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思想,基本上遵循陆九渊的路线,即从“心即理”推出“心”是天地万物的本原。有人问王阳明其学说宗旨是什么,王阳明回答说:“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传习录》中)当然,王阳明并非简单地照搬陆九渊的学说,而是经过了自己一番艰苦的摸索。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曾语及王阳明思想发展的曲折过程,称“其学凡三变而始得其门”,曰:
始泛滥于词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顾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姚江学案》,见《明儒学案》,卷十)
此谓王阳明一开始为了应付科场,曾以词章记诵为事,继而笃信朱子,致力于“格物穷理”;因不满于朱子的析心、理为二,转而出入佛、老;又以佛、老之弃人伦物理不足道,而转向自身心性,创立心学。此“三变”是指其学说的形成。学说形成后又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一是“尽去枝叶,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为学”;二是“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三是“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姚江学案》,见《明儒学案》,卷十)。从这一思想历程看,王学是以“致良知”、“得本心”为归趣的。
“发明本心”的思想本为陆九渊所提倡,但自元代后,随着朱子之学被“定为国是,学者尊信,无敢疑贰”(《跋济宁李璋所刻九经四书》,见《道园学古录》,卷三十九),陆学就失去了与朱学相抗衡的地位而逐渐“泯然无闻”了。到了明代,统治者为了加强对人民的思想控制,在思想领域里“一宗朱子之学,令学者非五经、孔孟之书不读,非濂、洛、关、闽之学不讲”(《高攀龙传》,见《东林列传》,卷二),遂使“是朱非陆”说更成定论。朱子之学虽号称“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但正如陆九渊所指出的,其格物诸说有支离破碎之偏弊。此偏弊到后来愈益泛滥,至黄榦门下之董梦程与黄鼎、胡方平等,便全抛注重义理之朱学家法,而把朱熹的读书博览“流为训诂之学”(《介轩学案》,见《宋元学案》,卷八十九)。朱学更支离破碎得使其后学深感仅仅依靠朱学已难以为继,因此,元明二代的许多学者,常常在公开推崇朱学的同时,暗中偷运陆学“先立乎其大”的“易简功夫”,孕育着一个“和会朱陆”的思想潮流,此潮流为王学的出现铺平了道路。
王阳明学说的产生,一方面是陆九渊“心学”的继续,另一方面是朱陆合流的产物。首先,王阳明在“是朱非陆,天下之论定久矣”的情况下,冒“天下之讥”的风险,为陆九渊一洗“无实之诬”,恢复了“心学”之“圣贤之学”的地位;其次,王阳明为“是朱非陆”说翻案,既没有完全否定朱学,也没有照搬陆学,而是在“是陆非朱”的大前提下“兼综陆朱”。王阳明不但没有公开反对朱熹,而且申明“吾之心与晦庵未尝异也”。王阳明在继承陆子“心学”的同时,对陆学也进行了许多改造和发展。总之,王阳明在朱陆之间进行了精细的取舍和熔铸,形成了“博大、精细”的王学体系。例如,王阳明以所谓“灵明”、“感应”说,使朱陆关于心物的分歧得以统一,以所谓“致良知”解决朱陆关于知行方面的争论。因此,刘宗周说:朱陆二学“辩说日起,于是阳明救之以良知”(《辨学杂解》,见《明儒学案》,卷六十二);而王学本身则是“范围朱陆而进退之”(《明儒学案·师说》),“似陆而高于陆”(莫晋:《明儒学案序》)。
正如我们在本章开头所指出的,王阳明先是崇信朱学,“遍读考亭之书”。实际上,王阳明不但遍读朱子之书,而且曾经照着朱熹“格物”说所讲,实际地去“格竹子”,结果,非但没有格出竹子的“理”,反而格出病来。这使得王阳明对朱熹的学说产生了怀疑,并进而批判求理于事事物物的格物说,认为这是“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象山先生全集序》)。犹如求孝之理于其亲,如果这样,那么亲人去世之后,岂不就没有孝之理了吗?因此,他认为,孝之理不在亲,而在于“心”。“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然”(《传习录》中),“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求物理,无物理矣”(同上)。求理于事事物物之格物说的错误就在于析心、理为二,不知“吾心即物理”。
顺着“吾心即物理”的基本思路,王阳明进一步阐述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万化根源总在心”的思想。按照一般人的看法,事物之是否存在,并不关乎我之“心”,此诚如王阳明的朋友所指出的:“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但王阳明认为,花树等万物只有通过心之“灵明”的“感应”才会“明白”,才会“显现”出来。若无我心,则花树俱“寂”,因此,山中之花与树,都是我心之“灵明”、“感应”的结果。不仅花树如此,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心中“灵明”的体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辩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如此谈论“灵明”与万物的相互关系,不可避免会碰到理论上的某些困难,例如,有人就诘问王阳明:“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王阳明回答道:“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此谓人死后,精灵游散了,失去了感应的能力,因此,“他的天地万物”便不复存在了。此中所凭借的,是其“感应”理论。
此外,王阳明还借助“感应之几”,来说明“灵明”、“人”乃至“天地万物”“同体”。有人问王阳明:“人心与物同体,如吾身原是血气流通的,所以谓之同体;若于人便异了,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传习录》下)王阳明答道:“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同上)所谓“感应之几”,亦即“灵明”去感知万物的一刹那。正是通过“灵明”与万物相感应之一刹那,人们体悟到“心”与万物一体,“我”与天地同体。此中之“灵明”,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陆九渊所说的“心”,只是王阳明的“灵明”比陆九渊的“心”更加神秘化罢了。王阳明所以要用“灵明”去取代陆九渊的“心”,也许是因为“心”常会被理解为“肉团心”的缘故。当然,由于表述的关系,王阳明的“灵明”之蕴涵不是很确定的,王阳明哲学思想中更为确定和成熟的概念是“良知”。
一、“良知”与“佛性”
“良知”在王阳明的学说中是一个最基本、最普遍、最核心的概念,它有点类似陆九渊的“本心”,但具有更广泛的意义。既指一种先天的道德观念,又是一种辨别是非之心;既是一种先天地生、造化万物的宇宙本体,又是主宰身心、衍生五常的道德本体;既无恶无善,又至纯至善。它带有儒家的心性成分,更富有禅宗佛性的色彩。王阳明对“良知”十分重视,曾说:“吾将以斯道为网,以良知为纲。”(《心渔为钱翁希明别号题》)
“良知”本是孟子用语,指先天禀赋的先验知识和道德观念。王阳明借用“良知”概念并扩大其蕴涵。
在王阳明学说中,“良知”首先是一种先天的道德观念。他说:
良知之学,不明于天下几百年矣。世之学者,蔽于见闻习染,莫知天理之在吾心,而无假于外也,皆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呜呼!可衰也已。(《祭国子助教薛尚哲文》)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天理。(《答欧阳崇一》)
道心者,良知之谓也。(《答陆原静书》)
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传习录》上)
以上诸说,表述有异,思想无殊,都在指明“良知”即“天理”,即“道心”,即天所赋予我之“四端”。可见。王阳明之所谓“良知”,首先是指一种先天的道德观念、道德意识。
其次,“良知”还是一种辨别是非的标准。王阳明说: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传习录》下)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同上)在王阳明看来,“良知”“如佛家说心印相似,真是个试金石,指南针”,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这种是非标准既是哲学的,又是伦理的;既是认识论的是非标准,又带有宗教道德准则的色彩。
最后,“良知”又是一种生天生地、造化万物的宇宙本体。王阳明说: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同上)
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同上)
如果单从王阳明这两段论述看,“良知”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似是前者产生后者的关系,实际上,王阳明的整个哲学思想早已超出“本源论”的范围,而是一种“本体论”。因此,此中之所谓“生天生地”,准确地说,其实际含义是“体现”、“显现”,也就是说,天地万物都是“良知”这一“本体”的“体现”、“显现”。“良知”之为“本体”,在王阳明的著作中有明确的论述,例如他说:良知者,心之本体,即前所谓恒照者也。(《答陆原静书》)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答聂文蔚书》)这说明,在王阳明的学说中,“良知”是一个比“心”更纯粹的绝对本体,它的特点是比“心”精神化,更不受气禀、物欲之牵蔽,因此,王阳明有时又把“良知”比诸朱熹所说的“天理”、“道心”。他说:“这心之本体,原只是个天理”(《传习录》上),“天理即是良知”(《传习录》下),“道心者,良知之谓也”(同上)。但是,王阳明的“良知”与朱熹所说的“天理”、“道心”又不尽相同,朱熹把“性”分为“天命之性”、“气质之性”,把“心”分为“人心”、“道心”。王阳明反对这种划分,认为性即一也,心即一也,心之本体即性也。“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谓之天,主宰也谓之帝,流行也谓之命,赋于人也谓之性,主宰身也谓之心”(《传习录》上),“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同上)。因此,所谓“性”、“天命之性”、“天理”、“道心”、“良知”等等,在王阳明那里,是同一东西的不同说法,都是指宇宙万物乃至人伦道德的本体。
这里,人们不妨对照一下王阳明的“良知”与禅宗的“心”或者“佛性”,二者除了称谓上的不同,此外还有什么区别呢?实际上,王阳明本人对此直认不讳,而不像以往的理学家“犹抱琵琶半遮面”,既偷运佛家理论,又显得羞羞答答。王阳明说: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答陆原静书》)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同上)这里所谓“本来面目”者,即禅宗所谓“佛性”。禅宗自“借教悟宗”的如来禅发展到“教外别传”的祖师禅,再到超佛越祖的分灯禅之后,便强调寻找“自我”,注重发现“本来面目”。此“本来面目”从一定意义上说,也就是众生之本体、本原。学佛修行的终极目的,就是为了发现此本体,体证此本体,返归此本体,与此本体合一,能如此,则可以成圣做佛。王阳明的“良知”说与此很相近,他先把天地万物、人伦道德之本体付诸“良知”,然后指出“良知”人人皆有,愚夫愚妇亦不例外,愚者与圣人的区别仅仅在于能不能致此“良知”:能致者则是圣人,不能致者则是凡夫俗子。可见,王阳明的“良知”说与禅宗的佛性理论,不论思想路数,还是具体蕴涵,都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因此,王阳明也承认自家的“良知”就是佛家的“本来面目”。
另外,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时”,是指不加任何作为之本然状态,而不是指“良知”本身的善与恶。对于“良知”本身的善恶问题,王阳明另有论述。
在读王阳明著作时,细心的人都可以发现,王阳明对于“良知”善恶问题的说法存在着矛盾。一方面,王阳明的学说曾被他的弟子概括为四句话,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传习录》下)王阳明自己也说:“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传习录》中)既然是未发之中,寂然不动,自然无善恶可言。但是,王阳明又多次指出:“至善者,心之本体,哪有不善?”(《传习录》下)这就出现了矛盾:良知既是无善无恶的,又是至纯至善的。这个矛盾曾引起学生王畿与钱宽的争论。“汝中(即王畿)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即钱宽)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在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体性的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传习录》下)
单从理论上说,王畿的推论较合乎逻辑。因为“意”与“物”等都是由“心之体”派生的,“心之体”既是无善无恶的,“意”与“物”等自然也是无善无恶的;钱宽却以“人有习心”来说明意念上有善恶在,并以此说明修习功夫之必要。据说二人纷争不已,最后到天泉桥畔请王阳明裁决。王阳明说: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为用,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原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姑且在意念上实落去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汝中之见,是我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这里为其次立法的。二君本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执一边,眼前便有失人,便与道体各有未尽。(同上)这段话,也许有人觉得很是费解,实际上,学过佛教特别是禅学的人,对这段话可以说一目了然。王阳明这里所说的“一悟本体,即是功夫”,此是专就“悟”而言。“悟”者,认识、把握本体的最根本、最终极的方法也!因为“良知”属“本体”,因此,对此“良知”的把握,“悟”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根本的功夫——当然,这只有利根之人才可以做得到。而所谓“其次”者,主要指“修”。这种“修”也就是除习弃蔽,为善去恶,此犹如神秀所说“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待尘埃弃除净尽,本体自然明了。实际上,单靠这种渐修的方法,是不可能体证本体的,因此,王阳明强调二者应该相资为用。王阳明的本意也许是说对不同根基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利根者用“悟”,钝根者用“修”,实际上,钝根之“修”,如果最后没有“悟”的跳跃,是不可能达到本体的。这是王阳明这段话的一层意思。
此外,对于这段话中所提出的“良知”本身是善是恶的问题,王阳明还有更具体的论述。他以“发用”、“流弊”来说明何以“心本体”无善无恶,而“意”却有善有恶。他说:性无定体……性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的,发用上也原是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恶的。……孟子说性,直从原头上说来,亦是这个大概如此。荀子性恶之说,是从流弊上说来,也未可尽说他不是,只是见得未精耳。(《传习录》中)此谓从本体上说,“良知”是未发之中,是不受善恶影响的;但是从“发用”上说,心动而产生意念,意念一动,便有了善恶之分。从“源头”与“流弊”方面看,“源头”是晶莹无瑕、完满至善的,“流弊”则有善有恶。为了让学生更好地理解心体、意用及源头、流弊的相互关系,王阳明还以花草为喻:“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予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复以草为善矣。此等善恶,皆由汝心好恶所生。”(《传习录》上)也就是说,心体本来无善恶,善恶纯由意念所生,由于意动而为习气所染蔽,才产生了善恶。
对于王阳明以上的“良知无善无恶”、“意念有善有恶”说,“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说等,如果人们对照一下《坛经》的有关说法,无疑有助于认识王学与禅学的相互关系。在《坛经》中载有这样一件事,当慧明为向慧能求法而赶到大庾岭时,慧能对慧明说了一句话,“慧明于言下大悟”,这句话就是“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另外,《坛经》还载有一个曾奉命刺杀慧能未遂后出家的僧,他向慧能请《涅槃经》之“常”、“无常”义时,慧能对他说道:“无常者,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也分别心也。”王阳明关于“良知”、“意念”善恶说等,不但思想与禅学相通,而且许多措词、表述亦与佛教特别是禅学相类。
二、“致良知”与“悟自心”
按照王阳明的“良知”说,“良知”虽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整体,人人所同具者也”;但是,圣人与愚夫愚妇却常常有着天渊之别,原因何在呢?他认为,圣人所以为圣人者,只在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此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以其色足而无铜铅之杂,又如青天之日而无阴霾之覆,明镜之晶莹而无斑垢驳杂;但是常人却不是这样,而是经常为私利物欲等尘垢所染污障蔽,因此,必须经常为学刮磨,以去其蔽。“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答黄宗贤应原忠》)
常人愚者之心,为什么会为尘垢所染呢?王阳明认为,主要是常人都有七情六欲之故,而七情六欲一旦沾染上,“则俱为良知之蔽”。因此,为学最紧要者,是“存天理,灭人欲”。
“存天理,灭人欲”为理学家所共同提倡,但“天理”如何存,人欲如何灭,方法却各不相同。程朱强调“居敬”、“穷理”,陆九渊主张“剥落”、“减担”、“存心去欲”,王阳明则提倡“明心反本”、“致良知”。
王阳明提出“明心反本”修养方法的根据,一是因为“心”乃天地万物之主宰,言“心”即天地万物皆举而又亲切简易,故言学莫若尽乎心;二是因为人心本性具足,毫无欠缺,因此,君子之学,尽心即可,无须向外四处寻觅;三是因为人心本自晶莹,只是为物欲所蔽,才不得明澈,只要除习去蔽,心即可复明,因此,“君子之学,以明其心”(《别黄宗贤归天台序》),“君子之学,惟求得其心”(《传习录》下)。
至于如何“反本”,如何“明心”,王阳明提出一种“省察克治”的方法,曰: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实用功,方能扫除廓清,到得无私可克,自有端拱时在。虽曰何思何虑,非初学时事,初学必须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诚,只思一个天理。(《传习录》上)在这段话中,王阳明借助那么多的比喻,并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强调的,就是人们对于各种物欲、私念必须经常反省思考,一旦觉察到有好色、好利、好名等念头出现,就应该斩钉截铁地加以克治,只要把各种私心杂念都克除净尽了,天理就自然显现了,所谓“去得人欲,便识天理”(同上)。
如果说,王阳明所说的“克治”主要指“去欲”,那么,所谓“省察”,则带有“反身而诚”的意思。王阳明的思维方法,基本是内向型的,即注重于向心体上用功,认为如果心体明净了,则一明俱明,一通俱通,这才是“为学头脑处”。
王阳明的这种思想后来被他的学生进一步明确化为“制欲莫如反本”。据《近溪子集》记载,罗近溪曾对颜山农说自己如何遇病时生死不关心,科举失意不动心,颜山农对此非但不称许,而且说这是“制欲”,非是“体仁”,并告之应该如何扩充天赋四端,罗听后如梦初醒。泰州学派的林春也有类似的悟道经历。据说,他开始进行道德修养时,每天用朱墨两种笔点记,善念点红,杂念点黑,后来,始觉“此治病之标者也,盍其反本乎?!”(《泰州学案》,见《明儒学案》,卷三十二)这些都是说,从具体事情上去制欲、去欲,不如反身而诚、体悟自心。
在心体上用功,王阳明又称为“致良知”。王阳明对“致良知”十分重视,曾说:“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寄正宪男手墨二卷》)“致良知三字真圣门正法眼藏。”(《年谱》)“致良知是学问大头脑,是圣人教人第一义。”(《传习录》中)
王阳明把“致良知”摆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因为在他看来,能否“致良知”乃是圣人贤者与愚夫愚妇的分野之所在。他说:良知良能愚夫愚妇与圣人同,但惟圣人能致良知,而愚夫愚妇不能致。此圣愚之所由分也。(《答顾东桥书》)“致良知”所以会成为区分圣愚的关键,王阳明认为,是因为“良知这诀窍,随他多少邪思枉念,这里一觉都自消融,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传习录》下)。人们只要时时于良知上体会,久之便会“豁然有见”。那么,“豁然有见”些什么呢?一言以蔽之,则是见那“本来面目”,见那“清净本性”。因为,在王阳明的学说中,“良知”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清净本体,只因为私欲蔽障,故本体不得明朗。如今若能念念于“致良知”,把这些蔽障弃除净尽,本体则复得明朗。本体明朗了,见得了清净本性,自然与圣人无异。王阳明这种“致良知”的修养方法,与禅宗“明心见性”的修行方法十分相似。禅宗的基本思想之一,是认为佛性本自清净,只因客尘烦恼盖覆,故不能自见,若能离相无念,明心见性,便可识得自家本来面目,成佛做菩萨。慧能还以天常清,日月常明,只因乌云蔽障不得明朗来比喻清净佛性与客尘烦恼的相互关系;王阳明亦有“圣人之知如青天日,贤人如浮云天日,愚人如阴霾天日”(同上)的说法,二者不但思想相通,措词用语亦雷同。
王阳明“致良知”注重悟自心、见自性,还体现在他对于“格物”说的解释上,这既体现了王阳明的“心学”与程朱理学的分歧所在,更体现了王学接近于禅学以“心”为一切修行的出发点和归趣的思想。
朱熹认为,认识事物必须通过“格物”、“穷理”,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格到一定程度,便会豁然贯通。王阳明反对这种做法,他认为,解“格物”为格天下的事物,天下的事物那么多,“如何格得?且谓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传习录》下)从这段话看,王阳明把落点又放到“诚得自家意”上。实际上,王阳明非但把落点放到“自家意”上,其出发点也是自家的“良知”。他认为,所谓“致知格物”者,乃是“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答顾东桥书》)。这显然是把朱熹的于事事物物上求其“理”,变为在自家身心上做功夫。
三、“本体功夫”与“顿悟见性”
王阳明的修养方法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深受禅宗修行方法的影响,此中的根本原因,是两种修行方法都建立在本体论的基础之上。而“本体功夫”,正如王阳明所说的:“一悟尽透。”这句话,可视为两种修行方法的点睛之笔。当然,由于禅宗毕竟是佛教,而王学毕竟属儒学,因此,所悟之对象称谓便不尽相同。在禅宗者,为“心”,为“佛性”,为“祖师西来意”;而在王阳明,则称之为“良知”,所谓“悟”,亦即“明心反本”、“致良知”。王学与禅学的这种差别,由于王阳明“良知”的内涵与禅宗的“心”、“佛性”已经基本相同,因此,除了称谓有异外,实际上很难再找出二者的区别。
与本体理论及顿悟方法相联系,王阳明在对待经典方面的态度也颇受禅宗的影响。禅宗对于经教典籍的一个基本态度是倡“教外别传”,主张不依经教、直指心源,后期禅宗更把十二部经视为拭疣纸,强调寻找“主人翁”。这种思想对于王学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王阳明对于经典也持“六经注我”的态度。他说:“六经是吾心之记籍”,“不要揣摩依仿典籍”,强调要自信,主张“致良知成德业,漫从故纸费精神”,等等。
就王阳明自身的思想说,影响他的主要是慧能南宗“即心即佛”的佛性理论和“明心见性”的修行方法。但是,到了王阳明后学,这种情况就发生了一些变化。由于后期禅宗逐渐由“直指心源”、“顿悟见性”发展为提倡“随缘任运”、“无证无修”,王门后学自王龙溪、王心斋以降,也盛行自然无为之风。他们认为,万紫千红,鸢飞鱼跃,无非天机之动荡,花落鸟啼,山峙川流,都是良知之流露,因此主张“率性功夫本自然,自然之外更无传”,“七情不动天君泰,一念才萌意马狂”,“此心收敛即为贤,敛到无心识性天”。教人功夫应做到如无识小童,嬉游笑舞,皆是鱼跃鸢飞景象,并说:“吾人心体活泼,原来如此。”
从以上各个方面看,王阳明的学说乃至王门后学之受禅的影响,应该说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不仅时人有此看法,前儒先贤亦多有所评述。明代的刘宗周早就指出:“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明史·刘宗周传》)清康熙年间的学者陆陇其也曾明言:“自阳明王氏倡为良知之说,以禅之实,而托儒之名。”(《渔堂文集·学术辨》)后一个说法颇能反映王学特点,即阳明之学,实多以儒家术语、范畴,去阐发禅宗的佛性、心性理论,是儒学其表,禅学其里,若用以往学者的说法,即“阳儒阴释”,是佛教与儒学长期相互渗透、相互交融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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