实却不能因政见不同而抹杀的。我记得梁氏逝世的消息传到南京以后,蔡孑民先生和我两人曾在中央政治会议提请国民政府明令表扬其功业。适值胡展堂先生为主席,一见提案,面孔涨得通红,便开口大骂。于是我们自动把提案取消了事。


绍兴的名胜古迹很多,它原是古代越国的都城。越王勾践在纪元前四九四年被以苏州为京城的吴王夫差所击败。勾践定下「二十年计划」,卧薪尝胆,生聚教训,终于在纪元前四七三年击败骄奢淫逸的吴王夫差,复兴越国。


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复国的故事,差不多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格言。这则历史教训使一切在公私事业上遭受挫折的人重新燃起希望,它说明了忍耐、勇气、刻苦,和详密计划的重要性。我在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领受这个历史教训,自然印象特别深刻。


南宋(纪元一一二七——一二七六)的高宗也曾在绍兴驻节。当时金兵南侵,宋康王渡江南迁,京城也从开封迁到杭州,离绍兴府城不远,还有南宋皇帝的陵寝。


绍兴师爷是全国皆知的。全国大小衙门,几乎到处有绍兴师爷插足,绍兴老酒更是名震遐迩。绍兴府更出过许多历史上有名的学者、哲学家、诗人和书法家。绍兴府包括八个县,我的故乡余姚便是其中一县。


绍兴的风景也很有名,这里有迂回曲折的小溪,桥梁密布的小河,奔腾湍急的大江,平滑如镜的湖泊,以及蜿蜒起伏的丘陵,山光水色使学人哲士留连忘返。


我在绍兴读了两年书,知识大增。我开始了解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的意义:日本战胜我国是吸收了西洋学术的结果。光绪皇帝的维新运动是受了这次失败的刺激。中国预备学敌人的榜样,学校里有日文课程就是这个道理。


在绍兴的两年学校生活结束以后,乡村里盗警频仍,使我们无法再安居下去。于是父亲带了我们一家迁到上海。我的大哥已在搬家的前一年亡故。到了上海以后,我暂时进了一家天主教学校继续念英文,教我们英文的是一个法国神父。我心里想,这位英文先生既然是外国人,发音一定很准确。他的发音与我过去那位中国先生确乎迥然不同,过去那位先生把「兄弟」念成「布朗德」,现在的法国先生却教我们念「布拉达」。后来我才发现那不是英国音或美国音,而是法国音。不过我在这个天主教学校里的时间不久。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学校,父亲就让我二哥到一位美国太太那里学英文,二哥又把学到的英文转授给我,因此二哥就成为学英文的「掮客」了。我对这办法很不满意,但是父亲认为这是很聪明的安排,因为这样可以省钱。


上海在一八九九年前后还是个小城,居留的外国人也不过三四千,但是这些洋人却都趾高气扬,自视甚高。市政倒办得不错,街道宽大清洁,有电灯,也有煤气灯。我觉得洋人真了不起,他们居然懂得电的秘密。他们发明了蒸汽机,又能建造轮船。他们在我的心目中已经成为新的神,原先心目中的神佛在我接受科学知识之后已经烟消云散了。但是有时候他们又象是魔鬼,因为他们不可一世的神气以及巡捕手中的木棒使我害怕,外滩公园门口挂着一个牌子写着:「犬与华人不得入内」。犬居华人之上,这就很够人受的了。在我的心目中,外国人是半神半鬼的怪物,很像三头六臂的千手观音,三只手分别拿着电灯、轮船、洋娃娃,另外三只手分别拿着巡棍、手枪、鸦片。从某一边看,他是天使;从另一边看,他却是魔鬼。


中国人对西方文明的看法总不出这两个极端,印象因人而异,也因时而异。李鸿章看到西方文明丑恶狰狞的一面,因此决定建立海军,以魔鬼之矛攻魔鬼之盾。光绪帝看到西方文明光明和善的一面,因此想建立新式的学校制度。慈禧太后和义和团看到可憎的一面,想用中国的陈旧武器驱逐魔鬼。麻烦的是这位怪物的黑暗面和光明面是不可分的。它有时象是佛法无边的神,有时又像狰狞凶残的魔鬼,但是它凭借的力量是相同的。我们要就不接受西方文明,要接受就得好坏一齐收下。日本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没奈何,我们只好向我们过去的敌人学习了。


我们在上海住了将近两年。有一天晚上,我们听说慈禧太后已经命令各省总督把所有的外国人一齐杀光。于是我们连夜举家迁离上海,那是一九○○年的事,也就是义和团战争的开始。义和团的人自称能用符咒对付刀枪子弹,拳术也是训练节目之一。因此,义和团有拳匪之称。他们预备破坏一切外国制造的东西,同时杀死所有使用外国货的人。他们要把运进这些可恶的外国货而阻绝他们生路的洋人统统杀光。把这些害人的外国货介绍到中国来的教会、学校、传教士、基督徒都罪无可逭。用刀剑、法术把这些人杀光吧!放把火把外国人的财产统统烧光!


朝廷本身也想把康有为、梁启超介绍进来的外国思想一扫而光,免得有人再搞什么维新运动。义和团要消灭物质的外国货而慈禧太后则想消灭精神上的外国货。不论是物质上的或者精神上的,反正都是外国货,都是外国人造的孽。杀呀!杀光外国人!工业革命开始时,英国人曾经捣毁了威胁他们生活的机器。义和团做得更彻底,他们要同时破坏血肉构成的「机器」。


南方的人对外国人的看法稍有不同,他们欢迎外国货,他们不觉得外国货是盗匪的起因,他们认为毛病在于清室的苛捐杂税以及官吏的腐败无能。他们要革命。


北方的老百姓和朝廷,认为外国人杜绝了他们的生路,那是对的。但是他们想藉破坏血肉构成的「机器」来解决问题却错了。南方的人认为朝廷本身的腐败是苦难唯一的原因,想不到更大的原因是洋货进口。推理是错了,但是展开革命的行动却是对的。历史似乎包括一连串意外事件的,不合逻辑的推理,和意想不到的结果。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似乎不过是命运之神摆布的工具而已。


外国人咒骂中国的盗匪,殊不知盗匪正是他们自己的货品所引起的。在我的童年时代里,大家都害怕老虎、鬼怪和强盗,但是实际上并没有真的老虎、鬼怪或强盗。我们只在图画书中看到这些东西。忽然之间,强盗在实际生活中出现了,好像是老虎冲进你的居室,也象是鬼怪在你背后紧追不舍。最后我们所惧怕的是强盗,老虎和鬼怪却都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