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离骚》此一大段的描述,亦非屈原凭空想象,而是祭祀仪式中所必有的,也就是说,它可能出现在别的祭歌之中,因此为屈原所模仿。根据祭祀前必占卜这一原则,我们还可以断定前文中女媭的身份亦为巫,是屈原所假想的人物。
关于女媭,前人曾指认为屈原姊、妾或使女等等,后人多有辨正,认为女媭有巫的身份,其说甚详。现参考诸贤的研究成果,概言之如下:
媭、须古通。《周易》“归妹”卦辞曰:“归妹以须。”郑注云:“须,有才智之称。”又姜亮夫先生在《楚辞通故》中证得此“须”即汉人之“媭”字,并以《七谏·怨世》之“亲谗谀而疏贤圣兮,讼谓闾娵为丑恶”句及他例,说媭(即“须”)为“女之娟好者”(注:姜亮夫:《楚辞通故》(第二辑),176页,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由上两例可知,女媭即指貌美而有才智者,而《国语·楚语下》云:“民之……其知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则所云不外乎才与貌两者,女媭庶几近之。清人周拱辰著《离骚草木史》曰:“按《汉书·广陵王胥传》,胥迎李巫女须,使下神祝诅。则须乃女巫之称,与灵氛之詹卜同一流人,以为屈原姊缪矣。”颜师古注《汉书》谓:“女须者,巫之名也。”且《离骚》句作“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九歌·湘君》云:“女婵媛兮为余太息”,句型极相类,所言场景当相同,而《九歌·湘君》之“女”显然是迎祭湘君的女巫,则女媭当也不能例外。
另一个有关人物是“彭咸”,旧说据王逸一家之言以之为商之贤大夫,投水而死,其实不然。因此事有关《离骚》的性质,与本文干系甚大,故不可不辩。俞樾《俞楼杂纂读楚辞》云:“愚按彭咸事实无可考,特以屈子云‘愿以彭咸之遗则’,而屈子固投水而死者,故谓彭咸亦投水而死,窃恐其诬古人矣。”古之可考者则有巫彭、巫咸,《吕氏春秋》云:“巫彭作医,巫咸作筮。”古巫医不分,医者亦巫之职。《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则彭、咸实为先代大巫。远古文化落后,常以宗教治国,根据现在的考古等研究,商代即巫风大甚,则巫彭、巫咸为商之“贤大夫”亦在情理之中,《史记·殷本纪》曰:“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又云:“帝祖乙立,殷复兴,巫咸任职。”则彭咸亦巫亦官,王逸说并非无故,只不过投水死事是对《离骚》有先入为主而产生的曲解。《离骚》此句连上文曰:“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此四句显然是以“前修”、“彭咸”为同类,又以“世俗”、“今之人”为同类,两两相对言;“世俗”所对者非死也,而是神、巫的神圣世界,且“修”在楚辞中多用同“灵”字,也指神、巫而言。故彭、咸为巫无可怀疑。彭、咸,尤其是巫咸在商代名气甚大,今出土甲骨文及古文献多有言之者,知其地位甚是崇高。《庄子·应帝王》曰:“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至此,正如丁山先生在《中国古代宗教神话考》中所言,巫咸“即是巫觋们所供养的祖师大神”(注: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186页。),为后人,尤其为楚人所崇拜,秦惠王《诅楚文》即将楚王之恶诉于“丕显大神巫咸”,故屈原不为世俗所容,欲安身于彭咸所代表的巫术世界,正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