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程(程颢、程颐)对佛教亦持两面态度,既反对、排斥佛教,又吸收、融摄佛教的有关思想。一方面,他们认为,“若尽为佛,天下却没人去理”(《二程遗书》,卷二上);“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甚于杨墨。……佛老其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此所以为害尤甚杨墨之害”(《近思录》)。并且要学者对于释氏之说,“直须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然的话,则会“骎骎然入于其中”(同上)。另一方面,二程对佛教的很多思想又颇表推崇。当有人问及庄周与佛比如何时,程伊川曰:“周安比得他佛。佛说直有高妙处。庄周气象,大抵浅近。”(《二程遗书》,卷十七)二程还认为:“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他不知,亦尽乎高深。”(《二程遗书》,卷九)可见,二程对于佛学既贬斥,又推崇。
那么,二程为何推崇佛学?他们又反对佛教的什么东西?从有关资料看,二程对佛教最持反对态度的,是其出世思想。他们认为,如果大家都像佛教徒那样,出世离俗,那“天下却没人去理”。程伊川还反对“学佛者多要忘是非”,认为“是非安可忘,自有许多道理,何事可忘?”又说:“人恶多事,世事虽多,尽是人事。人事不叫人做,更叫谁做?”
另外,二程还反对佛学之玄远疏阔,直言佛教之“山河大地之说与我无关”,认为佛学高深莫测,博大不着边际,因此虽能“穷神知化,而不足以开物成务”。对于后期禅宗的“公案”、“机锋”等,二程亦颇反感,认为这“虽有敬以直内,然无义以方外,故流于枯槁或肆恣”。但是,对于佛教的修行方法,二程是推赞服膺的。他们的治学、修养三部曲——“静坐”、“用敬”、“致知”,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受佛教“戒、定、慧”三学的启迪而推导出来的。“三学”中的“定学”,尤为二程所推崇,其直言不讳:“学者之必务,在固心志,其患纷乱时,宜坐禅入定。”至于禅宗人性化了的佛性理论,对二程影响更大。程伊川就同意“人性本明”的说法,认为“人性本明,因何有蔽”,“此须索理会也”(《二程遗书》,卷十八)。从有关资料看,二程对禅学接触颇多,也颇通禅理,故明儒高攀龙说:“先儒唯明道先生看得禅书透,识得弊真。”二程的弟子们也多通禅。被称为程门“第一”的谢良佐,朱熹说他的思想“分明是禅”(《宋元学案》,卷二十四),明清学者说他“终身以禅之说证儒”;被称为程门“高弟”之杨时,亦屡赞禅学。对于这种情况,朱熹曾说:“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下稍皆入禅学去。”
实际上,朱熹对于佛教的态度、与佛教的关系,大体上与二程相似。而其对佛教的推崇、受佛教的影响,则比二程更甚。
朱熹也反对、贬斥佛教。他曾说:“禅学最害道,老庄于义理绝灭犹未尽至,佛则人伦尽坏,禅又将许多义理,扫灭无余,故其为害最深。”(《续近思录》)又说:“佛老之学,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废三纲五常这一事,已是极大罪名,其他更不消说。”(同上)这是从伦理的角度反佛。
另外,朱熹还反对佛教的心性说。首先反对佛教把“心”与“性”混为一谈,视若一物。其次反对其空虚心性说,指出:“释氏只是恍惚之间,见得些心性影子,却不曾仔细见得真实心性,所以都不见里面许多道理。致使有存养之功,亦只是存养得他所见的影子,而不可谓之无所见,亦不可谓之不能养;但所见所养,非心性之真耳。”(同上)在答李伯炼时又说:“形有死生,真性常在,某谓性无伪冒,不必言真,未尝不在,不必言在。盖所谓性,即天地所以生物之理……曷尝不在?而岂有我之所能私乎?!释氏所云真性,不知其与此同乎否也。同乎此,则古人尽心以知性知天,其学固有所为。非欲其死而常在也,苟异乎此,而欲空妄心,见真性,唯恐其而失之,非自私自利而何?!”(同上)从这两段话看,朱熹并没有整个地反对佛教的心性说,而是反对其所说的心性非真,只是些心性影子,而不是实实在在的心性。朱熹认为,古圣贤哲谈心性,都是在事实上说,“如言尽性,便是尽得此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之道而无余,言养性,便是养得此道而不害,至微之理,至著之事,一以贯之,略无余欠,非虚语也”(同上)。此说道出了朱学与佛学分歧之所在。盖朱学所重者,乃人伦事理,道德纲常,心性之存养,亦须在这上面用功夫。离此而奢谈心性,妄说虚空,则于实际毫无裨益。《宋元学案》载有朱熹这样一段话:“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不是块然守定这事物,在一室闭门独坐便了,便可以为圣贤。自古无不晓事的圣贤,亦无不通变之圣贤,亦无闭门独坐之圣贤。”实际上,朱熹在这里所反对的,是主张出世的传统佛教心性论,而不是唐宋以来主张既出世、又入世的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的心性论。盖禅宗之心性论,实已背离印度佛教之出世传统和抽象品格,而逐渐把出世与入世融为一体,逐渐把心性具体化、现实化。例如,从慧能到后期禅宗,都一方面把印度佛教的“真心”变成当前现实之人心;另一方面逐步走上世俗化的道路,如宋代之契嵩、宗杲等人思想世俗化的倾向已经发展到相当程度。对于这些禅师及其思想,朱熹就甚表敬重和推崇,亲自向他们问禅学道,并且自认不讳。朱熹自己曾说:“少年亦曾学禅”,“某于释氏之说,盖尝师其人,尊其道,求之切至矣”。不仅如此,朱熹本人对佛教的修养亦多所取纳,例如他所说的“集中精神,不被物欲所引诱”、“持敬当以静为主,须于不做功夫时频频体察,久则自熟。……若觉言语多,便须简默;意志疏阔,则加细密;轻浮浅易,便须深沉重厚”,这与天台宗智所说的——“如果念念不住,如汗马奔驰,即应用‘止’以治驰荡;如果昏昏欲睡,静默无记,则应修‘观’以破昏塞。修‘止’既久,不能开发,易之以‘观’,修‘观’既久,暗障不除,换之以‘止’”——简直毫无二致。对于禅定、静坐,朱熹更身体力行,且教学生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故颜元曾说:“朱子教人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无异于半日当和尚,半日当汉儒。”
在思想方面,朱熹更在许多方面吸取佛教的有关内容,因而造成朱子之学在很多方面都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例如,朱熹所说的“天理”、“天命之性”,就与佛教特别是禅宗所说的“佛性”颇相近。如果说禅宗所说的“佛性”多是披上一层佛性外衣的人心、人性,那么,朱子所说的“天理”、“天命之性”则是一种佛性化了的道德本体。外表有异,内涵无大殊,此为其一。其二,朱熹所说的人物、天地同一本性的天人一体思想,与佛教所说的天地万物乃至众生与佛都是“真如”、“佛性”体现的本体理论也是遥相契合的。朱熹注《中庸》“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文曰:“此言圣人与天地同体”、“此谓宇宙大化之道体,与圣人之性体乃同一本体”;注《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文曰:“人物之性,亦我之性”,视天地与人、人物与我同一本性。这些说法与禅宗所说之自性是佛,莫向性外四处寻觅的思想是相通的。其三,朱熹注“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文曰:“盖天地万物同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正焉;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顺矣。故其效验至于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因此,朱子之学“皆反诸身心性情”,这与禅宗之反悟自心、见性成佛实没有多少区别。至于他所说的“于静中体认大体未发时气象分明”,更类禅家返照心源、直指本心。其四,朱熹所谓圣人只是教人“存天理,灭人欲”等,更是佛教“去妄证真”之翻版。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朱子“合下连根拔去”之说,“释氏所谓折服现行烦恼,断尽根本烦恼之别尔”(《读四书大全说》)。
以上所说的几点,是朱熹人伦学说的一个侧面,它虽不能反映朱子学说的全貌,但一斑窥全豹,借此亦可窥见朱子之学如何深受佛教佛性理论的影响,而逐渐走上注重心性本体、注重反观心源的道路。当然,如果仅就朱子学说,似还不能完全归结为佛教的心性之学,因为朱子之言心性,与禅宗是有区别的。禅宗之谈心性,完全视二者为一物,认为三世诸佛,密密相传,都在悟此心之本来面目;但朱熹对心性却另有说法,他认为,在未生之前,可谓之性,却非有心。心属气,性属理,心性非为一物。此一分别显示出了朱学与佛学,特别是与禅宗的佛性学说的差别;但是,这一分别并没有使理学与禅学分道扬镳,因为陆王心学很快就出来弥补了这一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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