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户倾轧的恶性发展,往往借助政治权势力量来压制其他学派。因此,学派纷争往往危及社会秩序,这是学术纷争的第二种反功能。我们不曾忘记,还在秦始皇统一全国之初,李斯就提出了禁止私学的建设,因为私学“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不加以禁止,“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17]。的确,如果对学派失去约束与控制,怎能不造成以“党与”威胁“主势”的危险局面呢?
在专制里社会里,学派纷争和专制统治有着十分微妙的关系。学派希望得到专制统治的支持,以获取学术文化的正宗地位;专制统治也希望得到学派的拥戴,以获取学术道统的精神倚恃。但是,私学、书院以及由此产生的学派,毕竟是以道统相维系、相标榜的一种文人集团,俨然与以政统相维系、相标榜的政治权威集团分庭抗礼。这种文人集团倘若过分膨胀,过分活跃,甚至以道统凌驾于政统之上,岂不是要危及政治权威的统治权力吗?
况且“道”尊于“势”,是中国古代文人极力标榜的观念。孟子早有“古多贤人”,“乐其道而忘人之势”[18]的伟论。荀子以圣与王并列,认为:“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19]他甚至引用古训,明确强调“从道不从君”[20]的原则。《中庸》也以德、位双提而并重。[21]明代吕坤(1536—1618)曾简要地说明了“势”何以需要“道”,并从“士文化”的角度,点破了2 000多年来中国“道”与“势”之间紧张关系之源,他说:
公卿争议于朝,曰“天子有命”,则屏然不敢屈直矣;师儒相辩于学,曰“孔子有言”,则寂然不敢异同矣。故天地间唯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相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也;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其权有时而屈。然则理也者,又势之所恃以为存亡者也。以莫大之权,无僭窃之禁,此儒者之所不辞,而敢于任斯道之南面也。[22]
以时间言,“势”是短暂的,“道”是长远的;以源头言,“势”是“帝王之权”,“道”是“圣人之权”,圣人本高于帝王。因此,“道”足以凌驾于“势”之上,而“势”不得不依恃“道”,这正是“道”与“势”长期存在的紧张关系之根源。当然,究其实,吕坤所表达的不过是士人心目中的一种美好的理想和愿望而已。
正因为“道”与“势”之间存在着紧张关系,因此一旦私学、书院以及学派以“党与”威胁“主势”的时候,政治权势就立即对之采取约束、控制甚至禁止的严厉措施。
例如,南宋宁宗赵扩(1168—1224)庆元(1195—1200)初年,外戚韩侂胄(1152—1207)执政,为了巩固自身的权势,推行北伐恢复的政治主张,他极力贬黜以朱熹为代表的“道学”。于是先有朱熹之贬官,继有《朱子语录》之除毁,科举考试稍涉义理之学者,一律不予录取。到庆元三年(1197),韩侂胄将赵汝愚(1140—1196)、朱熹一派及其同情者定为“逆党”,开列“伪学逆党”党籍,凡59人,名列党籍者皆受到程度不等的处罚,凡与他们有关系的人也都不许担任官职或参加科举考试,史称“庆元党禁”。[23]
那么,“伪学”的罪名是什么呢?稍前,光宗赵惇(1147—1200)绍熙三年(1192),监察御史沈继祖攻击朱熹的奏章说得最明白:
(朱熹)剽张载、程颐之余论,寓以吃菜事魔之妖术,以簧鼓后进,张浮驾诞,私立品题,收召四方无行义之徒以益其党伍,相与餐粗食淡,衣褒带博,或会徒于广信鹅湖之寺,或呈身于长沙敬简之堂,潜形匿影,如鬼如蜮。士大夫之沽名嗜利、觊其为助者,又从而誉之荐之。根株既固,肘腋既成,遂以匹夫窃人主之柄,而用之于私室。飞书走疏,所至响答,小者得利,大者得名,不惟其徒咸遂所欲,而熹亦富贵矣。[24]
一句话,朱熹结党营私,“以匹夫窃人主之柄”,罪莫大焉!其实,禁断道学,不过是为了把道学家集团从政权中驱逐出去,以免他们倚恃道统而凌犯政统,这全然是一种政治需要。所以在“党禁”数年之后,嘉泰二年(1202)二月,一旦政治气候转变,韩侂胄就下令弛“伪学党禁”了。
明中叶讲学与反讲学之间的文化斗争,与“庆元党禁”判然而别。如果说,朱熹道学思想本身并没有危及现实政权,归根结底是服务于封建统治的久远利益的,所以朱熹不仅得到了“平反”,终究还得到了配祀孔子的殊荣;那么,明代的一些学派如泰州学派、东林学派,其政治思想就颇带点“异端”色彩了。即便是王阳明心学本身,也是作为程朱理学的反对派提出来的。因此,在明代中后期,朝廷就数次下达了禁毁书院的明令,以有效地禁止讲学乱政的行为。如万历七年(1579),内阁大学士张居正(1525—1582)上疏,请禁毁书院,提出的理由是:
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若能体认经书,便是讲明学问,何必又别标门户,聚党空谭?[25]
显然,张居正认为,人们只须“体认经书”就够了,没有必要讲学。讲学这种“别标门户,聚党空谭”的行为,只能造成学派纷争,而学派纷争无疑是危害封建国家政权的叛逆行为。而且,明代还有了对学派领袖严厉镇压的举动,万历年间(1573—1620),泰州学派的何心隐因反对张居正,李贽因讲学著书,不就先后惨遭杀害吗?
张居正焚毁书院的影响及于清初,顺治九年(1652)上谕明令:“各提学官督率教官生儒,务令诸生将平日所习经书义理,着实讲求,躬行实践。不许别创书院,群聚结党,及号召地方游食之徒,空谈废业。”[26]直到雍正年间(1723—1735),对书院仍行限制,以免聚徒讲学、结党滋事之弊。这一举动,无非是为了巩固现存政权罢了。因此,雍正皇帝后来看到书院也可辅助科举,或鼓励士子埋头课读以取得功名为务,或作育士子精研经史以考据词章是求,同样可以借以抑制异端思想和叛逆行为,所以在雍正十一年(1733)特地下达创设书院的明令。于是,乾隆以后的私学、书院和学派,又都被纳入维护封建统治的正轨上去了。而这时的学派纷争,不过是操着不同的调子,唱着同一支颂歌罢了。在政治权势的约束与控制下,学派纷争大都成为“乾嘉盛世”的点缀。
注释
[1] 赵尔巽等:《清史稿·黄式三传》,13297页,北京,中华书局,1977。
[2] 韩愈:《原道》,见韩愈撰,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14页。
[3]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槐堂诸儒学案》,2572页。
[4]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东莱学案》,1678页。
[5]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象山学案》,1888页。
[6] 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1064页。
[7] 陈建:《学蔀通辨》,《丛书集成初编》,第653册。
[8]按,唐元行冲《释疑》引王邵史论曰:“魏晋浮华,古道夷替。洎王肃、杜预,更开门户,历载三百,士大夫耻为章句。唯草野生以专经自许,不能究览异义,择从其善,徒欲父康成,兄子慎,宁道孔圣误,讳闻郑、服非。然于郑、服甚愦愦,郑、服之外皆雠也。”见董诰等编:《全唐文》,276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3。
[9] 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杜洲六先生书院记》,611页。
[10]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3305页。
[11] 同上书,3319页。
[12] 陆游:《老学庵》,见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2201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3]陆游:《杂感》其四,见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3226页。
[14] 班固:《汉书·王莽传》,4170页。
[15] 班固:《汉书·刘歆传》,1971页。
[16] 范晔:《后汉书·范升传》,1228页。
[17] 司马迁:《史记·李斯列传》,2546页。
[18]《孟子·尽心上》,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2764页。
[19]《荀子·解蔽》,见王先谦:《荀子集解》,407页。
[20]《荀子·子道》,见王先谦:《荀子集解》,529页。
[21]《中庸》引孔子曰:“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见朱熹:《四书章句集注》,25页。
[22] 吕坤:《呻吟语》,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册,127~128页。
[23]参见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道学崇黜》,北京,中华书局,1977。
[24] 转引自叶绍翁:《四朝闻见录》,141~142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或云此疏为胡纮所撰,转授沈继祖呈上。
[25] 张居正:《请申旧章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见其《张太岳先生文集》,见《续修四库全书》,第1346册,340页。
[26] 陈梦雷等原辑,蒋廷锡重辑:《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经济汇编·选举典·学校部》,北京,中华书局;成都,巴蜀书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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