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书》中,周敦颐又用“诚”与“几”两个范畴来说明性本善与性五品的关系:
诚,无为;几,善恶。
对于周敦颐的这句话,后来诸儒有许多诠释和争论,或曰:“诚无为,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直是出乎天而不系乎人”(《宋元学案·濂溪学案上》)。或曰:“诚无为”,“属天理”,则善而已;而“几”者,动之微也。人体形成之后动而有为,则有善有恶;“天理固当发现,而人欲亦已萌乎其间”。这几种解释虽有其“言之成理”处,但是,“诚”既是全善的,从中萌发出来的“几”为什么又有善有恶、有天理有人欲呢?对于这一点,胡五峰进一步用“同体异用”解释之。朱熹的学生赵致道则说:善恶虽相对,当分宾主;天理人欲虽分派,必省宗孽。这是说,善是主,恶是宾,天理是宗,人欲是孽。明朝的罗整庵则用本末来说明,曰:“周子之言性,有自其本而言者,诚源、诚立,纯粹至善是也;有据其末而言者,‘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是也。然《通书》首章之言,浑论,精密,读者或有所未察,遂疑周子专以刚柔善恶言性,其亦疏矣。”(《宋元学案·濂溪学案下》)凡此诸说,或从体用,或从主宾,或从本末上立论,但都认为周子是以纯粹至善为主、为体、为本,而善恶之分,刚柔善恶,则是宾、是用、是末。应该说,这是符合周子人性论的实际情况的。
既然周敦颐认为人只要有了具体的形质之后,性就会发生偏差,会出现诸如“刚恶”、“柔恶”等恶的品性,那么,人们怎么做才能弃除这些恶的品性而“至于中”呢?对此,周敦颐提出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则,就是“主静”。
首先,何谓“主静”?
《宋元学案》引了一段前儒有关“主静”的问答,对我们理解这个问题颇有助益,现摘录于下:
或曰:周子既以太极之动静生阴阳,而至于圣人立极处,偏著一静字,何也?曰:阴阳动静,无处无之,如理气分看,则理属静,气属动,不待言矣。故曰:循理为静,非动静对待之静。(《宋元学案·濂溪学案下》)
黄宗羲在这段话后案曰:
循理为静,非动静对待之静,一语点破,旷若发蒙矣。(同上)
这话一点不假,濂溪所说之“静”,实是指人们应当遵循无极中正之理,不为形体物欲所动,而不是指一动一静之“静”。只有把握了这一点,才能准确理解周敦颐所说之“静”的真实含义。实际上,如果说无极是有理而无形,而人们之形体物欲乃阴阳交感的结果,那么,说理属静,而气属动,似也言之有据,顺理成章。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理学家们长期争论不休的“天理”、“人欲”说的雏形。所谓“主静”者,乃是强调人们必须循天理、灭人欲,只不过周敦颐没有明确地这样说罢了。
在《宋元学案》中,黄宗羲对“主静”说还做了许多颇为精辟的说明。他说:
学者须要识得静字分晓,不是不动是静,不妄动,方是静。(同上)
慎动,即主静也。主静则动而无动,斯为动而正矣,离几一步便是邪。《宋元学案·濂溪学案上》
圣学之要,只在慎独……动而无妄,曰静,慎之至也。是之谓主静立极。(同上)
黄宗羲用“慎动”—“不妄动”—“动而正”来解释“静”,与前儒所说的“循理为静”的意思是相吻合的,也就是人们不可“妄动”,而应“慎动”,不动则已,动则必须循理而正。这种说法很容易使人们想起禅宗的“离相”、“无念”说。禅宗“明心见性”的修养方法,最后把落点放在“离相”、“无念”上,认为只要“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坛经》),并且主张“我此法门,从上以来,顿渐皆立无念为宗”(《坛经》)。而禅宗所说的“无念”,亦不是无一切念,而是指无“妄念”、“无邪念”。所以慧能说:“但无妄念,性自清净。”(同上)《大珠禅师语录》卷上更载有一段关于“无念”的问答:问:此顿悟门,以何为宗?以何为旨?
答:无念为宗,妄心不起为旨。
问:既言无念为宗,未审无念者,无何念?
答:无念者无邪念。
问:云何为邪念?云何为正念?
答:念有念无,即名邪念。不念有无,即名正念。
也就是说,所谓“无念”,只是无邪念,非无正念。所谓“邪念”,不仅念有著相为邪念,念无著空也是邪念,只有既不著有,也不著无,既不著相,也不著空,才合乎“中道”之理,方为正念。周敦颐的以“循理”为静,以“不妄动”、“动而正”为静,以中正为至善,以中节为达道的人性学说和修养理论,就思维方法说,与禅宗以“离相”、“无念”为明心见性是遥相契合的。
其次,我们再来进一步看看周敦颐对“主静”说的具体阐释。
在《太极图说》中,周敦颐对“静”有一个十分精辟的注解,曰:“无欲故静。”就是说,如果人们能够达到无欲的地步,也就是达到“静”的境界了。
周敦颐认为,人生在世最紧要的莫过于学做圣人:“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通书》)而圣人可学乎?周敦颐自问自答曰:
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同上)
这是说,没有欲望,心则虚静,虚静则明白无疑,通晓透彻;能虚静,念头萌动处,则正直公道而无私,这就叫“静虚动直”、“明通公溥”。他认为,这种精神境界中的人,从思想到行为自然都是善,贫贱富贵不能动其心,“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同上)。人能达到这种境界,也就离圣人不远了。
周敦颐还对孟子的寡欲说做了进一步的发挥。他在合州讲学时,为当地学士张宗范作《养心亭说》,其中说: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予谓养心不止于寡欲而存耳。盖寡欲以至于无,无则诚立明通。诚立,贤也;明通,圣也。是贤圣非性生,必养心而至之。养心之善,有大焉如此,存乎其人而已。(《周子全书》,卷十八)
周敦颐对孟子的寡欲说不太满意,认为应该寡欲以至于无,才能诚立明通,成贤成圣。这比孟子走得更远。实际上,周敦颐的无欲说,与其说来自儒家,毋宁说得自佛教。佛教把贪嗔痴三毒视为万恶之源,而欲就是贪的一种,认为世人正是由于各种贪欲妄想、烦恼惑障,才使自己堕入生死轮回之中,备受各种痛苦。只有彻底去欲离染,断绝一切烦恼惑障,才能见佛性、得解脱。如果说这种“寡欲”、“节欲”、“无欲”说并非佛教所专有,而是儒、佛、道三家所共同提倡,那么,周敦颐的“静虚动直”说就带有更为浓厚的道教和禅家色彩了。禅宗佛性理论的一个基本观点,就是认为人之自性,本自清净,只是由于各种妄念浮云、烦恼惑障的盖覆,才不能见自本性。如果能离欲去染,但无妄念,自性即明朗,可了了成佛。道教也主张清静无为,绝欲去智。周敦颐的“无欲故静”无疑受到佛、道二教修养理论的深刻影响。可以说,他的整个修养理论是糅合儒、佛、道三家修养理论的产物。
周敦颐的伦理哲学之所以深受佛教佛性论和修养论的影响,除了有其时代背景,即唐宋时期儒、佛、道三教交融汇合之趋势外,还有其个人际遇和学术师承的原因。考周敦颐其人,一生与佛教关系颇为密切。据史料记载,他曾参谒禅师,游心禅学。黄宗炎在《太极图辨》中曾说:“穆修以无极图授敦颐,周又得先天图之偈于寿涯。”中峰禅师门下的胡长孺居士所作的《大同论》中也说:“周子之传,出自北固山鹤林寺寿涯禅师。”朱熹的弟子作濂溪年谱时,也认为周受教于寿涯。从周敦颐的《太极图说》看,这些说法是合乎实际的,因为《太极图说》中的宇宙万物乃至人类形成的理论,与寿涯禅师的《原人论》极其相近。周敦颐还曾拜谒庐山归宗寺的佛印了元禅师,师事东林寺的常聪禅师。常聪门人所著《纪闻》称:“周子与张子得常聪《性理论》及《太极·无极》之传于东林寺。”周敦颐本人也常自称“禅客”,其所作诗文,常提到与佛有关的事,例如《题大颠堂壁》云:“退之自谓如夫子,原道深排佛老非。不似大颠何似者,数书珍奇寄寒衣。”至于他所倡之心性之学,周敦颐本人曾经叹道:吾此妙心,实启迪于黄龙,发明于佛印,然易理廓达,自非东林(常聪)开遮拂拭,无由表里洞然。这一切都说明,周子之学,得益于佛学者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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