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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宣上德而尽忠孝,抒下情而通讽谕”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24]


七子等人一旦进了曹氏父子的“天网”之后,他们的艺术健翮就不能像原先那样鹰扬独步,而只能按主人规定的调子歌吟,按主人制定的规范踱步。曹操自己写文章可以“尚通脱”[25],但他手下的文士们却不能像他那样“通脱”,否则便会有性命之虞。孔融、杨修(175—219)等人的结局不就是明证吗?[26]既然身为侍从,又怎能不战战兢兢地唱一些公宴、斗鸡、“曹公盛德”之类的调子呢?这就不能不扼杀了七子的艺术生命。


例如,孔融的《杂诗》、《临终诗》,因为是直抒胸臆和叙述自身的遭遇、时代的疮痍,所以写得悲凉慷慨;而他歌颂曹操的《六言诗》,不是应景作诗就是奉命造文,所以写得干瘪枯燥,毫无诗意。王粲的《太庙颂》、《公宴诗》等作品,与他的《咏史》、《七哀》、《登楼赋》等名篇相比较,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是出自同一作者的手笔。


在建安时期的诗赋创作中,开始出现了应教唱酬式的同题共作现象。这固然可以说明邺下文人集团以文会友的盛事,但却不免充斥着应酬颂德的陈词滥调。在大量出现的同题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出于曹丕的命题或由他倡导的。如曹丕《典论·叙诗》云:“为太子时,北园及东阁讲堂并赋诗,命王粲、刘桢、阮瑀、应玚等同作。”[27]曹丕《玛瑙勒赋·序》又云:“余有斯勒,美而赋之,命陈琳、王粲并作。”[28]例如:《鹦鹉赋》,由曹植、王粲、陈琳、应玚、阮瑀等五人同作;《车渠梳赋》,由曹丕、曹植、王粲、应玚、徐幹五人同作;《橘赋》,由曹植、徐幹二人同作;当蔡文姬归国,曹丕作《蔡伯喈女赋》,命王粲同作;阮瑀病死,曹丕作《寡妇赋》,也命王粲、丁虞同作;《出妇赋》,由曹丕、曹植、王粲同作。此外,如《公宴》、《斗鸡》、《三良》等诗题,也多为建安文人的同题共作。大量的应命之作,往往不免为情造文,致使这些诗赋比起那些慷慨悲凉、直抒胸臆的作品来,显得黯然无色,淡而无味。


当然,建安时期的同题共作现象,开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应酬赠答之作的先河,在文学发展史上有一定的意义。南朝时谢灵运(385—433)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中写道:“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29]他以艺术之笔生动地再现了当时文人聚会的盛况。


另一方面,在当时同题共作的格局下,往往也能容纳互相对话的不同主题,从而见出在邺下文人集团中还有一定的创作自由的气氛。例如,曹丕、曹植、王粲均写作《出妇赋》,盖为平虏将军刘勋之妻王宋,入门二十余年,无子被出而作。曹丕在赋中写道:“伤茕独之无恃,恨胤嗣之不滋。”“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30]在同情中对出妇之举表示了默许,同时也渲染了出妇的自悔之情。而王粲却谴责了刘勋朝三暮四的劣行:“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表现了出妇的刚凛正气:“马已驾兮在门,身当去兮不疑。”[31]同样的素材,两部作品的思想主题和艺术格调却迥然不同。


我们也许可以说,允许艺术个性的充分展现,正是中国古代文人集团保持生命力的根本保障。这也许是“邺下俊才”不完全等同于宫廷侍从之臣的地方。即如宋文帝刘义隆“好为文章,自谓人莫能及。(鲍)照悟其旨,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32]。当此之时,像鲍照(约415—470)这样的文人,只能迫不得已或心甘情愿地精光内敛,谀颂称旨,这还谈得上什么艺术个性的展现呢?


二、“抒下情而通讽谕”


中国古代的侍从文人集团既没有明确的社会团体宗旨,也没有自觉的文学风格追求,他们只是为某一政治中心所吸引而聚合成群的。而且这种集团的构成是相当松散的,很不固定,在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一种自由流动型的集团,而缺乏一种内在的群体凝聚力。在社会动荡或分裂时期,呈现为“良禽择木而栖,贤士择主而事”的政治局面,如枚乘、邹阳、严忌等人先游吴而后归梁,陈琳弃袁绍而投曹操。在社会稳定统一时期,文人则可仕可隐,合则仕,不合则隐。


正因为如此,侍从文人往往处于矛盾的两难心理状态中,即处于歌功颂德与自我肯定的两难抉择之中。他们的内心并不是那么平静、那么坦然的。


在战国时代,天下纵横,处士横议,诸侯卿相,争相养士。贫贱之士可以笑傲王侯,自豪地宣称:“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躧然,奈何其同之哉!”[33]“得士者强,失士者亡。”[34]“士无常君,国无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35]士之地位,如云在天。


但是秦汉以降,四海为一,天子独尊,士的地位不免大大贬抑。扬雄《解嘲》说:“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36]而且,士沦为帝王贵族手中的玩物,东方朔《答客难》说:“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37]因此,士普遍感到了时代的压抑和命运的乖舛。这就使侍从文人集团的文学创作在歌功颂德之余,弹奏出哀时命、悲不遇、愤俗世、慕隐逸的别调来。


例如,严忌尝作《哀时命》,系游吴或游梁时自哀身居危国而作,感叹“生不遘时”,而且描写了进退维谷的恐惧心理:


负担荷以丈尺兮,欲伸要而不可得。外迫胁于机臂兮,上牵联于矰隿。肩倾侧而不容兮,固陿腹而不得息。[38]


作者既欲远祸全身,又迷恋于功名利禄,愤世之感与忧生之意交作并发。又如董仲舒作《士不遇赋》,为自身的处境而深致感慨:


生不丁三代之盛隆兮,而丁三季之末俗。末俗以辩诈而期通兮,贞士以耿介而自束。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繇怀进退之惟谷。[39]


司马迁(前145?—前87?)《悲士不遇赋》云:“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他只能自我安慰:“古人惟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逆顺还周。”[40]《而扬雄的《逐贫赋》,则干脆专讲“离俗独处”、安贫乐道、愿与贫困相“游息”[41]。


在哀怨与感叹之余,文人的隐逸意识油然而生。扬雄《解嘲》写道:“攫挐者亡,默默者存。位极者宗危,自守者身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极;爰清爰静,游神之庭;惟寂惟寞,守德之宅。”[42]无论是乱世还是治世,隐逸都是文人的最佳归宿。侍从文人身在荣华之中,却心慕山林之游,这种奇怪而矛盾的心态,难道不正是专制极权政治的畸形产物吗?如建安诸文士中,曹丕称徐幹有箕山之志,《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先贤行状》言:“(徐)幹清玄体道,六行修备,聪识洽闻,操翰成章,轻官忽禄,不耽世荣。”[43]但徐幹一生留恋仕途,又何尝当真“轻官忽禄”呢?


身为侍从文人,无非想望有所作为,以文自见,及至不得重用,有所抑郁,也不过行叹坐愁,发发“不得帮忙的不平”鲁迅在《从帮忙到扯谈》一文里认为:“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44]罢了。因此,侍从文人集团文学创作的这种哀时命、悲不遇、愤俗世、慕隐逸的别调,不免浸透了浓重的政治功利目的,而显得过于滞重,过于沉闷,也过于消极了。这充其量只不过是在歌功颂德的升平画卷中,涂上几笔不甚显著的灰暗色调罢了。


注释


[1] 萧统:《文选》,21页。


[2] 参见陈连庆:《西汉时代的宾客》,见《秦汉史论丛》,第3辑,117~132页,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高敏:《西汉时期的“客”和“宾客”的阶级属性》,见其《秦汉史论集》,293~329页,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


[3] 严可均辑校:《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3100页。


[4]《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见司马迁:《史记》,2448页。


[5] 班固:《两都赋序》,见萧统:《文选》,21页。


[6]班固:《汉书》,2829页。


[7]《论语·阳货》篇:“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2526页。


[8]参见班固:《汉书》,2829页。


[9]吴质:《答魏太子笺》,见萧统:《文选》,566页。


[10] 萧统:《文选》,629页。


[11] 萧统:《文选》,244页。


[12] 同上书,659页。


[13] 王先慎撰,钟哲点校:《韩非子集解》,54页。


[14] 班固:《两都赋序》,见萧统:《文选》,21页。


[15] 林纾选评,慕容真点校:《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


[16] 苏轼撰,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200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


[17]《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见司马迁:《史记》,3073页。


[18]《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云:“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见司马迁:《史记》,3073页。


[19] 司马相如:《上林赋》,见萧统:《文选》,129页。


[20] 王充著,黄晖校释:《论衡校释》,847页。


[21] 转引自班固:《汉书》,2858页。


[22] 参见徐公恃:《建安七子论》,载《文学评论》,1981(4)。


[23] 刘勰《文心雕龙》评建安文学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673~674页。


[24] 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66页。


[25]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见《鲁迅全集》,第3卷,502页。


[26]孔融,字文举,鲁国人,孔子二十世孙。为人恃才负气,建安十三年(208)八月,孔融被曹操以招合徒众、欲图不轨、“谤讪朝廷”、“不遵超仪”等罪名杀之,株连全家,时年55岁。见《后汉书》本传。杨修,字德祖,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东)人,太尉杨彪之子,以学识渊博而著称。建安年间被举为孝廉,任郎中,后为汉相曹操主簿。曹操以其为袁术之甥,虑为后患,遂因事杀之,时年方45岁。见《后汉书》本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