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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负笈西行


从山头跑回学校时已近晌午,我直跑到注册组去找苏顿先生,请求从农学院转到社会科学学院。经过一番诘难和辩解,转院总算成功了。从一九○九年秋天起,我开始选修逻辑学、伦理学、心理学和英国史,我的大学生涯也从此步入正途。


岁月平静而愉快地过去,时间之沙积聚的结果,我的知识也在大学的学术气氛下逐渐增长。


从逻辑学里我学到思维是有一定的方法的。换一句话说,我们必须根据逻辑方法来思考。观察对于归纳推理非常重要,因此我希望训练自己的观察能力。我开始观察校园之内,以及大学附近所接触到的许许多多事物。母牛为什么要装铃?尤加利树的叶子为什么垂直地挂着?加州的罂粟花为什么都是黄的?


有一天早晨,我沿着卜技利的山坡散步时,发现一条水管正在汩汩流水。水从哪里来的呢?沿着水管找,终于找到了水源,我的心中也充满了童稚的喜悦。这时我已到了相当高的山头,我很想知道山岭那一边究竟有些什么。翻过一山又一山,发现这些小山简直多不胜数。越爬越高,而且离住处也越来越远。最后只好放弃初衷,沿着一条小路回家。归途上发现许多农家,还有许多清澈的小溪和幽静的树林。


这种漫无选择的观察,结果自然只有失望。最后我终于发现,观察必须有固定的对象和确切的目的,不能听凭兴之所至乱观乱察。天文学家观察星球,植物学家则观察草木的生长。后来我又发现另外一种称为实验的受控制的观察,科学发现就是由实验而来的。


念伦理学时,我学到道德原则与行为规律的区别。道德原则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若干公认的规律切合某阶段文化的需要;行为规律只要求大家遵守,不必追究规律背后的原则问题,也不必追究这些规律与现代社会的关系。


在中国,人们的生活是受公认的行为规律所规范的。追究这些行为规律背后的道德原则时,我的脑海里马上起了汹涌的波澜。一向被认为最终真理的旧有道德基础,像遭遇地震一样开始摇摇欲坠。同时,赫利.奥佛斯屈里特(Harry Overstreet)教授也给了我很大的启示。传统的教授通常只知道信仰公认的真理,同时希望他的学生们如此做。奥佛斯屈里特教授的思想却特别敏锐,因此促使我探测道德原则的基石上的每一裂缝。我们上伦理学课,总有一场热烈的讨论。我平常不敢参加这些讨论,一方面由于我英语会话能力不够,另一方面是由于自卑感而来的怕羞心理。因为一九○九年前后是中国现代史上最黑暗的时期,而且我们对中国的前途也很少自信。虽然不参加讨论,听得却很用心,很像一只聪明伶俐的小狗竖起耳朵听它主人说话,意思是懂了,嘴巴却不能讲。


我们必须读的参考书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约翰福音和奥里留士等。念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后,使我对古希腊人穷根究底的头脑留有深刻的印象。我觉得四书富于道德的色彩,古希腊哲学家却洋溢着敏锐的智慧。这印象使我后来研究古希腊史,并且做了一次古代希腊思想和中国古代思想的比较研究。研究古希腊哲学家的结果,同时使我了解古希腊思想在现代欧洲文明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以及古希腊文被认为自由教育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的原因。


读了约翰福音之后,我开始了解耶稣所宣扬的爱的意义。如果撇开基督教的教条和教会不谈,这种「爱敌如己」的哲学,实在是最高的理想。如果一个人真能爱敌如己,那末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敌人了。


「你们能够做到爱你们的敌人吗?」教授向全班发问,没有人回答。


「我不能够,」那只一直尖起耳朵谛听的狗吠了。


「不能够?」教授微笑着反问。


我引述了孔子所说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作答。教授听了以后插嘴说:「这也很有道理啊,是不是?」同学们没有人回答。下课后一位年轻的美国男同学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爱敌如己!吹牛,是不是?」


奥里留士的言论很像宋朝哲学家。他沉思默想的结果,发现理智是一切行为的准则。如果把他的著述译为中文,并把他与宋儒相提并论,很可能使人真伪莫辨。


对于欧美的东西,我总喜欢用中国的尺度来衡量。这就是从已知到未知的办法。根据过去的经验,利用过去的经验获得新经验也就是获得新知识的正途。譬如说,如果一个小孩从来没有见过飞机,我们可以解释给他听,飞机像一只飞鸟,也像一只长着翅膀的船,他就会了解飞机是怎么回事。如果一个小孩根本没有见过鸟或船,使他了解飞机可就不容易了。一个中国学生如果要了解西方文明,也只能根据他对本国文化的了解。他对本国文化的了解愈深,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愈易,根据这种推理,我觉得自己在国内求学时,常常为读经史子集而深夜不眠,这种苦功总算没有白费,我现在之所以能够吸收、消化西洋思想,完全是这些苦功的结果。我想,我今后的工作就是找出中国究竟缺少些什么,然后向西方吸收所需要的东西。心里有了这些观念以后,我渐渐增加了自信,减少了羞怯,同时前途也显得更为光明。


我对学问的兴趣很广泛,选读的功课包括上古史、英国史、哲学史、政治学,甚至译为英文的俄国文学。托尔斯泰的作品更是爱不释手,尤其是《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我参加过许多著名学者和政治家的公开演讲会,听过桑太耶那、泰戈尔、大卫、斯坦、约登、威尔逊(当时是普林斯顿校长)以及其他学者的演讲。对科学、文学、艺术、政治和哲学我全有兴趣。也听过塔虎脱和罗斯福的演说。罗斯福在加大古希腊剧场演说的,曾经说过:「我攫取了巴拿马运河,国会要辩论,让它辩论就是了。」他演说时的强调语气和典型姿势,至今犹历历可忆。


中国的传统教育似乎很偏狭,但是在这种教育的范围之内也包罗万象。有如百科全书,这种表面偏狭的教育,事实上恰是广泛知识的基础。我对知识的兴趣很广泛,可能就是传统思想训练的结果。中国古书包括各方面的知识,例如历史、哲学、文学、政治经济、政府制度、军事、外交等等。事实上绝不偏狭。古书之外,学生们还接受农业、灌溉、天文、数学等实用科学的知识。可见中国的传统学者绝非偏狭的专家,相反地,他具备学问的广泛基础。除此之外,虚心追求真理是儒家学者的一贯目标,不过,他们的知识只限于书本上的学问,这也许是他们欠缺的地方。在某一意义上说,书本知识可能是偏狭的。


幼时曾经读过一本押韵的书,书名《幼学琼林》,里面包括的问题非常广泛,从天文地理到草木虫鱼无所不包,中间还夹杂着城市、商业、耕作、游记、发明、哲学、政治等等题材。押韵的书容易背诵,到现在为止,我仍旧能够背出那本书的大部分。


卜技利的小山上有满长青苔的橡树和芳香扑鼻的尤加利树;田野里到处是黄色的罂粟花;私人花园里的红玫瑰在温煦的加州太阳下盛放着。这里正是美国西部黄金世界。本地子弟的理想园地。我万幸得享母校的爱护和培弃,使我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游子得以发育成长,衷心铭感,无以言宣。


加州气候冬暖夏凉,四季如春,我在这里的四年生活确是轻松愉快。加州少雨,因此户外活动很少受影响。冬天虽然有阵雨,也只是使山上的青草变得更绿,或者使花园中的玫瑰花洗涤得更娇艳。除了冬天阵雨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恶劣的气候影响古希腊剧场的演出,剧场四周围绕着密茂的尤加利树。莎翁名剧、古希腊悲剧、星期演奏会和公开演讲会都在露天举行。离剧场不远是运动场,校际比赛和田径赛就在那里举行。青年运动员都竭其全力为他们的母校争取荣誉。美育、体育和智育齐头并进。这就是古希腊格言所称「健全的心寓于健全的身」——这就是古希腊格言的实践。


在校园的中心矗立着一座钟楼,睥睨着周围的建筑。通到大学路的大门口有一重大门,叫「赛色门」,门上有许多栩栩如生的浮雕裸像。这些裸像引起许多女学生的家长抗议。我的伦理学教授说:「让女学生们多看一些男人的裸体像,可以纠正她们忸怩作态的习惯。」老图书馆(后来拆除改建为陀氏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就有维纳斯以及其他古希腊女神裸体的塑像。但是男学生的家长从未有过批评。我初次看到这些古希腊裸体人像时,心里也有点疑惑,为什么学校当局竞把这些「猥亵」的东西摆在智慧的源泉。后来,我猜想他们大概是要灌输「完美的思想寓于完美的身体」的观念。在古希腊人看起来,美丽、健康和智慧是三位一体而不可分割的。


橡树丛中那次《仲夏夜之梦》的演出,真是美的极致。青春、爱情、美丽、欢愉全在这次可喜的演出中活生生地表现出来了。


学校附近有许多以古希腊字母做代表的兄弟会和姊妹会。听说兄弟会和姊妹会的会员们欢聚一堂,生活非常愉快。我一直没有机会去作客。后来有人约我到某兄弟会去作客,但是附带一个条件——我必须投票选举这个兄弟会的会员出任班主席和其他职员。事先,他们曾经把全班同学列一名单,碰到可能选举他们的对头人,他们就说这个「要不得!」同时在名字上打上叉。


我到那个兄弟会时,备受殷勤招待,令人没齿难忘。第二天举行投票,为了确保中国人一诺千金的名誉,我自然照单圈选不误,同时我也很高兴能在这次竞选中结交了好几位朋友。


选举之后不久,学校里有一次营火会。究竟庆祝什么却记不清楚了。融融的火光照耀着这班青年的快乐面庞。男男女女齐声高歌。每一支歌结束时,必定有一阵吶喊。木柴的爆烈声,女孩子吃吃的笑声和男孩子的呼喊声,至今犹在耳际萦绕。我忽然在火光烛照下邂逅一位曾经受我一票之赐的同学。使我大出意外的是这位同学竟对我视若路人,过去的那份亲热劲儿不知哪里去了!人情冷暖,大概就是如此吧!他对我的热情,我已经以「神圣的一票」来报答,有债还债,现在这笔账已经结清,谁也不欠谁的。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拿选举交换招待,同时在学校选举中从此没有再投票。


在「北楼」的地下室里,有一间学生经营的「合作社」,合作社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们相信上帝,其余人等,一律现钱交易。」合作社里最兴隆的生意是五分钱一个的热狗,味道不错。


学校里最难忘的人是哲学馆的一位老工友,我的先生同学们也许已经忘记他,至少我始终忘不了。他个子高而瘦削,行动循规蹈矩。灰色的长眉毛几乎盖到眼睛,很像一只北京叭儿狗,眼睛深陷在眼眶里。从眉毛下面,人们可以发现他的眼睛闪烁着友善而热情的光辉。我和这位老工友一见如故,下课以后,或者星期天有空,我常常到地下室去拜访他,他从加州大学还是一个小规模的学校时开始,就一直住在那地下室里。


他当过兵,曾在内战期间在联邦军队麾下参加许多战役。他生活在回忆中,喜欢讲童年和内战的故事。我从他那里获悉早年美国的情形。这些情形离现在将近百年,许多情形与当时中国差不多,某些方面甚至还更糟。他告诉我,他幼年时美国流通好几种货币:英镑、法郎,还有荷兰盾。现代卫生设备在他看起来一文不值。有一次他指着一卷草纸对我说:「现代的人虽然有这些卫生东西,还不是年纪轻轻就死了。我们当时可没有什么卫生设备,也没有你们所谓的现代医药。你看我,我年纪这么大,身体多健康!」他直起腰板,挺起胸脯,像一位立正的士兵,让我欣赏他的精神体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