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宋一代的佛教界之所以会把“治世”作为目标之一,或者说,强调佛教的“治世”功能,这与受儒家学说“入世精神”的影响是密切相关的。例如,就智圆本人而言,据《谢吴寺丞撰闲居编序书》记载:智圆“洎年迩升冠,颇好周孔书,将欲研几极深,从有道者受学,而为落发之师拘束之,不获从志。由是,杜门阒然,独学无友,往往得五经之书而自览焉”。从这段记述看,智圆从小就颇好儒学,尽管受到其师的反对,未能实现对儒学“极深研几”的愿望,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独览自学儒家经典,乃至于对“周、孔、孟、荀”之书,往往“行披坐拥”,“虽无师之训教,无友之磋切”,也没有妨碍他“准的五经,发明圣旨”(《谢吴寺丞撰闲居编序书》)。正是由于智圆对儒学不但好之,而且读之,因此,在出、入世问题上深受儒学的影响,对儒学“修齐治平”的思想颇表赞赏,由之逐渐把儒学的“治世”思想纳入自己的学说体系之中。
赵宋一代佛教的入世倾向,还表现在另外一个方面,即佛教的世俗化。在这一点上,宋代另一位著名禅师,即“看话禅”的倡导者大慧宗杲最具有代表性。沿着禅宗“运水与搬柴,皆神通妙用”的道路,宗杲进一步倡“喜时怒时,净处秽处,妻儿聚头处,与宾客相酬酢处,办公家职事处,了私门婚嫁处,都是第一等做功夫,提撕警觉底时节”(《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上)。也就是说,世俗的一切事务,乃至人们的一切动作施为、语默动静,皆是佛家的第一等做功夫处。更有特点的是,宗杲把佛教的世俗化与佛儒之交融联系、统一起来。他说:“□地一下子,儒即释,释即儒;僧即俗,俗即僧;凡即圣,圣即凡。”(《答汪应辰书》)在宗杲看来,佛儒、僧俗、凡圣之间,并不存在什么绝对的界限,在一定情况下,它们都是相摄互融的。基于这一思想,宗杲反对把在家、出家,世俗、僧侣对立起来,赞扬李邦产在“富贵丛中参得禅”,杨亿虽身居翰林也参得禅,张商英做江西转运使仍参得禅。宗杲认为,这种在世俗事务中参禅,比那些“终日鬼窟打坐”的默照禅师要强得多。在《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载有这样一段话更耐人寻味,宗杲说:
士大夫学道与我出家大不相同,出家儿,父母不供甘旨,六亲固已弃离,一瓶一钵,日用应缘处,无许多障道底冤家,一心一意,体究此事而已。士大夫开眼合眼处,无非障道底冤魂。……净名所谓尘劳之畴,为如来种。怕人坏世间相,而求实相。……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污泥,乃生此花。……如杨文公、李文和、张无尽三大老打得透,其力胜我出家儿二十倍。何以故?我出家儿在外打入,士大夫在内打出。在外打入者,其力弱;在内打出者,其力强。(《指月录》,卷三)
从这段话看,宗杲甚至认为在家修行比出家打坐更为殊胜。出家为僧,一心一意只是打坐修行,没有世间的许多烦恼,因此比较省力;而在家参禅,则开眼闭眼皆是尘俗事务,时时有许多烦恼惑障缠身,因此需要更强的信念和力量,但也正因为如此,更能打透禅关,结出道果。这有如维摩诘居士所说:高原陆地,不生莲花,卑湿污泥,乃生此花。
随着佛教的儒学化和世俗化,赵宋一代出现了僧侣、禅师与士大夫相互交游、酬唱的局面。一方面,僧人多与士大夫交往,如大慧宗杲之与张九成,雪窦重显之与曾会,首山省念之与王随,佛印了元之与苏轼,天衣义怀之与杨亿,大觉怀琏之与王安石,黄龙祖心之与黄庭坚等等;另一方面,士大夫参禅者更多,从上层官僚如王安石、杨亿、富弼、李遵勖、杨杰、张商英等,到理学家如周敦颐、二程、朱熹、陆九渊,无一不热衷于参禅或出入佛老。当时的佛教界,僧侣们常常真乘法印与儒典并用;而在儒学界,士大夫们也多既深明世典,又通达释教。佛儒之间虽然在某些个别问题上还有相互对立和相互排斥的现象,但从总体上说,确呈现出一种相互汇合、交融之局面。这种交融汇合从严格的意义上说甚至不限于儒佛二教,而是在当时社会上处于主导地位的儒、释、道三种思想潮流均加入了交汇之洪流,以至出现了诸如“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等说法。
宋代佛儒交融乃至三教合一的思想,至元代仍是时代之潮流。此时期静斋堂学士刘谧所作《三教平心论》,可视为从佛教方面融合儒、道的一篇代表作。
《三教平心论》最基本的观点之一,就是主张三教“皆有其极功”。刘谧认为,儒教之功,在于使纲常以正,人伦以明,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其功有于天下也大也”;道教之功,则是使人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使天下归于静默无为之境,“其有裨于世教也至矣”;佛教之功,则在于使人弃华而就实,由自利而变为利他,“其为生民之所依归者,无以加矣”(《三教平心论》,卷上)。虽然三教各有其功,但它们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三教都“好生恶杀”,“无非欲人之归于善耳”(同上)。例如,佛教的作用,无非是“悛心改行,为仁为慈,为孝为廉,为恭为顺”(同上)。因此,“释氏化人,亦与儒者无差等”。此外,刘谧认为,佛教并非全然出世的,其以五乘设教,其中之人乘、天乘就属于世间法。人乘中之五戒,即属世俗儒教之五常,天乘中之十善,即道教中的“九真妙戒”,此二者均属治世之世间法。刘谧的这一思想,是唐宋以来佛儒交融思想的继续和发挥。盖自唐宋之后,佛教界最常用的一个方法,就是在五乘佛教的旗帜下统合儒释,这种思想甚至影响到近代佛教,例如太虚也是以五乘佛教为根据,提出“人生佛教”的。
虽然从思想理论方面说,刘谧的《三教平心论》没有多大特色,但它也透露了一个消息,即宋元时期从佛教方面倡佛儒合一的各种说法,均以这样两个思想为基础:第一,佛教与儒学一样,也是有益于人伦教化的;第二,佛教并非全然出世的,它同样以世间为基础,以入世的人乘、天乘为始基。这一时期的佛教之所以发生这种变化,究其原因,大体有二:一是中国是一个注重现实人生、讲究实际的国度,全然不顾世俗的人伦纲常、过多强调脱尘离俗,是不适合中国国情的,是注定要被抛弃的;二是中国佛教自隋唐之后,就受到儒家心性、人性学说的深刻影响,各种佛教理论本身已在相当程度上被儒学化、伦理化,因此,注重人伦,强调入世,实乃佛教自身发展的一种必然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